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卖菜姑娘的渴望激励我又拿起笔 公社中学的红卫兵结束了纵横驰骋,不管是初中一年级的,还是初中二年级或 初中三年级的,都一律毕业,回村劳动。这时候,他们才发现,砸烂了“旧的教育 制度”,只落得既不能上高中,更不要想升大学。于是,他们感到委屈和沮丧,产 生了苦闷和不满的情绪。他们精神空虚,想从文艺作品中找到寄托。但是,学校图 书馆的藏书和许多民间户家的存书已经被他们查抄净尽,或卖给废品收购站,或举 行公开焚书仪式,付之一炬。现在,他们想要读书了,却也无书可读了。饥不择食, 便找到什么看什么,哪怕是糠秕和毒药,只要暂充荒腹,不借饮鸩止渴。 对于这种破坏文明而自食其果的悲剧,我感到难以言状的痛心。 菜园子的卖菜姑娘杨桂香,是个1969 年初中毕业的女孩子,她在全村出身最 好,身世最清白,社会关系最干净,却没有一点唯成份论思想。她在乡亲辈分中属 于最高阶层,本族中已有一大群孙子孙女,外姓乡亲中更有曾孙玄孙,所以人称小 姑奶奶。尊敬中带有戏谑,戏谑中含有尊敬,人缘儿极好。 她家移居儒林村已经十数辈,辈辈给地主家扛长工,没人念过书,是个文盲世 家,因而她是她家的第一个知识分子。她很聪慧,双双文盲的父母很希望她能步步 深造,文盲世家破天荒出个大学生。谁想,心比天高,生不逢辰,“文化大革命” 竟使得这个十几辈的贫农人家在文化上翻不了身。她求知若渴,爱读书像春蚕贪吃 桑叶,卖菜之暇,手不释卷。我请她代我买菜,她便提出一个条件,要借我的书看。 我怕被栽上腐蚀青年的罪名,推说没有。她说:“瞎话!作家会没书?”我说: “都是封、资、修的货色,有毒。”她说:“毒死也比闷死强,借给我几本看看。” 我说:“还是看革命文艺作品吧,比如《虹南作战史》……”她叫了起来:“去, 去!我才不看。”我问,“为什么?”她说:“太假!又干干巴巴,没有人味儿, 看着头疼,念着牙疼。”我暗暗惊奇这个农村小姑娘居然有如此眼力。她出身红彤 彤,说话百无禁忌,代我发出了郁闷于怀的心声,使我为之大快。但是,她虽然为 我买菜十分尽心尽力,我却仍然不肯借给她书。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造成了人 与人之间的互相戒备,互不信任。过了很久,我忽然看见她捧读一本缺头短尾的残 书,读得津津有昧。问她书名,不知道;问她作者,也不知道。我要过来一看,却 原来是解放前一个无聊文人所写的垃圾文字,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疾言厉色地 说:“不要看这种坏书!”她笑嘻嘻他说:“那你给我好书看。”此时此地,面对 着一个天真无邪的贫农女儿在服食腐烂恶臭的精神毒品,还能为怯懦自私的明哲保 身而无动于衷吗?我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借给她书看了。 我向十来位好学的青年提供了《鲁迅全集》,提供了《红楼梦》等古典文学名 著,提供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所推崇的外国著名作家的作品。我也曾听到一些 流言蜚语,说我向青年放毒。我感到愤怒,也感到可悲,但是我毕竟也学会了一点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手法,在提供每一部作品时,我同时也提供马、恩、列、 毛主席和鲁迅先生对这部作品或这部作品的作者的评价。这几位伟大导师的语录, 起到了钟馗驱鬼的作用。 他们也要求阅读我50 年代发表和出版的作品。1957 年他们都很幼小,等他 们上学以后,我的作品已被书店和图书馆扫地出门;所以他们怀着偷吃禁果的乐趣, 想看一看那几本书。 这个时候我的家乡的形势,已经从一团混乱变为一盘散沙。虚火冷却下来,人 们表现得对政治漠不关心,情绪低落,妖言已经不能惑众,因而出现了一种冷漠的 平静。这些好学的青年人,是本村最有文化的一代,家庭出身都是贫下中农,本人 政治面目又都是党员团员,能说会写,分别在党支部、团支部、报道组和大批判组 里担任工作。他们环绕在我的周围,形成了强有力的政治保护。他们常常聚集在我 的荒屋寒舍,谈政治,谈形势,谈文学,谈历史,谈未来……真可以写成一篇新《 陋室铭》。做为一个比他们年长十几岁的人,做为一个比他们入团入党早十几年的 人,做为一个比他们多念了几年书和多看了几本书的人,我在政治上和文化知识上 担任了他们的教师,他们对我是很尊重,很信赖,很出力的。 他们读完了我在50 年代发表和出版的4 本短篇小说集,两部中篇小说,以及 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之作,异口同声为我鸣冤叫屈,并且强烈要求我为他 们写点新作品看。有的甚至给我命题,希望我写一写运河的革命斗争历史题材。 写!不能再浪掷光阴,虚度年华了。我曾做过一个恶梦,梦见我站在我的荒屋 寒舍的台阶上,阶下是一道潺潺的流水,从我的身上像秋风落叶一般飘下一岁又一 岁,随波流去。我失声大叫,醒来一身冷汗。 就在我痛下决心的时候,中央向全国人民传达了林彪反革命叛国事件。 我们儒林村的人民群众,感到解恨,感到高兴,对前途产生了新的希望,全村 洋溢着一片节日喜庆的欢乐气氛。 传达文件这一天,正是1971 年10 月19 日,鲁迅先生逝世35 周年。送走 畅谈了半夜的青年们,已经鸡呜不已;我填写了一首《满江红》词,祭告鲁迅先生, 然后便在土炕沿上铺开纸张,写下了长篇小说《地火》的第一个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