永远失职,永不失业! 李 敖 本为圣朝无弊政, 敢将衰朽做委员。 ——改写韩愈的诗 去年我结婚的当天晚上,老泰山胡赓年先生请我和胡茵梦吃饭,胡赓年 先生曾是国民党大员,做过旅顺市长,现任终身职立法委员。他谈到立法委 员生涯,突然得意的说:“三十一年来,我在立法院,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听了,感到很难过。难过的不是胡赓年先生放弃了他的言责,因为他们其 实都放弃了;难过的是,他放弃了言责以后,居然还那么得意!这未免太不 得体了。我忍不住,回他说:“立法委员的职务就是要‘为民喉舌’,东北 同乡选您出来,您不替东北同乡讲话,——一连三十一年都不讲话,这可不 对罢?一个警察如果三十一年都不抓小偷,他是好警察吗?这种警察能以不 抓小偷自豪吗?” 胡赓年先生对我这种“有眼不识泰山”的行为极不习惯,我的“质询”, 显然令他不快。可是我没办法,我无法尊敬无法使我尊敬的老年人! 胡赓年先生的错误是他忘了他的身份。他的身份如果是“小百姓胡赓 年”、“星爸胡赓年”或“聋哑学校校长胡赓年”,他当然可以不说话,因 为“小百姓”不敢说话,“星爸”轮不到说话,“聋哑学校校长”无须说话。 不巧的是,他的身份却是“立法委员胡赓年”,立法委员以说话为职业,立 法委员不说话,就是失职;立法委员三十一年不说话,就是三十一年失职! “为民喉舌”的哑巴 立法委员是国会议员,国会议员就该“为民喉舌”。“为民喉舌”的重 点就在表现质询和询问,一表现质询,就得经常跟被质询的对立,这是制度 上规定的制衡关系,并不是跟政府过不去,跟政府捣蛋。 欧洲中古有一种“魔鬼的辩护士”,那时候的神学者,提出了理论,必 须请另外一个人,就敌对立场,提出反驳,真理要透过反驳,才无懈可击, 才告完成。这些提出反驳的人,形式上好像站在魔鬼立场讲话,所以叫“魔 鬼的辩护士”。这种有意的魔高一丈,目的在使道高一尺也变成一丈,变成 一丈一,变成十丈。所以,“魔鬼的辩护士”,并不是跟教会过不去,跟教 会捣蛋。 拳击家练拳,自己一个人光打梨形球或沙袋是不够的,他得来个“假想 敌对打”。这个假想敌,多半是他的教练,教练跟他对打,这种有意的对打, 目的在使他缺点减少优点加多,这种打反拳的“假想敌”,并不是跟选手过 不去,跟选手捣蛋。可笑的是,三十一年来,这个岛上的国会议员,居然发 明一种所谓时值非常相忍为安的怪论,从怪论下引伸,竟认为议会中跟被质 询者对立是“破坏团结”的,是“破坏政府威信”的,是“诋毁领导中心” 的,是“影响民心士气”的,是“动摇国本”的。……于是,他们放弃了制 度上规定的制衡关系,放弃“为民喉舌”,纷纷做起哑巴来了。 不说话的与说话的 立法院三百七十三个委员中,三十一年间,有一百一十八个从来没说过 一句话!有六十一个说了平均不到一次的话,无异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两者 合并,等于说,三十一年间,有一百七十九个立法委员从没说过一句话!—— 胡赓年先生原来不是一个,胡赓年先生原来有一百七十九个! 三百七十三个立法委员中,竟有一百七十九个不说话,几占了立委总额 的一半,这种大比例,这种怪现象,真不能不说是古今中外都没有的政治大 笑话! 现在,看看另外一半的一百九十四个所谓说话的,又怎样呢? 试以胡秋原为例:1954年胡秋原写文章宣称:“纯个人是非”,他 是“不闻、不问、不谈的”。不料八年以后,当人民研究他的“闽变”叛国 史,他不但要“闻”要“问”要“谈”,并且谈到立法院来了。他本来为了 抗议《出版法》,宣称如此出版法一日不废,他一日不回立法院,可是为了 阻止人民研究他的叛国史,他不但回到立法院,并且主张政府该用出版法制 裁人民了!当内政部长表示人民并没有“侮辱元首”事情,他还是不肯罢休, 非要兴文字狱不可!有史以来,不论古今中外,身为民意代表的人,他们被 人民奉养、尊敬,都因为他们肯“为民喉舌”,肯站在人民立场跟政府对立, 从来没有在政府认为人民清白时,反倒要政府整人民的,可是这种做事,竟 发生在这个岛的立法院里,真不能不说是古今中外都没有的政治大笑话! 再以程沧波为例:1964年1月22号,立法院第一次质询院会,严 家淦以下二十多个政府大官列席备询。立法院秘书处发表数字,谎称这天出 席的立法委员有三百五十名,但是事实到场的,却不到十个!当天英文中国 日报登出了照片,从照片上看去,也不到十个,既有照片为证,本不该再有 问题。 不料三天后的院会上,程沧波等六十七个立委提出临时动议,要求变更 议程,请列席备询的政府大官退席,让立委们优先讨论如何箝制民意。程沧 波首先说明提案理由,指出“这张照片乃恶意摄取,恶意宣传,使立法院受 到损毁。”“侮辱立法委员,甚至侮辱国家、政府。”程沧波说完了,崔唯 吾等立刻七十嘴八十舌,表示支持,闹了一阵,进行表决。结果通过把民意 法办,以平私愤。这种妙事,竟发生在这个岛的立法院里,真不能不说是古 今中外都没有的政治大笑话! 如果这样的质询叫做说话,做为人民的我们,可真宁愿胡秋原是胡赓年、 程沧波是胡赓年,人民可真要祭起《琵琶行》,哀呼“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不公道的老年人 胡赓年先生在我结婚的当天晚上,又责备我没有职业,我苦笑着说: “我的职业本该是立法委员,可是被你们一做就做了三十一年,哪里还轮得 到我来做呢?”胡赓年先生不责备他自己职业这样固定,反倒责备李敖没有 固定职业,这种离奇的“老年人公道”,可真教人敬意全消! 这些不公道的老年人,霸占了立法委员职位还不说,还不断捞过界,在 别的行业里插一脚。从律师、会计师、顾问、董事长、常务董事、校长、教 授、发行人、社长、总主笔、主任、研究员、以至所谓作家等等,一应俱全。 以致另一型的古今中外都没有的政治大笑话,也就应运而生;胡赓年先生同 一个向他叫“爸爸”的骗子合作经商,岂不可笑?陶希圣欠银行呆账不还, 反倒写信威胁,岂不可笑?赵文艺跑到美国念中学课文,反在中央日报投稿 显配,岂不可笑?白如初以一本一百二十八页的《伦常新说》,在十九年前 就每本四百元强销,岂不可笑?魏惜言庆祝自己七十岁,以高达三千元定价 的《魏惜言文存》兜售,岂不可笑?徐君珮、姚廷芳、刘景健、陈桂清、封 中平因油商行贿案被判,岂不可笑?雷鸣龙因勒索财物被捕,岂不可笑?林 可玑因票据案件被通缉,岂不可笑?…… 这些不胜枚举的政治大笑话,不论从哪一角度看,都暴露了立法委员的 永远失职和永不失业。而这种“职”和“业”间,又是互为因果的;因为同 政府妥协,所以不失业;因为不失业,不虞改选,不愁既得利益的动摇,所 以失职。 立委哉?立委哉? 在《论语》中,孔夫子提出一个问题,他怀疑的问:“觚不觚。觚哉? 觚哉?”翻成山东白话,他是说:“觚是有六个角的酒坛呵!现在觚没有六 个角了哇!俺倒要问问:这是啥子觚呀?这是啥子觚呀?”这是孔夫子的“ 正名主义”。这个主义的特色是:使A恰如A,B恰如B,使万物各得其分, 觚要觚、君要君、臣要臣、父要父、子要子;觚不要不觚而觚,君不要不君 而君,臣不要不臣而臣,父不要不父而父,子不要不子而子;觚而不觚者, “觚哉”?君而不君者,皇帝哉?臣而不臣者,大臣哉?父而不父者,老子 哉?子而不子者,小子哉?……如此类推,可得下式: “魔鬼的辩护士”不为魔鬼辩护,辩护士哉?辩护士哉? 拳击家不打拳,拳击家哉?拳击家哉? 警察不抓小偷,警察哉?警察哉? 立法委员不说话,立委哉?立委哉? 立法委员说混话,立委哉?立委哉? 立法委员不为民喉舌反为政府护航,立委哉?立委哉? 结论是,照孔夫子的正名主义,这样子的立法委员,我们可以叫他们哑 巴、叫他们混人、叫他们不良老年,唯独不可叫他们立法委员。 在我对胡赓年先生“大不敬”的那天晚上,我回来同自己说:立法委员 八十岁以上的有五十二个,七十岁以上的有一百九十六个,六十岁以上的有 一百一十五个,五十岁以上的有十九个,五十岁以下的只有二十三个,仅占 百分之五点七。立委的平均年龄是七十一点九,这样的高龄国会,当然是不 良老年横行的天下。在不良老年的横行里,除了领教哑和混,我还能领教什 么呢? 1981年5月17深夜在中国的台湾岛上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