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趋向的一个答案 “无党无派”的自立晚报,希望我这个“无党无派”的人,用四千字的篇幅, 给一九六四年元旦特刊写篇谈中国思想趋势的文字。我知道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主要的困难是:这样复杂繁重的问题,用四千字的简略讨论,最容易流为空泛, 流为推理中简单公式的谬误(fallacy of tabloid formula)。 在这种可能的空泛和谬误面前,我仍愿做一次尝试。我希望我能在复杂繁重的 思想戈登结(Gordian Knot)上,砍下一刀。并且就凭这一刀,劈开中国思想的 “核”。 两千五百年来,中国思想界的烂摊子,从来没有彻底的打扫过。层层累积这个 烂摊子上的文献典籍,至少有二十五万三千种。对这个浩如烟海的重担,我们一定 要问:这些遗产,对新时代的我们说来,究竟有些什么积极的意义?换一种问法是: 这些遗产,能不能帮助我们,使我们在这新世界里得到好处? 这是每一个爱国的知识分子所关心的问题;也是他们想要求得答案的问题。 对这个答案的揭晓,我们的上一代已陆续偿付了重大的首先,他们从“万国衣 冠拜冕旈”的陶醉中惊醒。然后,他们用好奇的眼光接受了“奇技淫巧”:戴起了 眼镜,挂上了闹钟;进一步,他们很不愿意的说出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最 后,在义和团的热血凝固以后,在洋鬼子的“文化侵略”生根发芽以后,我们的上 一代退守到最后的马奇诺,在这条防线的壕沟里,他们用美援做营养,高谈民族文 化的精英。 这种演变,是开始跟洋鬼子打交道的人绝没想到的。当年的封疆大吏(胡林翼) 第一次看到外国的轮船,对西方文化突然感到恐惧,恐惧得“勒马回营,中途呕血”。 可是今天呢? 今天的封疆大吏不恐惧了,他们若要做固有文化的孝子,只消“勒‘汽车’回 家”就够了。他们在把孔回来,即使“中途呕血”,也有留美医师赶来急诊,急诊 以后,他们仰在沙发上,衔着吕宋烟,放心他说着风凉话:“何必找西医呢?其实 一副中药就行了!” 任何曾为文化奋斗而做了烈士的人,他们在九泉之下或九重天上,都会死不瞑 目的质问:“难道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矛盾结局么?中国文化难道就是用来点缀或用 来串假戏的么? 中国文化难道真的不能适应新时代的潮流么?” 文化烈士的质问和文化孝子的言行,已经逼得我们要觅取新的答案,换句话说, 我们上一代所陆续揭晓的答案,都不是我们所能满意的答案。 几年来,我以一个关心中国思想趋势的人的身分,很想给这个新的答案求得解 答。在白天、在深夜,在活着的中国人的嘴上、在死去的中国人的书里,我练习呼 吸中国人所呼吸的空气——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气。呼吸的结果,我发现这种空气里 的“二氧化碳”,已经超出了百分之四的比例。换句话说,空气中所以有这么多的 害人的“二氧化碳”,因为它们不是新鲜的,是被两千五百年来的人呼了又吸、吸 了又呼过的。于是,我才恍然大悟——两千五百年后的中国人,呼吸着两千五百年 前“孔子时代的空气”,这怎么能够生活?怎么能够不糟糕? 我这里写“孔子时代的空气”,我的心情是不痛快的。因为在我看来,中国的 文献典籍,不要说有二十五万三千种,就便是有五十万六千种,它的主流,也不过 是以孔子的呼吸为呼吸的。如果一定要分出些大同小异,我认为有三个系统足可以 囊括了: 泛孔系统 “泛孔系统”是中国思想的“正宗”,它的特点当然是“子曰”、“诗云”、 “圣人言”的逻辑。在这个系统里面,一个人,不论说话、放屁、写文章,都要先 顶上孔子的帽子才开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如方东树所说的,“得圣人之真”。 于是,你戴着孔子制帽厂的帽子骂我,我也戴着孔子制帽厂的帽子骂你,闹做一团, 大家都咬定自己说的才是真正的“圣人之真”。 事实上,孟子口里的“性”,并不是孔子口里的“性”;程颢口里的“仁”, 也不是孔子口里的“仁”;康长素(有为)口里的“素王”,更不该属于孔子的, 孔子生前死后都整天吃荤,哪里还是什么“素王”?康长素自己“长素”,才真正 是“素王”。 所以,“圣人之真”云云,早就在中国人的脑袋里打了转,大家都分别来了一 番加工或改造,故同一个孔子,刘邦可以利用,董仲舒也可以利用,其他的人自然 也可以利用。 所以,真正的“圣人之真”,甚至可能不是一万一千七百零五个字的《论语》, 当然更可能不是《中庸》、《大学》了。可是谁能想到,光在《大学》中的一个抽 象名词——“格物”,就聚讼纷纷,有七十多种说法。请看“圣人之真”,“真” 在哪儿? 所以我说,所谓“泛孔系统”,并不一定是孔子的原装系统,它是代孔子立言 的系统或托孔子说话的系统。这个系统笼罩了两千五百年来的中国思想界,在它里 面虽然有孟子派和苟子派的对立,有今文派跟古文派的争执,有儒、道、佛的混同 与吵架,有理学和反理学的斗法……其实全不妨碍这一系统的确立,原因很简单— —他们都戴着(正戴着或歪戴着)孔子制帽厂(本号或分店)的出品,而孔子制帽 厂又都是皇帝们投资保护的对象。 非孔系统 虽然孔子之言遍天下,但是孔子之言见诸行事却是困难的,即使孔子本人,他 奔波一辈子,又被困又挨饿,最后还是不能得君行道。至于他的人生箴言方面,合 乎人情而能行得通的,也不算多。它们许多都是空洞的、拿来说说的,并不能真的 去实行。例如“三年之丧”,孔子的几个学生以外,据我所知,只有清初的颜习斋 彻底实行了,彻底实行的结果是大病一场。又如“温、良、恭、俭、让”,甚至孔 子本人,都不能算是这种人物:呼号鸣鼓攻人,且以杖敲人膝盖,这哪里是“温”? 骗蒲人,见南子,这哪里是“良”?使孺悲尴尬,这哪里是“恭”?不吃这个、不 吃那个,这哪里是“俭”?舍不得卖车葬颜回,这哪里是“让”?故孔子的许多教 条,并不是时时可行、事事可行、人人可行,不可行而硬要行,于是只好言行不一, 人格分裂。 在二重人格之下,便出现了一种“非孔系统”。“非”并不是反对;(哪里敢?) 而是假戏唱多了,太闷了,只好另谋出路,求点发泄和补偿。所以,古代朱子大喊 了一阵孔孟之道,然后引诱“尼姑二人,以为宠妾”;现代朱子也大喊了一阵孔孟 之道,然后引诱某省主席的女儿,先好后娶。更好玩的例子是清朝的袁子才,他白 天顶着孔孟的帽子写文章,晚上却著他的鬼书《子不语》。《子不语》者,圣人孔 子所不语之事也! 这样说来,“非孔系统”里的人,可说大部分又全是“泛孔系统”里的人(甚 至包括孔子本人在内)。 反孔系统 “反孔系统”的人,并不一定反对孔子本人,而是反对孔子制帽厂里的单行法 规。在中国历史上,“反孔系统”极难有什么大作为。即使反,一也不能彻底,二 也不能放肆。所以表现出来的常常是很局部、很不明显。在这个系统里的人物,古 代的庄子、汉朝的王充,都是有名的。其他所见的,则多是偶尔一露的反叛倾向, 直到民国以后的吴虞,才算集了大成。 ……(略——编者) 在这些旧时代的渣滓的壅塞下、在这些旧时代的逆流的威胁下,我们新一代的 中国人,一定要彻底认清什么是我们中国思想的趋势和取向,什么是我们所要揭晓 的答案。 有些以新儒家自命的知识分子们,他们觉得这个答案是“泛孔思想”的复兴, 他们认为“泛孔思想”中有自由主义的因子和传统,这种因子和传统,可以配上西 方现代的自由主义,一齐做为反共和建国的工具。我认为这种梦想是不能实现的。…… (略——编者)在新时代中,一切中国旧时代的产品,不论是上面所说的那一系统, 都不能配合现代的齿轮而发生作用,即使它们有的还很“完好”,可是却统统装不 上现代的机器。它们只好送进了博物院。 无疑的,这个答案是一个令我们不快乐的答案。可是我们没办法。我们没想到, 两千五百年来累积的二十五万三千种的文献典籍,在新的世界里,竟然对我们没有 什么积极的用处。这个悲剧的主要原因是我们传统的思想方法一开始就不及格,我 们的祖宗著书立说,绝大部分都没有运作的意义(Operational meaning)、没有认 知的思想(Cognitivethinking)、没有推理技术和科学知识、没有新观念和新气魄。 所以,尽管他们很努力,替我们留下了大量的文献典籍,但在起码的逻辑解析、语 意剖析和心理分析下,在起码的现代学术的光照下,在起码的现代人的标准下,它 们都已禁不住考验了。换句话说,它们已经发霉了、腐烂了。 让我们不要再呼吸这些旧时代的空气吧!与其做旧时的孝子,何如做新时代的 烈士?新年来了!“一年之计”的日子也来了!朋友们.你选择的时候到了! [后记]这篇文章,原登在台北《自立晚报》一九六四年的元旦特刊。是《自立 晚报》的社长叶明勋先生拉我写的。(《自立晚报》“新岁献言”略一一编者) 好友:文岭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