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把长篇拆成苦干短篇或中篇一—我写长篇小说《京门脸子》 我在长篇小说《京门脸子》的题记中写道:“满怀感恩戴德的孝敬之心,为我 的粗手大脚的乡亲父老画像,以激情的热爱灌注笔端,描写我的家乡——京东北运 河农村那丰富多采而又别具一格的风土人情。……乡上文学不能一成不变,停滞不 前,它要继承和守真,更要发展和革新。我从1948 年春,又对自己的乡土文学小 说提出新的要求:城乡结合,今昔交叉,自然成趣,雅俗共赏。……”1979 年1 月,我重返文坛。此时的文坛与我1957 年离开的文坛对比,已经面目全非,大不 一样。文坛上的众说纷坛和世态炎凉,使我感到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当年我走上 文坛时是个头顶着高粱花的农村少年,现在重返文坛又像个两腿泥巴的乡下老憨。 当时,文坛上正流行伤痕文学,作品以突破禁区取胜。我却不识时务,大谈 “娘打儿子”,“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 飞”等等。这些不合时宜的论调,实在是逆潮流而动,遭到了冷淡和反对。 但是,在反对我的人中,有两种人我最不服气。一种是“文革”中的造反派, 不久之前还是个人迷信的宗教狂和极左路线的打手,突然180 度大转弯,变成了最 时髦走俏的“思想解放”派。一种人是1957 年“反有”运动的整人老手,也摇身 一变老来俏,变成摩登的“圣之时者也”,大唱否定一切(只是不肯否定自己)的 “思想解放”高调。这使我惊诧而又怀疑,他们那多变的脸色,哪一会儿真,哪一 会儿假?他们那横竖都能使用的嘴巴,哪句是真话,哪句是谎言? 我不愿随放逐流,只有坚持已见,走自己的路。文学创作不是决胜于分秒的短 跑,而是至死方休的马拉松赛;大家还是各尽所能,各行其是。盖棺都未必论定, 何必争一日之短长? 我把主要精力放在整理坎坷岁月中写出的3 部长篇小说上,同时,又写了几个 短篇和一个中篇,热一热身。 这些作品都没有叫响,我听到不少冷嘲热讽。 我对自己的作品,有自己的估价。 我承认,几个短篇都没写好。但是,三部长篇小说的发表和后来的出版,使我 感到充实。中篇小说《碧桃》赢得了众多读者的热泪,更增强了我的信心。 我决定扬长避短,全力以赴致力乡土文学,投入中篇小说创作。 从1980 年1 月的《蒲柳人家》算起,到1983 年12 月的4 年间,我创作了 20 多部中篇小说。支配我写出这些作品的动力,是我对家乡和乡亲的感恩戴德, 无论是现代题材还是现实题材,基调都是我对乡土的强烈深情。 在这4 年里,我也系统地形成了自己的乡土文学观点。 我感到中篇小说不能使我尽兴,不能充分表达我对家乡和乡亲的感恩图报之心。 于是,我想到创作长篇小说和写法上的第一人称。长篇小说篇幅大,可以表现更多 的人和事,展开比较宽广的时空。第一人称虽不一定是写自传,却是更贴近自己, 贴近实感,在写作时能全身心地投入。自己动情,写出来也就感人。 在写长篇小说《京门脸子》之前,我的所有小说都不使用第一人称。如有自我 表现之处,也是通过第三人称的人物有所流露。这种自我抑制的写法,越来越使自 己觉得不能畅所欲言。 动手写《京门脸子》时,我正满48 岁,早已年逾不惑,眼看就要知命。 我对自己的自省意识越来越强。我老想自己认清自己,自己给自己一个接近或 符合客观实际的估价。我有时并不喜欢自己,常对自己的作品进行挑剔。 在写作《京门脸子》之前的准备活动中,我一直在清算自己。虽然仍没有算清, 但已初步心中有数。 我既然要写长篇小说,就要不一而足。一部一部写下去,首先必须全神贯注, 一心不二。写些什么呢?想来想去,我给自己划地为牢,即注重“耳闻目睹,亲身 经历”,减少虚构成分。 我虽然写得多,但都是被报刊约稿“挤”出来的被动之作,没有一篇是“不待 扬鞭自奋蹄”的产物。我正要写《京门脸子》,便受到《人民文学》的紧急约稿, 刻不容缓。 与此同时先后向我的稿的文学杂志还有《海峡》、《小说家》、《长城》、《 钟山》、《作家》等。 《人民文学》给我限定的交稿时间,只够写一个中篇小说。我满脑瓜子装的都 是《京门脸子》的构思,难以分神另写其它题材。我反复考虑,最后决定将这部长 篇小说“剁”成几截来写,“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中国。”分段交给几个 杂志发表,然后组装成一部长篇,交出版社出版。 我对中国古典小说和中国古典戏曲,都动过一些脑筋。尽人皆知,中国古典小 说源自说话(评书),定型于话本。文人效尤,遂有拟话本之作。拟话本之作不但保 留了说话(评书)的特色,而且有所革新和发展。每部说话,都有以主人公为主导 的“书胆”。如《三国演义》的诸葛亮,《西游记》的孙悟空,《红楼梦》的贾宝 玉。《三国演义》在诸葛亮死后,读起来虽不能贬为索然无味,但也已经暗淡无光。 以主人公为主导,连缀故事,有如串珠。 戏曲改编小说,都是截取其中一部分,正像摘珠。来自《三国演义》、《西游 记》、《红楼梦》的戏曲,无不如此。由此可见,小说无不可以拆卸组装,《儒林 外史》是系列短篇小说的有机组合,《水浒》是系列中篇小说的有机组合,人所共 见,不必赘述。截取小说而改编的戏曲,仍可择其善者而拆之,便是折子戏,俗称 “戏核儿”。我读《红楼梦》,少说也在五遍以上,至今常把《红楼梦》拆成若干 短篇和中篇小说来读。 我不仅拆中国的,也拆外国的。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就被我拆来拆去好 几遍。 我有这个底功,将《京门脸子》化整为零写作,并不费难。于是,按照“订货”, 写成了6 个中篇小说:《京门脸子》、《柳香居故事》、《山楂村儿女》、《野丫 头谷玉桃》、《我的家在京东北运河上》、《大河小镇》,组装时为了集零为整, 上下衔接,又有少量增删。 《京门脸子》的前九章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受到读者欢迎。经过读者投票, 被选为该刊当年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而且得票名列前位。 我越发写得兴致勃勃,得心应手,却在此时,一位认识我的中央领导同志,想 调我从事文化行政工作,我急忙婉谢再三。然而,有关部门进行民意测验,我又得 票居先,因此又打算把我安排在文艺团体的负责工作上,急得我赶忙又写信给我认 识的中央领导同志,坚辞不就。为了使这位中央领导同志今后不再把我列入从政人 选,我向他保证,从这一年(1984 年)起到1996年,即我从48 岁到60 岁的12 年中,我要一口气写出12 部长篇小说,因而从政不如从文。 然而,我可能当官的内部消息,不知从哪条渠道泄露出去,不少热衷仕途的人, 就像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所描写的那样,对我明枪暗箭,恶意中伤。这时, 我的《京门脸子》正要收尾,气怒和感慨使我忍不住在收尾处将这场闹剧记录在案, 留作纪念。 我一向不赞成文人从政,自己也不利用机会和条件在这方面经营。但是,官本 位的某些实惠和虚荣,也确实诱人而令人动心。因此,我认为必须提倡文人风骨。 三百六十行,文人就是文人,文人就该为文。身为文人而不写作,便是不务正业。 意在当官就该赶快改行,不要把文坛做自己的进身之阶。对功名利禄采取淡薄、超 脱、清高的态度,应被视为美德。不要在文人中造就暴发户,文坛暴发户也是社会 的一个不安定因素,用不着举例说明,大家都心中有数。我从事文学创作40 多年, 是当代中国文学史的一个有力见证人,也就不可避免地有过许多人事纠葛。文坛上 有的人跟我观点相同,有的人跟我存有歧见,有的人跟我多年友好,有的人跟我曾 有怨结。我觉得,某些恩怨今生难以报偿和消除,那就不如放置一边,各自写各自 的作品。 正是抱定这个宗旨,我在写完《京门脸子》以后,顾不得卸甲下鞍,喘息休整, 又马不停蹄地接着创作长篇小说《豆棚瓜架雨如丝》。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