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从不同层次、角度、侧面展示美——我写长篇小说《豆棚瓜架雨如丝》我 很喜爱我的长篇小说《豆棚瓜架雨如丝》,是因为这部长篇小说写到收尾,我的孙 子落生,便以“雨丝”给孙子命名。《豆棚瓜架雨如丝》动笔在《京门脸子》之前, 脱稿却在《京门脸子》之后。从1980 年到1983 年,我写了4 年中篇小说,决心 转轨写长篇。我建议北京出版社,发动北京作家开展长篇小说创作,出版一套《北 京长篇小说创作丛书》。北京出版社接受了我的建议,召开了3 天长篇小说创作座 谈会,并创办《长篇小说》季刊。我向这套丛书自报的题目便是《豆棚瓜架雨如丝 》。这个题目摘引的是王渔洋咏《聊斋志异》的诗句:“豆棚爪架雨如丝,姑妄言 之姑听之……”由此可见,我很想把《聊斋志异》的艺术色彩引入长篇小说中。我 总觉得,文学艺术的借鉴与吸收,不可舍近求远灯下黑。说一句离题的话,我一直 闹不明白,小吃店不卖烧饼油条,偏要高价塞给顾客仿洋的“热狗”,是何心态? 我正准备写作这个长篇,陕西人民出版社创办《文学家》双月刊。该社负责人来京 组稿,光临舍下,请求我把手头的小说交给他们发表。我这人有个嗜好,非常喜欢 在创刊号上发表作品。全国各地不少文学杂志的创刊号上,都有我的小说发表。在 这种嗜好和兴致的驱使下,我和《文学家》编者讲定,长篇小说《豆棚瓜架雨如丝 》一边写一边在该刊连载。为了便于读者阅读,每期提供的字数可长可短,以中、 短篇小说形式刊出。连载了3 期,我感到过于仓促和紧张,压力太大。正巧,这时 河北、河南、内蒙古、辽宁文艺界邀请我开会或讲学,我便以此为理由,向《文学 家》请假。该刊也已打开场面,稿源不成问题,便答应我解约。谁想,我到河北以 后,河北省委的一位书记,是我的同乡老友;他一定要我写个长篇小说,交给河北 的出版社。我只得放下《豆棚瓜架雨如丝》,另写《京门脸子》。《京门脸子》交 稿以后,我又接写《豆棚瓜架雨如丝》。这时,我正协助丁玲同志创办大型文学双 月刊《中国》,担任常务副主编。同时又发现已患冠心病和糖尿病。写作只能忙里 偷闲,病中鼓勇。我闭门创作,将《豆棚瓜架雨如丝》一气呵成,发表在北京出版 社的《长篇小说》季刊上。在转轨创作长篇小说之前,我已经感到自己的作品在反 映生活和刻划人物上,都单纯得像个“老天真”。记得,在一次筵席上,一位文艺 界的老同志——又是我的“五七难友”,以并非玩笑的口吻,对我说:“你的心太 善,眼只看到美,写儿童文学吧!”我对他说,我对我心爱的人物和生活不忍写其 污点。读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肖洛霍夫写美女婀克西妮娅与地主少爷李斯特 尼茨基苟合,也觉得太“残忍”了。他笑了笑道:“你是个美文学家。”我自幼就 相信《三字经》开头的那两句话:“人之初,性本善。”自己在成长过程中又一帆 风顺,不知人生艰险苦辛(这也是我1957 年栽了跟头的主要原因之一)。我这个 人又性情开朗,心宽想得开,不知愁不发愁。1957年划右垮台到1979 年东山再起, 22 年遭遇苦难不多。这都使我对世态炎凉感受不深。因此,只愿写真、善、美, 不愿涉笔假、恶、丑;甚至在选用词汇和字形上,也要对视听产生美感才行。今生 我难改这个积习。不过,要深挖美的复杂性。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和不同侧面写 美。《豆棚瓜架雨如丝》的创作便是如此。在我回乡务农的岁月里,每到暑伏时节, 队里都派我到河边放牧一头大牤牛。我把这头大牤牛牵到河边,撒在草地上自由活 动,便或躺或坐在柳荫下看报读书。每天跟我搭伴的有邻村两位老人:一位谢大伯, 一位李大伯,谢大伯在旧社会给地主家当赶车把式,李大伯在旧社会给地主家领青 打头。谢大伯和李大伯的儿子是我念小学时的同班同学,但都比我大六七岁。我从 小就到谢大伯和李大伯家玩耍,对两家的家史了如指掌。谢大伯人高马大,有一副 乡野美男子的风貌。他家穷娶不起媳妇。在运河西岸给地主家赶车时,那家地主是 老夫少妻;少妻引诱他相好,老地主为了不给或少给他的工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后来老地主病死,这位少妻便想坐地招夫,与谢大伯正式公开结合。但是,老 地主的族人群起反对,并且诬陷他们谋害了老地主。他俩只得荒忙私奔,背井离乡, 隐姓埋名,生下了一个儿子。八路军来到北运河东岸,他才敢回乡露面。12 岁的 儿子跟我同年上小学,那一年我6 岁,可算我的师兄。我这位师兄不是念书的材料 儿,却水性高强,喜好习武。我们念小学三年级那年,14 岁的他参加了八路军, 当了一名号兵。在人民军队中,他锻炼成长,从士兵当到营长。抗美援朝战争结束, 他从部队转业到外省一个县办发电厂当党委书记。10 年内乱,有人却揭他的“老 底”,硬说他是“地主婆”生下的黑五类,他成了“走资派”兼“地主狗崽子”。 他那个已经改嫁贫农几十年的母亲,也被挂上地主婆的黑牌子斗争了一回,气病交 加而亡,撇下谢大伯孤身一人。谢大伯年将古稀,每日给队里放牧护理一头挂驹的 骒马,饥一顿饱一顿过日子,整日沉默寡言无语,目光模糊如雾,令人望之怵目惊 心。李大伯是我们这一带的有名种田能手,不但力大无比,而且农业技术无所不能, 样样精通,各家大地主都争抢着雇他在长工中挂帅。土改后,他带领几个五虎上将 一般的儿子,辛勤劳动,发家致富。不料,日子正红火,上级下令实行高级农业合 作化,他的土地、牲畜和农具都归了公。这个沉重打击,使他痛不欲生,身体一下 子垮下来,病倒在炕上数月,万念俱灰。起炕以后,他不想下地劳动,全靠儿子们 挣分养活,自己只管养猪、放羊、打青柴。他对地富子女非常和善,对地富子女遭 受的不平等待遇非常同情,“四清”运动中又被工作队开会“帮助”了好几回。于 是,他就更变得像闲云野鹤。《豆棚瓜架雨如丝》的男主人公,主要是由谢大伯和 李大伯合成的人物。女主人公,那个改嫁长工的地主少妻,当然是以谢大娘为原型。 但是,人物的形象、性格和故事,很多取自其它风流女子。我见到和熟知的这类女 人,几乎都很俊俏能干,待人处世十分精明。相比之下,她们的丈夫差不多都窝囊、 蠢笨、无赖或低能。这是包办婚姻和婚姻不能自主的恶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仍然是一朵鲜花。生活中的人和事,难得十全十美,缺陷的美反而更为可信和感人。 《豆棚瓜架雨如丝》中的人物,我力求从共性中突出个性,类型中表现个别。虽然 未必尽如人愿,也还是做到了尽力而为。绝不是以概念和意念为骨架,穿上五光十 色的外衣,好像时装商店橱窗里的无生命模特儿。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