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引导我的精神前途的灯火 因此,1966 年7 月,大难临头,血雨腥风将至,我怀着低沉得濒于绝望的心 情,踏上家乡的土地时,我得到的是温情的迎接,而不是冷眼的待遇。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我背着沉重的行李下了长途汽车,刚刚爬上河堤,忽 然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赶来,喊道:“大哥,把行李放下,我给你驮回村去!” 我离家数年,已经不敢认他了,他说出了自己的奶名,我才辨认出他儿时的面影。 走在村口,我又遇见我们村过去的老交通员,一个老贫农,合作社的第一任社 长。他已经70 多岁了,正在放驴,一见到我又难过又激动,悲愤而又坚定他说: “爷儿们!咱们别只看三指远,早晚国家有想起咱们爷儿们的时候。”良言一句三 冬暖;这几句话,当时给了我多么巨大的活下去的热力呀! 但是,老人没有看到我重新为党和人民工作。他在当年冬天就去世了,我参加 了他的葬礼。为了纪念这位老人的恩德,我在短篇小说《含羞草》中描写了他。 回到了家乡,双脚踏在生身之地的热土上,我像一个颠沛流离了多年的游子, 投入慈母的怀抱。 我的家乡是个紧紧依偎在北运河边的弹丸小村,北运河像一条粗大的绿藤,这 个小村就像生长在层层碧叶中的一颗香瓜。村名儒林,望文生义,一定以为它是个 专门出产读书人的地方。其实不然。在我出生的时候,聚居在这个小小村落,栖息 在泥棚茅舍里的几十户人家,不是给邻村的地主扛长工,就是给邻村的地主当佃户, 还有的给运河上的大船当船夫和纤夫。我是这个小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共产党使 这个穷苦的小村得到了政治上、经济上和文化上的翻身解放。 关于我的家乡的风光,我在50 年代的作品中,曾做过大段文字的详细描写。 当然,文学创作总要感情用事;对于所爱,必然极其热烈地赞美,而带有个人的主 观色彩。记得1956 年,天津作家协会的一些同志从我的小说中见识到我们运河的 风光景色,还想一睹为快。一次前往北京参观,不坐火车,特意乘坐汽车沿京津公 路而行,路过我的家乡,下车赏景,大失所望。他们见到我,说我言过其实,我却 不肯承认。因为,在外人眼中,我的家乡的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毫无特色, 也无异趣,而在我的眼里,却无比可爱,美不胜收。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热爱自 己的家乡,热爱自己的祖国,而这种热爱自己的家乡和祖国的感情,也必定表现于 对自己的家乡和祖国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热爱上。 1966 年我的回乡,并不是衣锦荣归,而是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回乡避难, 带回家乡的是一颗痛苦、悲哀和破碎的心。当晚,我睡在30 年前呱呱坠地的旧屋 小土炕上,百感丛生,夜不能寐。我想,我从一个蒙昧无知的农村孩子,成长为一 个共产党员,成长为一个大学生,成长为一个作家,党是我的娘,社会主义是我的 家,我何曾有过杀母毁家的逆子、败子和狼子之心? 谁料风云不测,只为探求根据文学艺术的特征和发展规律进行创作,竟被扣以 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名,一夜之间,阶级属性和政治身分突变,戴上了“资产阶级 右派分子”的帽子。接受批判,至诚悔罪,劳动改造,脱胎换骨,终于摘掉帽子而 重回人民内部;满怀希望,只求能做一点小事,不想仍被列入另册,报效无门。从 21 岁到30 岁,已经虚度了青春年华,如今应该“三十而立”,却又面临着更大 的险凶;往事不堪回首,前途昏暗无光,不禁悲观绝望。但是转念一想,目前无数 劳苦功高的革命前辈和德高望重的忠良长者,一夜之间被打成走资派、反动权威或 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正遭受着比我的遭遇更为痛苦的肉体折磨和人格凌辱,我的 坎坷挫折又能算几何?于是,我记起了北方的著名共产党人、1927 年秋京东农民 起义的领导者于方舟烈士的两句诗:“莫因逆境生悲感,且把从前当死看。”这两 句诗化为一团炬火,又使我的意冷心灰烯烧起来。我更联想到古今中外许多遭到长 期流放的著名人物,都曾在极其严酷的逆境中磨而自己的思想品格,孜孜不倦于读 书著作。 我应该向这些先哲前贤学习,学习他们的气节、风骨和心志,而不应颓唐萎靡, 自暴自弃。 我的热血沸腾起来。“三十而立”不能立,过去的30 年已经往矣不可追,那 就只当我三十而死;且让我在30 年前叭狐坠地的旧屋小炕上重新狐狐坠地,开始 一个新的生命和生活吧!前景依然一片昏暗,但是我既然萌发了新的生机,也就依 稀望见了引导我的精神前途的灯火。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