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我在田老师门下受业4年 1942 年正月新春,我不满6 周岁,到邻村小学读书。 我们的学堂,原是供给店的关帝庙,四个班挤在一座大殿里。侍立两厢的关平、 周仓、王甫、赵累四座泥胎,被抬到耳房,横躺竖卧;扛枷罚跪的糜芳、博士仁、 刘封、孟达,被粉身碎骨,茅房里垫坑;只留下关云长手捧着《春秋》跟我们一同 上课。关云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比我们守规矩;只是他光看一页,老不翻篇儿。 我们四个班摇头晃脑念书,像吵蛤蟆坑,关云长却闭着嘴默不作声。这座大庙已经 荒凉破败,配殿和院墙只剩下断壁残垣,每到我们吵蛤蟆坑的时候,白杨树上的喜 鹊便叽叽喳喳,在榆树上的老鸹也哇呀哇呀,跟我们高声唱和。 老师姓田,名文杰,属虎的,阴历腊月三十日诞生,那一年他28 岁。 田老师自己念的是私塾,他是我的外祖父柏秀峰先生的得意门生;后来到县立 简易师范受训,17 岁便开始在家乡的小学执教。 在我的家乡,有两位教师的影响最大。一位是我的外祖父柏秀峰先生。 运河滩上的几个村庄,80 岁以上念过私塾的人,差不多都是他的学生。他一 直教私塾,有了“洋”学堂便收科了。再一位便是田文杰先生。运河滩上十几个村 庄,40 岁以上,75 岁以下念过小学的人,也差不多都是他的学生。 两代相传,师生为继。田文杰先生从我外祖父那里学到一手好文章、一笔好字 和历史知识,也继承了我的外祖父那“教不严,师之情,不打不成才”的教育思想 和教育方法。 我的祖父牵着我的手,走进这座破庙中的小学。论乡亲辈份,田老师管我的祖 父叫老叔,我应该管田老师叫大伯。 “文杰,我把这个孩子交给你了。”祖父命令我给田老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拜 师礼,“该打你就打,可不许心慈手软;该打你不打,我就要恼你。”“老叔,你 放心。”田老师笑眯着一双深度近视眼,“当年柏老师怎么教我,我就怎么教您的 孙子。”“那才好!”祖父哈哈大笑,非常满意,“文杰,你给这个孩子起个名吧!” 刘家到我这一代,是绍字辈儿。田老师略一思索,便给我起名叫“绍堂”。 田老师选用礼堂这个“堂”字,是不是有把我做为登堂入室弟子之意呢?我没 有问过他。后来,我的外祖父又因这个堂而赐我以“学升”为字。那是以班超自请 出使西域而得到三升堂(晋级)的待遇为史据,希望我能像班超那样大有作为。不 过,我稍长之后,便自作主张,把礼堂的“堂”改为海棠的“棠”了。这是因为我 本草命生(落生时假死),改为“棠”字以表示我乃草木之人。更大一点儿,多念 了几年书,才知道召公甘棠树下三擢发和周公吐哺同为历史佳话,绍棠便可作继承 召公一解,那是歪打正着,始料所不及。 至于我外祖父赐我的字,由于刘学升和留学生同音,我怕被人玩笑,一直秘而 不宣。 我在我的许多长、中篇小说里,常常写到乡村教师,大多以田老师的某个侧面 为原型,有时也以我的外祖父的形象做补充。 田老师很有口才,文笔也好。 开学头一天,我们叩拜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的木主之后,便排队进入教室。每 个一年级小学生,配备一位三年级的学兄带笔。田老师先给二年级和四年级学生上 课,就命令三年级的学兄把握着一年级学弟的小手,描红摹纸。 红摹纸上,一首小诗: 一去二三里, 烟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田老师先把这首诗念一遍,串讲一遍;然后,以这四句诗为起承转合,编出一 段故事,娓娓动听地讲起来。 我还记得,故事的大意是: 一个小孩儿,牵着妈妈的衣襟儿,去住姥姥家,一口气走出二三里;眼前要路 过一个小村子,只有四五户人家,正在做午饭,家家冒炊烟;娘儿俩走累了,看见 路边有六七座亭子,就走过去歇脚;亭子外边,花开得茂盛,小孩儿越看越喜爱, 伸出指头点数儿,嘴里念叨着:“……八枝,九枝,十枝。”他想折下一枝来,戴 在耳丫上,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迎春小喜神儿;他刚要动手,妈妈喝住他,说:“你 折一枝,他折一技,后边歇脚的人就不能看景了。”小孩儿听了妈妈的话,就缩回 了手。后来,这八、九、十枝花,越开越多,数也数不过来了,此地就变成一座大 花园…… 这个故事,有思想,有人物,有形象,有情趣。 我听得入了迷,恍如身临其境,田老师戛然而止,我却仍在发呆;直到三年级 的大学兄捅了我一下,我才惊醒。 那时候的语文叫国文,田老师每讲一课,都要编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一、二、 三、四年级的课文,都是如此。我在田老师门下受业4 年,听到上千个故事,有如 春雨点点入地。 从事文学创作,需要发达的形象思维,丰富的想象力;在这方面,田老师培育 了我,给我开了窍。 我每逢回家乡去,在村边、河畔、堤坡,遇到老人拄杖散步,仍然像50年前的 小学生那样,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谈起往事,我深深感念田老师在我那幼小的心 田上,播下文学的种子。老人摇摇头,说:“这不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十年树 木,百年树人;插柳之恩,我怎能忘。 首先,我感激田老师在我该打的时候,毫不心慈手软地狠打。 我自幼天资较好,记忆力强,学习成绩一直在全班领先。初小4 年,每个学期 的月考、期中考、期末大考,一直考第一名,在全校也只此一人。月考、期中考和 期末大考都要发榜。我的祖父虚荣心强,发榜那天,他起大早头一个来到榜前,看 到孙子每个学期都是“三连冠”,洋洋得意,眉飞色舞。 田老师陪同我祖父看榜时,对我大加夸奖,赞不绝口。我也就难免沾沾自喜, 傲视同学。但是,不出三天,田老师必定找个因由,打我一顿;把我的趾高气扬打 得一干二净。 当时,我感到十分委屈,更感到非常奇怪,田老师为什么如此不近情理? 待到我长大成人,有了儿女,读陆游的《放翁家训》:“后生才锐者,最易坏。 若有之,父兄当以为忧,不可以为喜也。切须常加简束,令熟读经学,训以宽厚恭 谨,勿令与浮薄者处,如此十许年志趣自成。不然,其可虑之事盖非一端。吾此言, 后人之药石也,各须谨之毋贻后悔。”我才恍然大悟,田老师打得对,打得好。 当然,我并不赞成对孩子实行体罚,但是我也反对对孩子娇纵溺爱,更不可对 早慧的孩子滥加吹捧,大抬轿子。清人彭端淑《古论撷粹》说:“聪与敏,可恃而 不可恃也;自恃聪与敏而不学者,自败也。”再有,我在田老师的训诫下,养成了 一个好习惯。就是无论写任何文字,都要打草稿;正式誊写,必须卷面整洁。 凡是跟我打过交道的编辑同志都知道,我的手稿,哪怕是二三十万字的长篇小 说手稿,都抄写得工工整整,清清楚楚。不但写小说,写论文,即便是给我爱人写 信,都要先打一遍草稿,然后再斟字酌句地抄好。 田老师不仅要求国语(语文)作业要交草稿,而且对算术作业也要求交算草。 没有草稿的国语作业或没有算草的算术作业,他都不收,一分不给,甚至恼怒地撕 掉,喝令伸出手来痛打,一边打一边训斥:“我叫你手懒,我叫你手懒。”其实, 这并没有加重学生们的负担,反倒是当教师的负担至少增加了一倍。 目前,我们的小说创作,短篇不短,长篇太长,中篇臃肿,主要原因之一便是 作者在语言文字上极不讲究。很多人是一稿完成,遣词造句很不准确精练,废话连 篇而未被删除;浪费纸张,浪费印刷,浪费读者的时间和钱财,也浪费国家的稿费 支出;更大的流弊,还是造成文风的不正。 我怀念我的启蒙老师,是他老人家教我第一个汉字:人;也是他老人家给我取 了学名刘绍堂(后被我自己改了一个“棠”字)。我在我的长篇小说《京门脸子》、 《这个年月》和有的回忆文章中多次描写和讴歌敬爱的田老师。然而,我和田老师 之间,却曾有过20 多年的隔阂。 解放前,国民党通县党部和教育科强令公立小学教员集体加入国民党,否则开 除教职。田老师为了养家糊口,只得忍辱屈从,解放后便成为政治上有污点的人。 我却是解放前就参加了党的地下外围组织,解放后不久入了党。 50 年代,界线分明,我回乡不跟田老师照面。后来,田老师努力追求进步, 工作勤恳辛劳,经过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多次申请,终于被批准参加中国共产党。 于是,我们师生之间又恢复“邦交”。当时,我正在本乡挂职深入生活,田老师入 党之后也当上校长。我向母校赠送我写的书和其它图书,以及体育用品。田老师竟 下令全校停课,举行盛大隆重的接受赠书仪式。我正奉召回京,到中南海怀仁堂, 听陆定一做“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报告,没有出席目睹这个盛会。一年之后反右, 我是御批要犯,全国共讨,田老师也因在接受赠书仪式上发表对我大加赞扬的演说 而被调往外村。我受到处理,还乡务农,沦为不可接触的贱民,师生当然不敢来往。 十年浩劫,田老师因有历史污点,被造反小将翻出老账,加重罪名,百般凌辱,惨 遭毒打。田老师难以忍受精神、肉体的双重折磨,逃进青纱帐当了“野人”。有一 回,我到青纱帐中割草喂牛,撞见田老师正生吃玉米;饥不择食如茹毛饮血,衣衫 褴褛、蓬头垢面像史前时期的原始人。田老师看见我,大惊失色,掉头就跑,向青 纱帐深处逃去。我想他不是怕我告密出卖他,而是感到如此模样与昔日得意门主无 颜相见。 1979 年我平了反,田老师也被落实政策,师生都恢复了党籍。我重返文坛, 田老师退休养老,师生各得其所。第一个教师节,中央电视台要拍摄我到我曾学习 过的北京大学和北京二中旧地重游,我坚决主张到大运河边,拍摄我在家乡的母校 潞河中学和沙古堆小学,重点拍摄我登门拜望开蒙老师。 此时,师母已经病逝,田老师孤身一人栖居一座农家小院,眼睛已经半盲。 随后,我又被新华社对外宣传、图文并茂的《国际》杂志看中。这份以多种外 国文字出版的杂志刊登了他们对我和田老师的专访,还刊登了我和田老师的几幅合 影。 我半身不遂行动困难,回乡探亲便要惊扰地方当局,前呼后拥令人难堪,倒不 如文人无“行”情有可恕。然而,谁都能忘,却忘不了田老师。每年教师节和春节, 我都寄上敬函和贺卡;每有新作出版,也必寄呈如交作业。田老师收到,当即短信 作复,视力虽已锐减,仍能工工整整写出馆阁体蝇头小楷。这些墨宝,都已交予我 的文库珍存。然而这二年我寄去的敬函、贺卡和新书,一直得不到回音。不祥之感 常袭心头,我却不敢深思多想。孔子活了七十三,孟子活了八十四,我愿我的老师 至少活到九十五…… 谁想,几天后一位不速之客来访,来客正是田老师同村人。一见面我就急忙问 她田老师的近况如何,才知道田老师已经逝世两年多。田老师没有儿子,他当过校 长的那外村小学,派人将老人的遗体送到火葬场火化,没钱举行追掉会。来客离去, 老妻也外出未归。我熄灭了所有房厅的灯光,一团漆黑中伫立阳台上,遥望家乡方 向,大放悲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