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不知不觉走上文学之路 11 岁,不知不觉中我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 我模仿当时在小学生中很受欢迎的《国语千字报》,办起手抄小报。我买了一 张白纸,仿照《国语千字报》的样式,划分版面和栏目,以仿宋字体抄写我自己的 和其他同学的稿子,还用水彩画一些花花草草,装饰标题。每期小报在全班同学的 手中传阅一遍,回到我手里已经是一张烂纸了,但是我的心里非常快乐。 手抄小报出版了两三期,本班的一位同学告诉我,“益智”学会的人想跟我交 朋友。我是住宿生,只有星期日才能走出校门;那位同学是走读生,每天下学就回 家。一个春光明媚的星期日,那位同学把我带到北门外的崔家老客店。 我们走进客店后院的菜园。 菜园里有一眼辅轳井,一个剃光头的青年,只穿一条背心,挽着裤腿,正在打 水浇菜,他见我到来,便停止打水,笑容满面地走过来跟我握手。他是潞河中学高 中二年级学生,名叫崔振林;我那位同学是他的邻居,所以他不但知道我的作文写 得很好,而且还会写小说。他给我拔了一堆红水萝卜,在柳罐斗里洗干净,请我吃 了个痛快,然后又带我进城,找一位名叫鄷德昭的同学。鄷家就在模范小学的西墙 外。这位鄷德昭也在潞河中学念高中二年级,年轻英俊,他的父亲是一位中医。 我们三个人又穿过整个通州城,走出旧城南门,到南下关村找他俩的一位老同 学。他俩的这位老同学名叫王连城,初中毕业以后失学,又找不到工作,在家里吃 闲饭。 王大娘给我们做午饭,我听他们谈话。这才知道,他们三个人都十分崇拜鲁迅 先生的思想、道德、文章,对国民党的黑暗统治非常不满。他们成立“益智”学会, 阅读进步作家的作品,希望将来也从事文学创作,为社会服务。他们想有一份热, 发一份光,创办以小学生为对象的油印杂志《益智》周刊。他们商定,《益智》周 刊的1/2 篇幅,发表小学生的优秀作文,另外的1/2 篇幅发表知识小品和高小毕业 生报考初中的试题解答。王连城和崔振林各自负责1/2 的编选刻印工作,鄷德昭负 责印刷、装订、发行。他们要我写一篇小说,在《益智》周刊上连载。 创刊号发表了我的作文《我在歌声中》,此后各期便连载我的小说《飘零》。 那是我模仿刘大白先生的《三儿苦学记》,以我从农村到县城上学的经历为原型而 写出的一连串故事。《益智》周刊发行几百份,只收成本费。 在王家,“益智”学会办了个图书馆,会员可以借阅。从此,我每个星期日都 到王家借阅小说,先后读过鲁迅、茅盾、者舍、巴金、曹禺、丁玲、沙汀、艾芜、 肖军、肖红、黄庐隐、谢冰心等人的作品,打开了我的文学眼界。我在学校,每天 吃的都是窝头、咸菜、菜汤,王大娘疼爱我像她亲生的孩子,给我切面条、蒸馒头、 包饺子,解一解馋。她家的日子也很窄,却舍得给我吃。 我的生活经历,使我对鲁迅先生的《风波》和《社戏》感受最多,也最深刻。 在我写作中篇小说《蒲柳人家》的时候,从《风波》和《社戏》中所得到的潜移默 化,暗暗起到很大作用。《蒲柳人家》并无模仿或脱胎干《风波》和《社戏》之处, 在整个写作过程中,也没有想到过《风波》和《社戏》。 然而,自从我11 岁读了《风波》和《社戏》之后,鲁迅先生的小说的艺术情 趣,几十年来对我的影响根深蒂固,不知不觉地便流露出来。我要把读者带进我的 童年时代的运河滩,被我的家乡的风光所迷醉,为我的乡亲的美德所感动,只有我 也返回童年时代,充当读者的向导。《蒲柳人家》中那个扮演穿针引线角色的顽童 何满子,我便是他主要的生活原型。我想,这可能是从《社戏》得到引发。不过, 读者不是从平桥村乘白蓬船,月夜到赵庄看铁头老生翻筋头,而是到运河滩上感受 京东的乡情。 1980 年底,我对我的1980 年的作品进行反省和总结,也对我的1981 年的 创作提出几条要求,其中之一是“少(人物少)、小(事件小)、短(篇幅短)” ;这不仅是我从自己创作实践中得出的经验,也是我从鲁迅先生的小说中得到的教 益。 《孔乙己》只用了2000 多字,写出了孔乙己那潦倒的一生。《风波》只有5000 多字,而小说中的九斤老太、七斤、七斤嫂、赵七爷都各有个性。《故乡》6000 字,闰土和杨二嫂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中篇小说《阿Q 正传》,不过2 万多 字,刻画出阿Q 这个无与伦比的典型艺术形象。《离婚》也只有6000 多字,庄爱 姑、庄木三、七大人、慰老爷、小畜生,也都颇具面目。我常常为短篇不短和中篇 贪大求全而苦恼,学习鲁迅先生的小说,如入文章病院,立见疗效。我从1981 年 到现在创作和发表的几十部中篇小说,都能控制在3 万字到3.5 万字之间,短篇小 说都是几千字。但是,鲁迅先生的小说那以小见大,从微观洞悉宏观的广度、深度 和高度,是需要毕生努力学习,也难得其妙的。 鲁迅先生最能抓住每个人物独具的特点,从衣着、神态、行动、性格上下笔, 几笔便能出神入化,描写出各不相同的形象。鲁迅先生尤其能以人物的个性语言, 刻画人物的个性;孔乙己的“窃书不能算偷”和“多乎哉,不多也”,九斤老太的 “一代不如一代”,闰上那一声“老爷……”,阿Q 的“儿子打老子”,赵七爷的 “你能抵挡他么?”庄爱姑的开口闭口“小畜生”,都使人物的性格活灵活现,跃 然纸上。同时,鲁迅先生还善于精选和使用生动活泼的农民口语,吸收和运用富有 生命力和古典文学的语言。鲁迅先生通过人物在行动中的动态描写,把形形色色的 人物描写得栩栩如生;他的小说的叙事语言都极有动态,为刻画人物增色,使情节 引人入胜。鲁迅先生的小说的对话少而精,句式短而精,这是由于他精通中国语言, 对古典文学具有博大精深的造诣。鲁迅先生在他的小说中每写一个场景,都是一个 画面,人物活动在情景交融中,给人以立体感。因此,鲁迅先生虽然是在小说创作 中吸收外国文学某些形式和手法的第一人,却又是最全面地继承和发展了中国古典 小说的民族风格。 我致力于乡土文学,立志要使自己的小说创作民族化。因此,我在中国气派、 地方特色和风土人情上,从鲁迅先生的小说中汲取营养;也在人物刻画、场景描写、 叙事、状物、抒情、对话、句式上,从鲁迅先生的小说中汲取营养。读鲁迅先生的 小说,能使自己的创作长进,我是深有体会的。而每长进一分一厘,又都因为“写 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