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通县模范小学的“文侠” 我10 岁到通州城内念高小,级任戴鸿珍老师是通州女子师范毕业生,回民。 戴老师擅长算术教学,国文课却不如算术课教得好;她在思想上也是重算术而轻国 文的。 第一堂作文课,戴老师命题。出了一个什么题目,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反 正是引不起我的兴趣;于是,我便不作。别的同学都已经动笔,我却不打开墨盒, 也不展开作文本,只是坐在椅子上失神发呆。 “刘绍棠,你怎么不作呀?”戴老师问我。 “不会作!”我歪着头回答。 “别人都能作,你怎么就不能作呢?”“我觉得这个题目没意思。”戴老师火 了:“什么题目才算有意思?”“我自己给自己出的题目。”“依你,写!”“我 在课堂上写不完。”“你想到堂下抄别人的吧?”“您发现我抄别人的,打我的手 板。”“好!”戴老师忿忿地同意了,“我看你写得怎么样再说。”我在课堂上构 思,晚自习便写起来,题目叫《西海子游记》,连写了5 册作文本。 我们的学校,坐落在通州城内西海子东岸,我常到这百亩碧水的柳荫翠堤上玩 耍,也曾下水凫来凫去,惹得警察把我脱在岸上的衣裳扔到树梢上,我对西海子的 风光景色十分喜爱,因而下笔千言。 我把这篇作文送交戴老师审阅,戴老师读后给我打了满分,从此便允许我自由 命题,不必当堂交卷。 当时,学校有一个佳作栏,类似墙报,由一位爱好文学的国文老师主编;每周 将各班的优秀作文集中起来评选,入选者重新誊写,画上题图尾花,张贴公布于大 墙上。戴老师很爱面子,每次作文都要叮咛我:“刘绍棠,想个好题目,写得好一 点,争取每周都有咱们班的佳作上墙。”呵,那时候自己的作文能上佳作栏,比今 天获得这个那个大奖和溢美之词的赞誉,更令人感到喜悦和激动。 不久,通州潞河中学的三位学生创办油印杂志《益智》周刊,读者主要是城内 各小学的高年级学生,每期发行数百份。《益智》周刊选登我的作文,后来又连载 我的模仿刘大白先生的《三儿苦学记》的小说《飘零》。戴老师感到脸上光彩,却 又声严色厉地对我说:“刘绍棠,别光顾了在《益智》周刊上出风头,还得把课堂 上的作文写好!”戴老师喜欢打人,我不敢在课堂作文上偷工减料。 然而,我还是挨了打。 那时,除了两周一次作文以外,每天还要写一则日记,算是课外作业。 戴老师新婚,常回北京家中与丈夫团聚。我是班长,她便委我以代阅的重任。 我觉得有机可乘,便从中捣鬼,不但自己不写,还免除了一些要好同学的“劳 务”。不料,有一天戴老师忽然检查我的作业本,发现我一连数日都未写一字,气 得当众对我进行严惩,以杉木板子的窄面打我的手心,格外疼痛。 我常常偷偷到通州万寿官大街听评书,渐渐的听书不过痛便买武侠小说来读。 戴老师是严禁学生阅读武侠小说的。我不但违禁偷阅,而且暗中写起武侠小说来。 我给全班同学都分配了角色,有的是侠客义士,有的是绿林响马,每人又都有一个 江湖绰号,逐日编写一个故事,同学们争相传看。 1947 年初夏时节的一个下午,北京通县模范小学五年级甲班教室里,一个剃 着光葫芦头的11 岁的男孩,身穿一条蛛网背心,一条打补钉的短裤,趴在临窗的 一张课桌上,挥汗如雨,笔走如飞,正在写作一部就地取材而又异想天开的武侠小 说。他的前后左右,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小学生,伸长脖子,瞪圆眼睛,围了个 风雨不透。 “文侠,你把玉面银蝶写得够多了,该写我啦!”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急 不可耐地搓手跺脚。 “不行!还得给我写一段。”那个被命名为玉面银蝶的学生,也粗脖子红脸地 喊叫,“我要跟龙虎太保大战三百回合,不分高低上下。”于是,七嘴八舌,各不 相让,教室里吵得像蛤蟆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明天再写!”光葫芦头小男孩把笔一扔,揉 搓着累得酸痛的腕子。 七手八脚争抢光葫芦头小男孩面前那写得密密麻麻的稿本,都想先睹为快。 “不要抢啦!”龙虎太保大喝一声,“文侠,你念给大伙儿听。”光葫芦头小 男孩满面得意神气,清了清嗓子,刚才还是鸡吵鹅斗,一霎时鸦雀无声了;于是, 他便以说书人的腔调,朗读起来。 这个11 岁被称为“文侠”的光葫芦头的小男孩便是当年的我。那时,我从运 河滩上的儒林村来到县城念高小,已经一年了。 我的家乡,盛产说书艺人,其中有一位田万顺,全家都说书,而且桃李满京东。 此外,还有不少业余爱好者,挂锄时节歇伏,冬至到春分的农闲三月,也开场表演。 我从四五岁听说书就上瘾,到县城念书,万寿宫大街上,茶馆、酒肆、撂地摊儿, 都有说书艺人演出。但是,我是住校生,除了星期日,平时不许走出校门。书瘾难 熬,中午溜出学校,听上一、两段,未能尽兴,又只得恋恋不舍而归;倘被发觉, 违犯校规要受处罚,很不美妙。迫不得已,便偷偷阅读武侠小说;越读越如饥似渴, 入了迷又开了窍,不知不觉摸到了武侠小说的路数,情不自禁地想照葫芦画瓢。 首先,就地取材;然后,异想天开。 武侠小说的地理环境,要有山有水,还要有荒郊野外的茅店、寺院、尼庵。这 个好办。我们的学校,有一大片海棠树林,正可以夸张为窝藏绿林好汉的所在;校 园里还有一座土堆和一座砖垛,又被我幻化为占山为王的山寨。 校墙外,是西海子公园;百亩碧水,芦苇丛生,荷花满塘,更有用武之地了。 有了地理环境,接着就是搭配人物。这也难不住我,同班同学几十人,我可以 随便分配角色。 说书要有书胆,唱戏要有主角儿,我便扮演了穿针引线的角色。全班同学数我 岁龄最小,又长得单薄,不是武侠的材料儿;然而,我的功课最好,年年考第一名, 颇为自命不凡。因人设事,我在小说中把自己写成进京赶考的书生,又和行侠作义 的江湖豪杰结为知己,便也有个文侠的美名。当时,班上有个姓阎的同学,比我大 几岁,也是个农村少年,跟我亲如手足。他力气大,打架无敌手,又是全县小学运 动会的赛跑冠军,名声不小,老师们常常称赞我俩是一文一武,我便把他写成是众 侠之首,绰号龙虎太保。凡是跟我俩相好的学友,我都封为侠客,赐以美称。我最 讨厌的是班上一个姓单的学生,这个家伙是一家赌场和烟馆的少老板,也比我大几 岁,已经懂得男女苟且之事;不但喜欢在女同学面前摇头摆尾,而且还有人看见他 和东门外的妓女拉拉扯扯,我便认定他应该扮演采花淫贼。此人脸皮比脚掌上的茧 子还厚,一点也不在乎,反倒央求我写他多采几回花,他的脸色白中透青,一副女 相,我赏给他的外号是玉面银蝶。他很感谢我抬举他,把从家里带来的大白馒头给 我上供。他也有几个相好的,都是嘎杂子琉璃球儿,我都把他们归为匪类。有三两 个性情顽皮的同学,喜欢扮演反面人物,我也满足他们的要求。武侠小说虽然主要 是写剑侠贼寇,可也少不了才子佳人。不过那时候我年幼无知,对于爱情故事不感 兴趣,没有在这方面花费笔墨。然而,全书没有一个女角,便要缺乏色彩,我是知 道的。有一天我跟那位玉面银蝶吵了一架,当天下午我便在小说中报复他。眉头一 皱,计上心来,叫他被一位女侠打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丢尽了脸。我们班上的 几位女同学,不是弱不禁风,就是扭扭捏捏,不配扮演女侠。恰巧,我到一个同学 家里串门,同院有一位铁路工人,铁路工人有个刚满周岁的女儿,乳名叫蓉仙;顺 手拈来,蓉仙便成了打败玉面银蝶的女侠客。果然,那位玉面银蝶引以为奇耻大辱, 哀求我把这一段撕掉。我心肠一软,撕掉了这一段,他却又造谣,说我这个文侠想 娶这个蓉仙做媳妇儿,翻手给我脸上抹了一把黑,羞得好几天抬不起头。 这部武侠小说,写了一两个月,以每天两千字计算,只怕也有五六万字。 舞文弄墨的兴致正浓,不料东窗事发,我这个第一篇小说竟被腰斩了。 学校规定,下午放学,走读生必须在一个小时之内离校,然后净校关门。 不少走读生因为贪看我的小说,放了学不走,净校之后出不了门,便偷偷爬墙 跳出去。看守校门的工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这些同学们被我的小说迷醉 得产生幻觉,自以为真个就是江湖侠客和绿林好汉,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起来。他 们明目张胆地爬墙,还在墙头上追逐厮杀,大打出手。看守校门的工友忍无可忍, 报告了我们的级任老师。 这一天下午放学之后,我又在临窗的课桌上纵笔驰骋,同学们又是风雨不透地 围观。窗外,几棵海棠树绿荫遮窗,谁也看不见悄悄走来的人影。 级任老师破门而入,将我们一网打尽。 走读生们列队站在教室门外,级任老师一个个痛加申斥,当众把我那个武侠小 说的稿本扯碎。走读生们被宽大释放,级任老师又押解我到宿舍,查抄没收了我收 藏床下的十几本武侠小说。 从此,我跟武侠小说和武侠小说的习作一刀两断地告别了。 过了一年,我12 岁,受到县城几个爱好文学的高中学生的影响,阅读了鲁迅 先生和许多现代著名作家的作品,并且模仿刘大白先生的《三儿苦学记》,以我从 农村进城上学的经历为生活原型,写了个连载小说《飘零》,在这几位高中生主办 的油印杂志《益智》周刊上发表。这个周刊出版了二三十期,被国民党县警察局勒 令停刊,我这部小说又半途而废。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