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潘逊皋先生教我学古文 升入初中,教我国文课的潘逊皋先生,白洋淀人。他是30 年代北京大学国文 系毕业生,清末翰林潘龄皋的堂弟,古文学识渊博。 我和潘先生也已经阔别多年了,但是潘先生那温和敦厚,可亲可敬的形象,仍 然清晰如初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他个子不高,穿一身半旧蓝布长衫,戴一副深度近 视眼镜,头发已经稀疏,站在讲台上,满面和蔼的微笑。潘先生的神态举止,使我 觉得他很像朱自清先生在《背影》中描写的父亲。 也许因为我这个满身土气的乡下孩子在5000 考生中抢了个第一名,又由于个 子小而坐在第一排,从第一堂课我就引起了潘先生的注意。每一堂课,潘先生都喜 欢对我进行提问;在我回答问题的时候,潘先生从镜片后面笑眯眯地望着我的脸, 目光中充满慈爱。 潘先生讲授古文,绘声绘色,津津有味,如醉如痴,完全进入文章中所描写的 境界。时至今日,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又仿佛看见潘先生在讲台上一唱三叹地吟 诵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生 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 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我坐在讲台下,情不自禁地也轻声低 诵起来。潘先生不但不生气,反倒笑呵呵他说:“对,对!学古文,就要多读,多 念。”至今我有独自高声朗读古文、诗、词的爱好,便是少年时代接受潘先生的影 响而养成的习惯。 潘先生住在学校的一间斗室,住宿生下晚自习到熄灯就寝,还有30 分钟的自 由活动时间,我常常跑到潘先生的宿舍聊天。十回有八回,潘先生坐在床沿上,两 脚泡在脚盆里,手中却捧读一本书。我进屋去,潘先生便拨出脚来,光着水淋淋的 双脚,从放在小书桌上的暖壶里给我倒一杯白开水,然后仍回床沿,脚泡盆中,跟 我谈话。我年幼无知,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许多愚蠢的问题。比如,李白的诗好还是 杜甫的诗好,韩愈的文章好还是柳宗元的文章好,苏洵、苏轼、苏辙父子谁最棒, 等等。潘先生笑出了眼泪,同时命我检取一本书来,为我讲解李、杜、韩、柳、三 苏诗文的各有千秋,这等于是在古文教学上给我吃偏饭,使我深受教益。 潘先生不大看重现代文学,讲授课文中的现代文学作品,不像讲授古文那样有 兴致。但是,我记得,他独为推崇鲁迅先生。如果不是潘先生深刻分析鲁迅先生的 散文《秋夜》中的名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 有一株也是枣树。”我只觉得这些名句平淡无奇,不知其中淡远幽深的韵味。然而, 潘先生又对我说:“鲁迅先生的文章好,因为他的古文造诣高。”原来潘先生评价 现代文学作品,仍然念念不忘古文。 对于作文,潘先生非常强调“文章”二字的涵义。我旧习不改,请求自由命题, 潘先生面有难色,沉吟半晌,才点头同意;不过,又预先声明:“自由命题是要扣 分的。”我只想争取自由,分数倒不计较,便写了一篇小说交卷。谁想,发还作业 一看,潘先生不但没有扣分,而且给这篇小说打了高分。 在讲评课上,潘先生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像吟诵古文那样朗读了这篇小说, 大加赞赏。下课后,我想听一听潘先生的指教,潘先生含笑摇头,说:“我不懂得 怎样写小说,所以除了纠正几个错别字,一句未改,有一些农村土话,我不明其意, 划了问号。”但是,我不依不饶,潘先生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说:“我想,要写好 小说,也要学好古文吧。”我记住了潘先生的这句话。在几十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 我越来越懂得,汲取古典文学精华的重要性。我在一篇谈创作的文章中写道:“学 习古典散文吝字如金,用字如凿,扣人心弦和激动人心的感情气势,飞扬而深沉的 文采,可以使我们写小说时少写废话、空话、套话,遣词造句精炼、准确、贴切。 六朝散文,形式重于内容,但是可以从中学习语言的节奏感和音乐性。 写小说的人也应该学习古典诗词的画面和意境。诗话和词话虽然只是谈诗论词, 但是学而思,却可以提高小说创作的精神境界和美学水平。这个观点,虽属一己之 见,却是经验之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