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城里传言,红卫兵要下乡抓我 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人物》杂志,1991 年2 期上,刊登了我的几张照片。 其中一幅,是我跟本村一位老贫农的村头合影。 这位老贫农,是个苦人。1 岁丧母,2 岁丧父,吃长嫂的奶水活下来。没念过 一天书,7 岁就给地主家当牧童,串长工棚子长大。膀阔腰圆,五大三粗,却是有 头无脑,只会逞匹夫之勇。闯过不少祸,挨过不少打;但是,挨了多少打也仍旧免 不了闯祸。他比我大21 岁。我四五岁时已经记事,每年数九寒冬,都见他光着脚 丫子,穿一双前面张嘴、后边漏侗的衲帮鞋。一冬洗不了两回脚,脚面漆黑,两手 皴裂如鹰爪。春打六九头,地面还没有解冻,他就敢脱鞋走路;脚掌上的老茧如一 层铁皮,敢踩蒺藜狗子、高粱茬子。我在我的长篇小说《京门脸子》中,借用过他 的一双脚,组装和塑造我笔下的人物。 他的嫂娘,出嫁前后20 年左右,是个风流女子。40 岁以后摇身一变而为女 巫,跳大神很像跳土风舞,但是扎针拔罐子却有真功夫。我自幼是个串百家门的孩 子,有个头疼脑热,自动“送货上门”,三分为了医病,七分为了看舞。她也好像 看透我的心思,下神时边跳边唱;跳得悦目,唱得悦耳,她知道我晕针怕痛,便不 请神针,只求仙丹。仙丹滚圆,黑中透红,是糜子粘面拌红糖搓制而成,吃多少我 都没个够。 有一回,我想出一个借口,到她家找仙丹吃,正碰见她对小叔子进行家教。 别看她行为不端,作风不正,处事却非常通情达理,她奶大的这个小叔子在外 打架,把人家的脑瓜子打出个血窟窿。被打伤的人上门告状,一要治病养伤,二要 现金赔款;神婆一点也不护短,每个条件都爽快答应。又叫人喊来小叔子当面谢罪。 喝令他跪在院子里的洗衣搓板上,扒下棉袄光脊梁,抡起鸡毛掸子暴打,满头满身 伤痕。 后来他娶妻另立门户,对嫂娘仍然孝敬如初。嫂娘死时他已儿孙满堂,却要披 麻戴孝。出殡时走在送葬队伍前列,张开大嘴跳脚痛哭,比亲生儿子悲伤得多。 这位老人,一辈子处于自然状态,缺少“政治觉悟”。1966 年8 月,北京红 卫兵上街造反,他误以为蒋介石反攻大陆,地主还乡团在北京城里烧、杀、抢、掠。 他站在家门口,面朝北京方向叫骂,差一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批林批孔运动, 社员们每晚都到小学校的教室开批判会,他坐在墙角鼾声如雷;主持会场的人把他 喝醒,叫他发言。他揉了揉眼睛,吧卿吧卿嘴,说:“2000 多年前的干屎橛子, 扒出来嚼着还有滋味儿吗?”惹得哄堂大笑,也几乎闹成“敌我矛盾”。 他对我充满个人迷信,认定我是上天下界的贵人。50 年代每个暑假我都回村, 写了稿子投寄报刊,常请他赶集时代送邮办所。那时,投稿不贴邮票。 他不明此中道理,逢人便讲:“毛主席有令,绍棠随便写信,邮局子不许跟他 要钱。”1958 年暮春,我被划右受到处理,回乡务农。他不相信我真垮了台,认 为我不过是状元郎假扮叫化子,唱一出《喜荣归》。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明白我走 了背字儿。他家住在村北口的白沙高冈上,我那栖风避雨的荒屋寒舍,座落在白沙 高冈下;上下对映,常有走动。10 年内乱初起,血光之灾从城里蔓延农村,谣传 城里的红卫兵要下乡抓我。他在一个木棒上钉满铁钉子,很像尉迟恭手持狼牙槊。 入夜天黑,他都要到我的房前屋后转上几遭,走进屋来叮咛我道:“有我给你保驾, 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一觉睡到大天明。”我的沉冤得到平反,回城重操旧业。 每年下乡几趟,都要看望老人。他一年比一年衰老,已经不能下地劳动,只在河边 放羊。我在河边柳下跟他谈天说地,他总劝我回村定居。我病倒以后,他十分痛惜, 托人捎来口信,说: “还是回村来住吧!两脚一沾本乡本土的地气,眨眼就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