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大脚李二说我是文曲星的书童 我4 岁那年,北运河闹土匪,有一回土匪半夜三更进村绑票,全家逃散,是一 位名叫大脚李二的大伯爬墙上房,下到院里,走进屋去,把我掩抱在怀里,带我脱 离险境。 1944 年二五减祖之前,我家是租佃地主,大脚李二从十六七岁到我家扛长工, 到30 岁出头才离开,可算是在我家长大成人的。他身高1.80 米左右,虎背熊腰, 两只大脚,却是婆婆妈妈的性格,说话也轻语柔声,性格和像貌完全矛盾。他带我 赶集、逛庙会和看野台子戏,我都骑在他的脖子上。他走路的步子很大,但是稳稳 当当,像一只沙漠中的骆驼。他对我十分溺爱,对于我的无理取闹,调皮捣蛋,不 但容忍、宠纵,而且大加赞赏。有谁家的孩子敢碰我一下,他就像母老虎护犊子, 骂人家的孩子,打人家的孩子,有一回还把一孩子倒提着双腿,半个身子伸进井口 里,把人家的孩子吓出了一场病。然而,尽管大脚李二对我爱如至宝,百依百顺, 却不允许我对他有任何失礼。我的两位姑母喜欢跟他开玩笑,因为他还没有结婚, 就教唆我管他叫二叔,不管他叫二大爷,气得他在炕上打着滚儿大哭。我奶奶骂他 :“亏你还是五尺多高的汉子,跟一个拳头大的孩子一般见识!二叔、二大爷都是 长辈、何必那么叫真?”他管我奶奶叫老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道:“那不行, 那不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小孩从小就得管;等他管我叫二哥,你再管就晚了。” 我想不到惹他如此伤心,从此再不敢没有礼貌了。 大脚李二最讲老礼。我的大姑母脾气古怪,体弱多病,只比大脚李二大两三岁, 他在我的大姑母面前,恭恭敬敬叫“大姐姐”,在外人面前提起我的大姑母,称为 “我们大姑奶奶”,跟我大姑母对话,一句一个您,不用“你”字。我的二姑母比 他小两三岁,最喜欢开玩笑,捉弄人,管他叫二大脚,他急不是,恼不是,苦着脸 儿说:“二妹子,人人都得讲尊卑长幼之礼,不能坟地改菜园子拉平了。时辰赶的, 我比你早来世上两三年,你高抬我一等,不是我占你便宜,你也没吃亏。”二姑母 笑道:“我管你叫二姐,也算高抬你了吧?”他说:“行!”从这以后,二姑母就 当众管他叫“二姐”,他只得答应。我的小姑姑比他小十多岁,也想管他叫二姐, 他却不答应了,还吓唬我小姑姑说:“你跟我没大没小,等你出门子,我挑送嫁妆, 半路上假装马失前蹄,把你的杯、盘、碗、盏、茶壶、花瓶都摔碎了。”小姑姑连 忙改口,不叫二姐叫二哥。他每年的工钱,都存在我家里,二五减租以后,他不扛 长工了,从我家的仓房里拉走了两囤粮食,买了几亩地,娶了一个麻脸的媳妇。婚 后第二天,要到李家各户磕头认门。转过了李家各户,又到我家磕头。他家住在北 运河西岸,是我们刘家祖裔的村庄,相隔一条大河,七八里路。他非常疼爱他的妻 子,从没有捅过一指头;有人看见,他们两口子下地,大脚李二怕妻子走路劳累, 一出村口便把妻子背在身上。他们的感情很好,生养了很多儿女,日子一直过得很 紧。 在我的漫长的坎坷岁月中,大脚李二还是很挂念我的。有一年的春节,他牵着 一只羊,过河来看我,想把这只羊送给我过个肥年。我已经回北京与家人团聚,没 有见到。此后,我们都没有想再见一面。他曾冒着生命危险,在土匪进村时把我抢 救出来,胆子不算小;但是政治生活不正常所造成的红色恐怖,吓得他不敢跟我往 来,也许是他的家里人阻止他跟我往来,以免一人得罪,祸及六亲九族。他老了, 记忆混淆了;他向人们说起我的童年故事,吹得神乎其神,都与事实不符。比如, 他说我落生之后,一个时辰不啼哭,家里人以为我是个死婴,吩咐他拿来谷草和旧 席头,把我捆扎起来,挟到河边乱草蓬蒿中,刨坑葬埋。路过魁星楼下,文曲星在 我的天灵盖上拍了一掌,我便哭了出来。原来我是文曲星的一名书童儿,只因偷看 天书,被罚下界,所以念书聪明。老人对我如此“神化”,发自念旧的深情。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