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生身之地充满了野味儿 三千里京杭大运河的北端起点,是我那生身之地的通州。清《钦定日下旧闻考 》卷108 写道:“通州在府东(顺天府,今北京)45 里。本禹贡冀州之域。春秋 战国皆属燕。秦属渔阳郡。两汉本潞县及安乐县地。潞,高阳氏后, 姓。魏晋以 降,属幽州。后魏置潞郡。隋开皇初省入涿郡。唐武德二年于此置元州,领潞、临 泃、无终等县三。贞观元年,省元州,后为潞县,以水患徒治安乐故城。历五代皆 因之。至金天德三年,升为通州。元因之。 领县二:曰潞,曰三河。明洪武元年闰七月并潞县入于州,仍以三县隶焉。 属北平府。清顺治十六年,漷县裁并入州。通州上拱京阙,下控天津。潞、浑 二水夹会于东南,幽燕诸山雄峙于西北。舟车辐辏,冠盖交驰,实畿辅之襟喉,水 陆之要会也。”《日下旧闻》是康熙25 年朱彝尊编辑的。从1600多种古籍中选录 历代有关北京的记载和资料,共分13 门,42 卷。13 门为星土、世纪、形胜、 宫室、城市、郊垌、京畿、侨治、边障、户版、风俗、物产、杂缀。通州名列京畿 门之首。乾隆39 年,乾隆帝弘历命经筵讲官、太子太保、文华殿大学士、翰林院 掌院学士于敏中,经筵讲官、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步军统领和珅,和珅的政敌内 阁学士、工部尚书刘墉等为总裁,选任知名学者多人进行增补考证。乾隆50 年到 52 年出版,题为《钦定日下旧闻考》,从42 卷扩为160 卷。通州仍列京畿门之 首,篇幅增至108 卷、109 卷、110 卷。这本书,具有极高的权威性和学术价值。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这本书:“……履勘遗迹,订妄以存真。千古舆图,当 以此本为准绳矣。”乾隆帝弘历还给此书题诗,称赞此书补齐挂漏所缺,在校勘淆 讹上精益求精。因之,称之“钦定”。《钦定日下旧闻考》对通州的“潞,高阳氏 后,姓”还有补充,说是轩辕黄帝封四子于此。黄帝邑于涿鹿,与蚩尤大战于涿鹿 之野,涿鹿距离通州100 多公里。这位中华民族的始祖,派遣他的四子经营通州 (当时还没有这个地名),是完全可信的。自金定为通州,便成为京东首邑。元明 清三朝更成为“上拱京阙,下控天津,实为畿辅之襟喉,水陆之要会”。 从天津到我们通县这段运河,历史上称作北运河。我的父老乡亲们另有爱称, 管它叫“铜帮铁底运粮河”。 “铜帮铁底”是夸张了点儿,可这是儿女对养育自己的母亲的赞美,那么这四 个字就一点也不过分了。 大运河从北到南,北运河是大运河的龙头;大运河从南到北,北运河就是大运 河的凤尾。整个大运河的风水都聚汇到了这儿,我们家乡人民怎能不以大运河的凤 子龙孙自居? 想当年,这条河上,光是运粮的漕船,每年就有将近两万艘,押运漕船的兵12 万人次;连同官府的水师船和大量的商船,多达3 万。这是古书上写着的。如果算 上沿河村庄的打鱼船、摆渡船和短途运输船,那就多乎哉如过江之鲫了。 京广、津浦两条铁路通了车,夺走了大运河那“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生意, 北运河上的船一下子少多了。后来,又有了京津公路,北运河也就更加萧条。不过, 倒退50 多年,在我的童年时代,北运河上也还有货船和渔船过来过去。我在小说 中所写的情景,都是我亲眼得见,不是无中生有。是兵荒马乱的战争岁月和生态平 衡遭到破坏,造成北运河的衰落。 北运河上的南来北往的千帆万船,已被京津公路上往返奔驰的卡车、轿车、客 车、吉普车和各种型号的拖拉机所代替。京津公路上的车流滚滚,不能不使人联想 当年那3 万艘漕船、商船、水师船在北运河上扬帆竞进的盛况。 但是,车越来越多,京津公路也就显得越来越窄;开车的一出城圈儿,就像摘 了龙头的野马,京津公路可就变成北京大栅栏了。 北运河的水是从哪儿来的?天上掉下来的,山里头跑来的。每年一入伏,瓢泼 大雨连阴天,鞭杆子雨铺天盖地,竹帘子雨包天裹地,牛毛细雨点点入地,下得大 河满了槽。这时,又山洪暴发,冲出燕北的崇山峻岭,直奔平原一泻百里,冲决了 堤岸,淹没了田野和村庄。我小时候,年年不是大涝就是小涝,树梢上挂水藻,原 野上一片汪洋。男女老幼被大水冲得漂流四散,在水中抱着檩条子,坐着大笸箩, 揪着牛尾巴,拼命挣扎想死里求生,还有的坐在被连根拔起的大麦秸垛上,喊哑了 嗓子向岸上呼救…… 所以,历代都在北运河上修建闸坝。清代的屈家坝遗址,还留存着康熙皇帝手 书的《导流济运》碑文。竣工之日,这位万岁爷还亲赴现场阅坝。康熙皇帝多次到 过北运河,写了不少诗。他那个喜欢舞文弄墨的孙子乾隆皇帝,为北运河而写的诗 更多。文人雅士抒写北运河的诗文不计其数,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的《玉茗堂集》 中便有一首,而且就是吟咏我的生身之地的那段河上的风光景色。 北运河上接通惠河,直通北京城内,下连海河,向南直达江淮各地。通州是漕 运和海运入京的仓储和转运之地。史书可考,“漕运至于京师者,一岁多至三百万 余石”,可供近百万人一年食用。五岭南北的“广货”,川黔地区的“川货”,以 及沿海一带的“洋货”,源源运到通州,转运北京。塞北的皮毛、牛羊,也多运抵 通州,转运南方各省。繁荣的经济和发达的贸易,重要的地理位置和交通的优势, 遂有一京(北京)二卫(天津)三通州之美誉。 为了漕粮储存和转运的需要,通州从元朝就开始设仓,储粮数百万石。 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当年漕运码头的土坝和东仓的旧址。 那时,通州城内设有漕运总督府。总督官居一品,又是个肥差。进京入阁拜相, 不如蹲在通州管钱粮。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漕运总督捞到腰包里的不是雪花 银十万、百万两,而是日进斗金,三年搬回家一座金山。七品县令,五品知州,通 州代管京东八县,俗称“京门脸子”。 小家碧玉的温榆河,儿马蛋子的箭杆河,在通州城东北角合二而一,南下天津 卫,280 华里,便是大名鼎鼎的北运河。一路上九曲十环二十八道弯儿,忽然一头 撞在几大堆翠柳白沙高岗上,河身拐了个弓背,就像伸出双手搂住一大片河滩,便 是被我写了大半辈子的运河滩。河滩上的河汊子七出八进,好似一条青藤百道绿蔓 儿,沿河大大小小的村落,又像满天星的早花西瓜。大村二三百户,小村四五十家, 我那生身之地儒林村,是小中之小:三十六座门楼,七十二个户头,一百零八个灶 台。它坐落在翠柳白沙高岗外,紧傍着河边,弓背的一角。 每个村子的来历,都是口头相传。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一代又 一代;每过一人之口,每一代承上启下,都有所增删润色,艺术加工。 所以,村史并非信史,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应该归于野史稗闻,或民间口 头文学范畴。相传儒林村本是清朝初年跑马占圈的旗地,主人是正黄旗的皇室旁支, 可能是多尔衮王爷的一个庶出儿子,名叫“如意”,又叫“如意带子”。这块河滩 地被圈占以后,并没有开垦种田,只是每年入伏,青草长得一人高,十来个家奴马 夫,牵着如意带子的12 匹走马,到这里放牧吃青。 十来个马夫搭一座窝棚,住到草枯树黄的深秋时节,便牵着膘肥腿壮的走马回 北京了。过了几年,如意带子的一个爱妾所生的女儿出嫁,这块河滩地当成妆奁, 算是这位千金小姐的脂粉地。十来个马夫不放马了,犁耧锄镰,牵牛赶驴,日出而 作,日入而息,给这位如意带子的千金小姐垦荒熟地,种的是五谷杂粮,栽的是爪 果梨桃;每年的收入,便是千金小姐搽胭脂抹粉的费用。后来,众人娶妻生子,于 是便立户成村了。六亲九族,外来移民,三五成群,四面八方,越聚越多,小村一 天天大起来。村名原叫“如家林”,叫白了又称“如林”。50 年代人民政府修订 地名,才正式称为儒林村。 儒林村方圆左右,1/3 是终年积雪似的沙滩,1/3 是白花花的盐碱地,1/3 是 一片片浅水洼子。沙滩虽然干燥,却是夜潮地,生长出连绵起伏的红皮柳棵子;浅 水洼子里更是蒲苇丛生;盐碱地也并不是寸草不长,到处也有一簇簇、一丛丛的乍 蓬、牛蒡、蒺藜狗子,开放着米粒大小的花朵。大河从沙滩和浅水洼子之间穿过, 公路从沙滩和盐碱地之间穿过。从阳春三月到中秋八月,这里的风景是一幅水彩画, 花、草、树、水、土,都色彩鲜明,充满野味儿,令人心野。有个风吹草动,惊起 沙滩上柳棵子地里成百上千只鸟儿,一窝蜂纷飞上天,白云中一片啼鸣,像笙、管、 笛、箫的合奏,阳光下的花翎熠熠闪光,像一大幅五颤六色的织锦。鸟影遮住了天, 地上一片幽暗,盐碱地草丛里的绿蚂蚱和红蜻蜓也慌乱起来,飞的飞蹦的蹦,绿的 绿红的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