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我们睡在一间大房子里。其实也不太大,大约有二十个平方吧;四面有圈 沙发,可是没人睡上面,都躺在地上。这些人也很奇怪,好象有十几个,大多是公 司里的,也有好几个外面的但似乎都是我认识的,好象只有我一个是女的…… 恍惚中我醒来了--我觉得腰背部和臀部发冷,好象地上有水。这时大家几乎 都醒了。有人叫起来:怎么搞的,天花板在滴水!呀,真的,四面天花板都在向下 滴水,而且越来越大,象下雨一样…… 这时慌慌张张跑来了一些人,有一个自称是宾馆的总经理。他们连声抱歉说不 知谁在上层施工。他们把床单、被子之类卷起来,说是要给我们换房。大家都往外 走,而我却尖叫起来:不要,我不要,我一个人住这儿好了,我睡沙发就是了…… 我这一说,所有出去的人又都返回来,怪异地一齐盯着我瞧,却一言不发。我 尖叫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于是,所有的人倏地一下子都消失了。只剩我一 个人时,我又害怕了。看窗外,黑乎乎的碜人;屋里则空荡荡而分外潮湿。滴嗒滴 嗒的水声象阴沉的贝司有节奏地呜响着。孤独和恐惧压迫着我,我忍不住了,爬起 来想向外跑,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就在这时我醒了。我发现我真的是睡在地毯 上,全身光光的一丝不挂。隔壁房客的音响几乎就在我耳边奏呜。难怪我会做那样 的梦。而索恩四仰八叉地俯伏在床上,低沉地打着呼噜。我庆幸地吁了口气,小心 地趴着床沿,借着床头柜前烛光般的夜灯,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将我无情地挤下床的 家伙。他肯定很累了。鼾声不断而久久地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他的嘴被身子的重 量压扁了,孩子似的半张着,紧闭的眼球显得比睁着时更大,清清楚楚地显出双眼 皮的轮廓;眼角额际那些深遂的皱纹全被睡意凝止成一道道起伏的沟壑,唯有那高 耸而挺拔的鼻梁依然挺直而俊秀;而那些白日里光可鉴人、一丝不乱的头发,现在 粗鲁地散乱开来,一绺绺白生生的花发让我爱怜而酸涩。呵,即使梦中,他也那样 动人而令我着迷…… 可这个家伙,以前总嘲笑我睡态粗野,说我常常将他挤在床旮旯里,象个可怜 的孤儿:而你压根儿就不是个个儿才1米6的小妈妈,你是一头野蛮而贪婪的小母 狼! 说真的,别看他是个快五十的大男人,身高1米85,粗壮强悍。可在床上, 他就常常成了个脆弱娇惯的小男孩。尤其是在狂暴的发泄之后,真不知道他怎么会 变得这样缠绵。他常常要把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枕在我胸脯上,伸出舌头舔我的下 巴、嘴唇、鼻子,呢喃地唤我小母狼、小妈妈;有时候竟会流下滚烫的眼泪来,经 常就那么折腾好一会,他才慢慢地睡去。一旦睡去,就成了块沉入深渊的石头。沉 酣阵阵,满屋弥漫着他身上散发出的象酒和香水混合物般的浓浓气息。我喜欢他偎 在我怀中。每当这时我就非常感动。我觉得他真成了我的孩子,我总是忍着他头颅 的重量,一动也不动任他酣睡,我不停地轻吻着他的头发、额角、鼻梁和一切我的 嘴巴够得着的地方,怎么也没个够。我觉得我真成了这个可爱而淘气得让我忧郁而 痴迷的大男孩的母亲。只有这一刻他才踏踏实实地属于我,属于我独有。而一念及 此我的眼泪便又会无声无息地淌个不止…… 你说,我那个梦是不是有点奇怪? 后来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去,将脸埋在他的圆滚滚的大肚皮边上,好久好久再 也找不回睡意。夜静极了。偶尔听得到楼下大马路上咝咝喘着气的卡车风一样掠过。 对面楼群上红红绿绿、冷艳而凄清的霓虹灯在我们的窗帘上闪闪烁烁,仿佛有人在 窥视、嘲笑着我。回味着那个古怪的梦,禁不住的眼泪又沾湿了枕巾。 唉,哪怕他真是我的儿子也好呀!可是,谁知道最后他会成了我的什么?我越 发伤心,又觉得心里虚空而酸楚得要命。我真想号淘恸哭一场,可又不敢惊醒了索 恩。他太累了。再说惊醒他又能怎样呢?恐怕只能惹得他不开心。不,我决不把我 的痛苦流露在他眼前。我不想让他不开心,更不想惹他厌烦。他可不是为了给自己 找一个包袱而看上我的。他之所以愿意经常与我在一起,还不是因为他觉得我比一 般女孩温顺、可心;总是以一付欢喜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使他从不觉得累赘…… 可他怎么体会不到我心里其实有多么苦啊! 二 其实,你的梦也谈不上有什么古怪的。 沉吟一番之后,岑自信地对娅说:那不过是你特有心态的一种渲泄而已。潜意 识中的你对自己目前的境况无疑很不满意。它怀有深切而无奈的自卑、自罪感。淋 滴不断的水滴、同事们、莫名其妙的住处、睡法,都暗示着你现状的窘迫;众人纷 纷搬迁房间意味着对这一现状的一种公众态度,而你独自拒搬决不意味着你反对这 一唯一明智之举,只不过反映了你在前途依然无卜的情态下对现状的厌憎又留恋、 无奈又无为的逃避心理--其中是不是有索恩的存在? 真的!怎么会没有他呢?娅惊讶地咬着自己的食指说:我清清楚楚记得男同事 一个也不少,怎么偏偏会没有他呢? 这就是梦境的奇特之处了。这再明确不过地说明你的一切都与他有关。事实上 这也是不须分析的。目前你的一切怪梦是不可能与他无关的。你的显意识几乎完全 被他占据了嘛,而这些道理其实你比我更明白。只不过你不敢自信,所以你要从我 这儿得到一个认定。 太有道理了。娅兴奋地交替捏弄着一直卫护着什么似地团在胸前的双拳,双眸 闪烁发亮:不仅因为这个,每次与你交谈一下,多少总可以让我的心头放松一些, 好象有了点依靠了。 这不奇怪,仅仅能对一个值得信赖的对象倾诉一番,也足以大大减轻一个人的 心理负荷了。西方现代医学心理学就有一种专门倾听患者倾诉的疗法。医生的角色 仅仅只是扮演一个可亲可敬的善解人意的倾听者,就大大有助于释放患者的心理压 力。遗憾的是,仅仅是畅快淋滴的倾吐,也往往由于种种原因而成为中国人的一种 奢侈。 所以我真是十分地感激你!可是,知道索恩是怎么评价你的吗?当然他起先并 不知道你是位女作家。我对他说过我有一位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是个很聪明很善良的 作家,他在处世哲学上给着我巨大帮助。可是他立刻打断我的话说:你最好离那个 家伙远点。作家?无非是一帮专事行骗的心怀叵测者罢了。我争辩说你不是这样一 种人。他仍固执地说:看看小说中那些个男盗女娼的家伙,若不是作家的自身经验 就是他们胡编乱造、欺世盗名的铁证。 你胡说什么呀?我突然意识到他的情绪的真正源由了,作家不一定都是男的呀, 我这好朋友是位挺正派的女作家! 哦!你猜索恩他怎么着?他窘得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双手乱舞着似乎想挥 去尴尬:当然,当然……我想这应该是个例外…… 岑开心地大笑起来:这说明他还是蛮可爱的呀。其实,我觉得索恩的话并非全 无道理。当然凡事都有例外。不过这问题根本就不值得与他细究。因为问题的核心 是,如果你说给过你巨大帮助的人是个政治家或者象他一样的工程师,他也会叫你 离那个“骗子”远一点的。这不过反映了他的一种醋意罢了--这对你岂不是一个 可喜的信息吗?至少说明他对你还是有一种真正的情感在的。 是能这样理解吗?我真不敢相信他会为我吃什么醋。虽然他其实成天在吃醋, 可是我真的就是不敢这么相信。你说怪不怪? 没什么怪的。恋爱嘛,什么心思都有。岑淡淡地说,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真正怪的是你们俩这种关糸。至少从目前看来,似乎一个比一个还要不信任对方, 实际都迷得成了醋坛子了。瞧这个娅,三句话不出,总会将主题绕到索恩身上去。 不是我耐性好,谁会有兴趣老听她反反复复念这套旧经? 想想也是,不为这个索恩,娅又怎么会来求助我当这“情感牧师”呢?岑记得 娅刚和索恩好上不久时曾直言不惭地对她宣称:外国人和中国人的确不一样。有过 索恩,从此不再会有任何中国男人让我有兴趣了…… 三 岑和娅的确是一对十分投机的密友,但她们相识了也不到两年时间,若论实际 同事的时间就更短了。也许正因为这样,两位经历、年岭、志趣并不很相仿的女性 才有可能象现在这样亲密相处。 那天,岑回家后不知怎地,总有些心神不宁,后来她告诉丈夫,她们报社新分 来个女大学生,几天来,整个机关都因此被一种神秘而异样的骚动笼罩了。 一个个兴奋得哟,那些人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干什么的了。我知道你指的是 什么人。丈夫故作淡漠地一笑:可以理解。只是,恐怕首先是你们这些女同胞们的 骚动影响了别人吧?一个年轻又可以想见是比较出众的姑娘对单位里的每一个“老” 人儿(当然是她的同性)是一种怎样的威胁,我是有数的。 恰如一个刚刚出缺的部门里突然调进一个年轻的新上司,哪一个老人儿会不生 出股找个家伙痛打一顿的恶气呢? 其实完全不必在意这种现象,你也有过风光的时候,谁也不会独领风骚满三年, 何必在乎呢?丈夫这样安慰妻。而岑则愤愤地声称她根本不在意这个,她和她处得 很好:我们脾气很合得来。不信你去问问她看。 处得很好倒是真的。数日后岑将一张她和娅在一次采访中的合影带给丈夫看: 怎么样,是很漂亮吧? 照片上的娅穿着条紧身牛仔短裤、一件同样绷得紧紧的鹅黄色的无袖T恤。给 丈夫的第一印象是青春而性感。她肩上斜挎一只咖啡色的真皮小包,象个亲妹妹一 般双手揽着岑的脖子,圆圆的脸上写满甜甜的笑意,一对乌黑闪亮的眸子似乎就在 冲着你发问。不经意中,微微的一缕情愫悄悄飘漾在丈夫的心田。他特别注意到娅 的嘴巴,大大的,有点象索菲亚. 罗兰。整个气质也很有些西方女郎的味道,自然 就很性感。这样的人在单位不引起某种骚动是不可思议的。她的眼睛也有活泼动人 之处,很亮,很有神彩。但整体来看,要说她很漂亮似乎还算不上。她的肤色偏黑, 个儿也矮了些。岑说深点的肤色恰恰最合西方人时下的审美观。至于个儿,娅她自 己也曾说过:如果我个头再高它个五公分,那就疯掉啦。 疯掉是什么意思?丈夫情不自禁地问了岑一句。 还用问我?岑不怀好意地乜了丈夫一眼。 他迅速将脑袋扭向了窗外,含糊地嘟哝了一句:看来这是个比较直率的女孩。 看见妻仍在关注地等待他进一步的评价,他忙把照片还给妻,恍恍惚惚中又说 了一句:她有点象外国人?便闭上了嘴巴。 是的,我们都这么说她。她的外语也说得棒极了。那当然,外语学院毕业的, 还不是理当如此。 可是难道你不觉得她的确很漂亮吗? 她脸上好象有些颗颗?丈夫答非所问地说。这么回答似乎自己心里也舒坦些。 瞧你的眼睛多毒,看得这么细。娅是说过她皮肤对化妆品有些过敏。真可惜。 其实有几个颗颗……果真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哪…… 娅是一个典型的现代新潮女性。在妻单位没呆多久,突然就辞了职。据说进了 一家外国商社,当口语翻译。根据岑对她的印象,岑能想象得出她在那种单位是如 何的如鱼得水。她准适应那种环境。怪的是娅和岑的友谊并没有到此中止。时常会 约岑与她一起出去吃饭、购物,并几乎是事无巨细地告诉岑她新单位的种种人事。 对此岑想,大约自己是娅走上工作岗位后,在一个陌生环境唯一没有露骨排斥 她的一个女人。而到了又一个新的特殊环境中,更需要一个可以交心、倾吐、获取 某种心理帮助的旧友吧。 这期间, 岑几乎每天都会以艳羡的口吻对丈夫讲起娅的高收入、 奢侈的消费 (几十元一条的三角裤一买好几条,几百上千的时装、化妆品一套又一套;一会飞 广东、一会飞成都,诸如此类),以及她的洋老板、洋同事的种种令他觉得新鲜、 不可思议的趣闻轶事。 岑说:将来儿子就交给她啦,有个人总比没个人好呀。 凭什么要把儿子交给她? 出国呀?你看着好了,不出一年她准会出国去的。那种地方……好几个老外打 她主意哟,那么年轻,又……可是她拿桥得很呢,说是要好好挑个稳当些的。我看 她恐怕太自信了,外国人有几个有真心的?看准机会粘上一个,出去了再说还差不 多。你看呢? 我看?这种话丈夫听着不知怎么总有几分不熨贴:除非嫁给我这样的,否则到 哪儿也别想有什么稳靠!女人,都是不撞南墙不知脑袋疼。没姿没色的成天怨天尤 人,上班都想着找岔子和人吵架。青春貌美的就不知天高地厚。其实她们的人生并 不会比天生丑陋者幸福到哪去。有如吃一串葡萄,法则规定了她们只能从大的甜的 一颗一颗往下吃。等着吧,一旦红颜痕尽,酸的涩的滋味有得她们品尝呢--这是 天生丽质者的必然逻辑! 有一天晚上,岑忽然吃吃笑着对丈夫说:你这做男人的,也该关心关心你的老 婆了。人家娅就比你会体贴人得多。 我怎么不关心你啦? 娅说我脸色不好,老嚷嚷腰酸,准是用脑太多,肾亏。该吃点延生护宝液补补。 你知道她怎么说的?--你不是说过对夫妻生活已没啥兴趣了吗?不应该的!三十 如狼四十如虎呀,你就是肾亏引起的……你说,小姑娘家家的,一脸正经的说这个, 娅这人有意思吧? 看来她的性格挺有趣的。也不奇怪,现在这样的女孩多得是,倒是难得她这么 率真的。 也要看对什么人,她相信我才这么说吧。她还说外国人和中国人就是不一样, 处理这种关糸的方式都大不一样。她说他早已有过那种经历了,是一个两次来过中 国的美国小伙子,现在又回国了…… 回国了,那她还想粘得住他? 粘什么呀,娅不喜欢他。说那人太好了,好得让她说不上什么味。个性也比较 怪,说在床上都喜欢大谈佛教、道教什么的,并且开始吃长素,下决心要做普渡众 生的洋居士呢。这样的老外倒真稀罕。我看不挺难得的吗?就这么算了? 娅说小伙子隔一阵就会来电话,她爱理不理的;但也不和他完全断,留着条后 路再说吧。 哦,这丫头还真…… 丈夫没再吭声,心里却莫明其妙地生出种想见见这个娅的愿望。当然,只是在 心里想想而已。 不料两个月前的一天,岑突然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明天你就能见到娅啦。 什么意思?丈夫陡然感到胸口一阵紧迫: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见她啦? 哼,男人那点心思还能哄过我?岑不无醋意地取笑了丈夫一番,话头一转,正 色道:别自作多情啦您!至少现在,她可没心思管你或是任何别的什么人。她是特 地来和我谈心的。 说是要讨教一些十分急迫的问题,求我帮她拿拿主意--她说她一辈子没象现 在这么幸福而又痛苦,彷徨、焦灼而又迷茫无奈;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却又没个 可以倾吐和请教的可信之人…… 这么说,她又堕入情网了? 自然。这样的女孩最可怜了,我们一定要认真帮帮她。度过她这段危机,早晚 也有我们求得上她的时候。 别来说服我。帮帮她完全可以,只是她应该明白,情感上的事,别人能帮上什 么忙?了不得纸上谈兵罢了。况且,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谁说要你帮什么忙?不过我俩谈心罢了。只是这种话题扯起来肯定很费时间, 少不了你得多管管孩子和家务了。 请问太太,你何来这么大的热情? 我可能会产生写她这块生活的兴趣的。 不怕她将来怨你? 这个没问题,她早就说过,什么时候要见见我,把她的一切告诉我,让我写写 她,如果她将来出去的话,用真名真姓发表都没关糸。 呵,这女孩可真够有性格的! 是吧?所以我也乐意作一回“情感牧师”--只要她乐意象面对一个真正的牧 师一样敞开心扉的话,我更乐意洗耳恭听。 可是,一连十来天,再也没有下文。 可能她又没事了。岑对丈夫说:这两天肯定索恩老约她。我看她简直受宠若惊 了。前两天连着叫我给她往家里打电话,叫我说是晚上帮原单位翻译一些材料,如 果搞晚了就住我家不回去了。还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问我糖醋大虾怎么做好,说是索 恩最爱吃--她哟,和一个老外在一起,没得着啥好处,自己的钱花得淌水一样, 连吃的都常常是她掏钱买,还老爱自己动手做。在自己家里什么也懒得动的一个人 呀,啧啧…… 你帮她打电话了? 君子成人之美嘛。不过我也说老撒这种谎可不行,她说,管她呢,以后再找别 的理由。 胆大妄为。万一出什么事,等着她父母找你算帐吧。 找我可没门。女大不由娘呀。再说,她那当爹妈的管天管地,为啥管不住女儿 的心?我不打电话她也会找别的理由不回家的。 到底什么人把她迷成这样? 说是个叫索恩的美国工程师,她们公司的,来中国没一星期就把她迷住了。说 是人品风度都没得比的…… 万万没料到,当岑的丈夫终于见到娅时,得知的竟是:索恩也者,原来不过是 个快五十的半老头子,国内已经有一个与娅一般大的女儿和一个上大学的儿子!在 他看来,唯一有戏的一条是,索恩是个离了婚的鳏夫。然而据岑说,第一次上床时, 索恩就对娅说过:他这辈子再也不打算结婚了! 那么,娅,你图他个啥哟? 四 第一眼见到索恩是在飞机的舷梯上。他刚从香港飞来。老板派娅和司机小张去 接他。 娅没想到接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有风度的男人。他高大而俊美,潇洒而轩昂。梳 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同样锃亮的高级皮鞋和时髦的西装,衬 着一条抢眼的花领带;当他微笑着握住娅的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娅,向她问好时, 他那温和而亮朗的嗓音使娅的呼吸急促起来,心情花儿一样砰然绽放。 索恩完全是一个道貌岸然的绅士呵!那一刹那娅已彻底被他征服。同时,索恩 那微微一怔的表情也被娅捕捉到了。霎时,象一道电光般明晰的直觉击穿了她的魂 魄:索恩一定也喜欢我! 娅意识到她遇见了自己朦朦胧胧一直在盼觅的那一个人儿。她笨手笨脚地为维 纳打开车门,在他俯身钻进车内的一瞬间,她竟又突然变得敏捷无比,仿佛早巳与 他相识过似的,她鬼使神差地贴着索恩的耳朵冒出一句:没想到会是你…… 哦?索恩起先惊异地耸起双肩,不相信自己耳朵似地瞪了娅片刻,随即反应过 来,意味深长地回了她一句:我倒是早就想到了。 一句话令娅面红耳赤。羞怯于自己的失言,她窘得再也答不上话来。但她的心 却醉熏熏地飘悠得更厉害,而且又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她不敢再正视他的眼睛。 相形之下她觉得自己的衣饰未免太俗气,以至局促得在车上手不知如何放,脚 不敢往向伸,还不停地扯自己的裙裾。事实上也正是这样,后来索恩曾一本正经地 说过他对娅的第一印象。他说,他觉得自己获得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秘书(娅被老板 指为他的秘书兼翻译),真正想要的人! 但是,你的打扮可不对头。你是一个年轻迷人的姑娘,你不应该穿那样艳丽的 裙子,戴那么多噜里噜嗦的饰物。你应该象大自然一样平静而自如。服饰要淡雅而 合体,香水要高级而脂粉要少而又少。你是一株青翠欲滴的小水杉,而不是一株衰 而又弱的老垂柳…… 那回娅被他一激,胆子大起来,反唇相讥说,可是你看起来应该是一棵饱经沧 桑的古柏,怎么那天倒成了花花绿绿的一树桃花了呢? 这也的确是娅对索恩的真实印象。娅觉得他风度气派都极佳,妆扮得却未免太 雕凿也太花俏了些。可是他却狡辩说自己正因为年纪大了,为了讨娅这样“早就料 到会遇上”的年轻姑娘的欢心,才不得不把自己打扮得尽可能美观一些。 可是他的年纪,却实在比娅想象的要轻得多。外国人好象都比实际年龄看老些, 娅原来以为他至少55岁了。 说起这个,还真有些叫人哭笑不得的时候。他们好上以后,有一天索恩不知犯 什么牛劲,执意要上娅家里去看看。为这事他还大大地发了通牢骚。说中国人是世 界上最不可理喻的民族。他们愿意倾其所有上饭馆大摆其谱。却从不愿意邀请一个 朋友上自己家里去喝上一杯咖啡。索恩摆着蒲扇般宽大的巴掌说:我来中国好几个 月了,没有人问我是否孤独,是否需要重温一下家庭的气息。他又夸张地摇着头说: 甚至我多次要求也没有一个人请过我!难道索恩就这么令人讨厌吗? 其实他是误会了。一般中国人哪有什么条件在家里接待索恩这样比较有身份的 外国人呢?怕丢面子不敢邀请他罢了。 娅向索恩解释后,索恩反而更不高兴了:难道中国人就是这样想象他们的客人 的吗?太遣憾了。我曾在非洲呆过两年。在那儿我几乎每个周未都在当地人家里度 过。他们中许多人家住的完全是简陋的茅房。可我们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为什么 你们要如此虚荣?你挣多少钱,你家是否富丽,完全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与客人有 何相干?与你是否真心欢迎来客更不相干。考虑那么多干什么呢? 娅拗不过,他只好带他去见了父母一次。那天索恩真是开心极了。和娅父亲一 杯又一杯地干了个不亦乐乎。索恩真能喝酒,60度的一瓶大曲,基本是他一个人 包的。娅从来没见他一气喝这么多酒,心里又着急又感动,因为这无疑是索恩心情 畅快的表现。索恩的确很兴奋,喝畅了酒更是满屋生彩,老听到他的嗬々傻笑。 索恩和娅的父亲似乎也很处得来,哥俩似的谈得投机。这在索恩看来可能很是 正常。在国外即使他和娅结婚,也不把什么岳父看得太重。而且照样可能直呼其名。 可使娅哭笑不得的是,她父亲压根儿就没半点翁婿的概念。母亲就更那个了,索恩 走后,她竟这样对娅说:你那位外国同志看起来真是个挺有教养的好老头哩--天 哟,要是知道这个好老头隔天夜里还和他们的千金小姐睡在一个被筒里,真不敢想 象他们会不会心脏病突发呵! 他们的关糸完全是闪电式的产物,从因到果前后仅8天。娅也没料到会这么快。 而且娅很清楚,自己其实是索恩一个不高明的阴谋里的一个不中用的俘虏。然而她 并不懊悔。不管最后结局如何,她想:我总是值得的。我还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一 种发自深心的死去活来的爱呢。不管他对我是否完全出于有情,反正我这辈子再也 不会有别的爱了。我愿意从此溶化在这种醉人而伤人的情感里。我敢认认真真地告 诉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万一最终命运一定让我失去索恩,那我随时去死! 那是在深圳。索恩来中国一个星期就向老板提出要到深圳去熟悉一下那儿的业 务环境。 老板起先不同意娅和他同去,因为深圳有现成的翻译。可他狡猾地说他刚到中 国,外出没有一个助手将寸步难行,而且他也需要和自己的秘书尽快建立起工作默 契。 躲在卫生间里偷听房间过道里索恩和老板对话的娅,完全就象是坐在大起大伏 的秋千上,心随着俩人的对话跌荡不已。当她最终听到老板的允诺时,心仿佛一下 子悠到了玄乎的云端里,久久没能平静下来。凭着一种直觉,她很清楚地意识到他 们一起到了深圳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对可能出现的任何结果她都不曾担心过,此 时她最担心的是自己竟没有几件象样的衣服可以带去…… 在深圳的第一个夜里,娅就喝醉了。恰切地说完全是被索恩诱醉的。他让娅喝 一点杜松子酒:完全任你自己,只是为了开胃。可是不会喝酒的娅才抿了几小口就 觉得脸颊发烫,脑子里象开了锅一样,一点一点沸腾起来。 索恩却开心得孩子似地击掌:这就对了。我的好孩子,一个年轻女性不学会喝 酒是太可惜了。没有比酒更能令一个姑娘美丽的了;鲜艳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什 么化妆品能创造出这样一份动人的美呢?巴尔扎克说第一个将女人比作花儿的是天 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这样比喻的就是蠢才;可实际上,除了花儿,红玫瑰紫 罗兰郁金香,还有什么比喻能如此恰切而传神地形容出姑娘的美丽呢?而微熏的姑 娘,更要胜似朝露陶浴的蓓蕾呢! 娅羞涩地笑着,没来由地不停地嘻嘻笑着。嘴上说我不是不想喝酒,确实是不 会喝,心里却灌了蜜一般陶醉。 事实上,索恩迷惑女人的办法并不算高明,娅迷迷糊糊地觉察了他的意图,可 就是管不住自己,不知不觉就喝个不停。娅本来就不是一个太拘谨的人,随着酒精 的作用,她开始彻底地袒露自己。她滔滔不绝地向索恩诉说自己的身世和经历,诉 说自己对西方生活的向往;她明目张胆地要求索恩日后为她想个办法,让她到美国 去。 娅真正有些伤感地说:大学时我就幻想着有朝一日去美国留学,或者打工、嫁 人都可以,只要能去就成。后来我没有这么简单了,并不再打算不问三七二十就贸 然前往,但我的心愿犹存。现在我同班的同学有十来个都先后去了不同的国家。我 从来到这家美国公司,许多东西都使我一天比一天更渴切地想要成为一个移民。我 相信我的性格最适合在西方生活了。虽然我已经有过这种可能,但却因为那必然要 以出嫁为前提而迟疑…… 娅的兴奋不断高涨,以至索恩当着餐厅众多中国食客的面,如同搂住一个美国 妞一样搂紧她时,虽然她还有一点本能的厌惧,却一点也没有真正的抗拒。事后娅 曾极难为情地想到,自己当时的表现一定是很无耻的。旁观者没一个不把自己当成 是索恩从街头随便拉来的一只“鸡”呵。 实际上,当时那刻娅心里真的不很在意索恩会拿她怎么样,整个人被一种可怕 的潜意识耸恿着;她似醉非醉地将索恩视作了一条重塑自己人生的跳板--她那时 的确还谈不上对他有什么真正的感情。虽然事实上她对他可说是一见钟情。 想要去美国,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索恩满不在乎地挥在萦绕在脸上的 香烟雾说:可是你首先要象个道地的美国妞才行。哦,这就对了…… 索恩也醉了,涎着脸逞过脖子去吻娅的脸,娅躲过这边,他又转吻那边。 娅醉熏熏地嬉笑不停,笑声一定十分放浪而吓人。因为娅模糊的视野里见到的 是一张张旋转着的充满鄙薄或色欲的脸。餐厅里所有的灯都在盘旋,所有的餐具、 刀匙、酒瓶、食桌都开始发光、跳动、盘旋……娅残存的一点理智想向外逃窜,双 脚却纹丝不动地钉在那儿。 后来娅实际上是被索恩半拖半抱地弄到他房间去的…… 当她意识到他进入自己身体的一刹那间,娅蓦地挣起身子,用头顶着他的胸膛 说:不,你不能这样,这也太随便了! 哦,可怜的小宝贝。你太不懂事了…… 索恩有些急躁地用好话抚慰娅,诱哄她。可是那一刻娅变得异常冷静,几乎不 假思索就甩出了她的心里话:除非我们结婚。 结婚?方才你还对我说,你不喜欢以结婚为前提去美国。 对象不同了嘛…… 哦我亲爱的小傻瓜,对于一个刚刚挣脱牢笼的人,你居然想叫他重新钻进去? 是不是所有中国女人都有这种习性,还是你……喂,我说你一定是喝多了才犯 这种傻的吧? 不!我现在非常清醒。 清醒?哈哈,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这辈子我是不想再结婚的了。 那可不行!不结婚你干嘛要…… 很简单,因为我喜欢你。难道这不也是你的感情吗?我们一开始就心照不宣, 不是吗? 既然彼此相爱…… 至少,我现在还没有谈到爱……嘿,小傻瓜,你是怎么啦?我们相识才几天? 居然谈到了婚姻! 娅软了下来。她本也不想挣脱他。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怎么都是一回事了。 何况对于所谓的贞操娅那时并不很看重。他的后一句话也似乎是给了娅一种暗示, 相识久了,娅相信他会对自己产生真正的感情的。 娅一贯深信自己对男人的吸引力,深信自己总会有办法让他一步步按自己的意 愿就范。那时我真是头脑简单呀。后来娅有些后悔太轻易就满足了索恩或许是一个 错误。只是当时她实在无力再抗拒索恩了,何况心里还浮荡着一股强烈的期望,她 想至少他总会兑现助我出国的承诺吧? 那一回娅根本没有任何愉快的感觉。她察觉自己的心思后,心头本能地充塞了 大团大团的阴雾。以至于那个夜晚的后半部份,她整个儿就沉浸在半醉半醒的莫名 的忧郁及对自己的憎厌之中了。 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她们在深圳呆了五天。这五天里俩人朝夕相处,可以说没有一分钟不在一起。 虽然娅也开有一个房间,可她后来几乎就没有回过自己的“家”。深圳回来后的几 天里,她陡然觉得自己巳经离不开他了。住在自己家里变成一种折磨,上班则成了 最美妙的享受。索恩似乎也迷上了娅,几乎每天都会找个机会将她带到他房中欢乐 一番。个把星期后,索恩又找了个借口,要带娅去上海,可是这一次不知是不是老 板看出了什么还是不凑巧,他把娅留下来为他翻一份资料。结果更令娅感动:索恩 第二天就从上海返回了。 当晚娅在他房中呆到十二点才不得不回家。索恩喝多了,脸红脖子粗且粗话连 篇地将老板骂了个天翻地复。而娅呢?他骂得越凶她也越开心。不仅因为她也恨老 板存心破坏他们俩可怜的一点幸福,更因为这意味着索恩对她的器重呵…… 五 坐在岑面前的娅与岑给丈夫看过的照片和他想象中的娅都有很大差异。她的肤 色较照片上白些脸庞也稍瘦些。颗颗褪了,仍有几点淡紫的斑纹。她的眼睛较照片 上更水灵,且富于表情。与别人想象差别最大之处是她的性格,并不是那种大大咧 咧满不在乎的类型。她的言词相当坦率,不太斟词酌句,许多常人惯于隐讳的地方 她常会以一种自然而不经意的神态、口吻表露无遗,无论岑的丈夫在不在一边听着。 可是她说话的音量很低,听起来斯文而有种腼腆的错觉;可能是她目前的工作环境 造成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得体,透着一种谨慎的内在修养。她常常发笑,却极少 张狂失态的大笑。通常是那种职业性笑容似的微笑,真正大笑时手总习惯性地掩着 口,脸上飞起一抹红晕。不笑的时候,两只手就代替了她的表情,或是手心向上规 规距距地平摊在双膝,或者就翻转来,不停地摩挲着双腿。更多的是合拢于胸前, 十指无意识地绻起、交叉、攥紧成种种花样。这样的女孩如果不是事先有个印象, 一般人甚至会以为她是个内向而拘谨的人。 可是现在,至少从她与岑的交往中,岑早就知道她是一个健谈而内心情感极其 丰富且长于心计的人。初次相识后岑就曾鲜明地感到,娅属于那种因惯常获得某种 社会性的良性暗示的女孩,诸如注视、恭维甚至追逐之类,因而形成了一种相当良 好的自我感觉。现在,显然索恩带给她的是一种很美却也很具破坏性的爱情。因而, 他使她迷醉,使她失去一贯的自信,使她过去与男人周旋而来的所有经验统统变得 无效。陡然失去了信心的她,如同一个不幸患上疑病症的人,成天钻在自己臆想出 来的疾病中顾影自怜。极度恐惧生病而当别人说他没病他又感到愤怒--他们的潜 意识中实质上恐惧的是得不到自己需要的爱或关注。而娅对自己与日俱增的爱的缺 乏保证感到的恐惧,是促使她寻求岑这么个“情感牧师”的根本动因。她并太不需 要帮助、说教或者是任何道德的评价、规劝。她的目标明确而单纯,她需要的实际 上只有一个:倾诉自己的幸福和忧虑,使自己得以稍稍放松一下焦虑的神经,得到 足以定心的理解与肯定。而不是任何不符合她之期望的怜悯或忠告。一句话,她不 可自拔地陷于爱的泥潭,而且毫无自拔的意愿。不过,岑仍然怀疑她的这种痴迷的 价值所在。从岑的角度来看,索恩并不是一个值得她这样一个女孩痴情的合适人选。 年纪大倒不是主要的。关健是,一个老于世故的47岁的美国男人,一个正如他自 己声称的刚刚跳出婚姻牢笼的男人,一个来自一种与我们民族的道德价值观截然不 同的地方的男人,会有多大可能为一个涉世还浅的中国女孩而真格儿动起那可想而 知会有多么慷慨的感情来呢?于是,岑仍然决心在她的第一次“布道”中,首先打 她那危险的痴迷。岑暗想,先帮助她树立起一种准备承受失败的心理,然后在此基 础上去行一切可能的努力。虽然她明白一个痴情的女孩的情感是极其顽固的。但是 她觉得还是可能将娅从她相信是一个泥潭的索恩那儿拽出来。毕竟他们从相识到现 在拢共才几个月呀。岑反反复复地告诫她不可过早地把自己的情感凝固在索恩身上。 尤其不可让索恩觉察出她那过于痴迷的心理。岑甚至引经据典,告诉她:叔本华曾 说过:所有的男人都倾向于占有更多的女人,而所有的女人都倾向于将自己吊死在 一棵她以为值得吊死的树上。明白了人的这种心理特征,岑说:你在并没有完全确 证索恩对你并不仅仅是出于一种占有欲的时候,怎能任由一般女性固有的心理弱势 的支配,而匆匆忙忙地将自己“吊”在索恩身上呢? 原本我也没打算吊呀。娅无声地笑起来:实在是连我自己也觉得莫明其妙!我 一点也没料到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痴傻。我一向对与异性交往有一种游刃有余的自 我感觉。我这辈子结识过那么多的男人,老的少的,有钱的没钱的,老奸巨滑的浅 薄无聊的;形形色色的男人我都打过交道,从来没感到被任何人左右过自己的意志。 可是这回,不知怎么就一下子变得毫无自信,一点也驾驭不住索恩了。越是意识到 这点,我还越是醉心于他,一天,不,简直是一分钟见不到他就觉得孤苦难耐,惶 惶不安。有时候自己也越想越害怕,就是一点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看来你比我估计的陷得还要深。岑情不自禁地点着娅的额头说:可是你总该相 信,旁观者清呀。而我的感觉是,至少目前你绝对不值得如此。要知道,这对你实 在是一种几类于赌博的危险游戏呵…… 可是我就是在赌博呵…… 一声叹息之后,娅黯然捂住双眼,肩膀抖颤着,无声地啜泣开来。 望着她指缝中不断流淌下来的泪水,岑木然无言。 岑恍然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一个不称职的“牧师”呵! 六 娅知道,对于她和索恩的关糸,没一个局外人会相信是正常的。没有一个人会 相信索恩会真正爱上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孩。对这一点,娅自己到现在也仍然捉摸不 定。正是这种捉摸不定引起她的惶惑不安,也正是这点反而更促进了她对索恩的依 恋。尽管一开始她实质上是在将索恩当作一块可能助她到彼岸的跳板,但与索恩进 入那种地步不久后, 娅就滋生出一种顽韧的信念: 他是一个我所能爱上的最好的 “男人”。我希望他爱我,而我更可以一无所求地爱他! 的确,在今天这种时尚下,恐怕是极少再会有人象娅这样狂热而不计实利地爱 上索恩这样一个外国人了:按一般人的想象,娅与索恩相处会得到许多经济上的好 处,至少不用她掏腰包。事实却恰恰相反。索恩与娅比当然是大富翁。可是她们相 好以来,娅的工资月月亏空,还动用了许多过去的积攒。钱主要花在两人约会时的 食品上了。起先她们总是外出吃饭,可是索恩吃不惯外面的伙食,也担心不卫生。 他在房中备了餐具与微波炉等炊具,自己上街买些生熟食回来加工。索恩喜欢自己 烹调。他的烹饪手艺不错。可是娅很快发现他上街买菜十有八九会被宰。而且总是 宰得很凶。有一回他买回两只仔鸡。付的竟是50元一公斤的价。而且两只顶多一 点五公斤的鸡竟被人说成是三公斤。一下子让人宰了至少100块!娅气不过,就 叫他不要自己去买菜。以后由她来办这些事。可是这一来,娅的开支就急剧增加了。 起先索恩总要付钱给她。可是她觉得自己出点钱没什么,有时就没要。一来二去就 成了习惯。可是娅并不觉得有什么吃亏。这也是很奇怪的现象。娅也暗自思忖过这 个问题。 她心中承认自己不是个很大方的人。况且一般和男士们在一起消费时,她已经 习惯了由别人开销一切。即便和她前一个男朋友相处的时候也同样如此。她从来想 不到该为他买些什么,或哪怕是下馆子吃饭时她请回客。好象从不觉得有此必要和 愿望。在索恩这儿就不同了,钱大把地花。索恩在这方面又有些粗疏(当然他也时 常送娅一些衣饰等很值钱的礼物),并不能想到娅可能会承受不起。以至娅常常感 到手头极为拮据,有时甚至悄悄向别的同事借点钱才能应付开些开支。但她却不感 到什么不安。她的想法很简单:如果索恩爱我并最终娶我,那么他的钱就是我的钱。 如果索恩最终不要我了,那么钱再多,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娅依然毫不在乎地 挥洒她的工资。幸好她的月薪至少是普通中国职员的4倍,否则真会令她失去取悦 索恩的一大满足呢。看到索恩喜欢吃娅买的东西在她真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情。有 时甚至有一种母亲讨好自己爱子似的欲望,硬要看着索恩把食物吃个精光她才会心 满意足。两人下馆子时,只要娅手头有钱,仍然也会抢着埋单。有一次还为此引出 一场风波来。 那次也是娅付的钱。可当两人起身离开餐馆时,邻桌一伙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 竟乱哄哄地吹起口哨来。娅和索恩不解地停住了脚步。一个满脸不屑的高个儿冲娅 打了个响指:喂,傻妞,应该是引进外资呀? 娅白了他们一眼,扯起索恩就走。身后传来更加放肆的哄笑,还有人吹起了口 哨。 索恩察觉了异样,拔出了悠然地插在裤袋里的双手,问娅:是否他们在向我们 挑衅? 不关我们事。 不,我觉出来了。索恩瞪起血红的眼睛,捋起袖子要和他们干架。 娅虽然也感到十分屈辱。却忍住了不快。谎称他们中有自己一个旧时熟人,在 与她开玩笑,硬把他哄走了。 类似的麻烦在他们的关糸中经常发生。两人一中一外、一大一小,明眼人一看 便知不“正常”,奇异的目光、不怀好意的挑衅等就是难免的事了。娅倒并不在意 这些。无论是在餐馆里或马路上,只要没有单位的同事在的场合,她总是亲亲热热 地倚偎着索恩,或者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她的情感完全陷在 一种特异的亢奋中了,根本无暇顾虑那些“次要”问题。她心中有个朦胧而清晰的 希望或曰目标在支撑着她。她和索恩的爱情本来就是非同寻常的产物,自然会有非 同寻常的感受、形式或遭遇,这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最终是否可能成为名正 言顺的美满夫妻! 可是,接触一段时间以后,娅对这一点却越益感到迷惑而信心不足。她越益觉 得索恩的性格深处有很多令人难以把握的成份。每感及此,她便感到六神无主,少 有地不知所措起来。索恩是这样一种人:一般而言,他的真实情感和思想隐藏得极 深。 如果他恨一个人或一件事,他会鲜明地体现在脸上(除了对老板)和嘴上。如 果他爱谁,那么,至少在他完全形成定见以前,他是决计不会轻易让人把握到的。 哪怕对娅,虽然他也常常会说他如何如何喜欢她,离不开她,但不出三个小时,他 又会说他决不会爱上任何女人及诸如此类的话,让娅沮丧而无奈。 但是,索恩在娅心目中的形象却决不因这些而稍稍暗淡分毫。相反,他的形象 在她心灵的屏幕上简直象逐渐推近的特写镜头一样,一天比一天清晰、高大而美好 逼真!娅最欣赏索恩的是,她觉得他这个人很特殊,很好;感觉他干净,成熟,看 上去根本不受生活或情感、性之类问题困扰。娅不仅爱他,更打心眼里尊重他,赞 赏他的艺术气魄和敏锐头脑。 娅反复对岑强调,索恩有很高的文化素养。非常热衷中国民乐。尽管他不懂中 国话,对音乐和艺术的敏感性却使他丝毫不受语言的障碍。有一回来了个外地剧团 上演歌剧《白毛女》,他们偶然看见海报,索恩居然也想看,并且看得津津有味。 而且大体能从娅的讲解和音乐的旋律中理解剧情。中国,中国,这就是中国。整个 演出中索恩不断地感叹着,认为他从那极富民族特质的音乐中才真正感觉到了中国 的精神。索恩也不象一般欧洲老外那样对中国画或书法缺乏兴趣,他很着迷这些。 来中国不久,房中就挂满他搜罗来的字画、刺绣之类艺术品。他说文化总是相 通的,他能从艺术中窥探到中国的实质性的精神。但他极其反感一切粗劣的东西, 比如那荒诞不经的武打影视。一见到电视中出现这种画面他就会跳台,有时连换几 个台都是这类东西他几乎要破口大骂,激烈地张扬着双臂大叫:破坏!破坏!那意 思是说,中国的某些电视台是在破坏中国的国粹、传统和他所谓的精神。娅向他解 释这不完全是电视台的责任,因为普通中国老百姓喜欢这些。他惊讶地高耸双肩, 对此非常困惑。无论娅如何解释,他仍然表示难以理解,固执地认为那只能是电视 太媚俗,过多播放这些东西破坏了人们审美力的缘故。难道牛不犁地是牛的责任吗? 或者,牛想犁哪块地就犁哪块地吗?呃?那气势,那副过于认真的模样,总令娅又 好气又深受感染。 与此相反的是,如果哪位在街头卖唱的,哪一天碰上了索恩,那真是他一大幸 运。索恩对那种吱哩嗄啦的二胡和尖锐激越的锁呐演奏十分着迷。常常双手抱胸, 托着腮帮子听上老半天,未了至少要热烈地鼓上回掌,再扔上个十块二十块钱。而 由于他那么一个牛高马大的老外戳在那儿听演奏,自然又招来一大伙喜欢看热闹的 中国老百姓,纷纷跟着拍巴掌,还有不少跟着掏腰包的。 与索恩相处使娅感到除了精神的愉悦,每每也能收获许多别的东西。也许他并 不十分爱娅,但是他通常懂得体贴娅,也能够尊重她。有一次他们原已约好下班后 上“迪斯科”去。可是临下班前他被老板莫名其妙地训斥了一顿。他丧失了兴趣, 就对娅说:娅,恐怕我今天难以让你满意了。我不想让我的坏心情破坏你的心情, 今天我们就算了吧。 虽然这令娅失望,却也使她感动。便说:也许我不是个懂事的女孩,但我还是 通情达理的。既然你觉得我在你身边也无助于改变你的心情。我当然可以理解。 而娅这么一说,又轮到索恩感动开来,他突然紧紧地抱了娅一下:不,我想我 们还是一切照常吧。我相信你宁肯陪着我一起生气也不愿失去一次相聚的机会,那 就让什么鬼老板滚他妈的蛋去吧!我发誓今天决不再生气! 娅和索恩在一起真可说是无话不可谈。音乐、世界观、哲学,还有性的问题。 他很敏感,也很严谨。他很少说不顾后果的话,也很少失策。他不用多接触便 能领悟一个情境、一个女人的心理。比如对娅。娅感到她在许多方面就是这么不知 不觉地被他一步一步快速而不可抗拒地牵引着的。 索恩在性的问题上懂得那么多,又非常坦率。这常常反而令娅感动,感动到至 少是一时忘了某种不快。本来,作为一个成熟的外国男人,娅也能想象索恩曾有过 多少女人。而索恩更毫不掩饰地告诉她,是的。但他说他从来只把女人看作是一般 的人。他可以克制自己的感情。他说这也许是他的妻子造成的。他的妻子是一个极 端女权主义者:我在家里,在她面前根本喘不过气来,一切都得由她发号施令。妇 女,妇女,你知道什么是妇女吗?不,你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妇女的命运有 多么悲惨,多么不公! 这类话象她的圣经,每天如瀑布一般成套成套喷出她那永远也闭不上的嘴巴! 也许正是对她的憎厌使我对一般女人都只有性的欲求而没有情感的渴望了…… 娅说:那么我呢? 也许你是个例外,中国女人据说都是比较地奉行贤妻良母的古训,如果你是一 个这种女人,也许我会感到由衷的幸福的。索恩微笑地看着娅,认认真真地说。 他的这种话给娅以安慰,同时也给她很大压力。这分明是在暗示她应该以怎样 一种面目与索恩相处。好在娅自信自己性格的基调还是温顺而善解人意的。 但是每说到妻、母什么的,娅就抑止不住地产生一阵阵由衷的冲动。这简直象 一条悬在猫头顶上的鱼,令它垂涎而焦灼。娅现在可说是迫不急待地希望能嫁给索 恩,至少也希望能得到一种明确的承诺。 成为索恩妻子这个念头在第一次发生关糸时她就提出来了,但此时和彼时是截 然不同的两种心态。那时的娅怀着的几乎是一种纯功利的愿望。现在可大不同了, 现在的娅几乎只是为了能用这种形式将自己和索恩永远联糸起来。她害怕失去他, 害怕到神经质的程度。为了取悦他娅的个性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呵。 只要索恩一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忍不住想笑。他的只言片语在她都有一种妙不 可言的意味。只要他一离开办公室,娅就感动心头空虚,时间一长便会坐立不安, 以至于不得不借着各种理由去打听他的踪迹。虽然索恩不止一次叫她不必过于精心 扮饰自己,可是一天不换两回衣服,她在他面前就会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索恩来后,娅每天上班至少提前半小时,为的是精心美化自己。如何使自己看 起来既有魅力又不显得过于人为,可真让娅伤透了脑筋。谁能知道娅在衣着和化妆 上下了多少功夫呵!可是结果却常常并非尽如人意。有一回她在镜前反反复复折腾 了几十分钟后,终于鼓足勇气出现在索恩面前。她穿上了一条看起来更年轻而性感 的白色超短裙。可是这一努力的结果悲惨极了,尽管老板和同事都对娅说:你今天 看起来真迷人。但她还是在十分钟后换下了那条裙子,因为她一眼就捕捉到了索恩 第一眼看到她时额头掠过的那一丝皱纹。女为悦己者容,娅如不为索恩容,真想象 不出扮饰还有什么意趣了…… 在强烈的不可捉摸的内在需要的促使下,娅的情感疯狂地要把她和索恩死死地 糸在一起。娅也常常想解开这个谜,但这个谜非但解不开,心中那个顽强的声音还 总是固执地日甚一日地对催促着她:结婚吧,想方设法让他结婚吧! 而索恩呢?娅的感觉是他肯定已将自己视为他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一个很讨他 喜欢的情人,甚至还是一个母亲,但他至少现在决没有与她结婚的明确愿望。这对 娅真是一个万分沉痛的折磨! 独处的时候,娅的唯一乐趣似乎就是反反复复地、从头到尾地暗自回味她和维 纳相处中的细枝末节,分析索恩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但她得不出令她 满意和足以宽心的结论。虽然时间不长,他们相处中也时时面临着很多艰难的调整。 索恩虽然结过婚,但实质上等于长期独居。为了逃避妻子他乐于长年派驻国外。平 时娅在家里也好,社会上也好,习惯于我行我素,她的个性实际上也有很多缺点, 虽然在他面前娅完全可以收起自己的一切小性子。但索恩很敏感,也有些和她差不 多的神经质。最突出一点是他常会很固执地相信自己的某种看法。他们断断续续地 有一些不愉快。幸好彼此都很克制,所以并不发生厉害的冲突。 娅发现他们在性方面都有一种极力取悦对方的愿望。索恩比他想象得还要在行。 简直不知是否外国人都这么强悍。年纪不算小了吧,可几乎每天都有这种欲望,有 时候甚至接二连三地进行。说起来,娅对性的知识并不少,也有过这方面的经验。 但是以前从来没认为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幸福。然而在索恩那里,娅觉得她完全 成了一个被启蒙者。一方面她乐于听任索恩的需要,竭力满足他。另一方面她竟变 得如此渴欲,这实在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料的。娅想起弗洛伊德所举的一种例子:他 说有一种女性,她的婚姻在世俗的眼光下一无是处,她的丈夫汹酒、粗暴、在社会 上无能,甚至挣不来养活妻子的钱。他靠妻子活着却仍然象个暴君一样,动不动就 对老婆饱以老拳。但他的妻子仍然死心塌地跟着他,拼死拼活地挣钱来养活他和孩 子们。原因在弗氐看来,只有一个,她的丈夫能在性方面满足她。有时候娅暗暗想, 是不是我也是因为这种原因而日益失去一贯的自我而沦为索恩的心甘情愿的奴隶的 呢?娅把不准,但她相信这或许是原因之一。 这种想法有时会令娅莫名地冲动,却又使她的心情因此而自卑。娅总是希望自 己象个非常现代的女孩,完全不顾任何禁忌或道德束缚,这样一定可能生活得轻松 些。可事实上她并不能完全如此。她仍然避免不了时时偷偷袭上心来的羞耻、不安。 所以她日益生长出一种迫切将这一切合理、合法化的意愿。 七 岑对娅的这种心态表示完全理解。她说:我也是女人,当然体会得出你这种心 情。虽然在我看来你远比一般的中国女孩更“西化”,毕竟你仍是一个中国女孩呀。 这不是坏事,相反是有益的。至少它会令你不至于过于盲目地沉沦在情网中。就象 你对我叙述的这一切,我相信如果你的心态不正处于目前这种非常特异的情境之下, 许多话你是不会向人启齿的。问题是你的这种强烈的婚姻愿望,后来有没有再向索 恩明确表白过?他目前的态度如何? 没有。好多次我想趁着他心情好的时候和他好好谈谈这个问题。可是一到某种 关头就踌躇了。我害怕时机不成熟过于强求这个,会引起索恩的厌烦。他会认为我 在纠缠他。而这是最容易导致一个原本没有多少爱情的男人的畏惧和厌烦的,尤其 是索恩这样一种人,你说是吗? 你很聪明。其实你真不需要向谁请教什么了。象索恩这种人,只身来到中国, 肯定十分需要一个理想的异性伙伴。而你正是他所需要的。至于婚姻,在我看来至 少现在决不是他的当务之急。这需要一种前提,即日益强烈起来的感情。如果他还 是一个需要感情的人的话。 而象他这样一个人,我们客观分析一下就可以肯定,他的一般心理逻辑肯定是 会追求占有更多女人,而不是让女人占有。即使他可能对一个中国女孩产生出婚姻 愿望,也只有在万不得已或者是万分迷恋的前提下才会下某种决心。所以,爱上他 这样一种人,你必须有充分的耐性。必须极其技巧地去俘虏他的心。既不可任性恣 意也不可过于训顺。否则,他反而可能会轻视甚至厌倦你。距离产生美,切记,务 必要努力克制以保持合宜的距离…… 你说得太对了。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真正实践起来难透了。许多事若任着 我的性子,根本不赞成,就因为怕激怒了索恩而只好忍气吞声。却又不知这是不是 在姑息养患? 忍气吞声是什么意思?他欺侮你?岑下意识地提高了嗓门。 不,他几乎从来没对我发过火。可是有些事实在让我进退唯谷,忍无可忍终究 又无可奈何…… 八 有一回他们完事以后,躺在床上闲聊。索恩若有所思地说,幸亏你不是处女。 可是我……娅顿时紧张得要命,也很窘,万万没有想到索恩竟这么自信,他们 可从来没谈到这个呀。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唯恐索恩会为此嫌弃她。 然而索恩却轻松地拍拍娅的屁股,挥了挥手,涎笑着说:你不用紧张。这种情 形瞒不住我。但我恰恰希望如此。 希望?为什么? 娅对索恩的话大惑不解,催促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索恩便说:没什么特别 的意思。我特别不喜欢与处女作爱。有个周未你在家中时,晚上我在宾馆门口遇到 一个挺浪的妞儿。她要和我换美元。我说可以,我们到房中去交易怎样? 到了房中,一切都自然而然地进行了。可是当我进入她身体时,这妞儿突然尖 声呻唤起来,我顿时生出一种警觉;于是我停下来问她,为什么很紧张的样子?她 说她没经历过这个。我问她,难道你没经历过这个?我的感觉你不应该是处女呀? 她怎么也听不懂处女这个英语词儿。我可不想含糊了事。我立刻退出来,找来 字典翻给她看。她终于弄明白了,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这下可把我给惹火了,我 立刻穿上衣服,并叫她起来,马上离开我的房间。 她大叫起来:你还没完事呢? 不,我决不和一个处女作爱。 可是我不是处女呀!我不过是以为……可以多要点钱。 这时我相信她的话可能是真的,索恩说:可到了这个份上,我已经兴味索然了, 我扔给她20元人民币,坚持打发她走了。 索恩为什么不喜欢处女?对此娅起先只是感到奇怪,以为是索恩的一种怪僻。 但索恩告诉她的真实原因却是:他讨厌处女是因为会因此想到自己的女儿,同时更 因为处女往往会死死缠住第一个与她发生性关糸的男人,并可能以自己的贞洁来要 挟她的男人专情于她。他说他可做不到这一点,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乍听这种话,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头象被谁揪了一把,酸酸地战栗 不安。索恩的意思不等于在说他是因为估计娅不会妨碍他的性自由,不会纠缠他才 与她作爱的吗? 事实上娅倒也并不太计较他是否在自己之外还有别的性伙伴,她知道外国人尤 其是西方男人不拈花惹草的实在不多。至少在正式结婚前娅决不会也不指望能够干 涉他这种自由。可是要完全从心理上接受这点又委实是太令人痛苦了。最初令娅产 生向岑求助之心的,主要还是这方面的原因。听了索恩以那样一种语气说那件事情 后,娅的感觉简直无可形容,她绝望得竟想到自己还是去跳楼的好。这时候再不能 向谁倾吐一下真会令她发疯呢! 那天,娅和索恩从外面回来时,在宾馆电梯里碰到一个日本公司的C小姐。是 个大约30岁的挺有气质也长得挺好看的女士。而且她个儿很高,体型也很苗条。 使娅惊讶的是她和索恩一见面就亲亲热热地说笑起来。原来他们早几天已经在一次 宴会上认识了。娅当时心里就很别扭,忍不住猜想她和索恩的相处过程,直觉到他 们之间也可能闪电式地发生什么。但是娅的克制能力还是很强的。她一点也不拘泥 或流露反感之色。她若无其事地参与他们的笑谈,还建议他们一起到酒吧坐坐。 索恩对娅的表现满意极了,席间,他的手几次越过C小姐的背在她的背上拍几 下,表示他的赞许。搞得娅又好气又无奈,真是哭笑不得。报复的欲望第一次如火 如荼地沸腾起来。 这时候,娅的机会来了。她看见一个年轻英俊的意大利小伙子走进酒吧。这小 伙子叫莱尼,他经常向娅献殷勤,可是娅无意于他。这回可不同了,娅夸张地大声 叫着莱尼的名字,招呼他过来一起喝一杯。小伙子也兴奋得双手直搓,一屁股坐在 了娅的身边,连珠炮似地向娅大献其殷勤。 小伙子一坐下索恩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娅只作不知,只管和莱尼热烈地谈笑。 娅的报复很成功,不一会儿,索恩就草草打发了C小姐,招呼娅离开了酒吧。 看起来你们很熟?电梯门还没关上,索恩就迫不及待地发问了。 索恩的一大特点是,自己遇到这类不愉快的事总是放不住。当然,娅一脸天真 地回答他:有一阵他每天要给我献花。他说打死他也要和我结婚。 是吗?索恩重重地哼了一声:看起来你们是很般配哪。我看他不会超过25岁 吧? 不,你低估我了。这个宾馆里至少有十几个外国小伙子向我献过殷勤。 都想与你结婚? 对。除了你之外。 哈哈,索恩得意地大笑开来:看来我永远不向你求婚为好。 为什么? 那样就得不到你了…… 算了吧,索恩,你压根儿就不打算那么做,不是吗?娅嘴上那么说,两眼却满 怀希望地看着索恩。不料索恩格楞都不打就接了一句:当然,我说过你和那个莱尼 挺般配的。 别扯他好不好?娅因失望而沉重地低下了头,心酸酸地,有一种被遣弃的感觉。 仿佛索恩真地打算把她甩给那个莱尼了。 见娅伤感的样子,索恩心也软了。得了吧!他伸出两只手指,轻轻刮去娅眼角 的泪花,我明白你的心思。 明白什么呢?娅支起耳朵想听他怎么说。却又一次失望了。索恩默默地捻了会 娅的耳垂,什么也没再说。 电梯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在索恩跨出门的一瞬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传到娅的 手上,她几乎要伸出手去,重新关上门,不上索恩那儿去,永远永远也不去了。 然而,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事。虽然这类念头时不时地会在娅脑海中闪出,却 丝毫也没有成真的可能。 索恩,索恩,你这人怎么这么狡猾?一到关键地方,你就滴水不漏,让人总是 无法摸透你的真实心思。 娅心里凄惋地叹息着,同时却又暗怪自己:怎么总把握不住机会呢?唉,罢了, 总有一天他不得不明确表态! 可是这一天到底在哪里呢? 一个星期六下午,索恩突然对娅说:娅,如果今天我希望单独度一个周末,你 不会介意吧? 娅当然会介意的。因为相处以来,索恩不说明理由要求独处还是第一次,她本 能的担心起来。但娅是很要强的,无论什么原因,她决不愿勉强他的意志。所以她 说:可以。每个人都有需要清静一下的时候。我理解。只是,如果你有什么烦恼需 要我帮助的话…… 哦,亲爱的娅,你真是太单纯、太好了。事实上我…… 索恩奇怪地踌蹰起来,抓起桌上的剃须刀,嘶啦嘶啦地剃着胡子,半天不说一 句话。娅便也不吭声,忍住莫名的忧虑,默默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真相,索恩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出了真情:我想,你会理 解我的。那个C,今天她与我有个小小的约会。当然,只不过是很一般的…… 你不必说了…… 其实娅先前已经猜到会是这类事,可是没想到会是那个C小姐,如果是一般的 那种街头女人,娅也不会太在乎的,可是C小姐不同呵……娅的心象被索恩猛击一 掌,骤然愣怔了。 有一刻,娅真想劈面唾索恩一口,狠狠地咆哮一顿,然后扬长而去。可是话一 到嘴边就变了。索恩一向表示他特别欣赏娅与一般中国姑娘不同的那种体贴、开放; 娅不由自主地便总想打肿脸充胖子。同时她也害怕自己一旦发作起来,尤其是在目 前这种前提下发作,就可能永远失去索恩了。这真是娅的一个致命弱点,一念及此, 娅立刻就变得莫名其妙地虚弱不堪。对一般男人,娅总是有足够的办法和气魄驾驭 他们。可对这个索恩,她实在是一筹莫展,毫无办法了。娅很清楚她完全是被他牵 着鼻子在走,她想改变这种被动状况,可就是……何况今天这种情况,娅根本就没 有经验,甚至闻所未闻,她想发作也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好,说了又会有什么意 义!她的脑海完全成了一片空白。 那个晚上娅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竭力装成满不在乎的模样离开索恩后,先回到了家中。可是仅仅呆了不到半 小时就烦燥得直想找岔子和父母吵上一架。于是她又溜了出来。然而一上大街娅的 眼泪就断了线似地一个劲地掉个不停。她憎厌那些人烟鼎沸的大排挡,痛恨那些放 肆吃喝、高声大笑的闲人;却又更加看不得摩肩接踵、娓娓蜜语的一对对恋人。她 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公司所在的宾馆楼下。索恩的房间在9楼,她呆立在马路上望 着他窗户透出来的微红的灯光,心如刀绞--她的眼前逼真地重现了索恩房中的一 切情景:音乐低旋,灯光迷离,漂亮的高脚杯,红红的酒,轻而悦耳的刀叉的叮铛 声,还有索恩那嗬嗬的笑声和他惯用的化妆品的气息…… 娅痛恨自己的软弱与屈辱,她一遍又一遍想象着自己如果冲上楼,干脆撕破脸 皮和他们大干一场可能出现的情景;但是结果却又恍恍惚惚如一个死人般悠回了家 中。 她木然地站在镜前,呆呆地注视了自己足足有二十分钟,脑海里一片混沌。后 来她不知怎么就打开了衣柜,也不管是冬装还是夏装,几乎把她所有的在索恩面前 穿过的衣饰全部一套一套地重新穿了个遍。每穿一套,她就在镜前呆那么几分钟; 默默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映出她当时穿着这些衣服出现在 索恩面前的情形:他的惊讶,他的笑容,他的赞赏,他的尖刻的讥嘲…… 想着想着,娅陷入了可怕的幻觉:娅穿着一套索恩最喜欢的衣服,万分凄楚地 出现在索恩面前,当他企图来拥抱她时,服了毒的娅口吐鲜血,倒在他怀中…… 娅为这个臆念激动不已,浑身哆嗦着,痴痴地幻想着索恩由此而产生的种种可 能的反应…… 就这样,娅似醒非醒地折腾到深夜,实在困累了,才将这些乱七八糟的衣物统 统往地上一推,就那么和衣趴在床上昏昏睡去…… 九 这么说,你还是容忍了他? 听得目瞪口呆的岑,半晌才回过神来,恨铁不成钢地愤愤地责备娅不该这么软 弱无为。 可是娅却淡然地笑笑,慢慢地捋了捋自己新烫的卷发,问岑:你说我这个发式 变得好吗?见岑怔着不理她,便叹了口气:不容忍又怎么样?换了你又会怎样处理? 我才不在乎他呢,这种人…… 可我在乎呀? 你的问题就出在你太在乎他了。搞得自己处处被动…… 是的。娅连连点头:我也明白这点。可就是,我觉得我已经无法主宰自己了, 更用说主宰索恩了。幸运的是,那个C的情形和我不同,她早已成家了。她至多是 图他一点好处,就是有别的目的,不信她还能比过我去。事实上索恩也并不喜欢她, 那回以后至今好久了,他们并没有再那个…… 你怎么知道? 索恩说的。 这么看,也许他们那回也不过是一般的约会而已。 你不了解索恩。他事后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说是仅此一次而已。他还说他即使 娶个中国太太,也决不会是C。而且他还问我:你看我是否应该娶一个中国太太回 美国去?可是当我说他是明知故问时,他却哈哈一阵狂笑,把话头扯开了,你说恼 人不? 还有一回,我们公司的司机对我说,有回索恩忽然一脸正经地问他,如果我打 算娶一位中国太太,你不会感到惊讶吗?司机说,不,我只会羡慕你。索恩感到困 惑,问他为什么。司机说,中国太太是世界上最理想的太太。索恩却又哈哈连声地 反驳他说:不一定,不一定,这个世界上没有最理想的太太,或者说,再理想的女 人一旦成了太太,哦……他夸张地高耸起双肩,摊了摊手。 又有一次索恩在房中请一位美国留学生吃饭,我也在场。我说过索恩做菜的手 艺挺好,而且最乐意露一手。可是吃饭的时候他却对人家说:你看这位娅小姐,我 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她却始终袖手旁观。 我说:我又不会做你那种西餐。 这不行,如果你想嫁给索恩,可别指望老用你们那种油漫漫的东西来糊弄我。 我也顺口开玩笑说:你也别指望靠那些那些半生不熟的血牛排就想娶到我。 谁知索恩马上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是呵,麻烦还真不少呢。 我想再说什么,那个留学生插上话来了,我们的话题又中断了。不过,新的话 题显然也是索恩所关心的。 你说,中国好,还是美国好?那个留学生问索恩。 你也时常遇到这样的问题?索恩立刻会意地大笑起来:看来每个到中国来的老 外无一例外会被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中国人询问这类问题。如同问一个孩子,父母好 还是邻居好一样,总让我觉得困惑。 是的。这真是个有趣而又滑稽的问题。留学生说:只有在中国这样一个自身文 化自成体糸又相对封闭的国度里才可能产生这类问题。仿佛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外星 人。而在美国这样一个开放国家,谁会来关心一个黑人或黄种人为什么来到美国, 是否喜欢这个国家?也许中国人比较地好奇而富有神秘感吧? 不仅如此。我说:中国人天性善良好客,对友人总有一种特殊的关切。其次, 如果他们象你们一样口袋里都装着护照,随时可以有条件飞出国又飞回来的话,他 们也就不会这么好奇了。人都对他不了解的人和事怀有神秘感。况且,中国人眼里 的外国人的确都比自己富裕得多,当然很自然地会想到为什么还要来到中国这样一 个相对不发达的国家来之类问题了。 这其实很正常,没什么滑稽的。 其实,若问我是否喜欢中国,这个问题就显得自然多了。索恩说:我喜欢中国, 对我来说,这是个可能永远蒙着层厚厚面纱的神秘国度,有着那么多新鲜而独特的 东西。 相信你也一样。他对留学生挤挤眼睛:尤其是某种男人们敏感的方面,你一定 也有同感吧?他们之间的异性交往似乎十分审慎,而对于一个外国人来说,许多美 丽的异性热诚而坦然的程度,有时令人难以置信呢? 我想是的。留学生点头赞同:此外,中国的经济文化乃至社会背景与美国有极 大的差别。但中国人的人情味非常浓郁。中国功夫、太极拳,遛鸟的老头,气功, 充满神秘色彩;满街火爆而绝无卫生原则的大排档上,满不在乎的食客与摊主都令 我不可思议。京剧、小调、民歌尤其是民乐,简直令我陶醉。最感动我的是他们对 我们这些外籍人的那份关照。缺乏自知力的人恐怕真会晕乎乎地以为自己成了帝王 或者百万富豪啦。当然也有欺诈者,但多数人总是让你有一份特殊的亲情感。向谁 问路,他可能连说带比划地索性将你带上好远一程路。上菜市买肉,你随便问他一 下饺子是怎么做的,很快就围上一大伙人,七嘴八舌告诉你,其实我一句也听不明 白,可那份热诚却让我觉得是在看一场与观众直接交流的现代剧…… 可是,如果让你长期生活下去呢?索恩忽又一脸正经地问他:完全可以撇开经 济因素。 比如,让你在此娶一位太太,申请一个国籍的话?你相信作为一个外国人,仍 然可能过得很理想吗? 这个我还未曾想到过。至少目前没这个打算。 设想一下呢? ……我想,找个美丽的中国太太首先是不成问题的。 哈哈,你也如此想吗?这个太正确了。作为一个外国男人,大约都能强烈感受 到这点吧? 似乎中国女人们对我们都有着特殊的青睐呢,娅,你不这么看么?只是一旦成 了婚,还能如此自如吗?而在这样一种前提下,又让我们如何去判别其中有没有真 正的感情呢? 是的。我也为此困惑过。你很难判别一个中国姑娘是否是因为你是一个老外还 是因为你是一个值得她爱恋的人而与你亲热…… 这很简单。首先得看你们自己如何看待这类问题的。我觉得我的自尊心被他们 刺疼了,忍不住道:仅仅因为你们是外国人就怎么样的中国女人可能是很多,可是, 那和真正的感情或婚姻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区别它只需要凭一个男人的直觉我想 就足够了…… 这时,索恩猛地转过身来,怔怔地面对着我,那么锐利注视了我一会,突然深 不可测地大笑开来。 可是,没等他发表自己的见解,那个留学生又将话题扯到别处去了:我想,无 论如何,至少我是不打算成为一个中国公民的。 不习惯?索恩立即又扭转了身子,非常关心地问他。 不止是这个。 许多地方,恐怕我压根儿不想习惯它。随便说吧:去年我买回许多中国家俱去, 共装了好几个大箱子。到海关后,被告知要交三千多元税金。我认为太贵了。一个 中国同学告诉我他有办法为我解决这个问题。他果真办到了。代价是送了某人物一 件上千元的羊皮大衣。我当然很合算,可是我内心十分不安。我不能不联想到法律、 规则等等与个人生活密切相关的种种问题。无论收的还是送的一方,都是明显严重 违法的。可是他们似乎在作一笔心安理得的生意!或许这是个别现象,但如果代表 一个国家尊严的海关都可能这样毫无法纪,别的方面可能会怎样?长期生活下去的 话,我想我会习惯这一格局的,但是我为什么要为此付出特殊的精力?为什么我要 习惯这种显然是不合乎情理不规范的社会秩序?这种秩序会促进还是消减生活的质 量?还有更麻烦的要我去从头习惯的东西在吗?何必呢…… 是呵,是呵,差别无所不在呵,太多太深刻啦! 索恩就此长吁短叹起来…… 十 --你说,这些都说明了什么? 这倒是些挺有意思的信息。岑说:恐怕这个索恩并非没有考虑过婚姻问题,只 是仍在犹豫。也正常,正象他们自己议论的,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陌生国 度,以及一个“陌生”的人。又是他那样一种人,不到一切成熟的地步,是不会轻 易作出决断的。 既然考虑到婚姻问题,为什么他又去和C小姐搞那一套呢? 是呀。不过,他毕竟是个美国人呀,你不能用中国人的逻辑去看待或要求他。 其实,即使你与他成了婚,如果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恐怕也同样面临着如何适应 他的逻辑的问题。 这我不怕。只要达到我的目的。随他怎么吧,我眼不见为净。 这就怪了。你到底图他个啥?他很富有? 是的。我看过他家的照片。花园,别墅,他及两个孩子各有各的车,他在苏格 兰的父母还有一个挺红火的公司……可是这一切对现在的我并无多大诱惑,何况为 这个我完全可以和上次回国的那个小伙子结婚;他到现在还在盯着我,他父亲是个 企业主管。别的比他更年轻更有钱的小伙子我现在也很容易接触到。况且即使我和 他结婚,我也很可能去不了美国。索恩早就告诉过我,他是常期驻外人员,即使结 束了中国的任务,他还可能被派往非洲。他们在摩洛哥新上了一个投资项目,需要 大批技术人员,如果派他去,很可能会驻到退休了…… 真这样的话,我实在看不出你还有什么迷恋他的实际意义。我劝你最好还是好 好冷静一下,三思而后行!岑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竭力劝说娅:凡事都有个过程, 时间可以治愈一切疾病嘛,咬咬牙挺过这一阵,另找个实际的丈夫,以后你就会相 信,婚姻还是实惠的好,一辈子的事哪。 娅倏地扬起眉毛,两只手掌紧紧地合拢起来,很出乎意料的模样愣愣地盯了岑 好一会,终于羞涩地叹了口气说:说真的,这类问题,我也反复自问过好多次,可 是我得不出结论。而且依然日甚一日地痴情于他,我这是怎么啦?我的性格是不是 太可怕了?岑姐,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孩。许多道理我并非不懂,可尽 管我的思维终日象架疲惫不堪的风车一样转个不停,仍然得不出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或是办法来。我之所以来求助你,也是源于一种深切的恐怖。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 情绪震荡。我觉得凭我个人的智力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索恩对我象一座不可逾越 又不得不逾越的大山。我感到心力交瘁,无数次地对自己说:我受够了,我再也不 想受了。真的,我暗自害怕照这样下去的话,我坚持不了多久了。所以我迫切地想 有什么办法来彻底解决这一困难。可是,怎样才能停止爱?你说咬咬牙挺过去,我 何尝不曾这么想? 可是,我怕我是挺不过这一关了。 停止爱,这好象是一个可笑的问题,但对我来说,它远比停止恨来得更困难。 明知不理想、很少希望却拼了命地在爱。这实在是个悲惨的问题,几乎象个生 死问题。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样不大对头。人人都会说,爱情是甜蜜的。但我的爱情收获 的却是很少一点幸福、太多太多的苦楚。而且很可能在以后也会使我爱着的这个人 蒙受苦果。可我虽想停止,却根本没有停止的倾向! 没有索恩我不敢想象自己还能活。现在,在预期的时候见不到他我就沮丧得要 发狂,而我还不能将这种痛苦在索恩面前流露。我还得装得潇洒,装得大度,装得 开放以此来取悦于他!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准备忍受一切屈辱,如果有一天索恩 要从我身边逃走,我会不惜一切追他到天涯海角。我会跳楼。会做一切坏事。我常 常暗自羞愧地感到,现在的我其实已经够坏了。为了与他在一起我经常向父母撒谎, 父母到现在还根本不知我在外面干了什么;他们热衷于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地为我介 绍这个介绍那个对象,我却对他们介绍的每一个对象加以恶毒的讥讽,把他们气个 半死。 岑姐,你不要以为我一向在任由自己的情感胡作非为。我越来越生自己的气, 为自己羞愧,恨自己呆、傻、蠢、笨!一个人怎么能这样下贱呢?我怎么能允许感 情战胜理智呢?可自我争辩根本就是徒劳,甚至是适得其反。除了他,我不可能再 爱别人,他是唯一深刻俘获我灵魂的人。我甚至不能持有停止爱他的想法,当我这 么说的时候,你根本想象不出我有多么心酸呵…… 十一 娅,你喝点水,放松些吧。 岑的心已被眼泪花花的娅搞得悸动不安。她不得不先设法平静她的情绪。她告 诉娅,她的心理其实是很自然的。爱总是不错的。这不是罪过,首先应该放下这种 自罪的包袱。你要做的首先是减轻自己的焦灼,消除一切不必要的压力。既爱之, 则安之。至于爱得是否明智,是否现实,那是另一码事…… 岑说:我觉得你的爱的确过于特殊。首先是对象特殊,两种文化背景下的两个 年龄、个性都有较大差异的人之间完全也可能产生真诚持久的爱;但它太特殊,带 来的心理感受、表现方式必然也较特殊,这便更容易使人产生不安全、浮躁等感觉。 首先要勇于承受这一特殊的爱带来的特殊感受。 其次,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强烈感到的爱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表层的东西似乎是你与索恩一见钟情,但何以对这个“特殊”的索恩而非别人如此 痴迷?刚才你说你想停止这种爱,我相信这不过是你苦于焦虑而产生的一种不真实 的愿望罢了。在彻底绝望之前想要停止爱,恐怕真是徒劳的。但我们不妨来设想一 下,假如你的爱并不象你想的那样真实…… 不对,怎么可能是不真实的呢? 我是说,一种假设,或者说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假定索恩其实并不是一个你所 想象得那么可爱的人,你之所以狂热地爱他,不过是因为他恰好暗合了你潜意识里 某种并未明确意识到的情感需要的话;换句话说吧:根据你的(也许是很不细致的) 介绍,我的印象是,似乎这个索恩并没有什么太与众不同的值得你为此要死要活的 东西在,至少从我这个旁观者来看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你却会这样轻易、强烈到 几乎不合情理地爱上他呢?是否他只是你狂热心态下的一种“幻影式的象征”? 一个符号,一个替代者?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我……我早已想到过这 些,可是我把不准,也不愿意深入考虑这个因素。 试试看,回忆一下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情感历程。我猜你的人生经历一定不会 很平常。 也许你曾爱过谁?或者尝受过失恋的打击?或者你的家庭对你青少年时期的心 理发育有过什么不理想的伤害?总之,我想你可能有过某种不寻常的人生体验,所 以你才会对这种一般人认为不对头、不寻常的爱情有着如此特殊的“忘我”? 可是,即使真是这样,对我现在的实际问题,也无关紧要的呀。 未必。试试看,回顾一下自己的足迹,总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也可以转移一下 自己的兴奋点,使自己更清楚地认识自己吧? 十二 娅对她的童年生活没有什么太多的记忆。印象最深的一点是:娅是在8岁以后 才回到父母身边的。就是说,她从小由奶奶独自抚养大,她没有见过早逝的爷爷。 回到父母身边后,好些年里娅和他们缺乏认同感。但这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太 多麻烦。 她只是一向认为她的当工厂科研人员的父母很平庸,没什么让她可以向人夸耀 的东西。放学回来娅就埋头于作业、看书、听音乐。娅的成绩一向很好,她让她的 父母为她骄傲了好些年,但她和他们基本没有什么交流,好象没什么共呜点。 娅意识到她对父母尤其是母亲缺乏感情是在青春期的事了。娅仿佛一夜之间喜 欢上了父亲(或许应该说是她格外地讨厌起母亲来),她一反常态地和他说长道短, 有什么事情也不是象一般的女孩子一样从母亲那儿获得帮助。记得最清楚的是,娅 的第一块月经纸是父亲教她用的。因为她根本不想告诉母亲她的任何心事。 对于每天在耳边絮絮叨叨的母亲,娅的回答总是极不耐烦的“唔”或者“知道 了”。娅至今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恨母情结”,可能是由于母亲 常年与奶奶的紧张关糸吧?这种仇恨这几年是大大缓解甚至可以说是基本消失了。 可是在娅17、8岁的时候它简直达到了变态的地步。为了保证娅能考上大学, 母亲费了多少多余的心思呵;其结果是娅简直成了个必须不折不扣地按她的钟点吃 喝拉撒睡、复习复习再复习的奴隶。她们的摩擦因此达到白热化地步。那时同楼邻 居经常可以听到娅(有时是深更半夜)突然爆发出来的尖锐刺耳的怪叫、跺脚、摔 东西的喧闹。那都是冲着母亲来的。 最典型的事例是:等待发榜的日子里,母亲失却了管制娅的理由,而娅则以过 份的放纵来讨回她自认为失落的一切。她大声唱歌、朗诵,没日没夜地坐在电视机 前;每天她冲完澡后,总是长时间地穿着窄小的三角裤,哼着歌子在父母面前晃来 晃去。母亲的咒骂只会令娅第二天变本加厉地重演故伎。当然这并非乱伦心理,娅 这样的全部目的只是为了气气母亲--她讨厌娅有意讨好父亲,和这“不成体统” 的样子。娅偏偏就以此来报复她,潜意识里还企图离间父母感情。娅那时莫名其妙 地喜欢看到他们之间不和与吵闹;她还特别喜欢听到父亲在她面前诉说他对娅的同 情和对母亲的不满…… 上了大学娅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变得特别多愁善感。假期里除了躺在床上百无聊 赖地看小说,就是望着窗外的闲云想心思,作白日梦。 娅作过多少稀奇古怪而又美妙无比的白日梦呵! 她身在天地之间。她好象飘浮的气球一般在云彩间浮荡。云彩不断将她带入辉 煌壮丽的气氛,又带回肮脏的地球。但总是看不见人类,看不见儿童。大写的“我” 展现在她脑海,在她手上,在她心头。有时她坐在古老王国的宝座上,成为国王宠 爱的美丽公主。有时她走在满是尘土的荒路上,悠哉,游哉,无忧无惧。她为自己 唱歌,用美名呼唤自己。她走上舞台,无数人在台下为她鼓掌、欢呼,掌声滚滚, 如同雷从天降。她穿上宽松的长袍,它轻如飞絮,将她带向更加壮丽的场景。平展 开阔的草坪,装点着花儿,她在上面起舞蹦跳。四肢感到一种轻松,一种优雅。娅 真快乐呵!音乐从她的脚底和运动中飞出,在她眼前出现了人。男女老少,引颈望 天,称羡赞美她那优雅美丽的气质;人更多了,越来越多了!但是娅的幻觉也结束 了。 幸福之巅达到了,紧接着就是坠落。唉,就是在梦里,幸福也有完结的时候, 象气泡一样破碎了。娅又回到了地球的尘土和噪音之中,心情也因此比作梦前更加 消沉、沮丧,迷茫…… 娅总觉得自己的婚恋观可能与一般人一样,也更可能大不一样。总之娅觉得自 己似乎有些无师自通的地方。比如她较早就确信不疑:至少绝大多数妇女身上都有 一种野性的成份。她们希望被俘获,被占有。这实质上是女性固有的一种自卑感的 结果。因为它是对理想的崇拜;她们想爱那些战士、胜利者、成熟者,一切能“征 服”或“驾驭”她们的人。而不是浅薄的、不懂事的、装腔作势的或毛头小子。 当然,悟到这点也是有一个很长的过程的。 娅的“恋爱”史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时期。娅在7、8岁的时候就“选定”了 自己的“丈夫”。他是奶奶家邻居的孩子。娅回到父母身边后仍然与他朝夕相处。 因为他们在一个小学念书。并且一直是同班同学,直到五年级他患白血病死去。 他叫何平。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在奶奶家时他们成天在一起,并上同一所幼 儿园。回来后仍在一起吃晚饭,做游戏。他有一头细软而泛黄的卷发,很灵巧也很 聪明。他的智力明显高于娅。很小就会背诵上百首唐诗,也没谁特别训练他,却画 得一手特别富有想象力的儿童画,经常在学校展览。 如果他俩的关糸不能称之为爱的话,至少很早他们就互相倾慕了。他们在一起 做过无数次过家家的游戏。他们偷偷地拥抱(因为被大人禁止过),模仿接吻,甚 至还曾砰砰心跳地互相袒露性器官,猜测其不同的原因。当然,这都是很幼小的时 候发生过的事。小学二三年级后就再也没有类似行为了。但是他们的感情却与日俱 增。有一回在放学的路上,他们甚至还探讨过有一天他们结婚后,是要个男孩还是 要个女孩的问题。他的想法是要有一个象娅一模一样的女孩,娅经过仔细思考后同 意了。虽然她其实也是希望有个象他一样的男孩的。 他们从不在同学和教师面前掩饰两人之间的依恋。当然他们在人前从来没有什 么让人惊骇的过份举止。他们似乎早已很成熟了。似乎一般人也都理解他们这种青 梅竹马式的情谊。一有什么事,比如何平与别人打架了,人们必定会来告诉娅。而 娅也必定奋不顾身地替他打架。小时候娅较胖,力气好象也不小。而男孩发育迟的 缘故吧,何平比娅高却比娅瘦弱得多。娅常常因为帮助他而被打得鼻青面肿。娅在 所不惜。因为她觉得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成了他的母亲。何平是个极为不幸的孩子。 他的母亲在他两年级时因为工伤死去了。娅无意中想要代替她的位置。 回想起来,他们的爱真是纯真而圣洁,一点也不低级、愚蠢。假如一切可以从 头开始。 娅仍然会选择与何平的爱情。即使会重新蒙受一次过早失去心爱者的痛苦也不 在乎。 可是他死了。这么早就死了! 娅还记得她听到这一噩耗时的绝望感情。何平早就在上海住院了。娅有半年没 见到他。 但她心底里从来不认为他会一去不复返。她没有哭。没放学她就跑了。她没有 回父母处,而是直奔奶奶家。 娅一头扑在奶奶怀里,“小手掐得我的膀子哟,血印子好几天没消掉呀……” 事后奶奶是这样描述娅的反应的。 好一会后,娅仰起脸,盯着奶奶,说出了让她当即哭出声来的那句话:我不想 活了。 一直到现在,娅房中仍挂着一张儿童画。那是何平在上海医院里时,他父亲捎 回来给她的。画面上只有两棵细瘦而绿叶纷披的小树遥遥相望,中间一大片空旷的 天空上,飞着一只噙着绿叶的和平鸽。 ……大学以后,娅的心态才慢慢恢复正常。事实上到了这份年纪、这个环境, 继续冷漠于人生也是不可能的了。但起先的好长时期里,娅对异性仍缺乏兴趣。一 年级下学期时,同舍一个文静的女同学慧成了她最好的朋友。随着谈心的深入,她 从这个早熟的女同学那儿获得了她所需要的几乎一切人生的知识。慧非常喜爱娅, 她很快知悉了娅的一切,并且指出她貌似参透人生,实质上还是多么无知,多么天 真。同时,娅的性教育开始了。慧看过那么多娅在她的家庭环境中不可能看到的书。 她对娅谈婚姻,谈性,谈情妇,谈同性恋。她一下子扔过来这么多东西,令娅一度 感到讨厌她了。这时又有人向她们介绍惠特曼的诗歌,这使娅的不快又平添了一层。 娅得到的观念是性对女人意味着痛苦、绝望,头脑中仍残存着过去的影响。娅决定 永不结婚。 但是第二年起,娅对性之类问题的感觉大不一样了。她对这类知识习惯了。她 和周围那些聪明而充满幻想的姑娘们开始适应了。这时娅有了一个迷恋的对象。但 她是一个女人,即是慧。 娅的心仿佛突然被她搅散了。她向娅讲她的雄心大志,希望与野心。娅也向她 坦言自己对末来的梦想。这是娅第一次对另一个除何平外的人表现得象个恋人。尽 管她是个女人。 她们成了忠诚可爱的一对。尽管她们没有过份的猥亵行为。但她们时常同出同 进,偶尔甚至互相热烈地拥抱一气。有一次她们拥抱的时候,娅忽然觉到一种新奇 而独特的东西。她心底沉睡着的什么猛省了。 以后,她们同读莫泊桑的《俊友》,还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劳伦斯的《查 泰莱夫人的情人》等等。她们这才发现其实俩人都还一样单纯无知。后来有一天, 慧描述了她和外糸一个男生在树丛中偷吻的新奇经历,于是一切都彻底改变了。爱 成了一种追求,一种渴望体验的娱乐。 娅非常想尝试一下慧所描述的那种不一般的感受。而这在现在的校园中实际上 是很容易的事情。很快娅就接受了几个大四的纨绔子弟的邀请,与他们一起跳舞、 上大排档喝啤酒、看通宵电影,有时还装模作样地吸几口烟……娅装得什么都经历 过,让他们吻她,拥抱她。甚至还和几对同学一起逃学,到郊县狠玩了几天。但娅 心底里仍有什么东西在顶撞着她。所以当他们中的某些人企图诱她同居时,她总是 找出理由来回绝了。 但娅并不因此远离他们。与他们在一起她仍然感到是一种有趣的娱乐。她变得 十分“潇洒”,有时说话要多随便有多随便。她和他们纵情谈论性、节育、性病、 情人。回到宿舍和慧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就交流自己的种种感触,于是感到分外有 趣,也为自己的经验日趋丰富而满足。 现在想来,娅仍然不觉得那段生活有什么跌份或不好,她从来没感到过后悔。 她觉得当社会并不能充分满足一个青年对人生种种相关问题的好奇、渴望时, 某种“下流”方式、言谈就成了一种可以理解的补偿甚至情爱知识的唯一来源。至 少娅并没有因此怎么堕落。她和几个男生一直保持那样一种关糸很久。如果不是涉 及社会上的污名和她自己的某种观念的障碍,她也许还会走得更远些。那样对她是 否便是一件坏事,娅没有仔细想过。但她想,无论我或别人怎样,那都是生活。生 活必定是多姿多彩的。娅看不出要使它固定为一种模式的必要和可能。 索恩不是娅的第一个性对象。有意味的是娅至今与之发生过性关糸的只有外国 人。为什么一定要与外国人而不是与中国人才比较容易地走到这一步?娅觉得这简 直是一种宿命。固然因为自己工作后自以为成熟了,而这时遇到的主要是些外国人, 但更深的原因恐怕与何平有关。似乎和一个外国人这么样,娅的心理要放松些。娅 也暗自分析过与前一个恋人淡漠的原因。其实不完全是因为他的回国或者别的外在 原因。他一开始就是认认真真与娅相恋,娅也的确是想与他正儿八经谈下去的。可 是不行,她总是有一种不舒畅的感觉。她与他在一起做那种事时,总会有一种负罪 式的内在压力。娅很少感到满意的时候。她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太年轻了。他的确很 年轻,仅比娅大三岁,而且基本是一个文质彬彬而不谙世事的小伙子,娅对他总是 难以产生信赖感…… 只有索恩!只有他让娅一见面就生出一种带有几分辛酸的委屈感。在深圳那回, 娅后来伏在他身上又哭又笑地、几乎倾诉了一夜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委屈!她把 她的几乎整个人生经历事无巨细地都告诉了他。而他根本无须安慰她,他的认真倾 听,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轻轻的嗔责,都成了娅心灵的最美妙的净化剂! 天哪,遇见索恩,莫非也是我的宿命吗? 十三 如此看来,该是我这位“牧师”而不是你必须改变某种观念了。 岑动情地揉揉发红的眼睛,轻轻地摩挲着娅那有点枯干的发梢,叹息着说:说 真的,原先我一直在企图劝说你放弃这种在我看来是不切实际的爱情。这么看来, 无论旁人眼中这样的爱情是多么的不合情理。至少我是真正能理解你的了。 再与你唱反调,未免有些残忍了。问题是,根据你的说法,似乎你对维纳并无 信心。那么,即便我有心帮你一把,恐怕也是爱莫能助的…… 让我们来设想一下,如果你干脆地直截了当地向索恩作一次认真的摊牌,可能 会发生什么结果呢? 我也很想这么办,并且多次尝试过,但总觉很困难。索恩总是很快即将话题转 移了,而我实在缺乏那份盯紧他细究下去的勇气。不是不敢多说什么,而是不敢相 信会得到理想的结果。那样的话…… 为什么一定会是不理想的结果呢?你不“认真”,也许正中他的下怀。他肯定 会感到一种安定,一种从容。因为他处于一个主动的地位,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遇 上一个成天絮絮叨叨逼迫着他承诺什么的女人的。而且万一失去你对他未必是多么 大的失落,但对你的利害就巨大了。你们相处至今,说长不长,说短也不能算太短 了。几个月中,你们一直这么苟合着?索恩从不认真说起今后怎么办之类话题吗? 从不。虽然偶尔他也会叫我几声太太或说几句类似要娶我的话,但都是一种玩 笑的口吻。他倒是认真地说过在中国开餐馆是最容易最来钱的行当,税制不严卫生 管理等于零,更主要的是食客在他看来几乎本身就毫无卫生要求。因此,他要我物 色一个地方开个小餐馆,“雇个傻瓜来管理,产权嘛就作为我送给你的礼物”…… 此外,也有些间接信息似乎显示着他的某种考虑。比如他对人说打算娶个中国 太太之类。而我相信,如果他真的打算这么做的话,那个中国太太非我莫属。说真 的,这么些天来,也正是这些难以确认的信息在支撑着我,诱导着我。许多时候我 也觉得,他对我还是有感情的。也许他真是需要时间,需要进一步了解我,进一步 培养他对我的感情,才能作出对于他来说无比重大的人生决断? 只能这么看了。但是你觉得他现在对你还是有真感情的,根据是什么? 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最明显的,他好象特别在意我与外人的接触。特别 爱因我而妒嫉。如果他不是一个心胸非常狭隘的人的话,我相信那是因为对我的感 情…… 十四 索恩与他的老板的关糸原先和别人没多少差别。一边是主子,一边是仆从,尊 卑分明。 凡业务上的事,主子军令如山倒,仆从唯命是从,没什么民主、平等可言。但 在一般关糸上,由于索恩身份比别的几个老外要高些,刚来之时,他在老板那儿就 有那么点优越感。老板对他也不比别人那么说训就训,有点象对管家似的,多少客 气那么几分。 起先索恩也是很为自己这点儿优越感自豪的,所以下班后不象别人那样躲着老 板求自己的自由。他常常抽时间陪成天叫喊孤独的老板喝上一杯,散散步什么的。 所以那段时候索恩与娅之间的约会也比现在少得多。 可是这种光景没维持一个月就急转直下了。老板大约看出娅和索恩之间有点儿 不对劲,开始变着法子来间离他们。明明娅是索恩的秘书,老板却老将她叫去为他 干这干那。索恩去上海时,他不让他带娅,这还有些理由,因为那儿有他们的办事 处。可后来又有一次,外省举办一个大型商品博览会,索恩作为业务方面的骨干要 去参加。 而参加这种活动就必须和人洽谈、介绍等等,一句中国话不会说的索恩当然就 需要娅这秘书、翻译同行了。可是老板仍然不允许娅去。理由只有一个:我有要事 需要娅! 那我干脆别去了。索恩忍无可忍,终于咆哮了一句:去了也不过是聋子瞎子。 可是老板立刻说:你必须去。如果仅仅是因为需要个翻译,你可以在当地雇。 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任意决定是否做某项工作,那么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请 你回国去彻底自由吧。在中国,你就得听我的。 索恩立刻闭了嘴。可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当晚他见了娅便问:请告诉我,最恶 毒的中国骂人话怎么说? 娅明白他的意思。他曾告诉过娅,他会用阿拉伯语、意大利语和法语骂那些国 度最狠毒的国骂。过去在那些地方工作时学的。只要恨他的老板或与当地人吵架, 他就操这些语言来回敬。当地人一般都会被他弄得目瞪口呆。而老板们一般都听不 懂他骂的是什么,他的目和就是借此来撒撒气。 这还不好办?娅想了想,教了他这么一句:操你十八代祖宗…… 撬……撬你……索恩捏着两个拳头直使劲,可就是发不出这么一长串音来:有 没有简短一些,好发音的? 娅斟酌了一下,又教了他一句:王八蛋! 黄瓜蛋!索恩立刻学会了:黄……瓜蛋!黄瓜蛋…… 这句话从此成了索恩的口头禅,只要一对老板不满,他就会面含微笑。表情谦 恭地从齿缝中挤出成串的“黄瓜蛋”。其实这一点意义都没有。老板只有一次注意 到他在嘟囔什么,问他,他却又慌忙回答说是在学中国话。 学中国话?这很好呀,抓紧学吧,看来你很快就不再需要娅作翻译了。 这些明显令索恩不快。他渐渐产生一种固执的怀疑,他坚持相信老板的目的不 仅在于分离他们,而是别有企图。他不止一次私下对娅说:如果那老家伙打你的主 意,你必须立即让我知道。 知道又怎样?娅故意逗他:你不见得要和他决斗,或者把我藏起来或带到别处 去吧? 黄瓜蛋……索恩又闷闷地垂下脑袋不吭气了。 其实那是不可能的事。老板身边的女孩子很多,但也许是身份的限制,不象有 什么实质性的关糸。对娅,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他纯粹是因为看不得索恩的风流。 虽然娅很乐意索恩为她吃点儿醋,但她却不希望他和老板搞得太僵。万一有一天他 们的关糸被老板弄清楚了,索恩可能不会有大问题,娅则难保会被他炒鱿鱼的。 老板这人是不能容忍手下人之间有那种关糸的。他要惩罚谁比掐死个苍蝇更方 便。这也是娅和索恩关糸中另一重不小的阴影,总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熬到哪天 是个头?当然,如果索恩真心娶娅,娅也就什么也不怕了。了不得两人一起上别处 去。为了索恩,娅是什么也不会在乎的。问题是索恩能为她作出牺牲吗?不仅对老 板,索恩的疑虑不久又泛化到别的男同事身上。他特别不喜欢看到娅和别的男同事 亲近。他认为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凡与女人交往密切必有不轨之心。他们公司有个 叫特德的小伙子,人很热情的,也没什么心机。他很好学。成天在口袋里揣着个小 本子,上面记着不少用英语注了音的中国话,一有空就念念叨叨。在单位里一见到 几个中国雇员,也不论对象时间,便操起生硬的中国话大叫:你好! 亲爱的,吃过了吗?时间长了别人很少理他的茬。但是娅不大忍心扫别人的兴, 他就常到娅这儿来问这问那,有空娅便教他几句。 这可把索恩给惹恼了:学习,学习,他再化两辈子也学不好这种世界上最拗口 的语言。即使学好了对他又有什么用?哪一个有脑袋的中国姑娘会乐意听他这么一 个无聊的小子用中国话调情?哼,我看他根本目的就是“学习”某一个人! 说归说,他却不便当面指斥特德。恨得一听见特德的声音出现在单位里就会蛇 一样扭起身子,用夸张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嘀咕:你好!你好!--黄瓜蛋…… 有时娅溜出去办什么事,没和他打抬呼,他就会满公司各个房间乱转,唯恐娅 是在谁那儿怎么了似的。有回娅刚从外面进来,两个中国同事先后都来问她:见到 索恩的香烟了吗?娅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必她不在的时候,他又到处转了一 圈,怕人疑虑,便说是找香烟。说实话,他这样娅倒也挺高兴。至少说明她还是在 他心上的。所以有时候娅不高兴起来,也就故意抓住他这个弱点来刺激他。假意当 他面与别的老外说说笑笑的。可后来就不太敢这么着了。他都当了真,而且心里藏 不住。有时反弄得娅吃不消。 娅先前那个恋人现在也常从美国来电话。有回他就在娅身边。娅故意在电话里 和那边热热火火地扯个没完没了。索恩起先一声不吭地听着,沉着脸,一个劲地对 着她敲自己的手表。娅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耸耸肩,表示那边没有停止的意思。 不料索恩突然抢过她的电话,恶狠狠地说:嗨,小子,听着,我是索恩。我说你是 否可以晚一会再打来?我和娅的事儿还没完呢! 瞧你这人!娅又气又好笑。只得告诉他,其实她现在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今 后也不会和任何人有任何过份的事情,请他不必多虑。可是他却一连几天孩子子似 地阴着个脸,也不说有什么不高兴。只是不冷不热地给她难堪。 娅受不了,忍不住劝他相信她,别把中国女人看得象西方女人一样随便。 索恩却坚持说女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东西方之别。 娅真生气了,便刺他说:即使一样,我也不是你的专利,你并没有要求我专情 于你的权利。 你这样认为?索恩似乎很伤心地盯了娅好久,说:这种话可不象你说的。 什么话才象我说的? 索恩,除了你,我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这个家伙!可是索恩你自己怎样呢?娅趁机说:好,我承认这是我说过的心里 话。可是你呢?什么话才象是你说的呢? 娅!哈哈,你知道我并没有少说过这一类话,可是娅…… 于是又没有下文了! 碰到这种情况娅最窝火了。实在闹不明白他有什么好这么犹柔寡断的。好几次 她都差一点要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了。可是一看见他那付似狡猾又有点憨乎乎的神 情,她就发不出火来了。于是她又想,什么时候他再叫我上他那儿过夜,我决不再 去,我要让他明白我不是下贱的女人,更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泄欲工具。 可是,一旦看见那支鲜艳可爱的郁金香(他总是在下班前在娅桌上放上一支花,作 为约会的信号),娅就又受宠若惊地赶紧编织理由给父母打电话扯谎了…… 我真是个下贱的女人呵!娅常这样无奈地感叹着。她真无法抗拒他的魅力,抗 拒那种拉上窗帘,两个人静静地对着烛光,静静地碰杯,静静地听着淙淙山泉一般 环绕身心的音乐,和他那低沉而厚重的笑谈所形成的令人销魂的气氛…… 有一天夜里娅又在他那儿过了夜。事毕之后,索恩又象往常一样,头枕着娅的 肚子沉沉地酣睡了。他总是这样,每当他尽兴之后,便会变成一个娇弱的大孩子, 喃喃地叫着:哄哄我,哄哄我,我的小妈妈……然后就慢慢地睡去。 可是娅久久没有睡意。 每当这种时候,娅常常会悲从中来。她痴痴地看着怀中的他,独自流了好一会 眼泪。她突然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想诉说什么的冲动。终于悄悄爬起来,躲到卫生 间去,给那个这些天一直在纠缠她的意大利小伙子莱尼挂了个电话。 电话嘟嘟振铃的时候娅的喉头哽得发痛。她突然极想对莱尼说:我弄错了。她 想要他原谅自己的过失,想把自己满腹的苦水都倒给他,然后对他说,如果你不因 此而嫌弃我,就娶了我吧。我受够了,我要彻底改变我自己。我愿意嫁给任何一个 可能让我尽快离开这儿的人。我不想再看见任何能勾起我这段记忆的人。我要远远 地离开索恩,永远不再见到他…… 可是听到莱尼声音的一霎那,娅的手突然抖得快握不住话筒了。她泣不成声。 莱尼在那边一个劲地催问娅发生什么事了,还问娅是不是那个叫索恩的家伙搞的什 么鬼? 你叫他听电话,告诉他,如果是他再不善待你,我将杀了他,杀了他全家…… 去你的!娅蓦然回过神来,发疯似地对着话筒吼起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 敢动他一个指头,我就死给你看! 可是你,小伙子吓慌了,急忙说:那你为什么找我?为什么这么伤心? 谁伤心了?娅尖叫起来:我这就告诉你,永远死了你那份心吧!我永远不会嫁 给你的--因为我就要和索恩结婚了,懂吗?结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结婚?上帝!和谁,和那个老得生不了孩子的老混蛋结婚?别逗了你,娅,我 告诉你吧,别做梦了。你第一次告诉我他的情况我就不相信他会娶你。象他那样一 个老混蛋,这辈子还能玩得到几个女人?还会乐意再给自己套上个枷锁? 你胡说!再胡说我就…… 娅,你不懂,你太痴情了!象你这样的女人世界上多得是,正是你们纵容了索 恩这样的男人,等事实让你醒悟过来就完了!相信我吧,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只 有我才会真正…… 娅猛地摔上电话,气得差点就晕过去。莱尼的话非但没能触动她,反而使她生 出一股孤注一掷的邪劲。她忘乎所以地扑到索恩身边,狠狠地摇搡他。她想对他说: 你现在就表态,是还是不是。只要他说一个不字或者一句含糊话,她立刻就离开他, 再也不睬他,也不再和任何男人打交道!从此浪迹天涯,永绝尘缘…… 可是索恩睡得那样死。好一阵才稀里糊涂地醒来。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你 怎么了?又作什么恶梦了?哦我的淘气的小可怜,来,让我好好亲亲你……说着说 着又打起鼾来! 望着他那刀刻斧镂般富有感染力、此时却又格外苍老而困乏的面容,娅的心忽 然一酸,霎时又失去了一切勇气。 这样的时候多了,娅就有了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好象一个人被关在牢狱里,不 说杀你,也不说放你,让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进退唯谷地耗着。你说,这是什 么滋味? 娅一遍又一遍地自问:人不患贫,不患难,怕就怕毫无希望、毫无出路、行尸 走肉般捱日子,我这是何苦呢? 而且没有人要你这么过,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有时娅自己也对自己生闷气, 恨自己不争气,在情感上怎么这么软弱这么混帐…… 可是我为什么非得这么混下去,难道就毫无办法改变现状了吗?有一天娅突然 这么对自己说。这念头好象是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被她紧紧抓住不放。每天,每 夜,不论上班时与大家假意嘻嘻哈哈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的思维总 在这个念头上打转转。可是,她设想了许多理由,许多精采的言词,一到面对索恩 的时候就觉得软弱无力,未等开口就先放弃了。何况,一旦和索恩在一起,她几乎 百分之百地就被他身上释放出来的那股神秘的力量所左右,可以说她简直是整个儿 被他溶化了,他的呵呵笑声令她想大笑不已,他的些微不悦令她感到特殊的痛楚与 怜爱。她几乎象个驯猴人手中牵着的猴儿,情感一点也由不得自己,老有一种讨好 主子的欲望,稍得主子一点小赏赐,就感动得受宠若惊……这种时候娅常常又自我 麻醉,自己哄自己说,算了算了,以后再说吧;得过且过,得乐且乐吧…… 既然这样,干脆就顺其自然,维持一阵再作主意吧。 岑越听越觉得娅这事实在太复杂,令她有一种黔驴技穷的感觉。 其实岑一直想为娅出个什么强有力的主意,能立即助她起死回生,马到成功。 可是办法倒是想了不少,但一琢磨无一经得起自己检验,无不俗不可耐。只好叹一 口气表示她的同情。 她顺着娅的话头说:其实,别说你的恋爱对象情况如此特殊,即便一般人,哪 个真正意义上的恋爱不是喜忧参半的?好事多磨呀。何况,人生本来就是籍着痛苦 与幸福这两翼飞翔的,谁也不会老是拍打着一扇翅膀过日子的。如果你把这一点参 透了,得过且过,得乐且乐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慢慢地寻找机会以求一逞,也就减 少了痛苦,不失为一种明智的人生哲学呀。 不行,哪知这一天娅却一反常态,毫不客气地反驳了岑的空头哲学。她情绪激 烈地说:你的哲学还不都是中国人奉行滥了的中庸、无为那一套。可那都是中国人 对自己命运无可奈何只好自我麻醉的陈腐俗套。我可再也不想对自己命运听之任之 了。 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也要竭尽全力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而且,实际上我也 早就想过你那套玩艺经,可它顶什么用?因为我面临的问题非常实际。索恩可不哲 学,他是聪明老到、奉行着与我们全然不同的一套逻辑的活生生的人。总要有一些 特殊而实际的办法才可能抓得住他。 可是…… 实际上我今天来……岑姐,我已经想出一个办法了。就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怎么行才好,我怕万一行不好的话,会弄巧成拙。 什么办法?岑一改先前的哲学口吻,力劝她不要踌躇迟疑,贻误良机。 就是……娅欲言又止,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云:岑姐,你知道我的性格,这种 事虽然…… 可是都这种地步了,我什么也不顾了。只是我说出来,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可 千万不许传出去! 什么话呀,我们俩谁跟谁呀?再说,爱情嘛,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个斗智斗心 的战争哪,目的是合理的,手段尽可以尽其所能…… 就是。又不是害他。所以我……我也是偶尔看电视时受到的启发--你说,如 果我能使自己怀孕,索恩会不会因此而定下决心? 这……岑咯咯大笑,狠狠地截了娅脑门一下:果然被我猜到了!唉,可怜的女 人哪,穷思竭虑,所能想得出的,仍不过是一哭二跑三上吊之类的妙计! 别逗我了。你说到底行不行嘛? 真要这么办,有什么不行,这还不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你们现在采取的是什 么措施? 他用工具。 叫他别用就是了。就说你不习惯那玩艺,不喜欢。 要是他非用不可呢?以前有过两次工具用完的时候,他可沉得住气,一到时候 就出来了。 试试看嘛,他坚持要用你就拒绝与他同房--哎,对了,明天我帮你买点药来, 让他看清说明书,让他相信服药更适合你。至于是否真服,还不就在你手里了?你 甚至可以当他面吞下药去,一转身悄悄吐出来不就成了? 太好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娅顿时如遇着个救星似地得意地狠捶了岑一下: 到底是过来之人呀,就是有办法。说着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要说,索恩也够倒霉的, 遇上两个中国女人合谋对付他,万一哪天让他知道了,还不气疯过去呀? 什么要说?一旦你们真结了婚,枕头边什么会不向他坦白?要恨他也只会恨我 这个出馊主意的。 什么呀,这种事我永远不会对他说的。本来也是不得已的事嘛。 可是,现在的问题并不是这个,岑皱起了眉头:我想我也要把话说在前头,这 么做的后果你应该充份估计足,万一事未成却让他察觉了,他可能会反感甚至痛恨 你的。而且,万一你真怀上了,是否就一定能使他……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娅突然烦燥地捂起了耳朵:所有这些我都反复考虑到了, 我也知道这样会有一定风险,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觉得这是唯一最有效的办法 了,拼死我也要试一试的,你就别泼我冷水了,反正事情无论成功不成功,我这辈 子都会记得你的情…… 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滚下了脸庞…… 十五 天哪!莫非我真的怀上他的孩子了? 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了,身上还没来。娅起先并没在意,可是一旦意识到或许 有这个可能时,她的心嗵地一蹦,只见镜中自己的眼里忽地跳出道异常美丽的光泽, 双颊也飞起一片很好看的淡淡红晕:如果这结果是真的。那么这一定是天意吧? 自从她和岑商量出那些办法后,她就一直在努力使之实现。殊不知难度比她想 象的大得多。索恩对此一向是非常谨慎的。防范措施做得很严密。有几次娅故意说 她不喜欢他套上那个玩艺,让她感觉自己象个妓女。可是他只是笑笑,并不理睬。 娅也把岑给她的药连说明书一齐给索恩看,并真的吞下一粒药去。可是索恩依 然套上了他的工具。他说只有这样他才放心:我可不想随随便便给自已惹一个大麻 烦。 而且缺乏安全感也会使我变得无能。 索恩强调:在美国可不象在中国,堕胎是个很严重的事情,有的州法律干脆是 禁止的。 娅说这又不等于一定会怀孕。何况即使有了也可以采取别的办法。 何必呢?索恩满不在乎地拒绝,又诡谪地眨眨眼说:你不明白男人的心理,要 知道那玩艺对我提高信心有益处。信心是男人做这事的根本。 其实,娅知道他根本的着眼点是怕有了孩子就失去了退路。即便他不和娅结婚, 美国法律对他的孩子可不会不承认的。那他就得为这个孩子付出财产和一切正常孩 子应有的道义、法律责任,他当然不得不谨慎了。 可是,机会却突然垂青了娅! 那一回,索恩喝多了,稀里糊涂地什么也没用就那个了……虽然事后他立刻警 觉过来,并催娅立刻到卫生间好好冲洗。娅二话没说,立刻进了卫生间。 她悄悄地插上门,打开水龙,让索恩听得到哗哗的水声。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坐 到了镜前,抑着狂乱的心潮,一遍又一遍地默默祈求上苍:上帝呀,看在我走投无 路,一片痴情的份上,千万赐我一个孩子吧…… 娅意识到这是她可能抓住的唯一机会,她猛然产生一个强烈到无可自制的愿望, 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也绝对要牢牢抓住它! 虽然索恩并不知道那晚娅实际上并没按他要求作任何事。但第二天他仍然感到 忐忑不安,于是又央求娅赶紧到医院去要些有补救作用的避孕药来吃,慎防万一。 娅不动声色,假意完全照办而实际上哪儿也没去,反而在家小心翼翼地躺了一个下 午。那个下午娅心潮起伏,一直处于莫名的恐惧而又十分甜蜜的幻想中。她几乎对 她今后的一生都作出了清晰而明确的筹划。对于她,这件事可真是一个实质的希望 了。娅想的是,万一我有了个孩子,他也许会看在这一点上不得不作出结婚的决定 吧?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仍然不想娶我,那么有一个他的孩子,对我也是一种安慰 了…… 十六 这怎么行?岑毕竟年长娅许多,虽然真心帮她出过主意,但真的听说她可能怀 孕了,不由得又不安起来,尤其对娅那种即使索恩不要她,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的 糊涂念头,极感可怕。她惊呼道:娅,这种事你可千万别任性!别忘了你还是个中 国人!你还这么年轻,这种事在中国……如果你确信孩子并不能迫使他与你结婚, 千万别感情用事生下孩子,你会后悔莫及的,你的后半生整个都会被毁了的!不! 娅突然突然蹦起来,脸绷得紧紧的,象要驱赶什么邪魔似地,直直地伸出细细的双 臂,嗓音尖锐地说:谢谢你的好心。可是,如果失去索恩,我还指望有什么理想的 后半生? 娅!无论如何你……索恩知道这个情况吗? 知道。他成天忐忑不安,几乎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啦。他知道我的经期。没到日 子就开始问我来没来了。我试探他说没关糸,即使有了,如果你不想要,我也能想 办法堕掉它。 万万不能!索恩惊呼起来:何况那会有多大的麻烦? 可能会有些麻烦,比如需要一张结婚证明。 可是我们哪有这个玩艺呢? 他的态度令我十分失望,反而更坚定了保住这孩子的心愿。但我仍然试探他说: 实在不行就只好想别的办法,比方多花些钱,找个私人诊所做手术,当然这要冒点 儿风险。可是索恩立刻跳了起来:风险?那怎么可以!我想我必须认真警告你:没 我的同意,你可千万不可以自行其事。中国的医院都那么简陋,我都怀疑会被他们 搞出什么大事来,何况什么倒霉的私人诊所!你决不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他 反过来反复安慰我说:你不要着急,让我们耐心一点,看看再说。也许根本没什么 可怕的结果。也许……总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他反复唠叨着这句话,可是到底他打算取什么办法,就是不吐一个字。我想他 根本还抱着侥幸心,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还是不会下决心的。但是我看得出他的思 想矛盾得很厉害。 他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着急。每天一见我第一个表情就是抱紧双拳,满怀恐惧 和希望地狠狠盯住我的肚子。我摇摇头,他便立刻轻叹一声:上帝呵……哦,不要 紧,会来的会来的。 他喃喃嘟哝着,与其说是安慰我,倒不如说是在安抚自己的焦灼。这么说,你 这着也许真是击中索恩的要害了。更重要的是,看来他也不象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否则,他大可以袖手旁观。 嗨,你可真够幸运的呵。岑松了口气,便和娅开了句玩笑:你可也够狠的,索 恩如果知道他曾经让你狠狠地戏弄了一把,今后结了婚的话,恐怕要惧内到天堂为 止啦。 即使事情成了真,我也不会让他知道真情的。娅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我不得 不如此,但我今后会好好回报他的。只是,我担心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些,谁知道到 底是不是怀上了呢?即使怀上了,那漫长的十个月我怎么过呀?会不会又流产了呢? 哎呀我真是焦心透了,你看我这不真成了孤注一掷的赌徒了吗? 为什么不上医院去做个检查?这是很简单的事情。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个 熟人。 不用。熟人我也有,到了这份上也不怕什么难为情的了。可是我……说穿了, 我还真怕上医院,万一不是那回事,我这唯一的希望不是早早地破了产吗?要是真 有,不去不是更好些吗? 哦,你这个疯丫头哟!岑情不自禁地唏嘘起来:看把你折腾的呀…… 是呀,和个疯子有什么两样?还阴谋诡计、无恶不作--什么甜蜜的爱情,美 丽的人生,下辈子再不信这些书上的鬼话!唉,娅惨淡地一笑:冷静些时我也常常 问自己:你这是何苦哟…… 一句话又触及自己的痛处,娅的声音嗄然闷住,头一低,抽嗒抽嗒地憋了半天, 才把眼眶里的泪花憋了回去。 唉,人哪,真是说不明道不白的一个怪物呵。岑在心里这么感慨着,再也没说 什么。 娅又默默了好一会。尔后,突然省悟过来似地蹦起来:我该走了。我想,早点 歇歇总是好的吧。她下意识地轻抚着肚子,脸上又泛起红红的光泽。 当然。 可是,谁知道上了床能睡着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好久没睡 过囫囵觉了。我知道这对孩子也不好,可我没办法让自己安下心来,又不敢吃药。 既来之,则安之吧。 只好这样想了吧。谢谢你,和你谈几次话,我心情真是好多了。 算了吧,其实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岑嘴上这么说着,可是娅走后再细细一想,觉得自己也不见得一无用处。至少 娅得着一个能理解她又能让她尽情畅诉衷曲的对象了。从这点上看,自己还是功德 无量的。而她则还算得上是幸运的。谁知道我们这个国度里还有多少象娅一样命运, 却连倾诉都无门的人在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