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我成了一条卸下枷板的疲牛 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体质得天独厚,从6 岁上小学,15 岁参加工作, 20 岁当作家,21 岁“划右”,43 岁“改正”,几十年没有得过像样儿的病, 伤风感冒闹肚子也只是有数的几回,自我感觉十二万分良好。所以,“改正”后我 写的第一篇文章,就以大跃进的调门儿高呼:“让我从21 岁开始!”当时我儿子 都23 岁了,我却要比他还年轻,这不是发高烧升虚火吗? 我夜以继日写作,马不停蹄参加活动,好像我的精力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其实,45 岁那一年我就觉得累了,却又争强斗胜,不肯服软,打肿了脸充胖子。 到48 岁发现了糖尿病,自知已经走了下坡路,但是在公众场合,被人一抬一哄, 头上扣个炭篓子,又忘乎所以“卖块儿”,扮演燕赵慷慨悲歌之士,老酒一喝就是 八两半斤。不少人劝我节制,一年中应该半年干活半年玩。我却把这些良言全当耳 旁风,说:“等我一口气写完12 部长篇,我就减肥穿牛仔裤,健美跳迪斯科。” 一口气写12 部长篇小说,是我48 岁那年辞官不就,在给一位领导同志的信中夸 下的海口,从48 岁到60 岁的12 年中写12 部长篇。后来写得顺手,便又“人 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起来,在报告上公开宣称,要提前5 年把这12 部长篇小 说写出来。于是,我每天关在蝈笼斋中,春夏秋冬,酷暑严寒,写了一部又一部, 中午只用“热得快”热一热凉饭吃,同时每天把两盒以上的烟卷吸进肚子。为了在 我的创作生涯40 周年时出版计划中的长篇小说《水边人的哀乐故事》,虽然中风 预兆已经出现多次,我仍然不将烟酒减量,偏要等到这部长篇写完才去就医。 于是,糖尿病诱发了脑血栓,1988 年8 月5 日中风发作,左半身偏瘫而又心 肌梗塞。 可怜的《水边人的哀乐故事》的散稿,寂寞凄凉地躺在蝈笼斋里,它的命运只 能跟我共存亡。 我的誊写在稿纸上的定稿,即便是几十万字,都写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清 晰整洁。但是,我的散稿却很不讲究,随便扯过一张纸,便满纸云烟写起来。速记 不像速记,草书不是草书,不但别人茫然不识何字,自己过些日子也难以辨认。 在病房里,昏沉中有时清醒。头一宗便想到这个长篇。如果我死了,别人是无 法代为整理的,全部散稿只能化为对我焚祭的纸钱。 疗救3 个月才出院回家,我想马上工作,但是头晕目眩,不能握笔。直到转年 新春3 月,我在室内能够拄杖蹒跚行走,精力也多少有些恢复,这才来到写字台前, 从抽屉里搬出了《水边人的哀乐故事》的散稿。久别重逢,恍如隔世,似曾相识却 又感到面生。那些速记草书比甲骨文和密电码还难破译,另起炉灶反倒省力。人非 草本,谁能无情?不忍“始乱终弃”,只有好自为之。边译边猜,边猜边译,猜出 十之五六,译出不足一半。然而,大病卧床,面壁百日,虽未大彻大悟,毕竟时过 境迁,心情和兴致多有变化;填平补齐的文字,便为始料所不及。最后,不得不改 换了这部长篇小说的题目。 我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艰难地写完这部长篇小说的结尾一字。搁下笔就像卸下 枷板的疲牛,最渴求的不是水草,而是卧槽。 在我的家乡,休耕之后的土地重新播种,必定高产丰收;但愿我歇笔之后重新 写作,能够衰年变法,气象出新。 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梗着牛脖子的一介村夫也。 可喜的是,我自1980 年鼓吹建立中国当代的乡土文学以来,一边写我的乡土 文学小说,一边进行理论宣传工作。天南地北都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并不是孤家 寡人。 全国各地的乡土文学创作,一年比一年兴盛。乡土文学植根于人民大众之中, 为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此所谓顺民者昌也。 但是,乡土文学不能停滞不前,一成不变。它要继承,更要发展;它要守真, 更要革新。 文学作品具有教育作用、认识作用、审美作用和娱乐作用。我对乡土文学的创 作和理论探讨,强调审美作用和认识作用,力求教育作用、认识作用、审美作用和 娱乐作用融合一体。 乡土文学的教育作用,还是要通过审美作用和认识作用来实现。因此,乡土文 学要从民俗学和社会学中吸收营养。 加强民族风格和地方特色,增加娱乐作用,乡土文学也应该取民间文学和通俗 (大众)文学之长,丰富和充实自己。 文学创作生涯数十年,我一直写我的家乡,写我的家乡的新人新事,写我的家 乡的风土人情,写我的家乡的可歌可泣的历史,写我的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的多情 重义。我不但没有把我的家乡写尽,而且越写越感到自己开采不广,开掘不深。生 活给我提供了丰富多采的创作素材,我有如在满漕汪洋的运河岸上,扳动吊竿,刚 刚汲上一两筲水。 我感到欣慰和兴奋的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我的创作观点和作品,产生了 深切的理解和亲热的感情。近年来,报刊上发表的评论我的作品的文字,不少是出 自青年同志的手笔。几位从乡土文学、文艺发生学、农民口语在我的小说中的运用, 我的文艺观点的形成和一贯性等方面研究我和我的作品的同志,到儒林村走家串户, 访问了我的开蒙老师、乡亲父老、小说中的生活原型,认为我的小说还写得不够, 写得不足。 近读一则消息:“城里人偏爱农家村舍,20 余户城里人租住农民闲居”,非 常耐人寻味。说的是今春,北京市内20 多户知识分子家庭,到我的家乡通州城北 平家疃村,租赁农民的闲房长住,为的是在幽静的田园生活中免受噪音污染之苦, 研究学问,休养身心,十分愉悦。现已构成一个小小的文化群体,吸引着越来越多 的凤落梧桐。 我的乡土,风水真好!有朋自京城来,不亦乐乎?欢迎群贤毕至,络绎于途。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