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 说起来,三年前保罗初到中国时娅就认识他了。大学四年级时,娅经人介绍在 美国DC公司本市分公司打过一阵临工。 保罗是个细瘦白净、长得十分英俊而稍有些女气的高个子。看上去年纪不小了, 其实才25岁。显然是个络腮胡子,但永远刮得干干净净,因此脸上总是泛着一层 淡淡的青光。和一般昂昂然气凛凛的老外明显不同,这人一眼看上去就是个诚实而 谦卑的老实人。娅起先觉得他的性格中天生有一种内向而自卑的成分,和他接触几 回后她又认为保罗受雇于DC公司不久,年轻,人地生疏等也都是他比较拘谨的原 因。同时他身上也折射出西方人际关糸的某种侧面。那时他还是个尚未获得高等文 凭的年轻工人,在一个等级森严的大企业中,经验和本能都会令他不由自主地取一 种低姿态的谦卑以自保。念及这层,娅一开始便对保罗有了份同命相怜式的认同心 理。 娅印象最深的是保罗第一天来报到时的情景。本来他完全可以让分公司去车接 他。而他却没来电话。或许是自认为自己只是一个低级别的技术员的缘故吧,他自 己找了辆出租,结果被人狠狠宰了一笔。50元的车资付了150元不说,还白白 在市内兜了个大圈子。 娅事先并不知道他的到来。那天她正背对着门在打字。隐约听到门口有几声低 低的口哨,可她并没在意。事后回忆起来,不禁直觉发噱。保罗挎着个大包在门口 站了好一会了,而门是开着的。他吹口哨是为了提醒她,但她哪有这个概念呢?可 是她不搭理,这个滑稽的保罗先生竟就是不敢走进来。那干脆打个招呼也无妨呀? 可他不,只一味怯怯地断断续续地吹几声口哨! 当娅终于意识到什么,回头发现他并迎上前热情招呼他时,他竟是一副见到高 级领导的模样,话未出口先红了脸,头垂得低低的,声音更低得让人听不清。娅好 容易才弄清他的身份,慌忙去为他安排房间。他却坚决不要娅下楼,只了解一下需 办的手续,就点头哈腰地自己去了。以后他一般都忙着在外面干他的活,偶尔回到 分公司来也依旧是先在门口吹口哨,得到应呼后才弯腰捣头地进屋来。进来了又总 是不声不响地躲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面带笑容听着别人的高谈阔论。无论谁发表 什么高见,他的目光便专注地转向他,点着头还陪着笑。谁要问他点什么,他便缩 着身子连连摇头,一脸的羞色,似乎决无任何自己的思想。 最令娅和其它中国同事奇怪的是,保罗还有个怪僻,他外出不怕飞机、汽车, 却怕坐火车。有回他要去距此地约五小时火车路程的城市出差,无论娅如何解释他 仍固执地不相信这个区间会不运行飞机。苦苦央求娅为他买到机票。娅反复解释中 国不同于美国,他才勉强同意坐软席火车去。问他为什么不愿坐火车,他的理由是 他害怕中国的火车会颠覆,更害怕人如潮涌的火车站。他说他恐惧一切人流稠密的 地方。娅告诉他坐软席可以从专门的入口上车。他仍忧心忡忡,理由是曾有人告诉 过他,中国的所谓软席也不过是有个沙发椅,人也很多,且路不好,坐着很颠簸, 还老是晚点! 作为一家机械贸易公司的专职汽车维修师,保罗是分公司所有老外中最辛苦也 最勤恳的一个了。另外两个专职的技师可不象他这样,只要有求助电话来,他们总 会找到恰当的理由让保罗去维修点。实在推不掉时,通常总要对方来车接送,到了 那儿一般也都是动口不动手;一回来赶不及地洗澡更衣,还一个个地伸出胳膊,啧 啧连声地让总管和娅他们看自己被蚊虫咬出的疙瘩。从来没人听到保罗一句对工作 或环境的抱怨。干活对他来说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来了电话,他总是笑眯眯地和 大家一一点头道个别,便上楼去。不一会,人们便可以看到一个换上工装,细长的 肩膀上挎只特大帆布工具包的外国人,静静地走出五星饭店,动作稍有些费劲地拱 进出租车里,驰向他该去的地方。 他去的地方总是在飞尘满天、噪声扎耳的公路边上。这是汽车维修注定了的地 方。任何汽修厂见到保罗来都会喜笑颜开。不仅因为这个不声不响笑眯眯的小老外 从来没对他们红过脸,从来不怨三道四,一来就围着该修的车子前前后后转悠,然 而便挽起袖子往车肚里拱,更因为这个老外特好侍候。起先,都以为外国技师来了, 吃饭起码也得到就近的集镇上来它一桌,上个大虾、牛排什么的。可任你三拉四拽, 保罗从来没离开汽修厂一步。理由很简单,语言不通,费时太多。而且他还是美国 动物保护协会会员,故基本是个素食主义者,除了少量奶酪、黄油,他任何荤腥不 沾。吃饭在他便是个极简单的活儿:来瓶矿泉水,加几个面包足矣。他包里备有西 红柿、新鲜黄瓜和从国内带来的香肠样长溜溜的奶酪。他喜静,天又热,便到外面 找个僻净树荫一坐,用湿纸巾擦擦手,咔嚓一大口黄瓜,进嘴后便无声无息细嚼着, 同时用小刀嚓嚓嚓飞快地削出十来片奶酪,夹于面包中,然后,一口矿泉水,一口 自制三明治,一点一点,细磨细样地就解决了一顿午餐或晚餐。 保罗的黄瓜、西红柿之类都是他自己在集市上采购的。这是他的精明之处,宾 馆餐厅当然也供应各色时蔬,但价钱比自买的贵多了。保罗总是在同一条街上买菜, 摊主都认识他了,都说这老外精,总象中国人一样一个一个地细细挑选瓜果;可大 家仍特爱作他生意,因为他一挑就是一大堆,付款方式也特别,总是掏出张五十元 人民币,向摊主扬扬,如果摊主点头说够了,他就指指菜摊,知道的摊主便再给他 添上几个西红柿或生菜,OK!保罗满意地扔下钞票,提起他的菜就走。交易双方 皆大欢喜。 吃完饭,保罗照例也要小憩一会。他那大包里带得有随身听,他有时在工厂会 客室沙发上,更多的就在吃饭的树荫下一靠,拿鸭舌帽挡住脸听音乐,同时看书。 厂里人谁也弄不清也不去问他听的是什么音乐,看的是什么书。只远远地好奇地看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细长的手指不是额头就是大腿上地不断地打着节拍。实际 上保罗那时正在补习大学课程,拼命啃中文和许多商贸业务书。由此可见他实际是 个很不甘平庸、很内秀的人。当他第二次到中国来并呆了一年后,中文就已经说得 很不错,并且还迷上了佛教经典且宣称自己是个正宗的佛教徒。因为他吃长素。偶 而有次把厂里人也会看见他象个典型的外国小伙子那样忘我地亢奋,双手握拳,肩 膀随着耳机里的音乐颤动,甚至将书一扔,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扭个不停。 偶尔的亢奋还发生在工作中。有一回保罗到现场后,发现厂方已将一辆美国车 的配件换了下来,他捧着换下的配件,对着阳光左照右照,脸倏然阴了下来,他吃 力地比划着,说明问题不出在那个配件上,没必要更换这个配件。维修班长含糊地 暗示他,车主并无意见,更换配件关乎他及司机的效益。保罗少有地固执,结结巴 巴地声明这更关乎外国车及他的公司的信誉,他决不能容忍这样做。边说边取出工 具,一言不发地将已装好的新配件拆下,换回了旧配件。 一天两顿都在外头吃是保罗的常事。他这人工作起来有股牛劲,沾上手的活不 干完似乎浑身不自在,常常就忙乎到天黑。宾馆的迎宾员最知道保罗的辛苦程度, 每次他从工地回来总是满身的油污,但是分公司的人若非听迎宾员说起,谁也不知 道他是几时回来的。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总是那个笑眯眯、干干净净的俊小伙子。娅 曾经问过他是否感到辛苦,有什么困难,NO,NO,保罗受宠若惊般摇着那细长 的脖颈,费力地吐出几个他才学会的中国词:很好,很好。谢谢,你。脸又一点一 点红起来。 谁知,就是这么个看上去温顺而怯懦的小伙子,来了没多久便坠入了情网。 娅是好些天后才偶尔听他自己说起这事的。那天他从外面回来,到娅这儿来, 请她帮自己给纽约发份要些产品配件的电传。这点小事他却好象得了娅多大的面子 似地,一个劲地谢谢、对不起的,搞得娅倒不好意思了。就和他打趣,想改变一下 气氛。 娅无意中说了句,你今天看起来特别精神,是否打算去会某一位中国姑娘?保 罗一下子窘起来,以为她是有的放矢,便老实回答:实际上,是那位姑娘约会我。 是吗?娅倒认真起来。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才来几天就有了恋人?而 且是那女的主动。她担心他会上什么当。便告诉他,在宾馆周围有许多专打外国人 主意的暗娼,你头次来中国,不可不小心些。 保罗连连感谢娅的好心。并郑重告诉他,那是个看起来十分真心而又令人同情 的女子。 是他在来时的出租车上结识的。她靠给开车的作陪来谋生。事实上她已有30 岁了。她有个孩子,和前夫离了婚。生活很艰难。她说她一个月累死累活只有不到 一百美元收入。天,我真不敢想象她们母子俩是如何活下来的。 那你们是作为什么关糸相处的?一般情人?或是……恋爱?可是他比你的岁数 大呵? 保罗的脸又红了,态度却极认真地直摇头:这不是主要问题。我只是觉得她身 上有一种奇异的吸引我的东西。我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总之这令我感动且同情。 不过,我担心的是她是否会真的爱上我……依你的看法,一个中国女人可能真正爱 上象我这样的一个欧洲人吗?要知道我其实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工人。我们又有着 那么不同的文化差异。甚至我们的交往都有困难,她仅仅会说不多几句英语。 不过,我想语言终究可以努力接近的,不是吗? 这当然。然而一般而言,象你这样年轻英俊的外国人,很多中国姑娘都会看上 你的,但她们的动机是否全是出于爱情。就说不准了。因为,恕我直言,你的收入 在本国也许不算很多,在中国人眼里可差不多是天文数字了。 我也曾担心过这个。但是,如果她是可信的。我想,我是乐意娶一位中国妻子 的…… 娅听他这么说,越发怀疑起那个女人是否可靠了。但她又觉自己毕竟不明情况, 不宜多说什么。只告诉他,不能以美国的收入水准来比较中国人的生活状况,在中 国月收入上百美元的生活水平已属中等了,暗示他不要出手太大方了。保罗走后, 娅越想越觉不放心,待分公司总管埃拉先生来后,她便试探地问他是否知道保罗正 在爱河跋涉。埃拉说他早已知道了。是保罗自己向他说的。因此他也更相信这小伙 子不是出于游戏或玩弄的目的,所以并未干涉他的自由。 你觉得保罗可爱吗?肥胖得和保罗恰好似南辕北辙的埃拉,抚摩着自己那庞大 的啤酒肚,狡黠地反问娅。 相当少见。也算可爱吧。 那你为什么不考虑向他求爱? 娅咯咯地笑了,红着脸说:我工作去向还没定呢……说正经的,我怎么觉得他 有些迂?仅仅来中国不到一个月,就会产生什么爱情,而且对象是一个离了婚的女 人?如果不是他较迂的话,我怀疑这小伙子是否是有什么不良动机? 不,你错了。埃拉激动地为保罗辩解:你们中国人总是以为外国人都是不讲爱 情的,都是想来玩弄中国女人的。实际上人不分国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西方 人中对爱情很严肃很负责任的人仍是大有人在,尤其是涉及到婚姻时。象保罗这样 诚实本分而又内向的小伙子,喜欢上一个比他大的女子,反而是很可能的事情。因 为这在他看来,可能意味着更多的安全感。我相信这小伙子。一旦他们真的结婚的 话,我相信他会很负责任地对待他的妻子的。我倒担心那女子是否真心。因为我的 经验中,中国女子大多是为了经济因素才考虑与外国人结婚的。即便是那种成天向 情郎奉献鲜花,满口声称要为爱情而死的女才子们,对外国男人究竟有几分真感情, 经验告诉我,也仍是值得怀疑的! 娅听他这么说,觉得再争辩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便一笑了之。或许就是埃拉这 番话对她后来与保罗的关糸也产生了特殊影响。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时的情况是:事隔仅仅个把星期后,突然传来一个震惊了整个宾馆的消息: 保罗在他自己房中被三个中国男人捉了奸!那个女的就是他的那个“恋人”。而捉 奸的人中的一个竟声称他就是这个女人的丈夫! 据事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保罗受到的简直是一次致命的摧残:爱情幻梦破灭 和蒙受耻辱、惨遭敲诈的打击同时降临到他头上!这在分公司那个叫皮亚尼的情场 老手身上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对保罗这类年轻人的心理是怎样一种伤害,是可想而 知的了。 据说三个男人准确地冲到保罗房间前,猛烈撞门的时候,保罗正在卫生间洗澡。 他的情人赤条条地去开了门。保罗从卫生间出来时,尽管吓得快瘫软了,却仍不忘 高叫那女人快穿上衣服。而那女人却十分镇定地披上条毯子,尖声声辩这不是自己 的错!保罗光着身子被三个男人逼到墙角,他企图申辩,听到三个人中一个用流利 的英语斥责他:你奸污了一位中国的有夫之妇!他这才如梦方醒,双膝一软,上帝! 他痛苦地捂着脸,瘫软在墙角里,好一会说不出一句话来。 会说英语的那人冷冷地扔过去一块浴巾,同时还扔过去一句威胁:保罗先生, 是一起上警察局去,还是把他们请来?说着便操起了电话。 NO!NO!保罗异常敏捷地扑上去,浑身发抖地死死按住了电话机,随即一 迭连声地苦苦哀求他们千万不可将此事声张出去。否则他必定要被老板开除回国。 哪知这反而暴露了他的弱点。三个人逼着他立刻交出一万美元赔偿金。他苦苦央告 说自己也不过是个工人,不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结果,他被逼着在一 张他们写好的字据上签名,答应三天内立刻要父亲电汇五千美元来给他们。可悲的 是他至此仍丝毫不怀疑自己是否是受了某种共同预谋的作弄,还不停地安慰那个缩 在墙角哭哭啼啼的妇人,并再三恳求她的丈夫不要为难她…… 埃拉是第二天一大早知道这件事的。那三个男人大约觉得五千美元还不过瘾, 因此打算从埃拉这儿再来榨它一笔。 当埃拉来到办公室时,十分诧异地见到三个正在等他的中国男人,脸上都是一 副凶相。 其中一个最粗悍的家伙臂上刺着一条青龙,说话时大拇指竖着,拳头一甩一甩 的,毫无教养可言。埃拉正要发作,听其中一个用英语说了句:老板先生,我们是 为一件严重的涉外纠纷而来的。他立刻改变了态度,将他们让进自己办公室。 几分钟后,埃拉脸色严峻地从里面出来,对秘书说:请送三杯咖啡给里面几位 先生。随即命令娅和司机葛说:娅,立刻以哪怕十倍价格为保罗购一张去香港的机 票。越早的班次越好。注意,绝对保密!张,立刻将保罗带去宾馆保卫部,不得我 的命令,不得离开半步。不准他付哪怕一个美分给任何人。让保卫部绝对负责他的 安全!此后我会支付他们足够的酬金。 布置完后,他回到房中,态度十分和平地对那三个人说:好吧,我同意你们的 赔偿要求。 但是我首先需要了解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据我了解那位女子是离了婚的, 怎么又冒出一个丈夫来? 那是你的手下骗你!刺着青龙的男人取出一份结婚证书给埃拉看,埃拉瞟了一 眼,他就将它收了回去。 埃拉对此也并无兴趣。坚持说:我相信我的手下不可能骗我。为什么不请你的 太太自己来向我解释这一切? 她怎么好意思再来?再说了,再叫她来不是出她丈夫的丑吗? 好吧。那么我是否可以了解一下你们是如何知悉妻子与保罗私通的情节的? 她有个BP机,我怀疑她好久了。昨天见她又一个人外出,我就要了她的BP 机,说有朋友要和我谈笔生意可能会呼我。她一走,我就从她的BP机上查到一个 号码。我就请了朋友来抓她了…… 看来这象是个令人信服的说法。埃拉淡淡地沉吟着说:作为一个男人,我非常 同情您作为丈夫的心情。请原谅我的手下令您蒙受了耻辱。但我也必需强调,我的 手下同样也是蒙辱者。他曾报告我在与一名离婚女子热恋。算了,让我们谈谈价格 吧…… 对方开价两万美金。并声称如果不得满足,就将向法院起诉,还要向中国的新 闻界披露此事。他们很有把握地说:我们知道DC公司是极重视自己形象的,所以 采取这种宽容的索赔方法来解决问题。 对此,埃拉意外地冷静。他不急不忙地与他们周旋,甚至赞美他们的通情达理。 显然为了拖延时间,他故意与他们讨价还价了半天,终于同意支付一万美金。但说 现在没现金,要他们次日一早来取钱。并一再强调,如果他们将此事泄露到社会上 去的话,他将用一切手段追回这笔钱。似乎他真的打算为保护DC名声而付钱。 三个人犹豫地磨茹了好久,见埃拉态度十分坚决,只好同意明天一早来拿钱。 第二天一早,他们看见的是几个宾馆保卫部人员和埃拉坐在一起。而埃拉一见 面就耸着肩膀说:很抱歉我不能再付你们任何钱了。因为我的保罗先生此时已经坐 在飞往香港的飞机上了。或许,这会儿他正在我们头顶上撒他那泡倒霉透顶的尿呢, 哈哈! 好你个鬼老外! 三个人齐声叫嚷起来,刺着青龙的小子挥拳就向埃拉打去,被保卫部的人架住 了。 骗子!老外骗子!三个人又蹦又跳地大叫:我们要去告你们! 这正是我想建议你们的。在西方,一切问题都可通过法庭得到解决。所以我决 定与诸位在法庭上相见--如果你们打算起诉的话。不过,据我个人的看法,按照 中国的法律,卖淫是有罪的。有预谋的卖淫恐怕就更为麻烦了。而根据我最新掌握 的情况来看,你们那位不幸的妻子,发生类似的遭遇并非这一次。在宾馆的保卫部 里,据悉还留着她的某种自述,请问先生们,这将作何解释? 三个人顿时如被刺穿了的皮球,彻底泄了气。 几天之后,娅接到一个美国来的电话:保罗!她一听那怯生生的声音便尖叫起 来。你好吗? 谢谢,我好。我想说的是……接下来竟是长久的沉默。娅也不催他,只耐心地 等着他平静下来。终于,保罗说出了他的心思。他说,他想请她帮忙证实一下,那 个女的到底是不是离了婚的,如果没离就算了。如果真是离过婚的,他想他们都没 有错。那样的话,他留给娅他在美国的电话及通信住址,请她转交那女人:也许我 再也不会去中国了,但是,我想我们至少还可以保持联糸…… 天哪!娅差点朝话筒吼起来,都到了这种地步了,他还执迷不悟,这保罗到底 是不是脑袋有毛病呵?可话到唇边终于又被她咽了回去。她眼前又一次出现了保罗 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副神情。她完全能想象得出此刻话筒那边他的表情。 顿了会,她热情地说:请把她的地址告诉我,我一定为你打听清楚。不过,我 和你联糸不方便,所以,如果我了解的结果是不值得你再和她联糸的话,我也就不 告诉你了。好吗? ……好吧。谢谢你,非常非常感谢你。 结果可想而知。娅根本不想去问什么,答应他的要求不过是想让保罗的心理有 一个缓冲。事情原已是板上钉钉,再明白不过的了。 于是,娅也就没给保罗任何答复。 于是,保罗也真的再没来问什么。 后来,听说他又在另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并仍在学习中文,据说他还想来中国。 那家公司在本省另一个市开有一家合资企业。 但愿他再来中国时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不过,保罗这人哪,恐怕首先 要遇着个老实人才行。娅想。 二 娅没想到保罗心目中称心如意的妻子就是自己。娅在大学毕业考试前夕停止了 打工,一心应考。这时候保罗又到了中国,通过原公司打听到娅的家庭地址,找到 了她。 那一回他们只在一起呆了两天。保罗他们那家合资企业的所在地距本市3百公 里,他要回那儿去上班。他这次来是为企业搞市场调查与开发,签了一年的合同。 娅没想到拘谨内向的保罗还能干这个工作,而且干得挺不赖。接触一阵以后她 觉得这并不奇怪。保罗少有的敬业,肯吃苦,有钻劲。人也比以前成熟多了。他的 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必须到处奔波。而他似乎正中下怀,几乎跑遍了中国的天南海北。 保罗就是在那时迷上的中国佛教的。因此他跑到哪儿都忘不了各地的名山大川,顺 带着拜谒了不少佛寺。保罗礼佛拜庙从不烧香。他说信仰是一种精神,一种接受, 而不能有任何功利心。他对中国人热衷于烧香叩头求菩萨保佑这个保佑那个感到迷 惑不解。这不是行贿吗?如果菩萨会因此保佑某人而不保佑没烧香的人,那不等于 受贿,偏袒,那还值得谁去信仰她?他认为持这种信念的人等于渎神。 虽然头一次重逢只有两天,但娅已看出保罗此番找她决不仅仅为了叙旧和感谢 她曾给他的某种帮助。保罗带来一只在香港买的白金戎指,在离开本市那天的车站 上,才怯怯地塞给了娅。娅推托不过(也不想伤了他的心)收下来时,保罗的笑容 是娅第一次看到过的,那完全是一种心曲的由衷流露,正所谓心花怒放。孩子气的 欢畅与羞涩写满了保罗的眉宇。娅的心因此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更使她 感动的是,由于他们两地间不通飞机,保罗这次来看她,包括今后将再来看她,来 来去去都只能坐火车。而她知道他是有火车恐惧症的。 从此保罗只要出差,能路过就从这儿来去,好看看娅。后来则不出差时,也会 利用休假日专程前来会她。但两人真正建立起可称之为爱情的关糸却是很久以后的 事情。那时娅已毕业,刚刚分进岑的单位。而保罗一年合同期也已过半。进展迟缓 的原因是双方的。首先在于保罗。可能与他曾遭受的那次打击有关。他在爱情上似 乎比以前慎重多了,也由于他知道娅了解他曾有过的丑闻而心虚,他迟迟不敢主动 向娅表露他的爱意。而娅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也深信如果自己取主动的姿态,他 一定会乐意娶她为妻的。但是,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障碍着她。使她多次打消 了“引诱”保罗之心。她观望,迟疑,内心也毫不着急,那时她对自己婚姻是十分 自信的。对保罗又十分地了解了,她相信自己完全可以自由驾驭他俩的关糸进程。 正如娅曾对岑说过的,她对保罗始终有一种好感,但始终没有那种爱的热情。 他总觉得保罗与自己相比较要幼稚些,内心似乎总嫌他年轻了些也迂了些,缺 乏一种深切打动自己使自己产生臣服之渴望的特质。于是,她长期抱着走着瞧的心 态与保罗泡着。直到有一天,他们很偶然地突破了那道禁区。 说不清那应该算是谁主动。似乎仅仅是两人长期接触的一种必然,水到渠成。 保罗信奉佛教,平时言谈中自然免不了会有些佛学、哲理,而娅什么也不信。对他 的宏论起先总是抱着姑妄听之、有时还是佩服、欣赏的态度,可是听多了,便又有 些烦,觉得他总是摆不脱一个迂字。这也是妨碍她感情投入的一个因素。那天却不 同,不知因什么话题,保罗似乎是有意地谈及了因果、缘份这类话题。万物皆有其 因,一切应缘而起……保罗说,我从大洋彼岸来到中国,来到中国第一个认识的可 以说就是你,甚至可以说,第一个爱上的就是你;可是娅,结果我却绕开了你,演 出了那么一幕丑剧,无疑这都是有其固有之因的呵!而现在,你我又神秘的走到了 一起并且……如果其中无缘,我不抱怨;如果有缘,我想……哦,我多想预知自己 的命运呵…… 等等,娅突然感到一股暖流充赛了胸臆:你说第一个爱上的就是我,这是什么 意思? 当然。保罗一扫往常的拘束,平静地说: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常常是自己也难以 一下子把握住的。但我可以肯定,我初去公司报到走到门边看见你的那一刹那,我 是非常明了自己情感的--屋里只有你,你背着门在打字,柔和的光线从侧面的窗 子里斜身你在身上,你长发披散、被光彩勾勒出的亮烁烁的轮廓对我产生一种何等 神奇的美感呵!我怯怯地吹了一下口哨,心里在揣摸着你转回身的是怎样一副面容; 你没有听见,我继续吹,固然也因为出于礼貌,更深的原因却是……那时我心里盼 望并不是你能听见声音而立刻回过头来,而是一种朦胧的渴望,渴望就这么久久地 欣赏你的剪影,这剪影似乎是我在梦中寻觅已久的,我急欲印证它却又害怕你一转 身,它就会因距我的想象太远而永远消失…… 结果呢? 结果……保罗羞怯地耸耸肩:当然是比我想象的还要美,而这结果是……我失 却了信心。而且,我好久都在默默揣测着你,但我失望了。因为你的眼睛告诉我, 在你心目中,我不比任何人或者一块石头更引起你的关注……后来,就接到了那个 女人的电话。 天哪!娅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那时候我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呢?如果你后 来不再来中国……我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 所以我总在期待命运向我微笑的那一天,我焦急却不担忧,信仰告诉我,如果 你我真正有缘,终究…… 保罗,你不知道你有多傻哟!娅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摸抚了一下 保罗那蓬松的金发:如果…… 娅!保罗突然单膝跪地,双手紧紧地揽住了娅的腰:爱我吧! 娅哆嗦了一下,头脑一阵晕眩。但她一句话也没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尽管这样,当后来保罗正式向娅求婚时,仍被她推诿过去,没有明确同意。 何必想得这么远呢?娅坦率地说:我才开始工作。中国人的婚姻现在都比较迟。 而且我想再多相处相处,彼此都需要进一步的了解。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也符 合你的宗教思想。好吧。保罗不无失望。却表示了理解:毕竟我们属于两个不同国 度与民族。我等着你。象从前那样等着你。但我的性格你是清楚的。虽然我生于西 方,但我的个性、文化喜好乃至宗教信仰都已是十分的东方化了。等到你决定与我 结婚的那一天,你就告诉我。我听你的。 保罗,我深深感到你和一般西方人的确有很大不同。你的感情执着而真诚,这 点我从不怀疑。但是,我希望你在婚姻观上也不必太执着了,如果此后你遇上比我 更合适的姑娘,你也可以告诉我,因为人的感情是最容不得勉强的。 娅这么说,也是发自深心的。她仍然怀疑自己是否会产生出那种由衷地想要嫁 给保罗的激情。如果从功利角度出发,她对他是有一定好感的。而现在的工作使他 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都比以前大有提高了。嫁给他,不去美国的话,在中国他们 的生活将是十分富足的了。 但是娅那时还十分向往出国定居。而保罗则多次流露出向往中国,厌倦美国生 活方式的意向,这次合同期满,他说他还要尽快找机会再来中国工作,并且正在留 心摸测,打算有朝一日自己来中国开一个什么公司。这使娅隐隐不满足。她很明白 保罗的个性,一旦他决心已定的事,是不容易说服他改变的。所以她本能地想观望, 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不,保罗毫不犹豫地说:娅,也许你对西方人还不算太了解。在西方,虽然有 很多对婚姻持游戏态度的人,但象我一样持严肃执着婚姻观的同样大有人在。如果 说我与他们还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我比他们更固执些--从此我不会对除你之外 的任何女性再有兴趣,哪怕是一般的性需求。没有感情的性关糸对我是不可想象的。 我想你会相信我的。 是的。娅笑了,颇为感动地说:你是个佛教徒嘛。 不仅这样吧。对我而言,选择何种信仰乃是个性的一种必然,而非其支配我的 结果。否则,我同样可能变成一个满口经典的花和尚的。 你这人呀,太好了。娅暗暗这么想,没有说出口来。的确,保罗这人难得地好, 好到反而让她感到是一种缺憾了。但对此,保罗自己是难以理解的。 三 虽然不谈婚姻,他们的恋爱关糸却是可以肯定的了。就这么,他们平静却也不 乏意趣地相聚、小别,周而复始地循环起来。这期间保罗仍有几次暗示娅考虑婚姻 的问题,话题都被娅转移了。后来回想起来,娅感慨不已,如今自己在索恩面前扮 演的不正象保罗当时在自己面前所扮演的角色吗? 如果不发生某种意外的话,他们的(实质是娅的)感情也许会日趋深厚起来。 裂痕产生于保罗的性格。那次他到四川去了两周,回来后,娅发现他变了,变 得令她害怕又厌烦。他突然迷上了气功术。很早以来他就对此产生了兴趣,看过不 少这类书籍。但真正付之尝试并着迷是在这一次。据说他在四川某座佛寺前的林间 空场上见到一个正在现场表演气功绝招并替人用功法治病的大师。围观者众。许多 人在大师的意志下东摇西晃、哭哭笑笑,跑跑跳跳地迷不知所以。并有许多人当场 甩掉拐棍,声称从此不再瘫痪;大声喊叫说自己能够听到声音;仰望苍天哭谢上苍 保佑自己得以重见天日……保罗感到奇怪和神秘。其中有英语说的好的便告诉他这 大师每天在此授功并行侠治病,信徒不计其数而且治好者不计其数。他还历数了大 师的种种神功:呼风唤雨,穿墙过人,意念取物,测人心灵…… 正谈论间,大师遥遥向保罗一指,朗声大笑曰:汝何人?竟欲窥我中华神功? 保罗听不懂,边上人告诉他,大师在问你是哪来的。 保罗刚要回答,大师早已知晓,微微一笑:不必自道。吾早知你糸美国来客, 乃我破例所收之洋徒。吾已候汝多日矣。 保罗听人一翻译,吃惊不小:请问大师先生怎么知道我是美国人的?怎么知道 我会想学气功的? 我还知你年不过28,尚待婚娶。所取者必一中国女子……好,天机不必多问。 汝可于每日清晨6时来此学法。吾将密传真经于汝。 谢谢大师,我一定来学。 满场哗然。人们无不为大师一语道破洋人心机、降服一洋人为徒而欢呼雀跃。 保罗果然在那位大师那儿连学了一个多星期。 你付学费了吗?娅急吼吼地问他。 大师分文不取。可是我怎么好意思不付学费白费大师的神功? 你付了多少? 没付钱!见我执意要付费,大师说念我一片诚意,让我随便捐些钱给他们办的 一个中华气功及人体科学探索学会就可以了。我就……捐了三百美元。 哎呀保罗!你上当了!你这个人就是太轻信了,以前那个女人的教训你这么快 就忘啦?现在社会上形形色色的骗子太多了,尤其是看见老外…… 娅!保罗突然厉声打断了娅的话:我不容许你侮辱我的师傅!气功是中国、东 方的珍贵文化宝藏,一门独秀于世界的玄奥而伟大的科学。大师更是一位我亲眼所 见并验证的异人,他高风亮节…… 高见亮节还收钱?娅也气起来:而且所谓神功根本就不是什么真气功!社会上 这类江湖骗子被揭破了许多,都是用魔术、心理迷障加媒子串通的办法来哄人,压 根儿就没有什么特异神功…… 娅,你不要说这些好不好?你说的那些和我所见识的绝不是一回事。道不同不 相与谋。 我们没有共同的基础,最好不要再争论了。我不想让这破坏了我们的感情。更 不想听你教训我如何接受什么过去的教训--但愿你永远不要再提什么教训!好脾 气的保罗头一次对娅发火,而且发得很厉害。他真的生气了。同时也因为他已经有 些走火入魔,心头蠢动着一股不可抑制的烦燥。这可说是他之个性之必然结果。他 一相信并迷上气功,就全身心地投入,每天都在不断地练功,追求特异功能的产生, 期求什么“开天目”,以至精神恍惚、神志迷乱,内在平衡被打乱,差点出了大乱 子。 幸亏娅救了他。那天夜里娅早睡了。听见保罗在激动地大叫我看见啦,我看见 啦,醒来一看,差点把魂吓飞,保罗只穿一身睡衣,正半闭着眼睛在拼命拉窗子, 也亏了宾馆的窗子太死,否则被他打开了,他真会跳下7楼去--事后他回忆起来, 说自己打坐至深夜,忽闻有个飘渺的声音在天边亲切地呼唤他。他抬头看时,但见 月影边真的有个道貌仙袍、有点象他的大师的的老人在向他时隐时现地招手,他便 产生了过去迎他的念头。 娅当时吓得哭出声来,扑上去死命抱住了保罗。可是保罗非但不感激她,反而 粗喉大嗓地怪娅破坏了他的功力! 娅心知他是走火入魔了。也不和他争吵,好歹把他哄平静下来。第二天便找了 个在精神病院的朋友求助。朋友一听就笑起来,安慰她不必着急。他对此有足够的 经验。于是朋友同他来见保罗,两人一起和保罗谈了半天,连哄带骗地硬是将他说 服,一起上病院去看了许多因练功出偏而发病的病例。保罗这才如梦方酲,停止了 练功,服了几天镇静剂后,渐渐地冷了那份荒唐。 不久,保罗合同期满,前来与娅告别后,便回国了。也许是因为惭愧,他只字 未提婚姻问题。只反复与娅相约要多联糸,并发誓一定尽快争取再来中国……娅也 没和他多说什么,但在她心里,却是认为这桩姻缘已到了尽头。她觉得保罗的性格 缺陷太明显甚至太可怕了,她只想与他和睦相处,顶多作为一种不得已时的退路, 一般是不考虑嫁他了。 因此,当索恩出现以后,她便一头扎进了感情的漩涡。她也曾有意地将她和索 恩的关糸暗示一点给保罗,甚至曾直接发当地叫让他死了等自己之心。但保罗好象 无动于衷,也不明确表示反对。似乎胸有成竹,在静观事态向他预料的那样发展。 娅心里也明白,保罗这人很沉得住气,轻易是不会死却这条心的。事实上,尽管天 各一方,联糸也渐少,但保罗心目中从来没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糸结束了。他在寻找 机会,准备着再来中国。现在,他果然又来了。在这娅最需要他的时候。 这会是上天的安排吗?娅一路上都在喟叹着。相对于普遍倾向于相信命运,迷 信算命、卜卦之类的一般女性,娅对这一套一贯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现在她仍 然不想相信这些,但却时常感到自己的软弱无奈,对于一贯自以为可以将自己的命 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信念,越来越产生了怀疑。 四 门一开,娅就象一只迷途羔羊一般软软地倒在了保罗怀中。 保罗……你好吗?娅泣不成声。 很好……保罗受宠若惊,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似乎不相信她会这样。半晌, 他猛然张开双臂,一下子将娅抱起来,生怕她再飞了似地紧紧拥在怀中,狂热地吻 着她的唇,她的额和她眼角的泪花,直到透不过气来的娅尖叫着要他放下她,他才 松了手。 你好吗?他爱怜地抚理着娅散乱的头发,细细端祥着娅的脸色:看起来你有些 憔悴? 是的。娅躲开他的目光,整理着衣服;本想掩饰什么,一开口却忍不住辛酸地 说:不好。 我的心情糟透了,要不是你来了,我真想…… 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前一阵工作太紧张,最近又生病了。又不小心吃多了药,今天上 午都晕过去了。 哦,我以为是因为那个索恩呢。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听到你来了,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这不--娅轻轻推开保罗又围上 来的双臂,忽然又感到一阵悲凉:至于那个索恩,希望你不要再提起他。他不过是 我的上司而已。虽然我曾经告诉过你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实际上我们早就没有了工 作之外的接触……说到这儿,娅觉得脸有些发烫,心里极不愉快,不禁站起来说: 我们出去走走吧。要知道我今天一整天都几乎没吃东西呢,你呢? 哦,瞧我高兴的,我正是要和你一起去吃饭呢。走,还到“欧风”去吧。你不 会忘记那个地方吧? 哪会呢……娅其实真不想去那个地方。那儿是她和保罗过去常去的地方。可后 来她带索恩去后,就成了他们常去的地方了。但她不想让保罗看出自己的心思,便 答应了。 喝了几口酒,娅的脸上红润了些,情绪也恢复了些。这才顾得上仔细审视一下 又分别了一年多的保罗。 这一看,她不禁笑出声来:哎呀保罗,你可是大变样啦! 保罗真变得快让她认不出来了。最明显的是他的面容。一向刮得青光光的脸蛋 上如今已养成一部够茂密的络腮胡子。但看得出经过仔细修理,胡子布满双颊及下 巴,却不太长,也很整齐。看上去很美观。加上保罗的脸庞也比从前略饱满了些, 就使得他显出一种过去所不具的成熟而老练的气质来。保罗确实也比过去更成熟、 更有男子气了。毕竟又是一年的人生磨砺,保罗的举止、语气、神态都显得更从容、 更洒脱而自信得多了。 他有28岁啦,也是该成熟起来啦。娅暗暗感叹着,不禁感到自己过去老嫌他 太年轻太软弱是一种短视。人都在不断的成长、变化之中,为什么我不曾从长远的 眼光来看待他呢? 保罗恐怕是属于那种变化得比较快而有成的男人。或许,他身上原本就具有某 种变化的潜能在,我自己有眼无珠而已? 保罗一直微笑地注视着娅,现在也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举起酒杯轻轻 碰了下娅的杯子:为我们的重逢干杯。 娅和他碰了杯并喝了一大口酒,放下杯时才注意到,保罗杯中仍然是可乐。再 看上来的菜,才发现,保罗给自己要的是牛排和一只对虾,而他自己面前放着的仍 然是土豆泥和蔬菜色拉。 原来你还是老样子呀?你还信佛?还吃素?娅顿觉失望地说:怎么这个就变不 了了呢? 当然。保罗微笑着伸过双手,握住娅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某些东西本来就不应 该改变,比如信仰,还有爱情。你呢?…… 我……娅垂下了眼皮,沉默着,任由保罗抚摸着自己的手。尔后,她也握紧了 他的手,喃喃地说:你应该清楚,我的变化很大,太……大了。 保罗更紧地捏住娅的手:这有什么关糸?变与不变原本就是相对的。我只希望 今后我们都不再变化。答应我,好吗? 好吧。娅脱口而出,随即又补了一句:我会尽快告诉你我的考虑。也许…… 保罗突然捂住了娅的嘴:先说到这里吧,从此我们有得是时间来谈我们的考虑。 现在我只想为我们的末来干一杯。 娅默认了。两人干了杯后,保罗的情绪更高了。他兴致勃々地告诉了娅他回美 国后的情况。他说他回国所在的公司是一家投资公司。以前的重点都在南美,现在 经过他不断的游说,公司同意考虑在中国投资的可能。这次来设立的这个代办处就 是为收集了解在中国投资相关事宜的信息,以供公司作决策参考。 但是我不会专为他们干的。保罗说:事实上我已经有了自己干一番事业的具体 打算。我在美国业余为一家慈善机构服务。他们有雄厚的资金,我这次来中国,就 还想利用这个工作之便,为自己寻找一个合适的项目或合作伙伴,一旦仔细考察确 定后,我将向慈善机构提出令他们信服的可行性报告和具体计划,他们同意后便会 贷款给我在中国办公司或者合资企业,还贷后赚的钱由我和他们分成,而我将会得 到大头…… 真有这种可能吗?娅仍然有些怀疑保罗的能力。 完全可能!保罗信心十足地说:今非昔比啦。现在的我也算得上是个中国通了。 何况我初来中国后就一直存有这个野心。表面上别人看不出来,其实我一直在学习 语言,暗中摸索各种情况,为的就是今天。实际上还为了你!要知道金钱对我是没 有什么意义的。我想在中国作点事,挣大钱,有两个具体目的,第一个是要让你生 活得美满,第二个就是要让自己的信仰具体化--当我在中国到处周游时,我看到 中国的大多数山区还十分贫困而原始,而部分富裕地区却浮糜成风,挥霍奢侈。这 种触目惊心的反差时常令我伤感不已。那时我就发誓,有朝一日我要将富人手中的 钱赚来,将其大部份投入慈善事业。我要在贫困山区建学校和医院,改变那里人民 的悲惨处境。这也是我能够说服美国的慈善机构贷款给我的先决条件。娅,你不觉 得这是个很伟大很幸福的事业吗? 是的,娅点着头,我相信你真会这么作的。但是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 可没有你这种伟大的精神。至少……我还从没象你这样考虑过问题。不过,我能理 解你…… 和我一起干吧!保罗双眼炯炯发光:这也是我将代办处设在本市,并一来就迫 不及待要见到你的一个根本愿望--我要你辞去现在的工作,到我这儿来,我的代 办处需要雇员,我只要你一个人。你十分出色、能干。我们一起工作该多么理想、 多么浪漫呵? 这个……娅下意识地摇着头:太突然了,我一点没有思想准备。再说我现在的 工作很好,待遇也高…… 我补足你,甚至可以高于现在水准。 可是……不不,娅仍然直摇头,这个我不好答应你。至少我得好好考虑考虑再 说,因为…… 因为什么?娅一下子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而心底里却又分明明白,还是因为 索恩!对索恩,她现在理智上可说已十分绝望,情感上却依然在依恋,在幻想…… 初见保罗时的狂喜并不能冲淡她对索恩的痴情。相反,一席交谈下来,她仍然 觉得自己与保罗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容易消溶的隔膜在;至少,她觉得自己可能永远 达不到保罗那种人生观,那种“精神”。对他的宏伟计划,她由衷钦敬,可却唤不 起共鸣。她对金钱倒也并没有什么贪欲,可是要她将挣来的钱大多投入什么慈善事 业,却有点不情愿。而且,将来说不定保罗还会到哪个穷山区去办学校什么的,如 果要她也这样,她感到难以接受。至少,这事太突兀,也觉得不那么现实。她隐隐 地产生了失望之感。 对她的态度,保罗也明显感到失望,但他并不气馁。他相信时间会改变他和娅 的关糸,他表示可以等待娅的决断。 五 正在这时,娅发现保罗的神色突变,惊讶地盯着自己身后在看什么,她一回头, 脑子里顿时嗡地一震:索恩!…… 索恩象座大黑塔一般矗在她背后。她本能地想站起来,可是转瞬便冷静下来。 她重新坐稳不动,竭力用平淡的口吻说了声:你在里间吃饭?刚才没看见你。 索恩的脸色被酒精染得血红,目光十分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冷冷地说:我想, 你一定乐意向我介绍一下这位陌生的朋友吧? 我叫保罗。保罗向索恩伸出手去:刚从美国来。我是娅的朋友。 索恩有点站不稳,身子沉重地倚在娅的椅背上,既不与保罗握手,也不看着他, 而是冲着娅说:看起来我已经猜对了。哼哼,让我再来猜猜,你们重逢了有几天了? 娅的病就是为保罗先生犯的吧? 别胡说!娅已被索恩对保罗的态度激怒了,听他又这么说,不禁愤怒地叫起来: 他明明是下午才刚到这里。而且我早就告诉过你,他是我的男朋友,所以,请你对 他礼貌些! 我会礼貌的。首先是对你。索恩说着,向犹豫着想站起来的保罗打了个手势说: 小伙子,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们早就在电话里相识了。所以,现在你最好坐着别 动。我只想和我的秘书说几句话。说着,他伸手将娅拉起来,要她随自己到外面去 谈谈。 你放开我!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说!娅试图挣开索恩,却不料他的劲是那么的 大,反而被他象提小鸡一样揪住肩膀,一个劲地向外面拖去。 我不去!娅死命抵住一只桌角抗拒,与此同时保罗也猛喝一声,扑上来抓住索 恩的臂膀,要他放开娅。霎时,三个人的喊叫声惊动了全酒吧的人,经理和里间的 食客都围上来劝解,有两个女留学生还尖叫着找要警察…… 保罗,你松手。娅见事态闹大了,便叫保罗放手,让她随索恩出去:你等着, 我马上就来。 可是索恩仍不松手,众目睽睽之下,象抓住个妓女似地将娅拖到了外面。 娅又羞又恼又无奈,一到外面,就放声大哭,指着索恩的鼻子破口大骂他混帐、 无赖。 索恩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点起一支烟。什么也没听见似地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用身子挡着娅,任她哭骂个够。 娅很快泄掉了怒气,抽噎着催索恩: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还要进去。 索恩依然不发话,只大口地吞吐着香烟,烟头在瑟々夜风里不停地闪亮着。 娅二话不说,掉头就想跑回酒吧,可是任她怎么钻,就是挣不脱索恩的臂弯。 她气得大叫起来:放开我!索恩,你怎么这么无耻?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 你欺骗了我。索恩低沉而严厉地开了口:你使我蒙受了耻辱。 你才欺骗呢!你才使我蒙辱呢!想想你都做了些什么?刚才,以前,昨天!别 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告诉过我你和他完了,可是实际上…… 实际上就是这样,直到刚才为止还是这样。可是现在完全不同了,你把我彻底 推向了他。 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总算让我彻底相信我曾经是何待的幼稚可笑,你是何待 的冷酷无情--我病得那么重,你却漠然置之,现在我和朋友谈谈话,你又公然撒 野,你还象个绅士吗? 仅仅是谈谈话吗?索恩粗鲁地咆哮道:别以为我什么都没看见,我相信你们现 在缺的只是一张床了! 你!娅又被激怒,于是又忘乎所以地尖叫起来:你说对了,今晚我就要住在他 那里去! 事实上他刚才又在向我求婚,甚至还要求我辞职--可这与你有什么关糸?我 们之间的关糸已经不存在了,一切都结束了,你凭什么还来干涉我? 你真的相信他的话?索恩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你真的会和他在一起睡觉? 岂止是相信?他的话比你要真诚可靠一百倍!至于睡觉,我爱和谁睡就和谁睡, 甚至可能愿意和天下所有男人睡觉,你管得着吗? 闭嘴!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无耻的话来? 到底谁无耻?你可以寻花问柳,任意践踏别人的感情,为什么我就…… 得了吧,娅!索恩一把拉起娅的手,沉重地喘了口气,终于恳切地说:你是在 赌气。我很明白你的心情,可这太愚蠢,也很危险,你会后悔的。要知道你还是个 孩子,我知道你和保罗之间没有爱情。这个你哄不了我…… 我已经后悔过了!娅猛地甩开索恩的手,正要跑开,发现保罗就站在酒吧门前 看着他们。 保罗,我们走吧。她一挥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招呼保罗过来。 保罗飞奔过来,一手揽起娅,一手从胸前掏出张机票递到索恩眼前说:先生你 看,这是我今天刚从北京飞来的机票。 谢谢!索恩愤愤地推开保罗的手,突然抢先一步钻进停下来的出租车:你们去 去痛痛快快喝个够吧。 无赖!娅指着飞驰而去的出租车,吼得喉咙好一阵刺痛。 六 车一开,索恩就后悔了。他从后窗里望着保罗低着头,亲热地搂着娅安慰她的 情景,懊恼到了极点,忍不住握紧拳头,狠狠地砸了自己脑袋一下。 先生上哪?司机问索恩。 到……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离宾馆不过一公里,何况此时他根本不想回去。于是 便说:向前,随便开。 转了十来分钟,索恩觉得心情稍稍平静了些,便叫司机将车驶回了宾馆。下了 车,他心不在焉地踱到了电梯前,刚想摁按纽,手又缩了回来。望望大厅里的电钟, 才过十点。这时间对他来说实在是早了点。而一想起自己房中那空空落落的感觉, 眉头又拧了起来。他在厅里转悠了几分钟,心里希望能碰上个把本公司的人,一起 上酒吧再喝上点什么。可是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他们几个住在这儿的平时下了班都 习惯于互不串门。他再也想不起可以干些什么了,一咬牙,索性又向外面走去。出 来了,索恩又觉得有些冷,大街上一片凄清,和宾馆大门及屋顶的辉煌灯彩形成强 烈的反差。索恩扯起风衣领子,走了一会又觉得清凉的夜风吹在脸上比较惬意,便 又将风衣敞开,倒背着手,漫无目的地围着宾馆的环路转着圈子。 他明白自己实际上是想躲避今晚那恐怕是难以逃避的失眠之苦。可是当酒渐渐 醒去,精神反而更好,意识也越发活跃了。 狂怒消遁,空虚与悔恨便乘虚而入,迅速填满了心灵的真空。 实际上这种懊悔从今天下午即开始了。当他后来从同事口中得知娅真是病的不 轻时,他意识到今天的表现未免太不象话。于是他听从老板的话,去看了娅。 起先他把自己的一切不当都归罪于詹妮的出尔反尔与失约。可是当他无意中在 酒吧里看见娅与保罗亲亲热热、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时,所有的怨愤便找到了一个爆 发口,他再一次深信娅是在装病,否则她怎么能有精力与男人约会?进而他想到自 己在詹妮面前的可耻的失败,或许这也正是娅的作用?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忍无可 忍地爆发了…… 可是现在,他突然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尖锐的事实:今天这一天里,他失去的很 可能不仅仅是詹妮,还有他根本想不到会背叛自己的娅!娅真在愤怒!她已不再象 一贯给他的印象那样,一味地温顺而无言,她开始反抗自己,而且如此决绝,如此 激烈--只有自己真是错怪了她,薄待了她,侮辱了她,她才可能变得这样,而现 在冷静下来,细细一想,完全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凭什么认为詹妮会听从娅的挑 唆?我掌握了娅挑唆的确切证据了吗?詹妮是那种没头脑没有个人意志的人吗?凭 什么我会认为娅是在装病?无非自己心烦意乱,狂傲自得,总以为她会千方百计地 缠着自己。凭什么认为娅和保罗早就有约,分明他有今天的机票为证…… 索恩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了。什么时候,为什么自己忽视了娅, 淡漠了娅?如果自己真的已经不再需要、不再喜欢娅了,那一切都很自然,就随她 去吧,就此象她说的样结束了吧。可是,恰恰相反,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厌倦娅,尤 其今天,被詹妮挫伤的自尊心正渴望温暖,受伤的自信心怎容得再揉进泥沙?所以 一看见娅居然与保罗那样在一起,索恩才倍感如雷轰顶似地受不了--而这个保罗 不是在美国吗?怎么突然之间来到了他们中间?这家伙真会要娶她吗? 他心乱如麻。 近两小时后索恩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房间。一进门便象堆稀泥一样沮丧 地瘫在沙发里,既懒得洗澡也不想上床,就那么怔怔地环视着空空的房间发呆。 房间里的一切,尤其是娅的衣物、鞋子、梳子甚至空气中特有的某种气息,都 在向索恩说着什么,不断地提起娅的名字。还有小茶几上那张镶在小小的相片架里 的一张画片--那是先前娅特意放在那里的,她说那上面的小女孩很象自己:让她 每时每刻看着你吧,她说。可是她都看到了些什么呢?索恩不安地叹了口气,下意 识地将它翻转过去。 回忆梳罗起发生在这间房子里的一切。娅的一笑一颦不断地在他眼前闪烁。他 记起刚从深圳回来,头一次和娅在这儿过夜时自己对自己说过的话:这才象是在过 家庭生活呢!也许她才是我多年来一直在找的那个女人,现在我找到了她! 刚开始的那段时光是多么美好呵!上班时他们眉目传情,下班时装得象要各奔 东西,可是一会儿他们就相会在酒或者舞厅了。但那时他们还远远不象现在这么无 所谓。公司里的人很久没有能看出他们有什么过于亲密的迹象。这主要因为娅希望 谨慎,也主要因为她的聪明巧妙。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时,她脉脉含情。一到公司 人在或外面人在的场合,娅立即就显出一副公事公办或者冷若冰霜的样子。而且她 作得自然而逼真,一点没有虚怯的样子,令索恩反而常常要忍俊不禁。 那时他们有说不完的话,什么话题都能搔痒他们的神经,引起双方快活的大笑。 当然也有一些半真半假的争论。他说她比真正的妻子还管得宽,她则说他比小伙子 还蛮不讲理。 他们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夏天的一个下午。索恩无证却照样开着借来的车子,来 到距城50多公里的湖边。两人在芦苇深处的一片石板滩前野餐、游泳。娅穿着他 送她的三点式泳衣,在他贪婪的注视下不好意思起来,连奔带跳地逃下水去。索恩 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赶,几次抓住又被她滑脱。两人溅起的水花和笑声惊飞芦荡里 成群的野鸭;娅忽然不敢跑了,因为水已经淹没了她的脖子,索恩趁机抱紧了她。 两人嘻闹够了转身上岸时,猛然发现岸上高坡处有好几个农民正兴致勃勃地蹲 在那里看他们的“演出”……嗨!都怪我得意忘形,把一切都搞砸了。索恩沉重地 叹息着,猛地在桌上砸了一拳:我得和她好好谈谈。她不能就这么跟那个小了子跑 了! 他不禁又一次拿起那个小镜框,这才想起,虽然和娅或同事间有几次合影,但 他竟从未向娅要过一张她单独的照片。似乎从不觉得有此必要,从没想到她会有反 抗自己的一天! 他摇摇头,又一次将镜框翻转过去。同时,脑中蓦然迸出一个念头:她现在在 哪儿?真会和保罗那小子住在一起? 七 索恩气咻咻地驶去的一刹那,娅突然又感到一阵晕眩,若不是保罗及时抱住她, 也许又会休克了。此时她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一方面她为索恩今晚居然表现得象 个粗俗的痞子一样,当众羞辱自己而感到愤懑;另一方面她又隐隐地感到索恩的表 现仍是出于对自己的感情,她为此困惑。似乎他还是爱自己、至少是在意自己是否 忠于他的,但既然这样,为什么上午他在自己病得那样时竟会表现得如此残忍而冷 酷?无论如何,和最初的索恩相比,他已是大大地变了样了,他从来没有停止追逐 别的女人,为了一个詹妮他不惜损害自己的情感,碰到了钉子仍不捡点自己,却毫 无道理、毫无感情地迁怒自己。那么,自己在他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他要末 是个在感情上极端自私的人,要么就是对自己并无真正的感情。而娅越琢磨越觉得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索恩都彻底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这么一想,幻灭引发的怒火 又熊熊燃烧起来:这样的人,我还留恋他干什么?结束了,彻底结束了!除非…… 还除非什么?除非到什么时候、又能除非出个什么结果来?…… 一言不发地倚着保罗的胸膛,听着他柔声的劝慰,娅的心渐渐平静了些。她歉 疚地告诉保罗,因为病还没好透,所以想回去了。保罗忧郁地看着她,并没有勉强 她什么,只约好明天再见,便送她回去。在车上娅一直在流泪,而保罗则一直象哄 孩子一样轻轻拍抚着她,并用手绢为她拭去泪花,但仍只字不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车到小区入口,娅不想碰见家人或邻居,便下了车,和保罗告别。可是保罗执 意要送她到家。娅只好与他一起默默地向家中走去。 小区里很静,路灯昏黄,行人寥然。娅心绪紊乱,浑身疲软。先前因保罗的出 现而生出的喜悦早已被索恩破坏贻尽。她深信保罗一定看出了什么,他一定会重新 考虑他们的关糸。 这样也好。娅想,并不为此有太大不安。现在她的感情已经麻木了,心头充塞 着虚幻、悲愤。 今后是否结婚,和谁结婚这类问题在此时她的看来已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有些 滑嵇。而且,她已然觉得整个人生都毫无意义:人都要死的,一切都是虚空一场, 还死去活来的纠缠着什么结婚不结婚的,岂不荒诞?何况,自从与索恩相好以来, 娅就没打算再回到保罗那儿去。虽然保罗的重新出现也曾一度唤醒了旧有的感情, 在这关键时刻他又给自己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安慰。但她反而更不想嫁给他了。她又 一次深深感到自己抛开保罗迷上索恩实在是一大错误,实在是太对不起保罗了。与 保罗分别以来,无论在精神上或肉体上自己都彻底地背叛了保罗,实际上自己根本 配不上保罗了! 已经到了娅住的楼跟前了,娅拦住了保罗:我到了,谢谢你送我。明天见吧。 娅,保罗突然一闪身拦在娅面前,颤声说:你还是什么都不想对我说吗? 说什么?索恩…… 不!不必再提起他。我完全可以想象是怎么回事。但我不在乎这个。保罗态度 异常坚决:我要你重新考虑我刚才向你提出的要求。 这不行,我现在还是不想换工作…… 那么--突然间,保罗身子一歪,一条腿跪了下来,双手更紧地握住娅的双臂: 答应我,和我结婚吧!就在中国结婚,我立刻着手买一处住房。我们都不小了,都 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拖下去了--我已经看出,你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而我, 也比任何时候更需要你…… 保罗……娅激动得不知所措,拼命拉保罗起来:你一定要起来,有什么话起来 说! 你答应吗?保罗固执地跪着,更加急切地仰望着娅。 你不知道,我……娅又抽泣开来:我不能害你!今天你都看到了,我和索恩早 已不是一般关糸了,所以我…… 我知道,我什么都看出来了,但是这并不完全是你的责任。如果我不回国,如 果我…… 况且我也有过迷误……保罗站起来,使劲揽住娅:我知道中国的女性是很在意 这个的,但我不会在意这些,我只在意我的感情。何况我是个佛教徒,我相信一切 皆在于缘,你我的缘份就是这样,这没什么不好。佛的精神要义就是宽怀、仁恕, 一切顺乎自然;就是大肚能容容天下之事,何况一点点人生波澜? 保罗……娅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却仍不肯答应他的要求:我相信你的话, 你是世上难得的好人。可越是这样……我不能原谅自己,至少,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给我一点时间吧,我现在身体很虚,心里也乱极了,真对不起。 也好,保罗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勉强你。但是,我不会象以前那样沉默下去, 我会继续要求你,直到你答应为止。你知道我有多么执着! 娅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在他额头吻了一下,迅速跑进了自家的门洞。 也许,她真是爱着他?看来这真是我的过错。保罗忧郁地摇着头,许久,才转身离 去。 八 已经八点半了,索恩还没有见到娅。他感到不安,也许她身体还没恢复,不能 来上班? 可是她总得向自己请个假吧?何况昨晚她就和那个保罗约会了--对,准又是 和保罗……索恩霎时感到怒不可遏,拳头狠狠地擂在桌子上,如果真是这样,我非 揍扁了他们不可! 可是一转念,他意识到自己又不够冷静了,于是喃喃地盯嘱自己:别这样,我 说过我决不再向她发火的。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她准会回心转意的。 他正在考虑是否给娅家里打个电话探探看,老板拿着份电传进来了:索恩,你 让娅尽快将这个翻译出来--哦,对了,瞧我这记性,她今天请假了。 娅向你请假了? 是呀,早晨她给我打来电话。我当然要允准,昨天她病得可真不轻哪。怎么, 你不知道这事?她也应该对你说一声的。 哦,当然。索恩慌忙掩饰道:我是说,她已经对我说过,我还没有来得及对你 说一下。 我想也应该这样。老板意味深长地地剜了索恩一眼:她的事你本来就比我知道 得多,不是吗? 老板一转身,索恩立刻拨通了娅的电话。听到娅的声音,索恩的心顿时轻松了 许多,这证明她并没有和保罗在一起。他竭力用诚恳的口气对娅说:你好点了吗? 我马上抽时间去你家看你。 谢谢,但你不用来!娅急忙说:我好多了,但我还想睡一会。 那好吧,下午你来一下,哦,这不方便,最好是晚上,我想和你好好谈谈。我 想,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误会…… 不行,索恩,娅的口气一下子冷漠起来:晚上我没空,而且,老板允许我多休 息几天。 恐怕这两天我都不会去上班。 那么什么时候我可以去你家里? 不,你别来。我妈会怀疑我的。 ……那个保罗,会去看你吗? 不一定。我的意思你应该很明白了,我们昨天晚上已经谈得很清楚了,我们之 间的关糸已经结束了,没有必要再在工作之外…… 娅!我要对你说的正是这个,你知道我的性格,你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多是多么 地……喜欢你。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可是你知道……实际上这只是个说法而已,实际上是一样的。 不对,你多次强调过,喜欢与爱不完全是一回事。 可是娅……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清楚,可直到昨天才 意识到这有多么必要,可又是多么困难--这个恐怕必须等我们见了面才能说清楚。 我们必须彻底地谈谈了。而我现在迫切想告诉你的是,昨晚我……我实在是喝得太 多了,我不应该那样粗暴无礼地对待你,我简直是在发疯,和一个疯子完全没有两 样!我太丢自己的面子了。我为此懊悔了一夜,我在外面徘徊了几个小时。想起我 这些天对待你的态度,尤其是你发病时我的表现,我……我实在无法原谅自己,对 自己痛恨至极!我需要你的宽宥,我…… ……话筒里没有声音,但是索恩能够想象娅现在的表情,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的 确是太不象话,他更加迫切地表示希望和娅谈谈,向她道歉,希望重归于好。可是 娅依然不作一声。 索恩急了,只得说:那么下午你一定来吗?下午我们谈一下也行。至少,你得 把你的衣物拿走? 什么衣物? 就是……我房中的。 哦!我明白了。等我上班后我会来拿走的。说完,娅就挂上了电话。 索恩沮丧地握着话筒,半晌,喀嗒扔在话机上。喃喃地自我安慰道:好吧,她 不是愿意来了吗?愿意来就好办。他紧紧握起拳头:女人……哼,爱情之火可不是 那么容易熄灭的。如果我有足够的耐心的话…… 九 放下话筒,娅骤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一个很主动的关头。如果自己愿意,随 时可以与保罗确定婚姻关糸,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索恩的态度既出乎意料,又在 情理之中--他的自信已在詹妮的保罗的双重打击下开始崩裂。他开始意识到自己 可能失去的比一贯自以为是的多得多,他的懊悔看来是真心的,但是他打算走多远? 我又该怎么办? 娅现在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理智告诉她该抓住机会,选择保罗从各方面看都 是明智的。但感情虽然已经对索恩有所反感和失望,却仍然依依不舍地徘徊在他那 儿,如果不是想起岑曾经提醒过的话,刚才娅差一点要答应索恩好好谈谈的要求了。 实际上她昨夜回去后又反反复复地思量了一夜,总觉得还有很多话没有和索恩说清 楚,她也很希望再谈谈的。 可是谈什么?能谈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踌躇中,娅又想到了岑。便给她打了个电话。 岑毫不犹豫地对她说:如果让我决定,我决不再回到索恩那儿去,那是一条死 胡同。表面看起来你现在是左右逢源,实际上只有保罗这华山一条道是真正可行的! 索恩充其量只是想吊住你作他的情妇!而保罗在这个时候出现,又痴心不改,可见 是一个难得的好对象。这种天赐良机你不果断抓紧,一旦他失去耐心,弃你而去, 你上哪儿反悔去?和他结婚你可能并不能获得多大的感情满足,却十分实惠。鱼和 熊掌不能得兼,何况婚姻在我看来,归根结底是一种生活形式而非感情形式…… 可是,假如索恩也愿意与我结婚了呢?我是说,虽然我已经开始怨恨他…… 要是我,他现在跪下来求我也决不再嫁给这种人!有什么好的?哪方面比得上 保罗?算了,我不扯远了。我的看法是他决不可能真想和你结婚的,否则,都这个 时候了,他还不向你提出来? 我猜……他一定要和我好好谈谈,会不会就有这种可能? 嗨!你呀,就是执迷不悟。真有此心,电话里他就会大叫大嚷了!不信你走着 瞧。但有一条,无论他怎么花言巧语,你必须和他明确摊牌--要么结婚,要么拜 拜!决无中间道路可走,再那么不明不白地厮混下去,你会彻底失去一切的!明白 吗? 好吧。 但是你决不要马上和他见面,再拖它个三天五天的,彻底挫挫他的傲气,对你 有利。 娅忍不住笑出声来:岑姐,你可真厉害的,你这话要是让索恩听到了,非宰了 你不可! 还不是为了你?不过也是,哪个丈夫娶了我这种老婆也是够受的。至少嘴头上 别想占得我的上风。好吧,我等着吃你的喜糖。再见。 等等,你认为是和谁的喜糖? 你哟!当然是保罗,还能有谁? ……我想也是吧。再见。 娅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在家里泡了四天“病假”。要在过去她是绝对不敢这 么放肆的。 尽管老板允许她休息,可毕竟是休得太长了些,还要扣许多工资。可现在她有 恃无恐。大不了辞职跟保罗干吧。所以她乘机狠狠晾了索恩一把。不过也有个重要 原因是这几天保罗的事特别多,虽然事先早有不少前期准备,毕竟是要开办一个代 办处,仍有一糸列具体手续、杂务,很需要有人协助一把。娅天天都在陪着保罗跑 这部那办的,忙得真象是保罗的雇员了。保罗一方面乐不可支。一方面又频频向娅 道谢,说是辛苦她了。实际上这也是娅所乐意的。真让她在家闲这些天,只怕反而 是成天胡思乱想,弄出新的毛病来。忙乎一下,心情都改善不少,而且能在保罗最 需要的时候为他出一把力,多少缓解了娅对保罗的内疚心理。 尽管保罗多次声称他不在意娅的过去怎么样,但作为一个女人,她相信保罗内 心决不会毫无芥蒂。但出于感情和天性的宽容,他取了原谅和克制。保罗的性格决 定了他能做到这点。 然而他越是对她宽宏体贴,娅反而越发感到不安。这几天里他并没有再开口明 说什么,但从他好几次欲言又止、“死马当作活马骑”的态势中,娅感到了他那前 所未有的决心,因而也感到了更大的压力。有时候她忍不住会冲动地想,答应他吧。 何必再拖呢?现在越早答应他越能令他宽慰。否则,岂不更对不住他了?可是,只 要一想到索恩,她就又迟疑起来。她仍然觉得应该彻底与他摊牌后再说。 尽管她没有明确表态嫁给保罗,可是在保罗这儿却已是不论三七二十一,只管 把她看作自己的未婚妻了。每天再忙乎,保罗总要拽上娅逛一会商场。衣服、鞋帽 首饰,见什么要给娅买什么,都被她死命拒绝了。但为了不使他不安,她也听凭他 给自己买了双五百多元的皮鞋。那是她自己看中的。漆色鲜亮,式样并不很新。但 令娅看中它的恰恰在于它的款式--第一次与索恩去深圳时,她穿的就是这样一双 鞋,索恩曾问过她在哪儿买的,说是要带一双给女儿。试穿的时候娅为此犹豫了好 一会,油然生出一种对自己情感的憎厌,但最终还是把它买了下来。看着保罗付钱 时喜滋滋的样子,她又暗暗发誓,决不穿着它去见索恩。 还有一件对娅触动很深的事是:当他们去外经委时,遇上几位保罗上一次在中 国时经常与之打交道的老熟人。其中一位中年妇女一见娅就拽住她膀子对保罗说: 这位姑娘一定就是娅吧? 保罗有点羞涩地望着娅笑。于是大家都围上来夸奖娅,称道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娅正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的。那中年妇女对她说:上回保罗在中国时,我们就 知道你是他的未婚妻啦。多少人和他开玩笑,要给他介绍中国姑娘,他总是一口回 绝,后来还经常谈起你,你们如何相识的,如何如何相恋的,一往情深哪。当时我 就觉得保罗这人不会玩虚的。这不,回了国照样不变心,说不定就是冲着你又来中 国的吧?娅,你看你多了不起,不仅“讨”了个外国丈夫,这不还吸引了外资,利 国利民了吗?话也要说出来,你跟上保罗这人可真是一百个没错。论人品,外国人 中百里挑一哪…… 保罗显然很高兴别人这么说他们。以至有人和他打趣:将来成亲后,你们俩谁 管谁哪?他也难得地幽了一默:一般来说,我们属于中外合资。平等相待。不过我 甘愿出让一部份股份给她,就让她当董事长吧。 这样你不是吃亏了吗? 不吃亏。妻管炎并不是中国特色,老美中也大大的有。 娅很感动,她当然是很赞同人们对保罗的评价的,只是也暗自奇怪,为什么自 己就从来不怎么在意保罗呢?她很得体地默认了大家的看法,显得真象是那么回事 似的与大家谈笑着。但一看到保罗因此而陶醉的样子,不禁又生出一阵阵战栗:越 弄越象个真的了?万一最终不是那回事的话,保罗他…… 出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办公楼前洼出一片白花花的水。送客的人招呼娅和 保罗沿花圃边绕着走。不料保罗竟推开别人顶在他头上的雨伞,穿着皮鞋就大踏步 地冲进了水洼,噼々啪啪地弄得水花四溅。大家惊呼起来,他反而孩子气地大笑着 说:这多有趣!多少年没玩过这个游戏啦……娅由衷地感叹保罗的心地实在是天真 纯洁得可爱。 我不能再伤害他了。娅又生出对自己的憎厌感来:无论索恩怎么和我谈,我们 的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十 第五天的中午,娅又去公司上班了。 本来上午就该去的,可不知为什么,这天一大早起床的时候,娅就感到心里象 堵了团乱麻似的,糟糟的提不起精神来。她以为自己又生病了,可不发烧也不头疼, 想来想去,恐怕还是几天不去单位,心理上竟有了种不适应似的感觉。踌躇半晌, 她想干脆就再混一天吧。可是在家里闷了半天,反而更觉惶惶地无聊,于是又决定 去上班了。 电梯门开的时候,娅与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打了个照面。虽然从来不说话,但 两人都很面熟,这女人常在宾馆附近转悠,有时还会见她陪什么男人在酒吧聊天。 娅相信她一定是干那个事的。现在,她又是从哪个房间里出来的吧?娅这么想着, 装作没看见她,低头进了电梯。电梯里仍留着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令娅感到反感。 她屏着气,按了按纽,门徐徐关上的时候,娅的思维却骤然畅开了:她会不会是从 索恩那儿出来的? 娅觉得自己这么想有些荒唐。未免太敏感了些。可这个念头却死死地缠住了她 的意识,以至电梯到了公司所在的楼层时,娅竟迟疑着不想出去了。干嘛不直接上 索恩那儿去看看? 这会儿还不到上班时间,虽然没约好,但反正总要与他谈一次的,我就说是来 拿衣服的…… 鬼使神差,娅就此来到了索恩房中。 索恩似乎刚刚午休过,开门时手里还扯着正在打着的领带,乍一见到娅他分明 是大吃了一惊:上帝!是你? 娅微微一笑,尽量显得自然些,说:我来上班了。 太好了!快进来吧。索恩高兴极了,草草扎上领带。手忙脚乱地找杯子,并从 冰箱里取饮料:娅,你可来了,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是多么地想你,几天对我就象几 个世纪一样--你来点可乐,或者是香槟? 他举着酒瓶的手停在了半空,发现娅早已钻进了卫生间里。他侧过身子喊娅: 你在找什么?为什么不坐下?上班时间还早着呢。 娅没有出声。索恩便去看看她是否是在方便,却发现娅的神情突然大变,绯红 的脸紧绷着,手脚极重地在归拢洗脸池边的化妆品等属于她的东西。 娅,你这是何必呢?我并没有真叫你取东西,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索恩说着, 伸手揽住她的腰:娅,你真是个孩子,这么些天了,还在生我的气呀?你不知道我 心里有多么懊恨…… 突然,娅的肩膀使劲一拱,将索恩拱了个趔趄:我当然知道你!谢天谢地,让 我彻底看透了你…… 你……索恩正要再说什么,发现娅的手指着便桶边的废纸桶,伸头一看,他如 遭电击一般捏起了鼻子:天哪,我怎么不知道呀……立刻象逃避瘟疫一般狼狈地溜 了出去。 废纸桶里扔着一块沾有污迹的妇女卫生巾。 凭着一种直觉和特殊的敏感,娅一进来就嗅到了淡淡的、先前在电梯里嗅到过 的那股香水气味。她本能地奔向卫生间,果然就发现了蛛丝马迹。而这,索恩显然 是容易忽略的。 一旦证实了心中的猜疑,娅顿时生出了种人赃俱获的快感。但这只是一瞬间, 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尖锐的愤怒与失望。原先犹自朦朦胧胧地隐藏于心底的一丝幻想 几乎于倾刻间土崩瓦解:在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玩别的女人,怎么还能指望他…… 她辛酸地跨出卫生间,索恩尴尬地朝她耸耸双肩,摊了摊手,似乎希望她的宽 宥。但她把脸转向别处,径自风风火火地收拾起别的东西来。橱柜被开得噼啪响, 衣物扔得满处都是。而这时候索恩更象个做错了事的可怜孩子,一声不响地退到窗 帘边的角落里,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光线从窗帘缝隙射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变得 半明半暗,光明处的头发也显得特别光亮,白发则更加刺眼。她暗中又瞥了他一眼, 忽然觉得这些天不见,索恩还是有不少变化的。大约因为心情沮丧,一向挺直的腰 肢此刻可怜地佝偻着,模样明显比以前显得苍老,额头的皱纹深如新被刀斧般起伏, 神色疲惫而忧伤。看上去不象是装出来的。她的心不由得悸动了一下,手头顿时粘 滞起来。恰在这时,她的手接触到了小茶几上那个镶着小女孩象的镜框。她拿起来, 一时不知是否该把这个带走。这东西既可以说是她的,又可说不是她的,因为她是 送给了索恩的。 索恩似乎抓住了她的心理变化。他走过去,轻轻地按住了娅的手,把镜框拿过 来,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放在老地方。娅看着他这么作,鼻子骤然又酸起来,她猛 转身,更使劲地往包里塞其它东西。这时,索恩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娅,何必这样? 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吧。东西也别拿走了,你终究还是要来的嘛…… 谁说我要来?你需要的人有得是,我再也不会来了。 娅!索恩的脸涨红起来:我很惭愧。我知道我作了不少荒唐事。可这是不一样 的,我说过……就好象一个嗜好,你知道我有时候需要这个,尤其是这几天,我特 别需要靠它排遣些什么。但这是不可替代的,好象喝酒,有时候你需要不断变换不 同牌子的口味,但大多只不过喝一回便厌恶了。而你最爱喝的品牌却是无可替代的, 你一辈子也离不了它…… 这一套我早听够了。我再也不想象以前那样纵容你,和你胡混下去了…… 怎么是胡混呢?娅,索恩的手小心地搭上了娅的肩膀,轻轻抚弄着,贴着她的 耳朵说:这些天我是多么怀念过去那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呵!我发现我太不懂得珍视 自己的幸福,更不懂得珍惜你的情感。我孤傲得差点忽视了比生命还可宝贵的…… 娅感到头脑一阵阵晕眩,意志几乎又要被他瓦解了。多么熟悉的环境,多么动 听的言词呵,曾几何时,这一切是何等的让她心醉神迷呵!可是现在……她猛然意 识到岑的话的真正意义:千万不能再放纵自己的感情了,否则真会不可自拔了。 请你坐下说。她费了极大的心力才将索恩从身边推开。同时,她迅速理了理被 弄乱的头发,态度坚决地说:索恩,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更加珍视过去的一切。可 是,我们真的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地下去了。我已经厌倦了这种名不正言不正的关 糸。我渴望平静,渴望一种新的正常的生活。所以,我打算结婚了。 和谁?和那个瘦弱不堪的小男人?为什么?他有什么值得你爱的? 索恩,请你不要这样侮辱我的朋友好不好?保罗好不好,我心中有数。 不,你没有数!你不过是出于对我的怨恨和误解,象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 了他。而他,我敢肯定他只是在利用你的这种感情,他需要利用你为他办事,然后 很快就会厌倦,早晚一脚蹬了你。如果你不听我的劝告,必将后悔莫及。 算了吧,索恩,你不觉得你说得太象是你自己吗?而这么说只会让我感到滑嵇 可笑!娅愤怒地向门口走去:如果你仅仅打算为此而找我,对不起,我要走了。 等等,索恩一把拉住了娅:我要谈的话还很多。可是你……为什么你现在竟连 听我说话的耐心都没有了?难道我在你心目中真的已经可恶到这种地步了吗? 既然你这么问我,我也想问问你:如果你发觉我一直自私自利,花言巧语,只 要求你怎么怎么却从不为你的终身利益着想,你会怎么看我? 你是指我不该过问你的婚姻? 岂止?你要我不要结婚的目的是什么?继续象从前那样不明不白地厮守着你? 象从前那样有什么不好? 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这种生活。 可是,你知道我离不开你,无论工作还是……哦,我正要告诉你,几天后我们 将一起去北京出差,是老板吩咐的…… 不!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这是工作,而你是我的秘书! 你知道为什么。我说过我们以前那种关糸结束了,现在再和你一起出差已不方 便了。除非……娅忽然止住了话头。她觉得难以启齿也不想启齿了。 有什么要求你只管说吧,我会答应你的。 你应该明白。 你是说……索恩突然蹦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是说……除非我们,结婚? 娅一下子扭过脸去,火一样的红晕骤然染遍了她的脸和脖颈。 天哪,索恩绝望地摇着头:娅,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 蓦地,娅象只撞见枪口的小兔一般跳起来,提起地上的包便向门口冲去。但索 因已经先她一步跳到了门口,张开双臂挡住了她的去路。 娅,你不能就这样走。索恩的神情异常激动,以至于呼哧呼哧地狂喘开来。娅 使了好大的劲,丝毫没能掀动他的身子。两人无言地僵持了好一会后,索恩终于长 叹了一声,说:你可以离开我,但让我把话说明白。娅,有句话实际上我早就想说 给你听了,可是一直没有勇气说。 够了!你的花言巧语实在已经让我厌烦透了,我什么也不想听了,你放我走。 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娶你吗?尽管我实际上并非没有这种愿望。你知道 我为什么从来没对你承认我是爱着你的吗?是的,虽然我直到这几天才肯在心底里 承认我一直是爱你的;但我从来只说:我喜欢你--为什么?被他的话深深吸引的 娅,情不自禁地问了他一句。 索恩松开了拦住娅的手,回到壁柜前,取出只密码箱,从里面一只大钱包里抽 出两张照片来,默默地递给娅。自己迅即转过身去,手抖抖地倒了一小杯酒,一饮 而尽。 两张照片都是索恩的全家福,一张上有他出车祸前的女儿,一张上没有。 娅只瞟了一眼,身子立刻摇晃起来。手中的照片象块冰一样滑落在床上。 索恩惊慌地注视着娅的表情。但令他疑惑的是她的脸上闪现的竟是一丝古怪的 笑容。她飞快地瞟了索恩一眼,突然冲进了卫生间。接着便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索恩不安地闪在卫生间门后,从门隙中看见娅似乎很平静地在用一只水杯接水。 他稍稍松了口气,继续愣在原处注视着她,不敢去惊扰她。 水很快从杯中溢了出来。娅木然地端着杯子,好一会才如梦方酲,举起杯子一 口气将水会部喝完。随即又机械地将水杯伸到了龙头下。她觉得浑身灼热,胸腔象 要炸裂开来。连房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充满了毒素,每个角落里都流淌着邪恶和怨恨。 她恨不得自己立刻缩小成一根手指,跳进杯中寻求一刻清凉。错了错了,她咬着牙 关幽幽地想:从头到尾都错了。她反反复复地默念着这句话,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的 身子在变轻变软,变得空气一样瞟渺、水一样轻滑,她甚至还觉得自己能看见自己 的魂魄在幽黑的下水道里七曲八弯地飞快地滑落、翻滚、碰撞--她倏然一痉,意 识恢复过来,清晰地看见了眼前镜子中自己那扭曲变形、苍白可怖的面容。她猛地 捂住眼睛,心灵顿时被恐怖击穿--刚才那真是我吗?我已经疯了吗? 我怎么会产生那样可怕的错觉?她一回头,发现了惶惶不安盯着她的索恩。 娅……索恩的双臂迟疑地张开,似乎想要抚慰她一下。就在这时,娅猛一低头, 小猫一般极其敏捷地从索恩腋下钻出去,没等他喊出声,她已经溜到了门外…… 看见娅的那一瞬间,保罗就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了。 如果你真的不嫌弃我。我们结婚吧。瑟瑟战栗不已的娅紧紧地抱着保罗的腰, 头发散乱的脑袋深埋在他胸窝,仿佛怕他也将抛开自己,声音尖细地反复说着:我 会对你好,永远对你好,做牛做马对你好--我要辞职,明天就辞职…… 保罗拼命地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