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我只希望不要把我开除出党” 1958 年3 月,我被划定为三类右派分子,开除党籍,回乡劳动,以观后效。 几天后,忽然接到通知,胡耀邦同志要找团中央系统具有代表性的右字号人物个别 谈话,每人30 分钟。我是其中之一。这一天上午,我来到团中央。 等候没有多大一会儿,便被传到小会客室去见耀邦同志。 耀邦同志从沙发上站起来,和我紧紧握手,闪动着慈爱而又戏谑的目光,突如 其来地问道:“刘绍棠,有没有自杀呀?”我莫名其妙,但是断然地一摇头,说: “没有!”“有没有想过自杀呀?”耀邦同志又追问一句。 “没有!”我还是摇头。 “为什么连自杀都没想过呢?”耀邦同志打个手势,叫我坐在他的身边,把他 面前茶几上的香烟推给我。 我不假思索就答道:“5 年后,我在哪儿摔倒的,还要从哪儿站起来。”5 年 之期,是茅盾批判我时讲的,我便信以为真。 “好……好样的!”耀邦同志口吃着高声喊道。“20 年后,还……还是一条 好汉!”20 年?5 年的4 倍……我心中一沉,苦笑了一下。 “刘绍棠,你知道你为什么犯错误吗?”耀邦同志放下了脸喝道。 我低下了头,吭哧着说:“我……一本书主义……堕入个人主义的万恶之渊… …大反社会主义……”我把毛泽东、陆定一、妥子文、郭沫若、茅盾、周扬、夏衍 等批判我的片言只语,缝连补缀回答他。 “你……你……什么都不是,就是骄傲!”耀邦同志不耐烦听我言不由衷地鹦 鹉学舌,怒气冲冲地挥手打断我的话。 不是大反社会主义而只是骄橄,耀邦同志给我的定罪,怎么跟毛主席大不相同 呀?我不禁为之愕然,直了眼睛张大嘴。 “你连我也看不起……”耀邦同志又点起一支烟,声音平和了一些。“不爱听 我的刺耳的话,喜欢听那些吹捧你的人的话。”自从1952 年冬季我第一次跟耀邦 同志谈话以来,耀邦同志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可敬佩又倍感亲切的导师,对他的话我 没有一句不听或打拆扣的。我20岁就结了婚,便是他的主张,为的是结了婚可以避 免在男女关系上出问题。 我怎么会看不起耀邦同志,怎么能不听耀邦同志的话呢? “我没有……没有!”虽然我已沦为贱民,只有到处低头认罪的份儿,但是在 耀邦同志面前,我不想违心和伪装。 耀邦同志叹了口气,神情很难过,说:“去年春天大鸣大放,你如果跟我谈一 谈,不会犯这个错误的。可是,你不请不来,请也不来。我的话不像某些人那么悦 耳动听啊!”1956 年春,全国青年创作会议上,我是个“闹将”,带头对文艺界 存在的一些问题闹了一下。大会的某位负责人告了我的状,团中央的某位书记要处 分我;耀邦同志没有同意,找我谈了一次话。他对我的观点很欣赏,但是不赞成我 在大会上折腾,说我这是延安“轻骑队”的作风,更不该口出狂言,攻击文艺界的 领导。我认为耀邦同志听到的情况反映,跟事实大有出入,便争执起来。耀邦同志 见我如此不知好歹,也发了火,这次谈话有点不欢而散。 最后他声严色厉地对我说:“今后你少参加那些活动,一年要读1000 万字的 书,向我汇报!”所谓“不请不来,请也不来”是这样的:我和耀邦同志初次见面 那天,耀邦同志就和我约定,要我每年找他谈两三次话。我虽然很觉荣幸,但是又 怕打扰他的工作,难免攀附之嫌,所以从没有主动要求一次,每次谈话都是他派人 找我,1956 年冬季的一次座谈会上,谈到对一位老作家的一部作品如何评价,我 和文艺界的主要领导同志发生争执。我是十足的以下犯上,这位主要领导同志也是 极端的专横独断。对于这位老作家的这部作品的看法,我深受耀邦同志跟我一次谈 话的影响,耀邦同志看过这部作品,评价不高。我在座谈会上发表的意见,其实是 “述而不作”。我顶撞文艺界主要领导同志不久,耀邦同志便找我谈话。我“心中 有鬼”,就找了个借口,编个瞎话没有去,这便是“请也不来”。此后,文艺界颇 有流言,说耀邦同志对我宠纵溺爱,我才无法无天横反;有位老作家更封我为“团 少爷”,与“党老爷”相映成趣。当时我才20 岁,不懂人情世态,估摸这些流言 也会传到耀邦同志的耳朵里,对我的印象可能更不好了,也就更不想找耀邦同志谈 话。 1957 年春天,我被一些人像放风筝一样捧上了天。有如无酒不成席,许多座 谈会没有我参加便不够味儿。轻骑队横冲直撞,终于一头碰在了《讲话》上,惹得 龙颜大怒,招来塌天大祸。耀邦同志和我的话别,早已超过30 分钟,工作人员几 次开门示意,耀邦同志只得结束这场谈话。 “刘绍棠,你还有什么委屈,什么要求,给你3 分钟时间,赶快说吧!”“我 ……只希望……不要把我开除出党,能不能……改为留党察看二年?”说出这几句 话,我泣不成声。 “毛主席说了,对于党内右派是挥泪斩马谡,不能含糊。”耀邦同志站起身, 板起面孔,“我把主席送给党内右派的几句话转送给你:‘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 此为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你知道这几句话的出处吗?”“屈原《离骚》。”“会讲吗?”我没有吭声。 “为什么过去的香花,现在变成了臭蒿子,哪里有别的原因呵,不好好进行思 想改造的缘故哟!我的车赶快原路而回吧,趁着误入歧途还不远。”我点了点头。 他送我到小客室门口,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又说: “好好干,20 年后还是一条好汉!”20 年后,耀邦同志主管全党全国的平反工 作,我给他写了信,他回信叫我去谈话。一见面他就说:“你哪里是什么右派,就 是骄傲!”我提起20年前的往事:他跟我话别时最后那句预言。耀邦同志仰脸想了 想,说:“我这个人爱说话,到处说话,说过就忘了。我跟你谈过什么,早不记得 了。不过,这句话肯定是我说的,只是我这个人那时才说这样的话。”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