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抓住人物就抓住了创作兴奋点——我在韶山写短篇小说《蛾眉》 我在短篇小说上写不成气候,打定主意要划个句号。《蛾眉》可算我的短篇小 说创作的“告别演出”。谁想,无意之中却得了个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真可谓不 期而遇,始料不及。 《蛾眉》在我的创作生活中,具有纪念意义。因为它是我在毛主席故乡韶山宾 馆写出来的,也因为它是在《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熏染下写出来的。 我经常研读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对《红楼梦》、《水游》、《儿女 英雄传》(上部)、“三言”、“二拍”、《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下过 功夫。《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短小精悍,我出门在外,常常随身携带。 我怎么会在韶山写出《蛾眉》呢?其中有一大段故事,我只能简而言之。 1955 年10 月,中国农村掀起社会主义农业合作化高潮,我当时在团中央工 作。团中央也响应号召,紧急行动,组织干部奔赴全国各省,推波助澜。 当时,团中央成立一个工作总团,胡耀邦同志是总团长。下设东北、华北、西 北、华东、中南、西南分团,分团之下每省派一个工作组。我被派到中南分团湖南 省工作组当组长,组员都是团中央或直属机关的工作人员。我领导的组员中,其中 一位后来成为职业外交家,现任驻外大使。 我带领工作组先后在长沙、衡山承包一个乡。由于我的工作能力很差,组员们 看出我徒有虚名,大失所望,便流露出不满情绪。我提出改选,却又因这个职务是 领导委派,不能擅自变动。于是,我给分团长留下一封信,挂冠而去。脱离了集体, 我来到了毛主席的家乡,就住在毛主席旧居的厢房,跟毛主席的堂弟毛乾吉住在一 起。我在毛主席旧居摄影留念,完成了我的“朝圣”,便北上回京。 一走便是25 年。直到1980 年12 月,我应邀到湖南参加笔会,才重游韶山, 瞻仰毛主席故居,真可算“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居二十五年前”。风光经过了修饰, 故人(毛乾吉)与世长辞,引起我感慨万千。当年我住的是泥坯厢房,这一回我却 住在故居旁的高级宾馆。 抚今追昔,思前想后,百感交集,在席梦思沙发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 想得很多,心绪很乱。后来,我强迫自己想我的一篇正在胸中酝酿的小说。我来湖 南参加笔会之前,答应吉林《长春》文学月刊,给他们写一篇1 万字以内的小说, 讲定日期,准时交稿。所以,这些日子,我身在湖南旅途,小说中形形色色的人物 原型,一直活跃在我的脑海里,伴随我的行程。 我这个人,乡土观念根深蒂固。出国、出省、出县,只要离乡外出,我就思念 乡土和乡亲。有一回,在外国的一个乡镇参观,发现这个乡镇的某些风景,颇似我 那生身之地的小村,竟然情不自禁,恍惚回到家乡。这个感觉,后来写进我的一部 长篇小说中。 1955 年10 月,我到湖南参加农业合作化运动时,一有空闲,我便写我的中 篇小说《夏天》,也是在对家乡的想念激荡下宣泄笔墨。 旧地重游,旧梦重温,就像25 年前的旧情复发,创作冲动有如心潮逐浪高。 我一直想写一个被卖到运河滩的外乡女子的故事,只是未能得到一触即发的 “灵感”,白纸上空无一字。 “文革”前的“四清”运动,主要贯彻执行的是“唯成分论”。我乡地主、富 农家的小伙子,虽然出生在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也被加上“狗崽子”的恶名,在 本乡娶不上媳妇,连出身于地主、富农家庭的姑娘也不肯嫁给他们。于是,便有人 贩子应运而生。从更穷苦愚昧的外乡,贱价骗买想找活路的女孩子,到运河滩高价 出售给地主、富农家小伙子为妻,从中渔利,运河滩三个村,买来外乡女子二三十 名。她们报不上户口,不能下地劳动挣分,便养猪、养羊、养鸡、割草……卖钱买 高价粮吃。一到麦收和秋收时节,她们便偷窃成熟的庄稼,在口粮上略有小补。我 称她们是运河滩上的“吉普赛女郎”。 入夏,青草茂盛,队里派我到运河滩上放牛,跟这些在河摊上割草的外乡女子 便都有一面之识。其中一个姑娘,是我的一个老同学的儿媳,管我叫叔公,跟我接 近较多,我也就了解到她的一些身世和情况。 我这位男同学,是个富农儿子,他的妻子娘家是地主,跟我也是小学同学。我 这位男同学念过中专,当过工厂技术员,心灵手巧,是个能人。1962年下放回乡, 本想为建设家乡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却因出身不好而不被使用。不仅如此,而且 连累得儿子只能打光棍。最后,他找人贩子,从外乡给儿子买来个媳妇。 这个姑娘,长得好看,又能吃苦,已经难得,没想到她还念过高中,就更可贵, 本来,我以为她也是文盲或半文盲,谁想她“偶尔露出峥嵘”,竟使我意外一惊。 我到河滩上就把牛一撒,任其自由活动,自己或躺或坐在河边柳荫下读书看报。有 一回,我正读一本翻译的世界史,这个姑娘悄悄来到柳荫下歇息,她轻声叫我一声 叔叔,我点头微笑了一下,她便从我手中把世界史拿过去翻看,忽然问道:“中国 人比哥伦布早发现新大陆,是吗?”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有此一说。” 她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说:“如今若是又发现一块新大陆,我就到那里开荒。” 我听出她心里必有苦衷,便跟她交谈起来。才知道她有高中学历,曾想高中毕业后 投考大学,谁想“文化大革命”打碎了她的美梦。她的家乡武斗凶残,父母死在武 斗里;她从血雨腥风中逃脱出来,走投无路而落入人贩子的圈套,被转卖到运河摊。 公婆待她很好,无可挑剔。丈夫脾气和顺,从不撒野;只是文化水平比她低,美中 不足。 后来,她的婆婆——我那位小学女同学告诉我,小两口怕生下孩子又沦为狗息 子,先是不同房,后来同房吃避孕药,每天关上门都说些天文地理,没有一句过日 子话。 粉碎“四人帮”以后,1977 年底大学招生。我这位“侄媳”鼓动丈夫报考, 两次落榜之后,才考取了一个中专。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消除了“唯成分论”,她 才敢怀孕。她的公公——我那位男同学也时来运转,当上乡镇企业的一个副厂长, 全家皆大欢喜。 故事虽很完整,但我抓不住人物,激动不了我的创作兴奋点。而在韶山之夜的 思乡中,我的男同学的堂叔王二古突然鲜明活跃地出现,至二古是个勤劳、辛苦、 风趣、狡黠的老农,我对他熟“透”了,于是,我把他安排为代儿买妇的公爹。我 写小说,在“人事”安排上,一向“精兵简政”,因而没有设置个婆婆,整个小说, 只有公公和小两口三人。 我那个男同学,11 年后才被我派上用场。1991 年4 月号《人民文学》发表 我的小说《眼里的村》,其中的一个农村能人便以我的男同学为原型。 从子夜到黎明,我在韶山宾馆一口气写出《蛾眉》。 《蛾眉》发表以后,就听到作家中的一个老相识评论道:“绍棠在写他的《聊 斋》。”然而,我下定决心见好就收,短篇小说到此为止。后来我在报刊上似乎也 有短篇发表,那不过是我的长篇小说的片断或章节。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