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胡泽生先生支持我写小说 我深深怀念我的班主任胡泽生先生,他又是我的数学老师。 他是保定府人,哪一县我就不知道了。1919 年,他正在北京大学数学系读书, 参加了五四运动,而且是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章宗祥的勇士之一。 但是,老先生对我讲过,他当时只不过是热血沸腾,并没有革命思想,发泄了 满腔愤怒之后,到东安市场的小饭摊上吃了两碗豆腐脑儿,又回学校做功课去了。 胡先生为人刚正,但是秉性中和。他的儿女众多,都是共产党员;有的在抗日 战争时期就参加了革命,入了党。他自己,一生是个散淡的人。 我做胡先生的学生的时候,胡先生已经50 多岁了。他的身体魁梧胖大,紫棠 大脸,剃光头,声音浑厚,喉音很重,走路四平八稳,很像一位田舍翁。 老先生年高德助,却喜欢穿学生装,不肯穿长衫,也许是想在衣着上保存五四 运动的朝气。他与师大附中的傅种孙先生(擅长几何,后任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 四中的马文元先生(擅长代数,后任武汉测绘学院教授)并称北京中学界的数学三 杰。胡先生擅长三角,所以绰号胡三角。他曾任北京市立高工、四中、二中的教务 主任,几个大学都聘请他当教授,他却辞而不就;记得,我还劝过他接受聘请,他 嗬嗬笑道:“我教中学,越教越胖,为什么要到大学去,越教越瘦?”由于我入学 考试的三门课程(国文、算术、常识)都得100 分,算术的成绩更显得突出,又是 个剃光头的农村孩子,胡先生便对我产生了偏爱;虽然我在全班年龄最小,人不压 众,他却指定我为班长,因而接触较多。胡先生认定我有一颗数学脑瓜,一心想把 我栽培成为他的得意高足。 胡先生讲课,就像聊闲天。他走上讲台,师生行礼已毕,便从古今中外到人生 琐事,街头见闻到读书偶得,慢言慢语地聊起来,不知不觉中书归正传。他讲得深 入浅出,幽默风趣,我们听得津津有味,也在不知不党中潜移默化。 他希望我热衷数学,我却有负他的期望,爱好起文学来了。我感到心中有愧, 不敢跟他接近了;他发现了这个变化,把我找去问我是怎么回事儿。 我从实招来,他笑了笑,说:“人各有志,岂可强求?也许你更适合搞文学。 过去,朱子说过,一为文人,便无足观,这是要引以为戒的。”胡先生虽是一 位数学家,但是也很通晓文史,训诫弟子时,常常引经据典。 我的习作不断在报上发表出来,对于文学就更上瘾。每天晚自习,匆匆做完作 业,便在课桌上写小说,这是不合法的。胡先生并不住在校内,他的家与学校相隔 几个胡同,但是他每天要等学生下晚自习,熄灯就寝后,才回家去。胡先生查堂, 见我正写小说,不但不加干涉,而且悄悄站在我的背后,俯下身子观看,只是常常 矫正我的写字姿势,说:“眼睛离纸远一点,不然要近视的。”在胡先生的关心和 爱护下,我从13 岁到14 岁的上半年,习作进步很快,接连发表小小说和短篇小 说,其它各门功课也没有荒疏。 1951 年2 月,我到河北省文联工作,半年后又被保送到通县潞河中学念高中, 从此便跟胡先生失去了联系。 1953 年6 月,我入党之后,又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说集《青枝绿叶》;我十 分想念胡先生,便从通县坐火车到北京,向胡先生汇报师生分别二年来的情况。那 是一个下小雨的星期日,我来到胡先生过去的住处,同院的邻居告诉我,胡先生已 于1952 年逝世,胡师母也到在河南工作的女儿家去了。 我从胡先生的旧居走出来,站在雨里,忍不住哭了。我冒雨步行10 里,走回 前门车站,一路走一路默默流泪;到前门车站已经全身湿透了,我带着无限的凄伤 返回通县。 中国人是尊师重道的,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一字之师,终身难忘。 何况这些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以他们的道德和学问培育过我的恩师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