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我读外国小说比中国小说多 潞河中学是美国教会130 年前在北京通县开办的洋学堂,完全照搬美国学校的 校园模式。校园空阔而幽静;鸟语花香,小桥流水,像一座大花园。 全校只有500 多名男女生,实行住宿制。 每个星期六晚上,住宿学生的大多数都离校回家过假日,熄灯就寝时间也就不 再严格限制。这一天我的同室同学都回家了,只剩下我一人独处,正好关门闭户, 静下心来读书。 头一回阅读《静静的顿河》是在1951 年的深秋时节。 秋夜,校园一片寂静。宿舍窗外秋风阵阵,吹下片片落叶沙沙响,窗根下秋虫 唧唧,反倒使我凝神专心。我打开第一部卷一第一章的第一页,没读几句便被强烈 吸引,整个身心投入肖洛霍夫描写的顿河岸边月申斯克村的人情世态和风光景色中。 书中的顿河和我的家乡的大运河,月申斯克村和我那生身之地的儒林村,相似之处 俯拾皆是。 婀克西妮娅、娜塔莉娅和葛利高里那死去活来的爱情,震撼我那青春少年的心 灵,令我泪如雨下。那时我还不知爱情为何物,但我通过阅读《静静的顿河》,产 生了对爱情的向往。 我一边流泪一边阅读,一口气读到第一部收尾,从欧洲战场归来休假的葛利高 里,发现情人婀克西妮娅发生了变化,在寒风中伤心地撕毁本想送给婀克西妮娅的 头巾。第二天又挥鞭痛打奸占婀克西妮娅的地主李斯特尼茨基公爵,扔下了婀克西 妮娅回到娜塔莉娅身边去……我心如刀绞,用被蒙头痛哭起来。 阅读第四部,眼泪流得更多。婀克西妮娅到顿河边上的叛军营地探望丈夫归来, 一路上思念情人葛利高里;娜塔莉娅伤心至极,流产身亡;婀克西妮娅哺养葛得高 里的子女;跟随葛得高里外逃被流弹击毙;葛利高里在黑色的阳光下挖地埋葬婀克 西妮娅……这些章节都使我的眼泪滔滔不绝。 从15 岁起,《静静的顿河》便被我随身携带,时常翻阅。后来买了一套人民 文学出版社的大32 开精装本,摆在书橱里观赏。 掐指计算,这辈子我看外国小说比看中国小说多得多。初学写作那些年,主要 是啃俄罗斯、原苏联小说,其次是法国小说;后来扩大到英、美、德、意、印度、 日本、东欧、南美各国小说。现在年纪大了,阅读小说减少,但仍以外国小说为多 ;盲目排外的帽子戴不到我头上,把我塑造成义和团大师兄是歪曲了我的庐山真面 目。 孙中山先生曾“以俄为师”,我也走过“总理遗嘱”之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 的语言艺术,我一读三叹。作为小说家,我最佩服的是果戈里,托尔斯泰次之,以 下是契诃夫、蒲宁、库普林…… 肖洛霍夫对我影响最大。法国文学,我差不多读遍了译成中文的巴尔扎克的小 说,而对梅里美最为偏爱。英国和美国小说我读着没有俄国和法国小说亲切。凡是 具有浓厚美国佬儿气味的小说我都爱读。印度文学,我崇敬泰戈尔,但更愿与普列 姆·昌德接近。拉丁美洲作家,我觉得亚马多比马尔克斯更有成就。…… 乡土文学作家虽然只写方寸之地,却不能身心作茧自缚,眼界划地为牢。 相反,更应胸怀五大洲三大洋,眼观六路而又耳听八方。目光短浅,器量狭窄, 孤陋寡闻,只能因小失大,萎缩了乡土文学。中国气派,民族风格和地方特色,主 导着我的乡土文学创作。但是,过去和现在,我都注意博览和研读外国小说,一是 为了了解,二是为了比较,三是为了借鉴。普希金的短篇和中篇小说,屠格涅夫的 中篇和长篇小说,以优美的语言,美妙的表述,精简的人物,精彩的情节,合成精 美的文体艺术。在他们之后,蒲宁和库普林的小说也是如此。我从中懂得了一些规 矩,学会了掌握某些行文尺寸。梅里美小说的传奇色彩,在他的十分考究的文体艺 术的制约下,纵横捭阖而又适度完整,我每读一遍都为之倾心和艳羡。46 年创作 生涯,我写中篇小说最多,在创作和修改过程中,常常受到这些文体大家的感召。 由于我个人经历,志趣和笔力的局限,我在进行长篇小说创作时,严格要求自己 “长篇短写,武戏文唱”,也就是要人物少、事件小、篇幅短,以便充分扬长避短 而藏拙见秀。在这一点上,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为我做出“示范性动作”。我至今 出版的几部长篇小说,部部都在20 万字左右。不过,我对屠格涅夫作品的贵族气 和脂粉气并不喜爱。相比之下,还是果戈里的《塔拉斯·布尔巴》,托尔斯泰的《 哈泽·穆拉特》、《哥萨克》对我更有吸引力,学着更起劲儿。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安那·卡列尼娜》令人叹为观止,但是最能激 动我的心灵的却是《复活》,这是由于我来自下层,对下层人民的遭遇和命运能够 感同身受。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使我着迷,是因为巴尔扎克所描写的十八九世纪的 法国社会风情和人间百态,使我大长见识,也还由于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创作手法, 跟中国传统小说的写法颇多相似之处,读起来顺当,学起来便当。可惜,我对巴尔 扎克过于偏食,又受马克思二女婿拉法格的影响,因而对雨果产生了偏见,到现在 仍然没有多大兴趣。我曾想在巴尔扎克之外向左拉讨教,读多了却令人作呕。福楼 拜和司汤达的文笔使我为之倾倒,司汤达更适合我的口味。读莫泊桑的小说像吃奶 油冰激淋,然而我对他不能产生敬意,因为我心目中有个可敬的契诃夫。 我硬着头皮读过一些英国和德国小说,对我影响甚微。意大利乔万尼的《斯巴 达克思》是一部具有巨大震撼力的史诗。美国小说家中我读得较多的是马克·吐温、 杰克·伦敦、德莱塞和欧·亨利的作品,他们对我的影响也不大。海明威和福克纳 是两位大家,但不是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那样的巨人。 正如我将保罗·隆特和罗曼·罗兰对比,罗曼·罗兰是多么博大精深,高雅俊 逸。我读了一些译成中文的隆特的作品,他不能使我信服和钦佩,我觉得隆特好像 一位身穿珠光大礼服的魔术师。而病态心理,羼弱性格的卡夫卡,更是个套中人。 他们属于他们那个社会,属于他们那个世界,属于他们自己。 我们可以各取所需,洋为中用;但不必奉若神明,顶礼膜拜,更不可削足适履, 生吞活剥。 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那永远洋溢着无穷的艺术魅力的语言,至今使我如 醉如痴,汲取营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对我这个中国乡土文学小说家启发 很多。马尔克斯是为了与西方现代主义对垒而从西方现代主义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转向开掘印第安文化、黑人文化和拉丁美洲的独特地理和社会环境,进行“传奇的 现实”题材的创作。使用葡萄牙语的巴西作家亚马多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文学巨匠, 他的《无边的土地》《黄金果的土地》《饥饿的道路》,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在拉丁美洲作家中我最推崇此人。 泰戈尔的小说不亚于他的诗歌,长篇小说《沉船》是多么完美的艺术精品。但 是,这个老头儿太超凡,太空灵了;所以,阅读了普列姆·昌德的小说我才落到实 处。日本作家川康端成虽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读了他的几篇作品之后,却使我 十分怀疑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的目力,不在二五眼以下,也不在二五眼以上,不多 不少丝毫不差正是二五眼。 我和我这一代(50 年代)作家,都深受苏联文学的熏染,学到若干优点,也 传染不少毛病。肖洛霍夫的作品使我找到了如何扬长避短的创作道路——写自己的 家乡,致力于乡土文学创作。 从十月革命到50 年代中期的苏联著名作家的作品,翻译到中国来的我差不多 都读过。肖洛霍夫的影响决定我今生在中国文坛的生存和发展。 我成名很早,当我已被承认为新中国文学橱窗里的一个小小展品时,跟我同辈 而又比我年龄大的青年作家破土而出,蜂拥而上。我是写农村题材的,其中几位写 农村题材的青年作家,见识比我广,阅历比我深,生活积累比我厚,我是写不过他 们的;何况还有众多的写农村题材的前辈名家,更是我所望尘莫及。我的存在发生 了危机,急中生智便从肖洛霍夫的作品中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欲进而退,以守 为攻,专写乡土和乡亲,便可以在局部上取得最大优势,而在文坛割据一席之地。 文坛不能有皇上,也不能有霸王、盟主、龙头老大,只有割据称雄才能百花齐放, 我喜欢自称一亩三分“地主”。 这条路我己走了46 年,我在我的长篇小说《十步香草》的后记中写道:“我 要以我的全部心血和笔墨,描绘京东北运河农村的20 世纪风貌……留下一幅20 世纪家乡的历史、景观、民俗和社会学的多彩画卷,这便是我今生的最大心愿。我 的名字能和大运河血肉相连,不可分割,便不虚度此生。”我对肖洛霍夫的《静静 的顿河》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并不盲目崇拜地视为尽善尽美。我想,肖洛霍夫如 果能象阿·托尔斯泰那样精炼文字,全书三部曲足矣。《静静的顿河》第一部最为 迷人,第四部一座艺术高峰,第二部和第三部显得塌陷,第二部尤甚。当然,阿· 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第三部收尾,也塌下去了。十年内乱,我苟全性命于荒村 塞舍,农闲时节,夜静更深,我曾利用一套老本《静静的顿河》,将其第二部和第 三部精选焊接为一册。可惜,今已不存。 不假思索,即兴写来,一孔之见,信口开河。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吃“羊 肉”,是为了化为己有长人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