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 傍晚如有名字,应是仓皇。 无论春暮秋夕,街头总是流动着一片仓皇的氤氲。灰朦朦的暮色里,密如过江 之鲫的自行车穿行如梭,大车小车尖锐地嘶呜着烦燥;几乎所有的行人都绷着张淡 漠的脸,匆匆步履写下纷乱的焦灼;小贩扯起嘶哑的嗓门,急欲将最后一把青菜变 成纸币;包子铺冒出的腾腾香气,更多地勾起路人急迫的想象--炉灶在等着他们 开锅,孩子在盼着他们踪影,自己的肠胃也不安地咕噜个不停。家,在此时成了最 具体最直接最美好最安全的目标和归宿…… 眨眼之间,天就乌透了。 行人大多象是被黑暗一口吞没般消失了,街头霎时空寂下来。索恩便又觉着了 自己心的空虚。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索恩并不知道千百年前中国诗人的这 番惆怅,但作为一个长期离乡背井,独在异乡为异客之人,乡愁自然也不会放过他。 而每天随暮色降临一起降临的,总还有几分惆怅。如果没有约会,没有宴酬,晚餐 前那一两个小时便象把无形的梭子一样,密密地编织起他的愁绪和孤独来。 每当这种时候,索恩总觉得百无聊赖而一筹莫展。房间里空落落的,大街上灰 朦朦的,一切都在仓皇而匆促地快速波动,唯独他象被时间定格似的,什么都不想 做什么地方也不想去。窗前便成了他唯一的去处。默默地伫立着,默默地下望着。 他能想象那一团白昼里最后的喧闹是一种什么氛围,也能体会出那一群群行色 匆匆的路人揣着的是怎样的一种意绪。当一切都放松、静止下来后,他的想象仍然 会追随那些消失在狭窄的小巷或挤迫的住宅楼里的各色人等,看见那陈陈相因透出 昏黄灯光的房间里,变幻出一幕幕此时绝对大同小异的生之片断。 品味他们实质也是在品味自己的人生。平庸单调、枯燥机械地碌碌着的中国平 头百姓,不知他们会不会想象得出,有一些住在豪华富丽的五星酒店的异国游子, 常常在厚厚的帘幕后面,注视着、品味着、怜悯着又常常是羡慕着你们? 只因你们有一个温暖的家。 次第亮起的街灯点燃了索恩的意识。他离开窗前,关上乏味的电视,打开房灯 和音响,拥坐着缠绻的《梁祝》和柔和的光线,他的心稍稍宁静了些。轻拍着微微 有些站酸了的腿,他开始考虑晚餐如何打发。冰箱里有些干酪、挺新鲜的黄瓜和西 红柿,还有今天刚从餐厅弄来的新鲜草霉和些从美国来的同事刚送他的香肠。做点 沙拉或者做个热狗是很简便的事。一般来说,索恩也乐于自己烹调。但今天却提不 起兴致来。因为今天只有他一个人。 很久以来,他动手作饭的时候都有娅的一份,他已不太习惯独自己一个人还动 盘动刀的了。 国内公司来了批高层人士,娅被老板派去为他们翻译去了。据说他们要上海、 深圳、海南地考察一大圈。估计至少需要10来天,而娅才离开他5天。起先索恩 对此并不在意,倒有一种暂时解脱的轻松感。可是几天下来,他忽然感到了无聊, 有些恍惚,有一种过去年代里长久未曾重温的复杂情感。 他和娅相处几个月下来,感觉一直很美好,可是心深处却也渐渐滋生出一种难 言而复杂的情绪。这首先来自娅越来越明确流露出来的情感沉溺。虽然她至今仍然 表示她并不是一定要索恩娶她不可,但索恩却越来越明白她实际上是日甚一日地渴 望着这个目标。有时候他便有了种疲累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并非来自对娅那份恋 情的厌烦。 索恩很能理解娅这种心思。如果他对娅毫无好感,他早就会设法甩开她了,决 不会因为她自己软弱的表白而与她姑息苟合。 问题是索恩也不想伤害娅。他觉得娅挺不错,通情达理,含而不露,年纪不大 却特别懂事,尤其特别能理解他这样男人的心理。她的英语水平又那么高,词汇丰 富,口齿清楚,准确流畅,与她对话常常使索恩忘了是在和一个中国女子交流。她 的观念也明显不同于一般东方女性,似乎没有什么过多的文化、思想、道德诸方面 的障碍,落落大方而不拘谨,与她相处不需要有任何顾忌,你畅所欲言,决不会看 到她大惊小怪的模样或者听到什么尖酸刻薄的诘难。这都是索恩对娅最欣赏的地方。 这样的交流总是让人愉快。而更合乎索恩胃口的是,娅的长相都和西方人十分神似。 尤其是现在她改做了一头蓬松的长波浪卷发以后,许多新从国内来的人都会误以为 她也和他们一样是从美国来的雇员,或是打工的留学生。娅的模样、气质、观念都 特别容易讨得外国人的欢心,这是一个公司里人所公认的事实。虽然也因此而成了 索恩的一块小小的心病:他相信所有外国人都会因此而笔垂涎于娅。 如果娶这样一个女子为妻,至少算不上是件失策的事情。 索恩也不是没有动心过。 但实际上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索恩决定还是上“欧风”去晚餐。 “欧风”是他和娅有时为了换换口胃而外出用餐时偶尔发现的。去过一次后, 便成了他们外出用餐的唯一去处了。主要是那里的氯围和口味都极对索恩胃口。它 的店主原是很有文化的大学青年讲师,所以颇有经营头脑;专门针对大学及附近高 档宾馆区的外国人,饭菜是完全西式的,很干净而且还有做得挺不坏的牛排和意大 利皮萨饼。所以吸引了不少外国老主顾,生意挺红火。 索恩换好衣服,悠然步出宾馆,向西慢慢地踱了十来分钟,便到了位于大学校 门东侧一条小巷口的“欧风”餐厅。一进门索恩就感到一种熟悉而特别的愉快,空 寂的心田仿佛被酒精滋润过的肠胃一样,流过一脉温馨。和店主陈打过抬呼后,他 迳直进了里间,在自己常坐的那张小桌前落了座。 今天挺巧,人不多。索恩四处打量一下,没见到熟悉的人。他有些失望,再想 想这也好,他很久没有这份宁静了。 有好一阵没来了,店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新做的却是老旧式样、看上去似乎 摇摇欲倒、做工极其粗糙的木桌、木凳,梁上吊着几只旧时乡村人家才有的竹饭篮, 墙上的灯具都是仿古的灯笼或烛台状的,正中还横饰着一把古老的也许是从真正的 小木船上取来的船橹;另一面墙上则挂着一口中国宝剑、一张硬木雕弓……处处透 出店主对西方人审美心理的准确参悟。 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店主陈不用索恩开口,已用锃亮的托盘端来了一小杯杜松 子酒和一瓶他必用的“王朝”葡萄酒,笑眯眯地问他:索恩先生,除了牛排和皮萨, 还来点什么吗? 来一份汤吧,多加奶油。再来份鱼吧,今天我可是饿坏了。 马上就到。只是,店主陈小心地揣摸着索恩的表情,加了一句:是否还需要添 副刀叉? 嗯?哦,不用,娅离开我啦!索恩快活的和他逗乐:你知道对于她,我实在是 太老啦。 哪能哪,店主陈根本不上他的当:是她有什么事情吧?要不,出差了? 也许是吧。索恩开心得大笑起来:好吧,就让我先为她旅途愉快干一杯吧。 可是当他静静地开始用餐的时候,心头却怦然一跳,明明身处一种几乎是纯粹 的异国风情之中,先前在窗前闲看时忽隐忽现地闪现在他眼前的故乡情景,又一次 掠过眼际。这会儿,他们该开始了吧? 今天是小女儿凯萝丽17周岁的生日,礼品一周前他已经快件寄出了,下午他 又和她通过电话,她说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尤其那只几乎和她一样高的拉绒大熊 猫简直要让她发疯。她说今天将有十多对同学来家,其中有五对也是生日,他们将 度一个狂欢式的通宵派对晚会…… 这当然令索恩高兴。但一想到随时随地可能震响起来的妻子海琳的抱怨,他的 心境陡然又变得阴暗起来。 该死的,她准会大煞风景的!她永远改不了,永远不能理解别人,不能容忍别 人的快乐,简直糟透了! 直到现在娅仍然以为索恩离过婚了。实际上那只是他一开始为了更容易地获得 她而顺口说说的,没想到弄假成真了。但他目前还不想告诉她真情,说不定哪天他 真的要离婚呢?虽然这实际上几乎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走着瞧吧,好在公司里 的人在国内也都分属各个分公司,彼此并不了解也无心了解各自的私生活。 二 从波兰调来中国前,索恩回国办了几件大事。一是给已届成年的凯萝丽买了一 辆车。她从15岁开始就不停地吵吵着要了,索恩曾经因为大女儿之横祸而下决心 永远不让她开车,但终于还是没能拗得过她。二是请人将住宅重新整修了一番,并 彻底抹去了大女儿但妮斯的痕迹--除了她的所有相片。三年前她与男友去海滨渡 暑假时死于车祸,这致命的一击使索恩一度失去了生活的欲望,也使他和海琳名存 实亡几乎就要崩溃的婚姻得以延续下来。海琳那一夜之间花白了的头发让索恩伤感 不已。他不能想象自己再能向她心上插上一刀,尽管这一生中,他的感觉是自己的 心脏已被她捅得斑痕累累。 第三件大事就是他提议并得到海琳热烈响应的--举行一个盛大的家庭聚会, 为即将踏上又一个国度的索恩,(索恩私心里)也为了使这个家庭重新成为一个值 得眷恋的港湾。每一次远别,他都有种酸涩难言的感情,又庆幸逃脱,又想带走一 些温馨的回忆却总是难以如愿。如果不是凯萝丽让他梦牵魂绕,他真可能永远不再 回到这所房子里来。 索恩的房子座落在距市中心数公里的郊区的一块高地上。是一座带草坪和车房 的挺不错的三层小楼。周围满是修长的林木和星星点点的野花,春天站在楼上远眺, 真可谓赏心悦目。 重整过的房间色彩朴素而悦目。仿照了那个专替中产者营造室内布置的装潢师 的最佳标准设计的。墙壁饰成灰色,木头装修是白色,地毯是宁静的蓝色。卧房里 的家具很象桃花心木的,衣柜有一面晶莹的大镜子。海琳的梳妆台上的用具几乎全 是钝银制的。两张纹饰得很美的铜床中间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盏华贵的水晶 台灯。床垫结实而不硬。买这种现代化的床垫可花了大价钱。所有的卧室都装有空 调,饰有厚实而好看的两道窗帘,开关自如。遣憾的是一切装饰完成后,索恩才发 现这种设计有些象是一个上等宾馆里的一个上等房间,给人的感觉是似乎会有一个 女服务员走进来,把它收拾一番,让你再住一晚,第二天或许就掉头而去,永远不 会再想起它。真是个绝妙的讽剌呵,索恩暗自苦笑。 索恩的房子是五年前才盖的,稍一整修立刻又变得焕然一新。其它的房间也象 卧室一样舒适、气派。整个建筑格调高雅、简单美观,设备新颖,铺了图案精美的 地毯,一切都显得新鲜,充满生气。 餐厅宽敞明亮,足可以举行十对夫妻的盛大聚会。通向它的是一座黄铜小门, 里面有一个令人羡慕的橡木酒柜和一排用铅条镶嵌着玻璃的碗橱柜。奶油色的粉墙 上新换了一幅质朴油画,画得是一条鲑鱼在牡蛎堆上喘着粗气。墙角新装了几个插 座,用于使用刚换的大容量微波炉和电热咖啡壶、电气点心炉。 楼上楼下反复巡视几遍的索恩,对自己的新家感到满意。满意之余却又感到它 还是存在着一个根本的毛病,总觉得它不象个“家”! 有时索恩甚至会感到一丝后悔:给她准备了高级舒适的住房又有什么意义?根 本就不懂得领情! 真正开始讨论请哪些客人来家吃饭的时候,索恩才感到自己的想法未免太浪漫 了。一下子要请十来位客人,光是准备张罗的工作就足以让人心烦意乱的了。从花 店订购了鲜花,把所有雕刻玻璃器皿都取出来备用,设计食谱,连一向精于此道的 索恩都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了。 光是请哪些客人,他和海琳就讨论了两个晚上。头一天,海琳倒是少有地开明, 她让索恩尽管先提出他希望请的客人。可是当索恩把自己想好的名单拟出来给海琳 过目的时候,她那老毛病立刻又犯了。 哦,亏你想得起请这个家伙!她用粗大的彩笔毫不客气地勾去索恩在波兰时的 老同事特莱,接下来竟一发不可收,一面大惊小怪地尖叫着,一面嚓嚓嚓地在纸上 大笔涂抹着:这家伙十足一个粗胚……他?他简直是全世界叫做丈夫的人中最下流 的一个啦……这家伙你也请?除了花言巧语骗姑娘上床,他还懂得什么叫作女性吗? ……这家伙更不能理他了,顺便告诉你,我还希望你永远不要再和他有什么勾搭! 整个妇女协会尽人皆知、人人切齿的虐妻者,能让她到我这个主事者的家里来?满 城的妻子个个都恨不得能阉了他!…… 索恩咬紧牙关,差点想一把夺过名单撕个稀巴烂,可是他没动。一是因为他毕 竟已经习惯妻子的这一套把戏,他不想在临走前又闹出一件日后让自己揪心的麻烦; 二是凯萝丽正倚在她母亲身边,饶有兴味地听着她的高论,他不想用一场大吵大闹 来伤她的心。大女儿死后,凯萝丽是他还在这个家存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了。但他却 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凯萝丽会和她这个怪僻的母亲相处得远比他亲密。也许就因为 她是女儿?当然,肯定也因为自己常年不在她身边。想到这点,索恩的心头就沉重 起来,他内疚地看着凯萝丽欢乐鲜丽的脸蛋,对海琳的怒气也消了不少。随她去吧, 本来还不就是为了让她们满意才搞这个该死的聚会的? 万万没有料到,第二天海琳拿出的名单上,索恩拟定的客人竟被删了个精光, 只剩下一个过去他们的好邻居莫莱里老头,更让索恩凉透了心的是,15位来宾中 除了这个莫莱里外,清一色是女宾,清一色是海琳那个什么妇女协会的骨干分子! 亲爱的,海琳似乎也觉得这有些过份,但却丝毫想不到是否应该作些让步,一 如既往地用那种武断的腔调安慰索恩说:我知道这也许不对你的心思。但是别忘了, 在这个清一色是男人们自以为是地主宰着一切的世界上,有着自己独立人格的女性 们,一年也难得有这个痛痛快快喝一杯,说说自己心里话的机会的,不是吗? 索恩心已死,懒洋洋地哼一声而已。 宴会那天,索恩一大早就坐立不安。 喂,索恩,今天可别刷什么栅栏啦,出去采购些酒来。也别磨蹭得太晚,你还 得穿衣服。 衣服?见鬼,我现在已经穿好了衣服!你以为我打算穿着背心裤衩去刷漆吗? 我不想听这些毫无幽默味的玩笑,更不希望你在孩子面前讲不正经的话。你得 穿晚礼服!客人都是本城最体面的女士! 我想你是指的今晚的家宴服吧?我是在自己家中,况且,自古以来人们发明的 最无聊最讨厌的东西之一,就是什么晚礼服,难道这不正是你们那个妇女协会首先 应该革命的课题吗? 索恩你少贫嘴好不好?告诉你,你回家时别忘了到维琪点心店去取订制的冰淇 淋。让他们送我可不放心。 行了,早饭前你就吩咐过20遍了。 要是我不这么不断地提醒你的话--对了,你下楼看看那个请来的女用人到了 没有…… 哎呀,我说我在这个家中到底还有没有说话的意义啦?不是说过不必要为一顿 朋友聚餐请一个什么用人吗? 可是你没见我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吗?一会我还得出去选花,做头发,挑餐具, 买椒盐杏仁,看看鸡做得怎么样…… 没等海琳唠叨完,索恩早已溜得远远的。他只有这一个办法,和海琳论理或听 她说完都将只有他自己的神经爆炸这一个结局。 客人到来的时候,满屋突逢战争似的喧腾开来。哦,啊,哈哈……吵嚷声,嘻 闹声把索恩的头都搞炸了。尤其令人讨厌的是她们从进门到出门,只要嘴巴在动, 所谈的必定是女性的尊严、协会、举办讲座、开办妇女之家、发动一次更有声势的 游行、到市议会抗议女议员数量太少……等等,等等。 索恩要求下楼去调鸡尾酒,借以躲开这些狂热分子。他先还有些不安,怕海琳 会埋怨他冷落了她的客人,哪知她连脸都没向他转过来,连连挥手:去吧,去吧, 把酒送来就没你的事了。索恩又一次感到自己看破了红尘。 索恩悻悻地来到餐具间。当他在餐具室水槽边敲碎冰块,挤桔子汗,收罗了大 批瓶子、杯子和匙子时,他觉得自己和镇上汉森酒吧那个臃肿得终日气喘吁吁的老 板娘没什么两样。 当他和临时雇来的女用人端着沉重的托盘摇摇晃晃地上楼送酒,穿过乱声嚷嚷 的女人身边时,这种感觉就更是逼真了。 他假意还要做些好吃的,干脆溜到餐室里不上去,独自在此痛痛快快地偷喝他 最喜欢的波旁烈性威士忌。这是他藏在这儿的。海琳不管他是否贪杯。但在家中他 总是防着凯萝丽,不想在她心目中背上一个自己父亲象个酒徒的坏名声。 他用一个旧碟子舀了点带点甜味的苦艾酒,加上一些橙皮苦味酒,倒进一个没 有柄的水罐,然后小心地倒入波旁威士忌,举起来,在头顶上强烈的圆球大灯泡下, 象作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似地,慢慢地却十分有力地将罐中的液体摇匀。 他尝了尝那美妙的精华:天哪,简直就是玉液琼浆!有点象布朗克斯,或是曼 哈顿呢…… 几杯鸡尾酒下肚,索恩的脸上发烫,泛起油光光的红光。一种愉悦的欣快感开 始涌遍全身。不痛快的感觉逐渐变得无足轻重,以至完全消失了。后来,甚至还产 生了许多美妙的欲望--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远远地逃离了樊牢,正开了汽车到处飞 驶,和姑娘们亲吻、唱歌、打诨--失去了的尊严一点不漏地都被可爱的酒精找了 回来…… 三 嗨,可以一起喝一杯吗? 一个浑厚而圆亮的男中音打断了索恩的冥思。抬头一看,一个穿着彩色运动服, 红脸膛,戴眼镜,长着副粗壮的中等身胚的白人男人,叉着腰,歪着头,带着一丝 狡黠的微笑看着他,身边还倚着位体态娆娆的小姐。 弗兰克?索恩一下子跳起来,快乐地张开双臂: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居然会 在中国碰上你!你怎么也满世界流浪啦? 弗兰克使劲耸起肩膀,双手一摊:主的意旨呗。 陈!索恩兴奋地大声招呼店主陈,不料他已托着个酒盘站在自己身后了。 三个人欢天喜地地为他们的邂逅干了一杯酒。 索恩和弗兰克在波兰曾相处过一段时间。弗兰克也是一家美国公司的驻外人员。 是个喜好运动,浑身充满活力的30来岁的小伙子。在波兰时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 打网球,有一度还和一帮风流女子打得火热。 想到这,索恩不由得专注地打量了弗兰克带来的这位小姐一番。 她叫詹妮。弗兰克向索恩眨了眨眼睛:是个早晚得入美国籍的中国姑娘。 是因为你的缘故吗? 这恐怕得问问詹妮喽。 哦,这么漂亮!索恩将目光转向詹妮,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很高兴见到你。詹妮大方地伸出手给索恩,用一口很熟练的带点美国腔的英语 自我介绍说:我在美国呆了3年,没出息,混不下去了,回来做些买卖。 嗯?索恩有点诧异,探询地看看弗兰克。弗兰克不太自然地干笑一声,解释道: 也许我应该告诉你,詹妮有个法律上的男人。三年多前她去美国陪读,后来开了间 铺子,铺子倒闭了,她又和我的公司做了几笔买卖,后来……我奉派来中国,她也 随我回国来找些钱挣。 这么说,你们现在…… 不,詹妮仿佛早已洞察了索恩的心思,说:我丈夫还在美国读博士,老吃他一 个人的他也受不了,我想赚些钱,如果他最终不回来,我再回去。说着,象掐死一 只甲虫一样将手中的烟头掐碎在烟碟里。还冲弗兰克诡谪地眨了眨眼睛。 弗兰克却冲索恩挤挤眼睛,受了什么委屈似地说:索恩你评评理看,我们相处 那么久了,多少波兰姑娘狂热地追逐着我,我都象轰苍蝇一样把她们撵开了,可詹 妮却象撵苍蝇一样对待我,似乎我还赶不上她那个弱不经风的中国小丈夫似的…… 他是不是弱不经风,只有我知道。何况我早说过了,我在美国呆一辈子也不会完全 变成个美国女人的。我是中国女人,中国女人有自己古老的美德,叫作从一而终。 就是说,等待他们象中世纪那样,发一份叫作休书的“解放证书”? 那倒不至于。如果必须的话,我也会发一份给他。只是,说不定我倒会先发一 份给你的,亲爱的弗兰克。至于你是不是撵苍蝇一样对待波兰女人我没看见,可我 倒是看见你是怎样“撵”那些美国妞的呢! 哦,弗兰克无奈地推推眼镜,向索恩说:瞧见这妞有多厉害了吧? 我想这正是她令你着迷之处。索恩此时对这两个人是怎样一种关糸已胸有成竹, 同时对这个伶牙利齿的中国少妇,有了种刮目相看的感觉。他不禁又一次仔细打量 起詹妮来。 索恩估摸詹妮快有30岁了,但看上去她的实际年龄大约在25、6岁样子。 一接触便知是个见多识广,成熟而有个性的女子。她属于那种眉清目秀的女子,淡 淡的两条细眉下,一副不大且是单眼皮、但却挺有神采的眼睛,看人时总是毫不惧 怯地正视着你,神情显得自信而洒脱,眼角眉梢却时时透露出一点不经意的沉郁。 她的肤色也很诱人,颈项处很白晰,脸上却是健康的黑红;显然是薄施脂粉, 却恰到好处,了无痕迹。 索恩的视线滑向詹妮的身体,不由得在她那鼓鼓地绷着件黑毛衫的胸部、和被 淡蓝色牛仔裤裹得紧紧的腰臀处凝滞了一会。恍惚间,他仿佛已经搂着詹妮那绵软 的腰肢轻旋在舞池中了--这妞好性感。索恩不无遣憾地暗想:恐怕弗兰克在她身 上花的力气不小,看得出她很理性。不过,这种妞真要是到了床上…… 一股热血悄悄地窜上索恩的脑门,他一抬手,响亮地拧了个响指,笑对詹妮说: 很高兴认识你。我想请你喝一杯。 谢谢,我喝得够多了。 不,我能看出来,你很善饮。来份马爹利还是金酒?或者,茅台? 来点鸡尾酒吧。弗兰克说。 于是,索恩叫了三小盏鸡尾酒,三人又一次为他们的友情举杯。透过鲜红透明 的液体,索恩的视线刚好和詹妮酒杯后面的眼睛对在一起,他回了个意味深长的微 笑。令他有些失望的是,一直亮闪闪的詹妮的眼睛,此时却被耸拉的眼皮盖住了。 嗨,我说索恩,弗兰克伸手揽住詹妮的肩膀,漫不经心似地抚弄着,一边说: 你现在怎么样?什么时候来的中国?为什么独自在这儿?我们在波兰时,你可不是 这么喜欢寂寞的呵。 索恩哈哈大笑:正如你一样。哦,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 索恩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现在的情况说了一下。最后,微微一笑,说:很不巧, 我现在也有一位象詹妮一样可爱的秘书,这几天刚好不在本地。等她回来,我想她 也会很乐意与你们一起尽情乐一乐的。 太好了,我在南郊别墅租了栋房子,等她回来你们一起来度周末,打网球。我 们的球场算得上是中国第一流的。弗兰克说:不用说,她也一定是位第一流的美人 儿吧?我是说,您那位可爱的秘书小姐? 索恩哈哈大笑,颇为得意地点点头:如果我不介绍,可能你会以为她是个纯种 的美国姑娘。 请问她叫什么名字?詹妮问。 索恩说出了娅的名字。 天哪!说不定我认识她。弗兰克激动得一挥手,差点把酒杯碰翻,惹得詹妮狠 狠地白了他一眼,索恩也吃了一惊:怎么可能?她可没去过美国。 不一定。我已来华半年多了。上个月我在一个朋友的生日舞会上见过一位挺不 错的女孩,似乎就是叫娅。据说是在一家美国公司供职。个儿不高,长长的卷发, 对吧? 嗯。索恩有些不自然起来:我似乎不记得她参加过这么个聚会。也许……还有 什么人吗? 那当然。那天人不少,和她在一起的…… 是个意大利小伙子? ……这就不清楚了。我呆了不久,和娅只是断断续续交谈了几句,要是詹妮在 的话…… 嗨,我说,索恩你不是在吃醋吧?管得这么多?弗兰克见索恩的表情尴尬,快 活地打起趣来:莫非你正打算取得对她的监护权? 不不,索恩连忙挥挥手,把话题岔开了。 然而他心里毕竟不那么平服了。表面上恢复乐呵呵的他,心底却好一会还在半 信半疑地嘀咕: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哼,如果真是和谁去的,肯定是那个莱尼! 四 也许是喝多了,出了酒吧,索恩的情绪低落下来。起先说好和弗兰克他们一起 上舞厅跳迪斯科的,冷风一吹,他的头就开始发晕,的士停下来的时候,他终于下 决心不去了。他抱歉地和弗兰克、詹妮打了招呼,并约好周未到弗兰克那儿去打网 球。尔后,他步屐蹒跚地踱回了宾馆。一路上他的心绪坏到了极点。刚才弗兰克和 詹妮相拥着钻进的士的情形,无形中给了他一个新的暗示。一时间,他感到自己倒 霉透了,独在异国它乡,黑灯瞎火里醉熏々地在马路上浪荡…… 在水笼下猛冲了一气后,他感到好了一些。索性将水量开至顶点,让那密而尖 锐的水线肆意在自己浑身猛烈地按摩,只觉得头皮上、肤肌上如万针齐扎,麻而至 痛,心里却舒畅极了,腾腾热汽里,他恍恍如足踏云雾,飘飘欲飞。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索恩撩开浴帘,手刚触及话筒却又缩了回来。他估计是 娅打来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涌上心头,他几乎不想接这个电话了。 铃声固执地响着,索恩终于拿起了话筒,果然是娅。 啊呀索恩!我猜你应该在的嘛,我都急死了,你怎么这么久不接电话嘛? 你听。索恩把话筒朝向仍然开着的水笼,娅立刻明白了,咯咯地笑起来:你在 洗澡啊? 对不起打搅你了--索恩,你好吗?我都想死你了。 很好。索恩心头感到一热,却故意平淡地说:我想你也很好吧? 好什么,现在还没法休息,他们还在闹呢,你也听听--话筒里传来强劲的音 乐和喧笑声。索恩明白她是在舞厅打的电话。 这不正说明很好吗?一股几乎已经要消熄了的无名怒火,突然又在索恩心底复 燃起来,尽管努力克制着,他的语气仍然明显地变了:我说娅,你大概不知道我有 多么好的想象力吧? 你是否快乐我完全可以想象,我会为你高兴的! 你说什么?娅大声嚷起来:你把水龙关上,我听不清你的话。 关什么?索恩自己也感到害怕,怎么竟会如此猛烈地爆发起来,他冲着话筒几 乎是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自己那儿吵得要命!何不等乐够了再打来? 索恩你……我大约还要四五天才能回来。我真是太厌烦透了,又累得要命,真 恨不得现在就回到你身边,要知道我还从来没有离开你独自出来这么些天呢,每天 晚上几乎都难受得睡不着,就想和你说说话--为什么不给莱尼打电话?他一定会 比我更乐意听到你的声音! 你说谁?莱尼? ……不,弗兰克,你知道弗兰克吗?不知道?哼哼,可是他却知道你,知道你 的一切!弗兰克是谁?你会见到他的,我相信你会想起你在什么场合见到过他…… 索恩!你把我搞糊涂了,我真的听不清你在说谁,能不能说清楚些?我……好 了好了,索恩吼了一下,心头松快了些,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口气便软了下 来,他伸手关上水龙,说:娅,这电话效果太差,我很冷,也得去穿衣服了。我们 明天再说吧。总之我很好,谢谢你打电话来,希望早些见到你。 那好吧,我明天再打来。祝你做个好梦。 谢谢……索恩突然感到有些歉疚:也祝你睡个好觉,刚才我…… 可是,他发觉娅已挂上了电话,他怅然地望着话筒,回想起刚才自己的话,不 禁庆幸通话效果的不佳。也许完全是我的……即使他有时会和那个莱尼在一起,又 能说明什么呢?他想。 五 飞机跃过雨云,娅的心象那陡现于眼前的灿烂阳光一样,豁然开朗。这真是一 种极为神妙而妙不可言的感受。半小时前,机场还是一片大雨,水汽腾腾;半小时 后,不断爬高的飞机硬是钻透厚达数百上千米的云层,把滂薄大雨甩在身下,进入 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光芒的世界,而那万姿千态,如棉田似巨浪、象 雪山赛莽原,怎么形容都无法状其万一的层层积云,如此之广大、雄浑,如此之神 奇、诡秘,其自然,其美丽,简直是一种惊心动魄的张力,令娅情不自禁地屏住呼 息,甚至不敢多看几眼,仿佛自己会被融化在其中…… 登机前办手续时,娅买了一份保险,10元,保值10万元。填领保金者姓名 时,娅迟疑了一下,她没有丈夫、子女,当然填父母名字,可是填完后她却想到了 索恩,一股由衷的欲望油然腾起。她激动起来。思索了片刻,终于又买了一份保单。 虽然她明知万一真遇到了意外,这10万元对索恩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财富,但她 想象着索恩获知她曾有此一举时会有什么心情时,血液就沸腾起来。万一见不到他 了,我也要让他知道我至死不渝的感情…… 怀上索恩孩子的希望破灭后,虽然娅已经对岑说过,也确实无数次地对自己说 过,再也不考虑什么婚姻不婚姻,只要索恩不抛弃她,只要能与他相亲相爱,她就 什么也不顾虑,得乐且乐地混下去,混到哪里算哪里。可是,实际的情形简直是对 她这种所谓决心的一种残酷的嘲讽。尤其是这次出远门,总共不过离开索恩9天, 可娅却仿佛度过了9个世纪,每天都品尝着简直是生离死别似的孤独、思恋和翻来 复去的焦虑。爱情真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千古哑谜,一种不尝不知道,尝了也辩不 清是何滋味的心理顽疾呵。现在都这种感觉,一旦真正失恋了,我还能活下去吗? 娅又常常为之后悔、困惑,难以想象别人也会有她这种体验。别人还不都顺顺 当当地相爱,结婚,生儿育女?虽然生活平庸,却没有这么多的苦楚,怪只怪自己, 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还这么痴迷! 后来的几天里,虽然归期近了,娅却又渐渐陷入了强烈的疑虑的包裹之中。直 接的起因是因为那天晚上索恩的电话。虽然当时听不清索恩的话,但她却明显感觉 出索恩的情绪,完全和她的热烈期盼的相反,索恩的口气那么狠,那么不耐烦,他 为什么会这样?回味起来,娅的结论只有一个,当时他正在洗澡。可是正常洗澡时 接个电话,又是娅打来的,算什么打搅呢?除非他房中正有人!而且,她叫他关上 水龙,他却迟迟不关,为什么?只能说明正在洗澡的并不是索恩!如果是别人,娅 不会猜疑到这一层上去的,可是索恩却完全有这个可能……那么,这说明了什么? 我在千里之外苦苦思恋着、牵挂着他,甚至购物时,自己的东西这不舍得买,那个 嫌太贵,却总在挑来拣去的想着给他带些让他高兴的礼品,而这时的他,却是在满 不在乎地寻欢作乐,几分钟的电话都没心思接……天哪!如果真是这样,我不是太 傻太不值得了吗? 娅伤心之至。不由得联想起出来前与索恩相处的种种情状,危机感就更增强了 几分。表面上看,前一阵他们相处得很平稳,两人都把内心的种种顾忌压抑到角落 里去,几乎每天都厮守在一起,可说是形影不离,可实际上,虽然在一起的时间多 了,但两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却远不象初相好时那么热烈而忘我了,可说的话越来越 少,似乎该说的都说完了。尤其是索恩,越来越表现出心不在焉,或者就是沉默。 娅常常竭力找些他感兴趣的话题来说,他却依然难得兴奋。于是,常常会出现两人 久久地听着音乐,却眼望着窗外,似醉非醉的沉闷…… 对此,娅原先并不很在意。毕竟不是夫妻嘛,没有孩子、没有柴米油盐,没有 共同需要操心的经济或是困扰着却也维糸着一般家庭的的种种矛盾,哪能成天情呵 爱的呢? 但娅还是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过去从没顾虑到的压力。她曾为之不安,但 又因此焕发出一种希望: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亡。索恩如果真对我有着 感情而又厌倦了这种单调、无聊,或许会因此产生改变的愿望。如何改变?当然是 结婚。在娅看来,名正言顺的婚姻将有助于调整强化两人的情感,比如孩子肯定会 成为一剂强有力的催化剂,丰富两人的精神世界。但是,娅却没想到(实际上是不 愿想,不敢想),改变现状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即分道扬镳…… 耳朵的嗡嗡声使娅意识到,飞机已经下降。她低头一看,呀,地面的灯火已历 历在目,夜生活刚刚开始的城市,象一只变幻着斑驳色彩的万花筒,诱人地展示在 她眼前,很快,她便搜寻到了公司所在的宾馆,宾馆顶上那闪烁的红色信号灯一下 子揪紧了娅的心--索恩,多么希望这是你的眼睛呵! 六 一出停机坪,娅的心就狂热地欢呼开来--虽然给他打过电话,虽然潜意识里 一直在祈盼着他能来接自己,乍一看到索恩那高大伟岸的身影,娅的眼眶一下子湿 了。索恩沉稳地站在灯影下,风吹起他褐色的风衣,更显出一种独特不凡的飘逸风 采。索恩!索恩我不能没有你!一个强烈的意愿如一支飒飒的响箭,先于她的脚步 飞出了心窝。 索恩!她按捺不住地尖叫着,飞跑过去。 听到娅的呼唤,索恩迅速偏过脸来,随即张开双臂,竟一下子将娇小的娅托离 了地面--娅身上背着的大包小包噼里啪拉地落了一地。重又感受到索恩温暖而有 力的怀抱的娅,咯咯地欢笑起来,几滴泪珠随之溅在了索恩的颈项里。 嗨,你这是怎么啦?索恩佯装不明白地逗着娅:你把我当成你的老爹了吗? 不!老公!娅趁机撒了下娇。 哈哈……索恩微微一愣,随即响亮地大笑开来。 的士启动的时候,索恩伸过手去,将娅紧紧揽在怀里,一个热烈的长吻令娅几 乎窒息。 同时娅也下意识地搂紧了索恩。好一会,她才挣出索恩的怀抱,轻声说:真没 想到你会来机场接我。电话里你可没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大声张扬。何况,你忘了你就是在这里接的我吗? 我以为你忘了呢! 不!索恩忽然冒出一句中国话来:永远……不…… 娅一阵颤栗,头晕眩起来。刹那间,两人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今晚,回家吗?索恩一边吻着娅的耳廓,一边低低的问她。 你说呢? 嗯? 我……娅有些害羞了:我给家里打过电话,说……可能还有几天才到家。 太棒了!我猜你也应该这么办的。 哼!可也不能太长…… 度过周未再说。我将带你去一个朋友处,好好乐一乐。 什么朋友? 弗兰克……哦,我想你或许熟悉这个名字? 什么弗兰克?娅奇怪地坐直了身子:为什么你又提起他?他是哪国人?我怎么 没一点印象? 索恩皱起了眉头,幸好,黑暗中娅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一瞬间他认为娅是在装 傻,但又觉得未必。他迟疑了一会,终于转口说:我随便说说。也许你们的确不认 识。 好些天没有见到娅,索恩竟有了种新鲜的感觉。嗅着娅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而 独特的气息,欲火如荒火燎原般呼呼地燃烧起来。他不想让什么弗兰克、莱尼之类 来败了自己的兴致。 他情不自禁地将手插进了娅的胸口。 不……娅猛地缩起了身子,指指前座的司机,示意他不要放肆。索恩满不在乎 地摇摇头,继续抚弄着。娅一把捏住他的手: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些天你在 干什么? 工作。 没和谁在一起吗? 当然!索恩的语气很坚定。想起来,他自己也奇怪,这些天他真的什么女人也 没找过,尽管并不是没有机会。 娅一阵感动。见到索恩后,他的一连串表现都让她感到宽慰,先前在飞机上的 种种疑虑,全随她的气息留在了云间。此刻,她也情愿相信索恩的话是真的。她不 由自主地松开了推拒着的手:你……想我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粗鲁的动作。 几乎是刚关上门,娅就被索恩抱了起来,随即两人一起跌倒在床上…… 索恩将娅的衣服脱得差不多了,娅无力地抬起头来:总得让我先洗洗吧? 索恩耸耸肩膀,重重地拍了下娅的臀部:好吧。 娅走进卫生间的时候,索恩给自己倒了点酒,一仰脖颈,全倒了下去。不一会, 浑身的血液更加畅酣地奔流开来。他默默地坐了一会,被哗哗的水声撩逗着的情欲, 终于使他捺不住了。他站起来,躲到卫生间门口,悄悄向里窥视。背对着他站在水 龙下,娅浑圆的胴体光滑而结实,在朦々水汽中,象一条浮出海面的美人鱼,蠕动 着,袒露在索恩眼里。他的呼吸陡然加快,三下两下地扯下自己的衣服,一闪身, 钻了进去…… 七 或许是出于本能,或许是女性的直觉,娅和詹妮一见面的刹那间,都有一种情 不自禁的回避反应。虽然只是些微的迟疑和不自在,但在彼此心头漾起的惶乱与不 快却很久才平复。 实际上这也是自然的。两人都有着思想准备,知道对方能吸引某个男人,必定 有其不一般的魅力处,但在深心里却又下意识地相信对方不如自己出色。一旦见面, 那种“出乎意料”的感觉自然就成了一种压力。好在两人毕竟都是见过些世面的, 女性之间既有相克的一面,也有相容与相谅的心理需要在。两人短促地调整了一下 心态,一面默默地、习惯性地探询、审视着对方,一边对话;渐渐地,两人都感到 对方并无恶意,感到许多共鸣、可意会之处,谈话便又不知不觉地热烈而和谐起来。 实际上,这也很正常地体现了两个人的聪明之处。在一般场合下,两个中国姑 娘没有特别原因,未必有相处的愿望,但在目前这样一种共同都有着一个外国情人 的比较特殊的情形下,倒是有着不少乐意趋同的心理需要的。至少,彼此都比较能 体谅到对方的心境,也都乐意显得大方而有气度,况且目前谁也不觉得谁受到了什 么特殊的压力。 这情形显然令索恩和弗兰克特别满意。他们和她们一起喝了点咖啡,东拉西扯 地寒喧一气后,精神十足而迫不及待地换上运动服,操起球拍,开进了网球场。 娅和詹妮也就兴致勃勃地随他们来到室外,坐在草坪边的遮阳伞下,边啜着可 乐,边聊天,同时不忘适时地常常是故作激动地为两个男人喝彩、打气。 娅十分羡慕弗兰克的住处。这是南郊风景区外,邻近江边的一片坡地。三面绿 树婆挲的丘陵怀抱间,建着十几幢各带小院和草坪的哥特式别墅。专对外国人和海 外投资者售租。弗兰克的公司为他们的6名常住人员租了两幢别墅。每幢楼配一名 “阿姨”,为他们洗衣、清洁。弗兰克住的这幢,另两人最近去海南筹建一个办事 处,所以目前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独居。事实上也就成了他和詹妮的临时“新房”。 天气很好,风很小。空气中浮漾着草叶和江水湿润的气息。坐在楼前远眺,屋 后坡岭上飒飒红枫在绵软的秋阳下闪烁着温情;杂树、茅草从坡上漫延到江边,透 过微波般起伏的草尖,可以看见江上偶尔游弋的货轮的舵楼,同时不断有许多不知 名的鸦雀啁啾着从江边飞过头顶,栖隐于身后那密密的山林间。 其实我们公司也应该租这么个地方给职员住,娅叹息道:费用比宾馆便宜环境 却远比宾馆舒适。这么静,这么美,这么好的空气,我都象有几个世纪没接触到了。 常住在这儿,什么三烦四恼都会被大自然冲涮干净的,你说是吧? 当然。詹妮表示理解,她指指身后说,据说那顶头的两幢还空着,你可以叫维 纳说服他们老板来买下或者租下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在一起聚会了。 哪能呀!娅忍不住笑詹妮为他们想得太天真了:我们老板宁肯花更多的钱,也 不愿让手下人散住在外面,连住别的宾馆都不行。他是个很古板的人,最怕别人在 外面乱来,做出什么有损公司形象的事来。何况,即使他愿意这么办,也没我们中 国雇员的份的。 这我知道,我是想,索恩住过来,还不就等于你也住过来? 不不,你想到哪去了,我和索恩…… 不必瞒我。詹妮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我在美国好歹也泡了几年了,什么事不可 理解,什么道道看不出来? 娅不禁红了下脸,辩解道:我的意思的,我们一个单位,只要有别的同事住这 儿,我就不便住,而且我和你不同,我没结过婚,现在还受家里人的限制,原本和 索恩也……很偶然才在一起的--你呢?你现在常住在这里? 基本这样。反正家里人不会干涉我。不过我可不会老泡在这里,男人嘛,总得 跟他们悠着些好,要不然很快就厌倦你,象扔一件破衣服一样把原先象珍珠宝贵一 样含在嘴里的女人扔进大江里去。 听了这话,娅的心不由得一凛,虽然明知她说得有理,情感上却不愿接受。她 说:你这真是经验之谈。不过我想,人与人不完全一样,如果有感情的话…… 概莫能外!詹妮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娅的话头,顿了顿又补了句:至少对多数男 人而言。 顺手从烟盒里取出支烟来,点上后,很优雅地送到嘴边,悠悠地吐着烟圈,也 吐着她的见解:男人的本质就是喜新厌旧,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对女人有感情 没感情只不过决定他们以何种方式抛弃这件旧衣服而已。有的是毫不在意的一扔了 之,有的则是扔上一把金币。更常见的是看起来没有扔,比如他们的妻子,实际上 却早已被束之高阁或冷藏在漂亮而空荡、只有做不完的家务、忙不完的孩子的“家” 里…… 娅愣住了,不禁有几分伤感地问:那么,弗兰克这样的…… 我说过概莫能外。何况我和他原本就和你与索恩的关糸不同。我有丈夫,我不 想结束,尽管他也可能将我“冷藏”。但我们作为女人的天性却使我们都差不多, 天性中有些东西使我们痴傻不悟;再超脱再玩世不恭的女人也不可能象男人那样随 意,除非那纯粹是交易关糸。所以我不想更换丈夫这件衣服。何况我早就看透了, 对于女人来说,更换衣服既不象男人那么方便,换了也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但是 你就不同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和你不同? 你的眼睛告诉我一切,一开始我就看透了你的心思。你不知道吗?你看索恩的 眼神和我可大不同呢。娅呀,你现在大概不会超过22岁吧?24?好吧,我来告 诉你我现在多少岁,我现在刚刚过完28岁生日,我在美国闯浪江湖时间虽然不算 大长,但三年时间里你知道我和多少人、什么样的人打过多少交道?如果要问我在 美国的最大收获,告诉你,很简单:我认识了人是怎么一种动物,更认识到男人是 怎么一种动物--实质上讲,他们大都不坏,只不过就女人、尤其是中国式、东方 式的女人的根本愿望来看,他们实在都是些…… 詹妮明显地激动了,她一时找不出一个自认为合适的词,不由停顿下来,狠狠 地掐灭了手中那还有一半的香烟,终于从齿缝中迸出一个硬梆梆的词儿来--王八 蛋! 娅绝望地看着她,半晌,才说:那么你的感觉是……索恩也是那种人?我是说 早晚也会将我象件衣服一样抛弃的人? 詹妮尖锐地看了娅一眼,有些犹豫。经不住娅的催问,便说:你先回答我,你 一定要嫁给他? 娅吃了一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索恩先前和你们说过我们的事? 说什么!詹妮淡漠地撇々嘴,神色有些黯然:你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几年前 我就是现在的你,嫁给我丈夫前我几乎是死乞白赖地缠住一个同校的外国留学生。 结果……我为什么去的美国?就是因为现在的丈夫拿到了签证,我想随他出去,可 能会找到那个早就悄悄地弃我而去的王八蛋,可是……幸亏我醒了。象一场恶梦醒 来,我发现我一无所有,又似乎一无所失,总之我现在很好……许多人问我为什么 不生孩子,我高兴时就说我怕我会误生个女儿,这世界生女儿等于生个活囚徒,一 辈子都是情感的奴隶!不高兴我就干脆说:去你妈的母亲!如果能做父亲我就生, 生他妈的一打儿子,我为他们做牛做马,让他们一辈子只干寻花问柳一件大事! 娅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玩世不恭、满不在乎的詹妮,其实仍然是满腹哀怨,愤 世嫉俗的背后藏着一大块血淋淋的创疤!呵,万一索恩他……我也会象她这样吗? 娅浑身颤栗不止,牙关也不由自主地咬紧了:不,我可不愿象她这样!如果他真是 个无情无意的东西,我决不让他安生!至少我决不留恋他,决不作情感的奴隶…… 见她一言不发的怔忡相,詹妮从自己的怒火中醒悟过来,伸手轻刮了娅的脸一下, 笑笑说:别发呆了。没听过吗?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也许你不至于象我一样糟 糕。也许这个索恩是个真是深爱你的……她远远地望着嘿嘿大叫着击球的索恩和弗 兰克,悟有所悟地说:瞧那两个家伙,据弗兰克说,他们在波兰时处得很不一般。 看来这也是男人的优势之一,他们相对的较重朋友感情,女人可惨了,自身懦弱不 说了,还天性地视同性为敌,实际上反映的还是女性对男性的无奈和对自身处境的 绝望。但愿我们能超脱这个,互相帮衬着点,我相信我们之间是可以做到的,因为 我对你那个至高无上的索恩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而你呢,我料定你现在也根本无 心旁鹜,这就成。要知道,这两个家伙不好对付呢,尤其是你那位索恩先生。 为什么?他很通情达理的。 这也许是,但我指的不是这个,我的直觉是…… --嗨,你们在谈什么呢?把我们撇在一边? 是呵,没有女士的喝彩,男人还有什么拼杀的兴致呢? 索恩和弗兰克喘着粗气,用毛巾擦着浑身的汗走了过来,并将球拍交给她俩, 劝她们也去玩一会。娅不会打网球,本不想去,可是詹妮将她拉了起来:走吧,活 动活动没有坏处,我来教你。 两人蹦跳着走进场子里去时,弗兰克擎着可乐的手停在了半空,呆呆地望着她 们的背影说:伙计,看起来都不赖呀,不是吗? 你觉得娅怎样? 超乎想象!很棒,特别是……瞧那两只乳。看样子你很爱她? 索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不会是想娶她吧? 索恩手一摊:我还没想过这个。她怎么样? 你是说詹妮?也不坏,就是这个……弗兰克指指自己脑袋:并不好办。 你是说,不够开放? 嗯……对你也许是个例外吧。 哦? 两人相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笑够了,忽然都觉得不知说什么好似的仰着脸望起天来。望得眼花了,便又都 无意识地似地端起咖啡,默默地呷。 或许是那渐渐苍老起来的天色影响了索恩,他突然显得忧心忡忡地样子嘟哝了 一声:人生如梦哪。 你是说……弗兰克擦着眼镜,一双变了形的眼睛迷茫地瞪着索恩。 我是说……他妈的我突然想到作一个男人可真够无耻的。 无耻?弗兰克一把摘下刚戴上去的眼镜,又一次不知所以地瞪着索恩。 贪婪!当然,也够可怜的。 可怜?你觉得自己可怜? 啊哈,只不过是偶尔会忽然生出的一种怪念。 嘿嘿,可真够可怜的。我说你是累了吧? 哼,难道你不觉得累吗?索恩突然亢奋地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逼视着弗兰克, 见弗兰克依然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不禁滔滔不绝地发泄开来--在这个世界上, 谁最可怜呢?似乎应该是女人。至少她们总在抱怨自己不幸、可怜、烦恼,可是, 有谁想过男人是否可怜呢? 当然……弗兰克可怜巴巴地附合着。可是索恩根本不在看他,眼望着天继续说 道:不妨让我们来看看男人这个该死的概念实际上意味着什么? 这个约定俗成的千百年进化成的概念的内涵中最基本的一条,就是要求所谓的 男人要永远不断地去征服、探险、寻求,要求他刚强、坚忍、洒脱,以一切来证明 他是个“男人”! 无怪人们尤其是女人们,总是爱论述说男人都是好色之徒--对,如果不仅狭 义地理解这个“色”的话。一个男人可能是球迷,可能是赌徒,可能是事业家,甚 至道德家,但无论如何,他都可能下意识地无数次编织过关于女人和色情的美梦。 然而,人们也该明白,关于男人好色的理论顶多只说对了一半。因为男人的骨子里 并不仅仅是好色。好色仅仅是他的一面。他更好爱,好被爱。他实际上象个懦弱贪 婪而又永远饥饿的孩子。他更需要的是“证明”。或事业上的或竟技上的或者干脆 是从异性那儿来的种种“被爱”、成功的证明。为此他拼命工作,拼命发明,有时 甚至接二连三焦头烂额地拼命和女人作爱,但那多半又不是为了性欲而是为了证明 自己的能力和不甘示弱!难以满足证明欲的男人必是困惑自卑惶恐不安甚而是自暴 自弃的--他抑或酗酒,抑或斗殴,甚而变成一个性变态或强迫症患者,躲在角落 里由“自己”向自己发难。潜意识里的他永远不停地拷问着命令着他:你是个男子 汉哪!你得象个男子汉,你得成功! 可他妈的这在今天这种世道下,谈何容易? 他太累了。他太无奈了。他太象个没有信心受惯娇宠的脆弱的娇宝宝,太象个 饱受别人赞美而变本加厉地穿衣打扮、拼命往脸上涂脂抹粉的漂亮女孩了!事实上 他也常常企图换一种活法或者改变点什么,可是他终究还是…… 喂,弗兰克,你不以为这样做男人其实真是怪可怜的吗? 我想是的。弗兰克象看着个精神不正常的家伙一样,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点着头 连连说:是的,是的,的确是的。只是……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男人呢? 而且,好象我并没有你那么强烈的体验--我是说,感慨。哦,索恩,你今天怎么 啦?你现在改行做哲学家了吗? 那又怎么样? 怪可怜的。 是呵。不过,也许最不该可怜的倒是我这号自以为可怜的家伙。 索恩你真逗。 等着吧,到我这个年纪,你也会幽默一些的…… 八 天色黑下来。四野仿佛突然被浓郁的静默吞没,只剩下朦胧的山坡哽住夜的咽 喉,在沁凉的晚风里倔强成一幅风景。与此同时,坡上的别墅相继吐出温馨的光线, 灯塔般呼应着江上的航标。 晚餐很简单,却很丰富。索恩和弗兰克各显身手,做了两只烤鸡、一道蔬菜色 拉,还有不少娅带来的香蕉、苹果。气氛也很热烈。他们喝的是索恩买的王朝白葡 萄酒和一小点弗兰克的XO法国白兰地。最令娅开眼界的是他们喝XO时那付一本 正经、宛如日本人茶道般的庄重劲儿。弗兰克剩有半瓶他从法国带来的正宗XO, 他小心翼翼地从酒柜里取出,小心翼翼地给每人杯中倒了那么浅浅的一小层酒。然 后,按照所谓道地的法国人喝法,开始慢慢地嗅、抿、呷,咂嘴乍舌地,喝符水似 地滑嵇。 詹妮看出娅的疑惑。便给她解释说:正儿八经的法国人的确就是这么种喝法。 喝这种高档的XO,边酒具也都是有讲究的。他们一般要使用细长细长的高脚酒杯, 据说那样香气可以沿着杯沿缓慢上浮。然后他们一般要谈些关于这种酒的性味、酿 制、品尝方法等话题。然后才是细滋细味地“品”尝。一般法国人也不是常喝这种 酒的,喝也都这么浅浅地来上一小点,据说大多法国人家中买一瓶XO,通常要喝 上个一年半载的呢! 那当然,索恩也说:品尝名酒更多的是一种文化。我在中国的宴会上见到过不 少莫名其妙的酒徒。有一次一个手不离无绳电话的壮汉,一顿喝空一整瓶XO,一 脸的志得意满;还有的头儿端着酒杯沿桌敬酒,一口一杯XO,以示豪爽。其实那 是什么?牛饮!贻笑大方! 有什么趣味、品格可言? 法国酿酒商们也感到不可思议,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发大财啦。弗兰克也说: XO在法国市场上的销量很有限,绝大部份市场都在亚洲,近年则主要是在中国大 陆,真有意思。 后来,索恩和弗兰克又回忆起他们在波兰的趣事,感染得娅和詹妮乐不可支。 索恩忽然联想起一件关于弗兰克的趣事,便转而问詹妮:现在你是否经常与弗 兰克上街购物? 是呀? 弗兰克是否表演过什么魔术给你欣赏?我在波兰时可是时常欣赏他的绝技的。 甚至我还因此受惠呢。 魔术他倒是变过不少,只是购物时……哦!詹妮顿时指着弗兰克哈哈大笑:你 问他自己吧。 弗兰克不好意思地看看娅,脸有些红:这在中国不太好办,中国的商场和波兰 的不太一样。当然,我们成功过。詹妮,还是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他呀……詹妮先让娅看高高地站在书柜上面的一匹足有半人高暗红色的木雕大 马:看见了吧,那匹马就是他的魔术变来的。 变回一匹马?娅不相信地抬头看起那匹大马来。 这是匹梨木雕的工艺马。头一天在商场的展台上看见它的时候,弗兰克围着它 转来转去,告诉我他太喜欢这马了,想要买下来。我说太贵了,980元呢。他没 吭声,又看了会,拉着我走了,说:明天我将出580元买下它。第二天我将信将 疑地随他去了商场。弗兰克又围着马埋头仔细看了一会,忽然,他要我转过身去和 营业员说几句话。随便你胡扯什么,他悄悄地对我说,别让她注意我就行。我奇怪 地照办了,暗中一看,天哪,这小子手脚麻利地用指甲将贴在马胸部的那张标着9 80元的标签刮掉,迅速粘上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张一模一样的新标签:580元! 我惊呆了。弗兰克却不慌不忙地告诉营业员他要买下这匹马。 980元。营业员见有生意,开心地报出价来。 不,580元。弗兰克边说边取出钱包掏钱。 营业员不高兴了:我们是国营商店,不还价。 当然。弗兰克将马转过去:本来就是580元嘛? 营业员一看,嘴巴张得老大:哎呀!这是什么时候改的价?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这马放这几个月了,我一直记得是980元嘛…… 另一个营业员也过来看,一口咬定是980元,他曾经按这个价卖出过一匹。 于是他们找来了部门经理。经理当然也说是980元。可是弗兰克不管他们怎么说, 只管指着那标签要按580元买下:在国外,价格标签就意味着法律,意味着信誉。 经理先生,也许这里的确有什么差错,可是我可不想按你们的差错来购物。谁知道 它原先标价是不是580元或者480元呢?但我尊重事实,既然决定买了,就不 管以前是什么价,愿意按现在的价格买下它。 经理急得抓头挠腮:580元,连进价都不止这个数嘛……算了,谁让我碰上 个抠死理的老外呢?就这一匹,卖给你吧…… 我要两匹。 你……经理倒抽了口冷气,慌不迭地说:只有这一匹了,再有也只能是980 元的! 弗兰克象受了谁的骗一样,唉声叹气地付了钱,抱回了这匹大马。 哈哈……大家都乐得前仰后合。 偶然,偶然。弗兰克红着脸说:那天我心里也够窘的。可是一旦那个了,就不 能退了。 幸亏我是外国人,换了中国人,会不会给弄到警察局去?弗兰克真是个聪明小 子,而且真有不少人所不具的绝招,大大地露了一手。餐后喝酒的时候,他兴致勃 发,找来一副扑克,给大家变了好几手魔术,又取出一盒网球,玩起抛球杂耍来。 最多时,竟能同时抛接五个网球,流星般飞起旋落的白色小球,把大家都看愣了, 采声不断。 弗兰克停下来喘息的时候,詹妮忽然也来了兴致,她取过扑克,说:他那手不 稀罕,看我给你们来点绝的。说着,随手在桌上排出9张牌来--79J43KQ J8这表示什么意思?索恩疑惑地问。 什么也不表示。有时这有助于我计算。詹妮的表情变得神秘诡谪:从现在起, 希望大家肃静,我需要进入一种状态。当我开始的时候,我将离开这间屋子,然后, 你们任何人不准变动现在的坐处,由一个人用手在离牌一公尺左右高度悬空指定这 9张牌中的某一张牌。指好后,我回来,可以在10秒钟以内,准确猜出你们所指 的是哪一张牌。 悬空?不可能吧?娅惊异地叫道:你不是说需要计算吗?悬空了和计算有什么 关糸?何况,这9张牌式和什么样的计算方式有关? 无可奉告。这就是我的玄奥之处了。 恐怕是你故弄玄虚吧?索恩漫不经心地说:我关心的倒是,如果你猜不出来的 话,是否愿意接受什么处罚? 当然可以。随便你们怎么处罚都可以。 如果我需要一个吻呢? 索恩!娅不安地拍了索恩一下:怎么和小姐开这种玩笑? 没关糸。詹妮满不在乎地说:如果我猜中了呢,你如何受罚? 让你吻一下! 我可没兴趣。詹妮挥挥手:好吧,现在我需要吸一支烟,她半闭着眼睛,点起 一支烟后,面壁片刻,突然下定什么决心似地,大步向外走去:诸位,开始。 剩下的几个人将信将疑地面面相觑,娅的心莫名其妙地跳起来。索恩又一次仔 细研究了那9张牌的摆列顺序,十分自信地说:奥妙一定在这9张牌的顺序中,我 们知道,顺序,也就是秩序,是社会,乃至自然界…… 不可能,娅说:这算什么秩序?依据什么原则摆列? 何不试试再说?弗兰克说着,先悬起手指,在中间那张3的上方虚指了一下。 奇迹真的出现了。詹妮进来后,围着三人转了个半圆,一下子将那张3拿了出 来:就是它! 天!索恩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如果你没有偷看的话,这绝对是奇迹!且慢! 他忽然跪在地上,吃力地将脑袋钻到透明玻璃茶几下方,怀疑问题是否出在那儿, 是否有反光什么的,可是一无所获。 索恩你别乱看了,我根本不相信有什么奇迹,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娅不服气地 拉起索恩:这回我来指牌。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在9张牌右上方的J上遥遥地点了一下。 这回,詹妮似乎有些迟疑,她俯身在每张牌上使劲嗅了一会,才确信无疑地指 出了那张J。 娅也愣住了。 妙的是,接下来詹妮又一气连猜了三次,无一不中。大家彻底惊呆了。 呀!你有特异功能吧?娅不禁打了个寒噤。 也许是吧。 可是…… 不!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奥妙所在。索恩激动得脖子都红了:詹妮,我要再试 一次。 可以。 当詹妮出门后,索恩突然吃力地翘了自己的脚,高高地用鞋尖点了一张牌。放 下脚时,得意得脸都歪了:我相信她是凭某种特别灵敏的嗅觉,每个人都有特定的 气味。现在,让她去嗅吧,我的皮鞋不会让她嗅出任何结果来。哈哈…… 可是他的笑容还没收回,詹妮已经毫不犹豫地抽出了那张用脚点的K! 哦,上帝!这可怕的詹妮一定是一个具有魔力的女人! 东方魔女。弗兰克说:在美国,真有个大众报纸记者这样称她,并愿付五百美 元为她照些照片,说要配文章发表。 还有个富家子死活缠着要买我的专利呢! 专利?索恩迷惑不解地问:如果是一种心灵功能,如何可能转让? 完全能。而且转让后,你立即就具有了与我一样的魔力。 这是真的?索恩有些醒过神来了:这么说,这里肯定有鬼! 如果有鬼,它一定附在你的皮鞋尖上--哈哈!弗兰克说着,想起先前索恩那 付鬼鬼祟々的滑嵇相,忍俊不禁,一下子露出了马脚。 好哇!我明白了。聪明的娅顿时悟出了什么:索恩!怎么我们没想到过这个屋 子里可能有一个同谋呢? 嗯?你是说……弗兰克? 弗兰克早抱着肚皮,笑倒在沙发里了。 一阵喧闹之后,弗兰克公开了这个一经截穿便一钱不值的秘密。弗兰克让索恩 看自己手上把玩着的火柴盒,指着桌上那9张牌说:这9张牌,在排放上正好形成 一个长方形,每张牌的数字毫无意义,有意义的是它所处的地位,上中下三排,左 中右各占一点。这在任何长方形的东西,比如火柴盒上,都能找到对应的位置-- *(7)*(9)*(j)*(4)*(3)*(k)*(q)*(j)*(8)----这样,指的人指其中任何一张牌,比 如3,那么它就处在中间那个点上。这时,我作为同谋,就会在别人难以查觉的情 况下,以一指按在中间这个点上。这样,猜的人瞟上一眼便立即知道你们指的是哪 一个张牌了--什么需要计算,装模作样嗅嗅气味,都不过是逗弄人和转移视线和 注意力的把戏而已…… 哇! 骗的和被骗的一片哗然,前仰后合。 欺诈,欺诈!索恩伸手点着詹妮的额头大笑:彻头彻尾的欺诈。 可是,你总得承认我们的表演天衣无缝吧? 当然。所以,我想我该兑现诺言,送给你一个--谁也没有意想到,索恩突然 一把揽住了詹妮的脸,吧叽、吧叽,在她脸上烙下两个响亮的吻! 索恩! 娅的喊声未落,索恩已在弗兰克的惊叫声中,四脚朝天地倒在了沙发上。 等他满面通红地爬起来时,詹妮已若无其事地摸出一支烟,啪,揿响了打火机。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她发愣。她悠然喷出口烟,冲着索恩微微一笑,说:对不起, 把你搡疼了吧? 你可够厉害的。索恩讪讪地整理着搞皱了的西装。 没办法。我不是那种和谁都能作爱的女人。 哦?哈哈……弗兰克毫无来由地又大笑起来。 娅忽然想哭。 詹妮蹦起来,跑到对面墙角,啪一下揿响录音机开关。屋内顿时灌满麦当娜狂 热而放肆的歌声。 我们跳舞吧--娅,来呀!詹妮浑身如散了架了般狂放地扭了起来。弗兰克第 一个冲了过去,和詹妮对扭开来。 我有点头晕……娅有气无力地坐着没动。 我倒乐意蹦一蹦。索恩一个大步便跨到了詹妮身边,顺手一拨,弗兰克被他弄 到了身后,他扭起一种西班牙牛士般的舞步,将詹妮紧紧围住。 嘿嘿,刚才你可是把我弄疼了呢,小马驹。他边扭边冲着詹妮使鬼脸。 詹妮一笑:对不起。 没关糸。要知道我的祖先是膘悍的游牧民族。训服烈马是我们的天性,越是桀 敖不训的马驹我越是想驯服它,你懂吗? 詹妮没睬他。头一低,从索恩腋下钻出去,一把将娅拽起,扯着她打起旋来。 不知什么时候,索恩和弗兰克都不在这间屋里了。 两人关上录音机,坐在沙发上喘息着。 出一身汗舒服多了。詹妮撩起长长的乌发,擦着颈后的汗水说:今晚我喝多了。 歇一会我们洗个澡去。 他们人呢?娅心神不定地看看表:快11点了。 别管他们,还早着呢,在美国,夜生活这才刚开始。 可我们…… 怎么,你还想回家?这儿找出租不方便,再说,空着两套房子呢,怕没你们住 的? 不,索恩不愿意住外面的。 不见得吧?我的感觉他和弗兰克的关糸可不一般。 我觉得也是。可是,还是问问他吧,要走就得早些走? 别响,詹妮忽然支愣起耳朵听了会,说:哼,我知道了,准是在看那玩艺。 看什么?娅也竖起耳朵,似乎也隐隐听到楼上传来断断续续奇怪的呻吟。看电 视? 黄货。詹妮肯定地说。这儿多得是。不信你上去看看。 娅刚站起来,詹妮一把拉住了他:慢着。你别让他们发现你。万一真是的,我 看我们得想个什么法子来对付他们--我看你也不见得想和弗兰克作爱吧? 你说什么呀!娅的脸唰地红了:扯哪去了? 不,我早有一种预感。这俩个家伙呀,亲如手足,在国外这种事情并不稀奇。 这帮狗男人,总想着换换口味。我可败胃透了。 你是说,他们想交换着和我们……一向自以为十分开放、十分适应西方生活方 式的娅,虽曾听说过,却从没料想到还有这样一种可能会落到自己头上。她紧张而 不快地叫起来:詹妮你别胡思乱想啦,怪吓人的!至少我相信索恩决不是那种人, 虽然他有时也喜欢追求别的女人,可那都不过是一种没感情的纯性欲而已。他对我 还是很在意的,他不可能愿意将我和谁交换的! 你呀,太天真。这要看什么情况,谁和谁嘛。再说……你去看看,那上面都是 那一套把戏--嗨!小姐们乐够了吧?弗兰克从楼梯拐角处探出头来,招呼她们上 去看录象:来吧,换个乐子吧! 你先上去。詹妮不由分说将娅推上去:如果不在看那种片子,你就叫我一声, 否则,你就说我上不来了,跳舞扭坏了腰,动不了了! 你这个人哟!好吧。 娅觉得詹妮这人真有点神神道道的了。便自顾上楼去了。哪知进屋一看,顿时 傻了眼,屏幕上一片肉团。好几对赤条条的男人女人,正哼哧哼哧地在干那个事。 她本能地想走,索恩拉住了她:你没见识过这个吗?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詹妮怎 么没上来?还没蹦够? 她……到了这时候,听索恩提到詹妮,娅一下子感到她的话似乎真有那么种可 能了。心底倏然涌起一股揪心的伤感,并且第一次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对索恩的反感。 她不由得转过脸去,恨恨地对弗兰克说:你还是去关心下詹妮吧,她跳舞不小心扭 坏了腰。 很严重吗?索恩和弗兰克一齐冲下了楼。娅坐着没动,木木地看着屏幕上那些 动物般扭动的肉体。若在平时她对这些画面或许还会人某种程度的认同,此时却只 觉得心头一阵阵恶心。人和动物到底还有些什么区别呢?怎么能堕落到这种地步? 她相信画面上那些女人不过都在表演,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兴趣的,要有也只是 女人中的一小类人。但是男人呢?这上面的恐怕也不过是在为谋利而表演。但是生 活中的男人们呢?真的都象詹妮所说的全是他妈的狗东西?真那样,女人的情呵爱 呵,还有什么意义?没有了这种几乎等同于女人生命支柱的真正的情和爱,女人的 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娅!索恩在楼下大声喊她。娅没动,也不回答。有一刹那娅简直想从此永不理 睬他了。 娅,别看了。詹妮伤得不轻,我们得早点回去啦。 娅匆匆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下了楼。迎面看见詹妮歪躺在长沙发上呻吟着。维 纳不安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视线相遇的时候,詹妮诡秘地向她挤了挤眼睛。弗兰 克在打电话为他们叫出租车。 你好些了吗?要不要送你上医院看看?娅假意也很焦急地上前问候詹妮。 不……不用了。睡一觉就会……哎哟! 看着詹妮那装得活灵活现的怪样,娅又差一点想笑出声来。 索恩在车上睡着了。一上车他就显得十分疲倦,呵欠连天,心不在焉。很快便 发出了轻微的酣声,高大的身躯山一样歪在娅的肩上。娅毫无困倦,默默地抚平他 有些零乱的头发。只有在这种时候她心里才感到一种踏实。然而,一转眼她的心便 又象充满了雾气的公路一样,阴郁而沉重起来。她反复咀嚼着先前詹妮的话,越想 越觉悲哀而不可思议。不,表面自信、精明、成熟老练的詹妮的内心实质是怯懦、 痛楚而软弱无力的,她总有缺乏信任、缺乏真爱、缺乏安全之感,总在不自觉地用 自己的某一段灰色记忆套一切生活、一切人。她的想法太古怪、太偏执。我不相信 索恩会是她说的那种人。至少他对我是真诚的…… 尽管这样想,这天晚上娅真正地体验到了不满足的感觉。索恩似乎和平时没什 么两样,或许因为在车上小憩了一会,他甚至进行得比往常还持久而有力--但是 娅却觉得自己分裂成为两个人,一个沉醉、一个清醒;一个在努力投入,确信无疑, 另一个却在冷眼旁观,冷嘲热讽……娅明白这是什么原因。狂热已经冷却,她开始 了真正的怀疑和担忧。她的不满足产生于这样一个似乎早已有之、如今却突然真正 被自己相信了的事实--索恩并未、甚至也从不打算把自己完全交给她! 一股似乎绝望又近乎愤努的东西在娅的意识中洇漫开来。 她终于忍不住,一定要向索恩证实詹妮的猜疑是否有道理。她直接了当地向维 纳道破了詹妮是在装伤,是在试图逃避她所认为的困境。她问索恩:是不是你们真 可能会有那种想法? 詹妮!嘿嘿,她可够聪明的!索恩的反应是一阵惊讶而扑朔迷离的大笑,随后 他激烈地否认了自己和弗兰克曾经有过那样一种预谋。完全是胡思乱想,或许是她 自己有这种潜在的愿望吧? 我也是不相信的,要真那样的话…… 真那样的话,也只可能是弗兰克的想法。或许他和詹妮曾经作过这类游戏也未 可知。因而,如果弗兰克真向我表示这类愿望,我想……至少我不会象你一样大惊 小怪。游戏而已…… 这么说,你真会同意这种荒唐透顶的把戏? 也许,在某种特别的情形下,比如…… 别说了!娅倏然间怒不可遏,一把捂住索恩的嘴:我知道你的特殊情形是什么 货色,你一开始就在打詹妮的主意!她那样吸引你,以至一向很在意我的你,甚至 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出卖我!你和弗兰克完全是一路货色! 索恩惊异地竖起了身了,使劲推开了娅的手:娅!你今天怎么啦?不过是老实 告诉你一种可能,并非真有其事嘛?何况,詹妮怎么能与你相比?我决不会真爱她 的,不过是她身上有某种刺激我的东西…… 可是她是你最好朋友的情人,你怎么可以打她的主意? 这有何关糸?再说,弗兰克不是也可能打我情人的主意吗? 我不是你的情人!娅厉声尖叫着,一把扯开身上的毯子,抖抖嗦嗦地穿起衣服 来。 娅!你今天怎么啦?你可从来不是这样的…… 也许,正因为从来不这样你才……太卑鄙了! 你说谁卑鄙? 你,你们!看看你们心中都存着些什么?动物!你们都是些草菅女人情感的动 物!哦!天哪,简直太令我失望了!索恩厌烦挥了挥双手,身子滑嵇地一挺,又笔 直地倒了下去,猛地扯起毛毯将自己兜头罩住。 娅一愣,原以为他会不让自己走的,不料他竟连哄哄她的耐性都没有了!泪水 顿时朴簌簌地落满了双颊。一睹气,她愤怒地抓起小包,真地回家了。 等电梯的时候,她忍不住偷偷地回头看了好几次,满心希望着索恩可能会追出 来,可是,她又一次失望了。当又一趟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她不得不钻了进去。心 灵霎时和那颤动的电梯一起,飞速下沉…… 九 一见到娅,岑的心头就格愣一下,瞧她那付失魂落魄的样子,岑就明白她的近 况依然不妙,但为了活跃气氛,岑仍然作出一副开心的样子招呼她:嗨,我的白领 丽人,这么久也不见你个鬼影,躲哪去啦? 我渴坏了,娅勉强一笑,答非所问:给我点什么喝的吧。 岑忙从另一间屋里找来一听可乐,倒出大半杯递给娅。娅接过去,一口气喝完, 将杯子递给岑:谢谢,劳驾你再给我倒满。 岑不出声地又给她倒满,娅又喝了几口,突然哽咽着说:岑,如果你丈夫突然 不再爱你了,你会怎么想? 岑喘息起来:怎么啦你?那个索恩他终于露出真面目来了? 哼!第一眼看见那个讨厌的詹妮时,我就觉得事情不妙了。我们在一起玩的时 候,我时时都在后悔不该随他到这个鬼地方来玩。索恩说话、打球、作什么事,那 眼神动不动就粘在詹妮身上了。我想他是以为我不会注意到呢,可是后来,越发不 象话了,回来的车上,他要么睡着,要么长吁短叹、心神不定地望着窗外发呆,仿 佛根本不知道还有个我在他身边。甚至在睡觉时,我敢肯定他那会儿想着的仍然是 那个詹妮!先前他还竟敢当着我和弗兰克的面吻詹妮,我当时差点跳起来指着他鼻 子骂他一顿:你是带我来玩的,不是来勾引女人的…… 岑打断了娅的话:什么事请你从头说来好不好?我都闹不清哪和哪了! 娅恍然大悟,便将这些天来的事情,包括出差时发生的种种都告诉了岑。未了 她恨恨地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明白,这事无论如何也怪不了詹妮。可就是…… 这就对了,不要又犯我们女人常犯的错误,表层上怪男人,骨子里却恨女人妨 碍了自己,当然,实质上这里反映的还是女人的无奈。看起来女人们一个个花枝招 展地互相争斗,每个人都是别人的敌人。其实起主导作用的还不是男人们…… 你不知道,詹妮很有吸引力的。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真妒嫉她。她高高瘦 瘦的,有一副显著而轮廊分明的相貌。脸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很突出。小而漂亮的嘴 巴,大而漂亮的弯弯的鼻子,不大却很有神彩的黑眼睛。她常常显出玩世不恭的样 子,这点最刺激我了。说起话来又尖锐又流利,还多少带着夸张的笑容,还有那副 什么都知道的了不起的作派和自信,都使我嫉妒。不过,接触多了,我就觉得她这 不过是表面上的自信。我发现她时不时地会关注弗兰克,眼光有时几乎是一刻不离 他身上。表面上她却一副全不在乎他的样子。实际上我相信她很在意弗兰克而又缺 乏信心。她生怕失去他却又深感无法驾驭弗兰克。这一点我倒和她有点同命相怜。 在对付男人上,她与我恰好取了两端,我试图以柔克刚,她似乎在以“刚”克 柔。我现在可以肯定詹妮是个内外很不一致的女人。表面上她自然而傲气十足,内 心深处却忧心忡忡,满是恐怖,害怕承受压力。明明是畏惧孤独却又不自觉地装出 从不孤独、心满意足的模样。这种人反令我深感害怕。因为你难以捉摸她的心思。 你要捉摸她干什么?你相信索恩真会去追求他? 已经在追求了! 你怎么知道? 詹妮告诉我的。我完了。索恩真的不再爱我了…… 那天晚上我们大吵一架以后,没到家我就开始后悔了。可是第二天上班时,当 我企图和索恩正常相处时,他却一副怒火未熄的样子,两天几乎没和我说一句话; 而且还好几次从未有过地粗鲁地对待我,不断在工作中挑我的岔子,不是怨我复印 的文件不清楚,就是怪我没按时为他发电传,其实我都作得特别好,要差也只差那 么一点点、一会儿,他根本是心不在焉,对我不感兴趣,甚至是开始厌烦了。我现 在心情简直糟透了,我害怕真的失去了他,即使我能挺住,他也还会让我失去工作 --我是他的秘书,他想不要我了,只消挑点儿碴儿和老板打个招呼,我不就失业 了吗? 哪能这样!岑也不禁感到手里汗涔涔的为娅保不住这份情缘而担了份心,但却 觉得索恩还是不至于绝情到娅所担心的那种地步,便劝她不要胡思乱想。 不,我现在越发觉得我以前对索恩这人的看法真是太片面了。他实际上是个极 端自私的人,什么难以置信的事都可能干得出来的! 就说他追求詹妮的事吧。明明知道我很生气,詹妮也对他不感兴趣,可是他居 然还是给她打电话约她! 詹妮去了吗? 她说没有。不过再想想,谁知道她呢? 弗兰克会不生气吗?他们是好朋友呀。她没告诉弗兰克? 据说弗兰克出差了。就是在,我想他也可能不在意的。他和索恩之间存在着什 么默契都有可能。 詹妮怎么告诉你这事的? 哪里,是我问了她才知道的。是我和索恩翻脸的第三天吧,索恩突然漫不经心 似地问我记住詹妮家的电话号码没有。我说你不可以问弗兰克吗?他说弗兰克今天 出差了。我起先想不告诉他。但一想,正好可以检验一下他到底怀着什么心,就告 诉了他。 第二天我便给詹妮打电话,她告诉我索恩真的给她打电话了,约她出去跳舞。 詹妮说她找理由推托了。还说她决不会理睬索恩的。起先我对她很有一点感激之心, 可是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再不能象以往那样轻信一切人和事了。 你得到他们后来接触的根据了? 没有。但是我相信他们是接触上了!因为至今又有好几天了,索恩再也没有约 会我一次,这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我曾在前天晚上想了个理由,给他们两个分别都 打了电话,可是一个都不在家!我简直是…… 娅痛苦地低下头,强抑着泪水,好久说不出话来。 岑默默地看着她,一时也不知怎么说好。现在,她是越发相信娅真是陷进一个 无望之渊里去了。她由衷地同情她。 娅,如果你还听得进我的话,岑忽然爆发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你就争口 气,迷途知返,趁早和那小子一刀两断!依我看,这事如果是真的,也并不是什么 坏事,它说明索恩辜负了你,他根本配不起你的爱,你以前的迷恋毫无价值,既然 毫无价值,趁现在已经开始清醒,就应该挣脱出来! 我何尝不这么想呵,可是…… 当然,会有很大困难。爱情是一种病,一种瘾。治愈它需要时间,而且会留下 创疤,可是只要有治它的愿望,终究能够治愈。而且你又不是找不到更好的丈夫, 干嘛吊在索恩身上? 即使你一时摆脱不了自己的软弱,也应该不放过别的可能。要是我,索性再谈 它个三个五个男朋友!你会发现世界上值得你爱的男人多得是,至少,这也有助于 你转移情绪,不至于陷到不可自拔的境地。那个现在美国的小伙子怎么样了? 现在还有联糸吗?我觉得他这种人作丈夫还是很合适的。联糸从没断过。他常 来电话。前些天还说可能有家公司要他代理在华投资的事,很快会再来中国。他始 终还当我是他未婚妻,主要是我……激动不起来。 别傻啦!和他挂紧点,多理想的一条退路?别到时候弄个两头不着实。 也是。这两天我也在想,为什么男人这么不珍视女人的情感?或许就是他们朝 三暮四的天性使然;女人为什么容易犯痴,就因为我们不会象他们游戏女性那样游 戏男性,情感太专一! 话这么说,我想你并不会轻易做得到的。但要切记一点,万一索恩又来哄你, 你一定要顶住自己的感情,咬住一条--除非结婚,否则决不再轻轻易易地作他的 玩物,一切免谈! 无论如何不能再纵容他了。 你说得对,娅的神色开朗了些,肯定地说:无论如何,他还没有到完全不需要 我的地步,我想他如果真的碰了詹妮的壁以后,或者和她玩腻了,还是会想到我的, 到时候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他碰到我一个指头! 对,除非结婚!岑又一次为她打气:某些男人实质是腊烛。对付他们,有时这 一手比什么都灵。 娅无声地苦笑起来:但愿如此吧。只是索恩他…… 又来了!别老是索恩索恩的了,我听着都来气啦! 十 索恩看看表,快10点了。差不多了,他想。暗暗地瞟了眼邻桌的娅,挺起壮 健的身躯,犯困似地打了个沉重的呵欠。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我得去喝点什么了。 走到门口时,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对娅说了句:你不想来点咖啡吗? 娅埋头译着份文件,头也没抬答了句:谢谢,不用了。 索恩耸耸肩,上自己住处去了。 关上门,索恩先将咖啡壶插上电源。然后坐下来,下意识地摩挲着脸颊,沉吟 了许久,突然下了决心似地毅然拿起电话。 铃声响着的时候,索恩伸手扯松了自己的领带,他觉得呼吸有些急迫。铃响了 第6次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詹妮的声音。 早上好,詹妮,我是索恩。索恩开口的时候发觉嗓子有些干涩,不由得使劲清 了清嗓门:我想你大约是刚从美梦中醒来吧? 是的。詹妮的声音的确有些含糊,还有些发沙:我昨天晚上和几个朋友上歌厅 了。 真羡慕你们哪。为什么没想到请我也去乐乐? 是呀。詹妮似乎在笑:可是这都是帮比我还小的小毛头、小丫头,而且…… 而且我还不算太老嘛。你看呢? 詹妮咯咯地笑了:当然。 那好吧,今晚就请你腾点功夫给我吧,我想和你谈谈。请不要再拒绝。 今晚……詹妮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细弱无力:可是我恐怕……在哪呢? 在我房中吧。我会做几道地道的美式菜,让你尝尝久违的风味。 谢谢!也许……我想娅也会与我们在一起吧? 詹妮!索恩猛地皱紧了眉头:我想你不会不理解我的心思! 詹妮突然沉默了。索恩也不开口,沉着地等着。终于,他听到詹妮说:索恩先 生,我想我首先应该明白地告诉你一下我的心思。要知道,我虽然在美国呆了几年, 但我的骨子里流淌着的仍然是中国文化、传统的血脉,我…… 索恩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喂,我说詹妮,请别给我上什么文化课。我们之 间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糸,和国家、文化没有太大的关联。 有的。詹妮的口气也坚决起来:我强调文化是因为中国文化传统中人与人是很 重视某种关糸的。比如,我很在意我和娅的关糸,我觉得她对我不错,而对你更为 专注…… 请不必提到娅,这纯粹是我们两者间的事情。 这就是我们两种文化的不同之处了。我认为……好吧,可我也很在意与弗兰克 的关糸,而你们又是好朋友。中国人是特别重视这种关糸的纯洁性的。 得了我亲爱的詹妮,你又扯远了。你明白我是个美国人吗?你与美国人打交道, 管什么中国人的关糸干什么? 可是…… 就这么说定了。我不管弗兰克和娅会不会在意,你也不必管他们在意不在意。 你有你的意志,我有我的意志,事情很简单。 可我的意志是……老实说我并不很欣赏你。 天哪……欣赏不欣赏来了再说吧。你对我还很不了解。 索恩先生! 嗯? ……好吧,我去了再和你解释吧。 这就对了。晚上见。 晚上见。 放下电话,索恩发现咖啡壶已沸腾,满屋子都是热气。他跳过去拔下插头,使 劲吸了口气:嗬,真香呵! 整个下午索恩都在忙忙碌碌。他把午休时间也全部用上了。首先得将手头的工 作处理完。对工作索恩是从不马虎的。如果留着什么悬疑未决的事,他也是无心寻 欢作乐的。 然后,他告诉娅听着电话,自己编了个理由便上街去了。 他买回一公斤活蹦鲜跳的基围虾,准备做茄汁大虾。还有做炸牛排的新鲜牛肉 和做他最拿手的奶酪烤鸡的小母鸡。将东西放入房中后,他来到办公室,看见娅有 气无力地伏在桌子上,似乎不舒服。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相信这是做给自己看的。 女人的拿手好戏就是装病,装软弱,夸大痛苦,企图博取爱怜。他暗想:可是这只 能激起我的反感,尤其在这种时候!索恩相信,这几天他冷淡了娅令她不知所措。 其实那晚的争吵对索恩而言,早就成了过眼烟云,虽然愤愤不快,他才不会为这么 点矛盾和年轻无知的娅赌气。不过是因为他这些天心不在焉,正好利用这一“理由” 来掌握时间,完成他对詹妮的攻势。所以他这几天一直显得耿耿于怀,不愿意理睬 娅的样子。 现在,他发现娅的表现恰恰又是个可资利用的机会。 你不舒服?他问娅。 娅使劲抬起头来:还好,就是身子发冷,也困。 也许休息太少了?索恩摸摸她的额头,真有些烫手:唔,你得休息。似乎是有 些发热呢。你早些回家吧,这儿的事有我呢。 娅感激地看了索恩一眼,又推托了一阵,见索恩态度坚决,便真的走了。 索恩随即向老板打了个招呼,说自己需要去工厂核对一个数据,便匆匆到宾馆 餐厅取回请他们宰杀的鸡,上楼忙活去了。 他心情格外地畅快,动作麻利,几道主菜不一会就在轻松的口哨声中作成了。 索恩的确很快活。詹妮的到来原是他意料中的事,虽然前两次都被她推托过去, 但总的进展还是比预想的要快多了。这不免使索恩暗自得意,又隐约地有点失望。 男人的本性就好征服,这是他们满足的根本所在。而对于索恩来说,詹妮这种女性 是他最乐意征服的。他从第一眼就感到这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但越是这样他越是 渴望将她制服。至少来到中国以后,他还没有碰上啃不动的骨头呢。文化?哼,关 糸……索恩得意地笑出声来:不过是一种挑逗罢了。顶多说明她有某种不必要的顾 虑而已。 菜做得差不多之后,索恩开始更衣,梳洗。当他在脸上涂满肥皂正要开刮的时 候,却从镜子里发现了一个差点被忽视了的问题,匆匆刮完脸再一看--房中到处 可见娅的影子。床下有她的鞋子,卫生间里有她的化妆品,衣帽架上有她的一大堆 替换衣服。他耸耸肩:瞧瞧,这要让詹妮看见了,说不定倒反而成了一种剌激她的 “关糸”啦。可是,这毕竟会使我不安呢。 索恩动手消除娅的痕迹。当他将衣服一件件往壁柜里挂的时候,口哨停止了。 他心头忽然有了种难言的感受。有几件衣服是他买给娅的。他看着,眼前浮起娅快 活地穿着它们在他面前扭来摆去的神情。有的衣服是穿过而没有洗的,他嗅出上面 存留的淡淡而熟悉的娅特有的气息,他感到了一丝温情,同时心也受着了一种挤迫: 也许我做得过份了些。娅毕竟是不可多得的,甚至是不可替代的。实际上我也不可 能放弃她。 如果今天一切顺利的话,明天我该约她一下了。他沉吟着:应该把握好分寸。 遣憾的是,本以为已在掌中的“分寸”,他却没能把握得住。 大约6点钟的模样,电话铃尖锐地吵了起来。他的心一紧,以为一定是娅打来 的,万一她要求来见自己,得赶快编个理由才行。他疾速地思考着,慢吞吞地拿起 了话筒。不料耳畔响起的是詹妮的声音:对不起,索恩先生,我想我还是不能来。 你说什么?索恩的嗓音一下子抬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我……临时有些事…… 胡说!都什么时候了,和我来这一套!我忙了一下午,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却 说什么不来了!你未免太失礼了吧? 真对不起…… 不行,你必须来! 可是,索恩先生,无论如何,你至少要为我想想。你总不能勉强我的意志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使你改变主意了? 也没有什么,老实说吧,我反复思量,我现在还不想背离弗兰克,也不想伤害 娅。要知道,这种事是瞒不住她的--詹妮嗄然顿住,话筒里嗵嗵的擂拳声和索恩 气急败坏的吼声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娅!又是娅!你别想用她作借口,她根本不 知道这一切,除非你和她--索恩突然满腹狐疑:或许我让她早回家是一个错误? 她去了詹妮那儿? 娅在你那儿?索恩的口气霎时软了几分。 没有,你别猜疑。那天分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只不过通了一两次电话。 电话!啊哈,我明白了,难怪你对什么关糸这么重视。她说什么了?我没想到 她竟是这么个阴险的女人!好吧,如果她再试图妨碍我,你就警告她,她应该知道 索恩最讨厌什么样的女人;她会为自己的糊涂付出代价! 索恩,你怎么能这么看待娅呢?别忘了我也是个女人,你的话真让我寒心! 好吧,让我再说一遍温暖的话吧:亲爱的詹妮,你必须践约!否则就太不象话 啦,这么说可以了吧? 所以我打电话来,现在我再次向你道歉,我失礼了。但是我的确不能来了。请 原谅,以后我会和弗兰克去看你。拜拜! 詹妮! 回答他的,是急促而挠心的嘟嘟声…… 混蛋!无赖!詹妮,我告诉你,你是个不讲信用的无赖!索恩竭尽全力地吼出 满腔怒火,万般无奈地摔上了话筒。 他软软地瘫在沙发时,茫然不知所措地挠着头。无意中,他的目光掠过满桌红 红绿绿的美味,顿时恼得象见了堆红头苍蝇似地,胃一阵痉孪,差点吐出来。 娅!她一定受到了娅的压力…… 十一 索恩的行为并没有逃脱娅的眼睛。自然这是女性共有的特性,而处在特定状态 下的娅之第6感尤为敏锐。这天上午,她就已经从索恩的某种神色中直觉到他可能 在打什么主意。当他宣称需要上楼去喝点咖啡时,她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判断是确切 的了。因为办公室里有咖啡壶,他一般都在这儿煮咖啡的。她趁此机会查看了索恩 的台历。 索恩有在台历上记事的习惯。他常用蓝笔在台历的某个日子上打个小勾,提醒 自己这天有某项要紧的工作,用红笔勾出的日子则预示着他有应酬或约会。这只有 他自己明白。从来没告诉过娅。但是娅早已从他与自己的约会时间上暗暗地印证过 他打红勾的意义。每当索恩在她桌上放上一朵红玫瑰的日子,他的台历上也总会有 一个小小而令娅心驰神飞的红勾。虽然相好时间长之后,索恩已不大放红花了,但 约会的日子他台历上的红勾却依然如故。他们发生矛盾后,这些天她特别关注索恩 的台历。昨日她还没有发现今天的日子上有什么记号,然而现在她却在今天的日子 上找到了一个不易看出的小红点儿。看来是他今天早上才打上的这个暗记。为什么 打上?可能是出于习惯,或为了督促自己实行。为什么不打勾?显然是怕引起自己 注意。那么可以推理,索恩今天要约会的决不会是她。虽然这些天他们几乎不说话, 但娅回忆之后断定,索恩近期内并没有结识什么新朋友,也没有听别的同事说起过, 而弗兰克现在珠海。那么,他将约会谁? 当索恩从楼上下来后,娅一眼便断定,他的对象必定是詹妮。这猜测多么象是 武断,但今天的娅却坚信自己的直觉。索恩的表情轻松活跃,眼睛里洋溢着喜悦, 这种喜悦只有在与娅最初相好的日子里才时常飘逸在他脸上。有一刻娅还抱有一种 本能的幻想,或许他打算与自己和好,他想约会的是自己。但事实很快否定了她的 梦想。索恩仅仅与她说了句:看起来你的气色不太好?得注意休息呀(这也证明他 现在的心情是多么地好,最近他从不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说完便埋头忙他的事 务了。直到别人都快吃完午饭了,他才如梦方醒,催娅快去用餐。这再一次证明他 今天必有一个令他兴奋的约会。娅熟知他不让约会耽误正常工作的习性。而最近最 可能的约会对象只能是詹妮。此后,娅的心被谁捆绑起来一样,再也没有松快过。 她一度想找个机会打电话给詹妮探探口风。但又作罢了。一是她相信詹妮既然 肯接受索恩的约会,就一定不会将实情告诉自己。二是她的心至此几乎已死。一种 越发强烈起来的对索恩的厌恨唤起了她的自尊。她发誓不再理索恩,自然也决不再 管他干什么。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也冲散了她的艾怨--整个下午,越来越严重 的头痛无情地撕裂了她的兴致。起先她以为是这一阵太忧伤,睡眠严重不足的关糸, 到后来一阵阵抑上不住的颤抖且寒冷,几乎令她抬不起头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真 是生病了。 回家量了下体温,38度5,而且还在不断上升,到晚上已达到39度2,她 粒米未进,躺在床上哼哼着,整个夜间都时睡时醒且乱梦连天。第二天睁开眼睛, 头一个感觉就是沉重得挥不去搬不动的悲哀--怎么索恩突然就这样了呢?以前也 曾伤风过一次,并不怎么严重,索恩见她鼻涕直流就连连催她吃药、回家睡觉,第 二天天不亮他就打来电话问候,说是生怕她会发烧。现在,电话机就在身边,却死 气沉沉毫无生息! 看见电话,娅又奇怪起昨晚的事来。 昨晚,尽管烧得昏昏沉沉,尽管心里发狠赌咒无数次不去想到索恩,娅仍然忍 不住往詹妮家打了个电话,企图再确证索恩约的到底是不是她。出乎意料(又在希 望之中)的是:詹妮在家。先是她母亲接的电话,然后才是她来听话。对此,詹妮 解释说,是怕索恩再来电话缠她! 詹妮很激动地告诉她:我把他气了个半死!估计这会儿他还在咬牙切齿诅咒我 呢!我明确告诉他我不喜欢他,我很在意我与你及弗兰克的关糸。我知道他不过是 想玩弄我,换换口味。他以为女人都是很好哄很功利的傻瓜蛋!可我让他明白了一 个真理,并不是所有的中国女人都稀罕洋鬼子,美国佬我见得多啦! 不过,詹妮又提醒娅说:我发觉他迁怒于你,以为是你捣了他的蛋……我当然 否认了! 只是你也得留神点,别说今天和我通过话!老实说,娅,我倒想挑拨一下你们 的关糸呢。刚才我还在想什么时候要奉劝你一句话呢:虽然你没告诉过我什么,但 我不是糊涂虫,我看出你陷得很深。虽然你说他现在没有婚姻的约束,可是在我看 来,你这个索恩老兄决不是个理想的丈夫!你和他怎么处都可以,千万别打嫁给他 的主意。这种好色之徒惯用结婚的伎俩来哄中国的小姑娘。你可别上他的当。 何况这种人即使真会娶你,责任感也极差,和他相处,你要抱着玩玩他的念头, 千万别让他给耍了…… 娅感慨万端。一方面有点庆幸索恩的失败,一方面又觉詹妮的话有道理而觉沮 丧;一方面羞愧自己曾错误地猜疑了詹妮,一方面又怀疑她那洋洋自得的教诲多多 少少有点瞧不起自己的味道…… 她的身体还没好,体温夜里虽然退了些,早上却又升上来,超过了38度。头 一动就天旋地转。但她不想在家休息。独自躺着只会胡思乱想,扣一天工资也得好 几十块,太划不来。何况她很想看看索恩今天是个什么表情呢。于是她勉强撑起来, 使劲喝了些水,为了使烧退得快些,又吞下两颗康泰克,便去上班了。 十二 半个小时后娅就开始后悔,不该乱用药物。身体本身极虚弱,一下子又吃下两 粒康泰克,且已两顿没吃东西,诸因素协同作用,她出了一身虚汗,两条腿也不听 使唤。好容易挨进电梯,一启动更觉心翻肠搅,好一顿干呕。若不是及时蹲下,她 准会晕过去。 可是最大的打击还是来自索恩。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估计他昨天碰了壁,再加 疑心,今天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却没料到他会发作得这样神经质。 索恩比平时晚来了半小时。进门前显然他已经有过某种准备,蹬蹬大步跨进来, 见到先于他坐在那里的娅完全视若无睹,甚至当娅先按惯例向他道了早上好,他也 不吭一声!坐下来看见桌上娅放在那儿的一份昨天他叫打的文件,他却象见了鬼似 地,看也不看就往旁边一推。随即便是一阵胡乱翻腾,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找了半 天没找着,嗵地就往桌上擂了一拳,嘴里嘟嘟囔囔地发着无名火,信手将所有的抽 屉噼哩啪啦地开了个遍。未了,还是抓起娅交给他的文件,支着脑袋装莫作样地看 起来。 娅将一切眇在眼里,心里又好气又想笑甚至还有一丝对他的幸灾乐祸的同情。 可是她不动声色,只作一切不知,小心翼翼地不去引火烧身。事实上她这时也 力再承受什么新的打击了。身体内仿佛着了火一样,一浪一浪地涌着热潮。太阳穴 一跳一跳,有时甚至连眼前的东西都受了地震般晃动起来。 偏偏在这时来了电话。电话就在娅的手边,她抓起来一听,竟是詹妮打来的: 早上好。嗨,怎么样了? 娅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是这刻儿哪能和她谈什么索恩呢?慌乱中她急促地用 中国话对詹妮说了声:不方便。我过后再给你打吧。便将电话挂上了。挂上后她才 又感到后悔。索恩的眼神正如狼似虎地斜着她呢。他肯定会猜疑什么的。 可是她已经顾不上任何事情了。恶心感一波一波地越发强烈,她觉得自己快支 持不住了。她想把头磕在桌上歇一会,但又怕索恩看见了以为她在装佯以获取他的 关注。便强忍着不哼不哈地硬挺在那儿。 嘿,你们俩真勤奋啊! 是同事A,平时与娅处得不错,手头空时便常来串门闲聊。见娅死样怪气的样 子,大惊失色:哎呀娅,你怎么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 娅原本已觉快支持不住了,被她这么一嚷,顿觉天摇地倾,心象开足了马力的 机器一般嗵嗵地狂跳,脑袋里嗡一声,浑身立刻汗透了--她拼命站起来:我…… 她摇摇晃晃地摸进了卫生间,门一关,便觉眼前发黑,勉强伸手扶住了浴缸边沿, 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娅!娅! 尖厉的呼唤和嗵嗵的敲门声将娅闹醒,她躺在地上,伸手将门打开。同事A冲 进来,一把扶住她:你这是怎么啦?你是晕倒的吗? 没事……娅有气无力地说:可能是药吃多了…… 哎呀!不好了,娅吃了药啦!索恩!索恩快来呀! 朦胧中,娅看见索恩的头无声无息地在卫生间门口露了一下,只觉得他充满嫌 恶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锐利地停留了片刻,随即消失了。 娅又晕了过去。 当她又一次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宾馆的医务所里,医生正在为她扎针输 液。身边围着同事A、B和老板。唯独不见索恩的影子。 见她酲来,老板象个孩子似地拍了下巴掌:嘿,我说娅,你不会真打算永远不 再见到我了吧? 娅迷惑地看着他。同事A说: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才吃的药? 哦,娅慌忙解释自己吃的是什么药。大家都松了口气。 这就没事啦。娅,你好好躺着吧,中午我会带花来看你。老板俯身在娅额头吻 了一下便上楼去了。临出门前又嘟哝了声:索恩呢?我得去告诉他这事。 哼,还告诉呢!这家伙简直麻木不仁,同事A气咻咻地对娅说:我都被你吓坏 了,我告诉他你吃了什么药,说不定是自杀,可是他只看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就不知躲到哪去了。 瞧,到现在都不见个影子! 娅鼻子一酸,陡然象沉入了冰窟,浑身簌簌战抖。她咬着牙拼命忍着,泪水仍 然从闭紧的双眼涌了出来。 傍晚时分,娅从昏睡中醒来。屋里没人,一片昏暝。最后一缕残阳从西窗透入, 浓浓地抹在东墙上,象一滩褐红的冷血。娅挣扎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是在自己家 中。她摸摸头,觉得烧已经退了,只是身子仍疲软不堪。她闭上眼睛想再睡去,可 是精神已一点一点地苏醒,别一种情绪开始象黑暗一样从四面八方向她压下来。 她想逃避,索性揿亮了台灯。 啊,你醒了。看见灯开了,母亲捧着束鲜花走了进来,高兴地放在娅手中。 这么好看的花呀!娅姹异地捧着花直嗅:妈,你怎么也西化啦?想起买花了。 西化!自家女儿还搞这套?是你的上司送来的,他来看你,你正睡着,他留下 这花就走了。 是谁来的?娅一下子激动万分,立刻想到了索恩:老板,还是…… 你的上司嘛,不就是来我们家吃过饭的那个索恩同志。见你睡着,也不让我叫 醒你就走了。对了,他也说,是你们老板让他代表公司和同事们来看你的…… 哦……娅霎时又无力地颓软下去。她明白索恩为什么会那么说,他仍在赌气, 出于道义或许还有老板的压力他不得不来看她,但却故意声明是代表老板…… 索恩,索恩,我算彻底看透你了!娅在心里酸楚而愤懑地吼叫起来:你怎么这 么冷酷,这么自私呵?我都病成这样了,难不成还会是装假给你施加压力吗?难道 那么多天的情份还不值你现在的一点同情吗?你太无情了!索恩,从此以后,我们 算是彻底完了。彻底!彻底! 娅一激动,猛地将花扔进了母亲怀抱:妈,你把花拿走,别让我再看见它! 这是为什么?这么可爱的鲜花,刚才你还…… 妈!你快拿走吧!我现在对花过敏,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还会有对花过敏的人?母亲慌慌地将花拿了出去,嘴上却仍在狐疑:恐怕是对 老板过敏吧? 愤怒和忧伤烧毁了病痛。娅再也躺不住了。她试着坐起来,感觉还可以。便穿 上了衣服,站到窗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可是她仍然觉得透不过气来。胸口象冻结了。冰冷、沉重、紧憋。她悄悄地背 着正在厨房忙碌的母亲,溜出门,来到了小区花园里。 她隐隐感到自己就要发疯。她簌簌颤抖着,抬头仰视着苍白的月亮和被月光分 割成一片片明暗不均的流云,就好象她有什么问题要等待着天空回答,而天空却拒 绝回答。她依然渴望着什么似地痴痴地凝望着苍天,凝望着泠泠的月亮,脖子都感 到酸胀了,仍不愿低一下头。 骤然间,她的脑海中闪电般划过一个疑问:天啊…… 真会有一个冥々中全知全能的上苍吗?如果没有,为什么一切的人都会在痛苦 中、失意时或者绝望里情不自禁地向上天发问,求上天赐佑?如果有,为什么他从 来不回答人们的祈求,从来不保佑那些不幸的人们,从来不让人间避免痛苦的发生? 真的象人们所想的那样,人的命运都是由上苍早就安排好了的?既如此,一个让人 们世世代代蒙受着不幸、苦难的上苍,还值得人们去尊崇他、膜拜他、徒劳地祈求 他的福佑吗?…… 娅再也想不下去了。哦!她绝望地垂下头,用手捂住双眼,轻叹了一声:太没 意思了,这一切!我恨这一切!……她疾步走向花园深处,将自己隐在假山的暗影 后面。绝望、哀怨、恐惧,被巨大无声的假山暗影迫袭着,不禁又爬到了假山上面。 而当她向下望时,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蓦然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有意识地来到这 样一个境地的--假山下是一口池塘,塘中的死水象一只冷漠的眼睛,不怀好意地 逼视着她。 我宁愿死掉!我宁愿已经死去!她喃喃自语起来。 可是她一动没动,她并不愿跳下去。尤其是现在,她知道自己言不由衷。对索 恩的怨恨掩盖了死的悲哀,刺激着生的愿望。她想到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难道我 就这么轻轻易易地带着自己的绝望和羞辱告别人世吗? ……她漫无目的地在小区的楼宇间游荡。而一切都仿佛在有意地剌伤着她。楼 上人家的灯火,屋角发出的不相识的笑声,小孩嘻嘻哈哈追逐……她讨厌这些,甚 至也有点害怕这些情景。因为它们此时突然使她奇怪自己究竟是谁,疑惑她在世上 的命运,更不解她此刻究竟为什么,独自一个人痴傻地站在这儿看着、听着、想着、 惧怕着、悲哀着,心中越来越沉重地紧缩着…… 混混噩噩地回到家中,娅几乎连上楼的力气也没有了。不仅因为体虚,一上自 家楼阶,心里就感到压抑。她实在害怕独自一人在这样一种凄愁的心境里面对那四 面空空的墙壁。 哎呀!你上哪去啦,刚好一点就到处乱跑!母亲给她端来热气腾腾的面条,同 时告诉她:刚才有个电话找你。说是过一会还要打过来。 谁打来的?娅的心又悠荡起来,但她强作漫不经心的口吻问:不会是我们单位 的吧? 是一个小伙子,口音有些熟悉,说是刚从美国来,急着要见你。不会是你以前 谈过的那个保罗吧? 就是他!娅尖声说:他怎么说?他说过要来中国的…… 恰在此时,电话又响了。娅一个箭步窜到房中,抓起电话一听,立刻大叫起来: 哎呀真是你啊?保罗!你什么时候到的?下午?天哪……会有这么巧么?不会是你 在美国骗我吧? 娅泣不成声。此时此刻,居然来了个保罗!她有一种如见救星,如沐春风的酣 畅感;又有一种孩子与母亲久别重逢的满腹辛酸、快乐、恨不得扑在她怀中痛痛快 快大哭一场的委屈感--感情的闸门倾刻大开,她直想俯首叩地,大呼苍天! 你好吗?你怎么啦?娅的反应似乎出乎保罗的预料,他的声音也颤抖了:我真 想现在就见到你。 你住哪儿? 海神大厦11楼1102房间,今后我的代办处就设在这里…… 你等着,我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