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生存竞争的头一回亲身体会 1948 年7 月,我考取北京市立男二中的公费生。每月可以免费领取美国救济 总署的30 斤高级面粉,另外还可低价购买15 斤。二者到市场上出售,得钱足够 一个普通中学生两个月的膳费。当然得吃窝头,喝菜汤,不沾荤腥儿。但是,“美 援”时常姗姗来迟,我无公费可领,就得自谋生路,勤工俭学。 我的同班有个跟我同姓的同学,我给起个外号叫刘满街。出自明人解缙的打油 诗:“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滑倒解学士,笑煞一群牛。”他虽不是公费生, 但是每天起五更爬半夜九城卖报,也能挣出学费、杂费和自己的吃喝。他见我领不 到公费闹饥荒,就劝我跟着他当报童。刘满街家住朝阳门内南小街的一条死胡同。 他的父亲是个城市贫民,没有固定职业;有时拉水车,有时扛大个儿(装卸工), 有时卖烤白薯,是个性情粗犷豪爽的汉子。 他虽是个半文盲,却一心要培养儿子成为文墨书生。我常随刘满街到他家串门, 因为我在几千名考生中名列榜首,这位刘大伯对我非常另眼相看。 当个报童,也不是想当就当的,必须得其门而入,才能当得上。 那时办报,市内发行都不经过邮局,而是通过垄断发行的报把头来零整批发。 每个报把头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月底要向当地国民党的党部、社会局、警察局、 税务局烧香上供,送钱贿赂。报把头手下有很多报贩子,报贩子批发了报纸,分发 到报童手中,然后走街串巷叫卖。据我所知,报把头以四成的纯利润从报社批发, 自留纯利二成,又以二成纯利分发给报贩子。报贩子自留一成纯利,又减价一成卖 给报童,报童卖给读者,早卖可以高出原价一成以上。一过早晨七点钟卖不出去, 只能当生炉子的引火,或贱卖小商贩当包装纸,那就赔大发了。 当报童要交押金,才能在报把头和报贩子那里入册。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交了 押金4500 万元法币。今日的读者一见这个天文数字,一定大吃一惊。 但是,要知道那时一只最便宜冰棍就卖3 万元,对开四版的一张报纸定价10万 元,也就不足为奇了。这4500 万元押金,报把头拿走3000 万,报贩子押下1500 万。一位家里有钱的同学,借给了我押金,又另外借给我1500 万元做周转费。于 是,我赶快拜见报贩子,入了册早日上路。 上路之前,刘满街又咛嘱我道:“明天可别误了早起,晚到分不着好卖的报, 连本钱也赚不回来。”我发了愁,说:“我睡觉睡得死,一觉睡到大天明,又没有 闹钟吵醒我,如何是好?”刘满街眨巴眨巴小眼睛,想出个主意,说:“你临睡之 前喝两大杯水,尿憋醒了正是时候,比闹钟还准时正点。”我照计而行,凌晨果然 自己醒来,急忙穿衣起床,一出校门撒腿就跑。 北京市立男二中座落在内务部街,我跑出胡同口,隔着东四南大街的马路对面 就是灯市东口。我三步两步从马路上飞跑而过,一口气跑到建国东堂影剧院门外。 刚有四个人排队,我在前五名。又过了一会儿,才看见刘满街揉着眼睛,打着 哈欠走来。他像司令官检阅部队,从队尾到排头遛了一遍,等到发现了我,连忙夹 在我的身后,嘻嘻哈哈笑道:“明天还得早起,天天排头。”我低声问他:“要哪 几种报?”他说“我到你前边去,你王小二过年瞧街坊。”于是,他又升前一步。 当时北京有《世界日报》、《新民报》、《新生报》、《平明日报》、《北平 日报》、《国民新报》、《纪事报》、《民强报》,名义上都是民营报纸。此外, 还有国民党的党报《华北日报》,《世界日报》是报界元老成舍我办的,销路最好。 目前居住台湾的女作家、《城南旧事》作者林海音,当时就是该报的见习记者。其 次是《新民报》,社长兼主笔是小说家张恨水。 《新生报》受国民党影响而自称中立,著名美籍华人陈香梅曾是该报记者。 《平明日报》是傅作义掏钱办的,有一些进步人士在该报隐蔽活动。《北平日 报》和《国民新报》以社会新闻吸引读者。《纪事报》和《民强报》的大量篇幅刊 登电影明星和京剧演员的消息。国民党主办的《华北日报》纸好而又价低,但是由 于连篇累牍都是造谣说谎,充满反共谰言,打折扣贱卖,也仍然销售不畅。 排队来得早的报童,可以多要《世界日报》和《新民报》,好卖而又多赚,来 得稍晚,主要分到《北平日报》、《新生报》、《平明日报》、《国民新报》、《 纪事报》和《民强报》;多跑几条街,多钻几条小胡同,也能有赚不赔。如果到得 太晚,分到的以《华北日报》为主,那就十之八九要赔本,喊破嗓子跑断腿,也只 能少赔一些。如果见势不妙不领报,报贩子便狗脸一变,逼你交出腰牌。 排队等候不到半小时,黯淡的月色里,寒风送来排子车的吱吜吱吜声,报贩子 拉着一辆装满一捆捆报纸的排子车,他那个妓女从良的老婆在车后推动,助两臂之 力。车到建国东堂门外的电线杆下停住,卸下报捆,解开绳子;报贩子分报,他老 婆收钱。 刘满街在我前面,要了最高限额的100 份《世界日报》,100 份《新民报》, 又要了100 份其它各报,只是一张《华北日报》也没要。轮到我要报,也想跟刘满 街一样,派(分配)报的报贩子眼珠一瞪,说:“只优待前五名。”我这才知道上 了刘满街的当。商业竞争,也是一种生存竞争吧!可是这种竞争是如此不择手段, 这是我头一回亲身体会。领够了报纸,我挟在腋下,退出队列,刘满街已经跑得无 影无踪,只听见他那高、亮、脆的嗓子,在灯市东口吆喝叫卖。 我恼他不讲交情,赌气跟他各奔东西。从灯市口,向东跑去,进干面胡同,串 史家胡同,模仿刘满街的腔调,也抖丹田呐喊一声,开口吆喝起来: “看报来看报呀!《世界日报》、《新民报》………………”从此,在旧北京 千百个报童的清晨大合唱中,也有我那并不优美动听的童音。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