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土命人的土气作品——我写中篇小说《蒲柳人家》 关于中篇小说《蒲柳人家》,我实在无话可说。不过,最近有几位大学中文系 的学生和研究生,选定我的作品做为他们的研究题目,已经写出或将要写出他们的 学年论文或毕业论文;他们先后光临舍下,与我当面进行探讨。 《蒲柳人家》是主要话题之一,现在我就把这几次谈话中有关《蒲柳人家》的 二三事,追记如下。 他们问我,《蒲柳人家》的主题思想是什么? 我答不上来。 我写每一篇小说,一向都不是先有主题,也从来不想确定什么具体的主题。作 品的主题,也和作品的倾向性一样,“应当是不要特别地说出,而要让它自己从场 面和情节中流露出来。”(恩格斯给明娜·考茨基的信) 主题先行,或在确定的具体主题支配下写作,往往流于图解概念,而不从生活 出发;削生活之“足”适概念之“履”,必然矫揉造作。而艺术的极致,是真实、 含蓄、自然、从容。 但是,我的所有小说,却有一个共同的总主题,那就是讴歌劳动人民的美德和 恩情。必须来源于生活,来源于劳动人民,即从生活出发,从人物出发,便不会为 概念所桎梏,而对概念进行图解。 为什么要写《蒲柳人家》? 一是为感恩图报,二是要走我的乡土文学之路。 我前后在农村生活了30 年以上,而且主要是在我的生身之地的弹丸小村度过 的。乡亲和乡土哺育我成人,乡亲和乡土救了我的命,乡亲和乡土待我恩重情深。 我的童年遭遇过三灾八难,都是乡亲长辈们使我死里逃生。我一落生便是个假 死,农村叫草命生,是一位姓赵的老奶奶把我救活的。4 岁那年闹土匪,三更半夜 土匪进村绑票,全家逃散,把我扔在了炕上,是一位名叫大脚李二的大伯爬墙上房, 下到院里,走进屋去,把我掩抱在怀里,带我脱离险境。5 岁那年我在村边的池塘 中凫水,忽然沉溺于深水中,是一位姓刘的老叔又用鱼网把我打捞上来。6 岁那年 完秋,我跟伙伴们在收割后的田野上追兔子,不小心被枯藤绊倒,尖利如刺刀的茬 子扎伤了我的喉咙,是一位姓赵的老爷子给我急救,得以不死。7 岁那年盛夏,我 得了瘩背,也就是痈疽,是一位姓田的者把式觅来一个偏方,妙手回春。…… 10 年浩劫,前辈和同辈作家们在牛棚、监牢和“五七”干校里饱受煎熬,而 我却吉人天相,匿居乡里,得到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的爱护、宽容、优待和救助, 没有挨打,没有挨批,没有挨斗,没有受着罪,血雨腥风没有洒到我身上一点,并 且从精神崩溃状态中复苏,休养生息,振作奋发起来,写出了《地火》、《春草》、 《狼烟》3 部长篇小说。 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扶危济困,多情重义,我才大难不死,而有今天。 感恩戴德,我能不以我的小说创作,报恩于我的乡亲和乡土? 土生土长所形成的土性,也就是我的经历和教养决定了我是个土命人,是个土 著作家,只能写土气的作品。 土气的作品,我称之为乡土文学。乡土文学在我的心目中,就是要坚持现实主 义传统,继承和发展中国文学的民族风格,保持和发扬强烈的中国气派和浓郁的地 方特色,描写农民的历史和时代的命运。 因此,我写出了《蒲柳人家》。 《蒲柳人家》的几个人物为什么能写得很活? 这是因为我对这些人物极熟悉,为这些人物所感动。写人物,熟悉而不感动写 不出神似,感动而不熟悉写不出形似。我的小说中的人物,绝大多数都是以我的乡 亲父老兄弟姐妹们为生活原型。 《蒲柳人家》中,何满子的性格和“业迹”,大半取自童年时代的我。 望日莲是由两个童养媳和一个被姨母卖掉的姑娘所合成。这个被卖掉的姑娘的 姨母,是开小店的,跟我家相隔一户。在我六七岁时,这三个姑娘都是十六八岁, 她们打青柴、拾庄稼、编席织篓、推碾子推磨,受婆婆和姨母的气,我都亲眼所见, 当时就对她们充满同情。我满河滩野跑,常跟她们搭伴,在我当时的心目中,她们 是那么美丽,那么好心眼儿。现在,对于她们青春时代的身姿面影,连她们自己也 想不起来了,然而却活生生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而且有血有肉,不是鱼化石。 何大学问的形象,大部分采自我曾祖父和祖父的音容笑貌和性格:一丈青大娘 是把我的曾祖母和一位姓杨的老太太合二为一。 其他,如柳罐斗、古老秤、郑端午、荷妞、云遮月、牵牛儿、保长安、花鞋杜 四、豆叶黄、麻雷子……都有出处,都是我亲眼见到,有过接触,留下深刻印象的 人。只有真名实姓却又一闪而过的周文彬,我并不认识,但是,他是我的母校的学 生。 对于这些人物,我是充满激情的。好人,引起我热爱的激情;坏人,引起憎恶 的激情。 一个作家,怎样才算熟悉生活和熟悉人物呢?我认为,必须深入细致地了解他 所反映的生活和描写的人物的过去与现在,要能看得见生活和人物的未来;必须具 体而形象化地熟识他所描写和刻划的人物的身世历史、像貌、个性、心理和语言; 必须通晓与掌握他所描写和表现的生活天地的风土习俗、人情世态与环境景色。 我个人有个偏见,检验一个作家是否真正熟悉生活和人物,首先看语言。 一篇作品中各种人物的语言大同小异,甚至相同而无小异,也就证明作者并不 了解他所描写的人物的“这一个”。不了解就是不熟悉;不熟悉生活中的人物,也 就并没有真正熟悉生活。 身在其中,朝夕相处,而只见共性,不见个性,只见一般,不见特征,描写和 对话抓不住鲜明的特点和差异,归根结蒂也还是对于身在其中的生活和朝夕相处的 人物并不真正熟悉,而只见共性、一般和相同,不见个性、特征和差异,便不会有 所感动,也不会产生具体形象,只能是从概念到图解,作品中的人物不过是作家手 中的傀儡玩偶。 《蒲柳人家》的艺术风格是怎样形成的?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要请研究我的作品的同志们进行全面深入的剖析,帮助我 认识自己。 我只能提供几点抽象的线索: 一、我熟悉运河滩的农村,热爱运河滩的农村,我熟悉运河滩的农民,热爱运 河滩的农民;我熟悉和热爱运河滩农村的风土人情;我熟悉和热爱运河滩农民的语 言情趣。 二、语言是文学的第一要素。我从初学写作,就比较自觉地注意讲究语言和文 字,也比较自觉地在人物、情节、故事、格调、色彩和趣味上,力求与众不同,至 少颇有所异,跟别人的作品不一个模样,不一个味儿。 三、我深受中国古典诗、词、散文、传奇、小说、戏曲以及民间故事、评书的 影响;我比较自觉地师承“五四”以来新文学作品的优良传统。 四、我也深受那些各自具有本国和本民族风格特色的外国大作家的名著的影响。 鲁迅先生在1934 年4 月19 日写道:“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 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打出世界上去,即于中国之活动有利。可惜 中国的青年艺术家,大抵不以为然。”鲁迅先生的这些话,我记住一辈子,一辈子 用不完。 “中国气派,民族风格,地方特色,乡土题材”,这是我致力乡土文学创作的 四大准则。满怀感恩戴德的孝敬之心,为我的粗手大脚的乡亲父老画像,以激情的 热爱灌注笔端,描写我的家乡——京东北运河农村那丰富多采而又别具一格的风土 人情,为家乡的后辈儿孙留下艺术化的历史写照,同时也使外地人,甚至外国人, 通过我的小说,了解我的家乡,喜爱我的乡土,这便是我今生文学创作活动的最大 野心,也是我实践鲁迅先生上述创作思想的志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