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大众文学要通俗而不流俗——我写长篇小说《敬柳亭说书》 我写长篇小说《敬柳亭说书》的时候,大众文学正走背字儿,仿洋牌作品仗洋 欺土,把大众文学挤兑得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出不来气。我一向自认,乡土文学 本是大众文学的一种,乡土文学主要写农村的风土人情。大众文学的创作题材,以 社会伦理、爱情婚姻、法案侦破、惊险传奇为主,二者本来就有交叉点。乡土文学 与大众文学互补互惠,正如“南水北调”,并非损不足以奉有余。 大众文学背靠人民大众,乡土文学扎根丰沃的土壤,何所惧哉。 于是,我一气之下,动笔创作《敬柳亭说书》。 对于大众文学,我有深厚的“童子功”。我的家乡京东北运河东岸,说评书的 艺人很多;我从刚一懂事就听评书,四五岁就成了书迷。给我开蒙的头一部评书是 《彭公案》。《彭公案》前二十一回所写的故事,都发生在当时的通州地界,书中 写到的马驹桥、张家湾、武家疃、和合站,至今仍是通县著名的村镇。本乡本土的 评书艺人,讲说本乡本土的武林故事,听着亲切动心,不知不觉如醉如痴。此后, 我又听了《三侠剑》和《施公案》。《三侠剑》开《彭公案》的先河,《施公案》 是《彭公案》的续篇。三部评书有如系列长篇小说。 在书场上,我最真切地亲历目睹口头文学为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状况,这对我 后来从事文学创作,深有影响。书场上的见闻使我知道,人物要有个性,故事要有 扣子,语言要生动活泼,情节细节要不洒汤漏水,即不出漏洞,才能被广大听众乐 意接受。落在纸面上的文学作品,当然也理应如此。努力研读了鲁迅先生的《中国 小说史略》之后,我更坚定了这个观点。于是,我给自己确定了一个严守的准则: “小说创作,不但使识字的人看得懂,爱看;而且要使不识字的人听得懂,爱听。” 我的早期作品学生腔就少。坎坷岁月中所写的《地火》《春草》《狼烟》可说已经 完全大众化了:人物对话口语化,情节开展口头文学化,审美情趣农民化。 有些人评论我的小说是现代“三言”“二拍”,艺术手法是“改造章回体”, 他们对我的评说,实在是对我的抬举。 在我正式发表作品以前,我曾写过一些练笔的习作,诱发我第一次动笔冲动的 是对武侠评书和武侠小说的不满足。我讨厌武侠评书和小说中陈腐的封建观念,例 如对于男女之爱的歪曲和敌视;编织故事常常脱离生活,脱离实际。我几岁时就产 生一个疑问:“绿林好汉靠打家劫舍为生,义士、侠客、剑客谁养活呢?”“王子 犯法与庶民同罪,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义士、侠客、剑客杀人难道就没人管吗?” 等等。这其实是自发的儒家思想。侠家是市井游民、流氓的代表,并不代表先进的 生产力。儒家说侠家乱法和乱伦,为了一己之议便杀生舍命,置父母、纲常于不顾, 是对社会的极不负责任,也是极大的不孝。所以,我练习写武侠小说时写到侠客之 流,一要有职业,二要对歹人只拿获不杀死。 读著名历史学家谢国桢教授的《明末清初农民起义史料》,得知武侠小说《三 侠剑》中的第二大剑客红衣女道姑张茂,正是京郊三河县一支农民起义军首领红衣 张茂。于是,便以张茂为中心人物,写武侠小说以自娱。康熙年间,彭朋奉命出京, 就任三河县令,主要任务是搜捕农民起义军和反清势力。因此,我这部小说反《彭 公案》之道而行之。小说开了个头,由于身处政治高压之下心情不佳,半途而废。 1984—1985 年我创作的长篇小说《豆棚瓜架雨如丝》,使用了这部未完成的武侠 小说的某些情节。 因此,当我决心投入大众文学创作时,便自然而然地想写武侠小说。除了我当 年的一些认识外,我又给自己规定“武戏文唱,长篇短写”的艺术追求。在总体构 思上,我的原则是“中国气派,时代精神。民族风格,开放意识。地域特色,全景 视角。雅俗共赏,曲高和众”。这些想法,来源于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对《 水浒》和《七侠五义》的艺术分析,也结合了我几十年的创作心得和新时期对文学 创作的个人思考。 中国的优秀武侠小说、古典的战争文学作品在描写打斗和战争时,讲究在运筹 帷幄、渲染气氛上浓墨重彩,真正写到打和战仅用寥寥数语。《三国演义》写官渡 之战和赤壁之战,便是如此。关公温酒斩华雄,《水浒》里写武松醉打蒋门神,都 是气氛炽烈,声势宏大,斩则虚写,打则三拳两脚。 我写《敬柳亭说书》时,首先回忆我自幼听书的感受和受到评书的熏陶。 明末评书艺人柳敬亭是评书艺术的一代宗师,为我所崇敬。我在我写的中篇小 说《青藤巷插曲》中写过一个造诣很高的评书艺人,艺名就叫小柳敬亭。 因而,我在《敬柳亭说书》中,将和我合作的业余评书艺人,写成小柳敬亭的 门徒。书场题名敬柳亭,尊崇柳敬亭之意也。 我笔下的这个小柳敬亭的门徒,原型取自三个真实的人:一个是我念小学时的 姓杨的工友,一个是扛长工的李大舅,一个是姓韩的地主儿子。这三个人都酷爱评 书,可算业余评书演员。姓杨的工友爱说《彭公案》,我以他为主体,写起来亲切。 冬闲3 月,扛长工的李大舅在村中空地撂场子说《三侠剑》,声音洪亮,神完气足。 姓韩的地主儿子跟李大舅唱对台,在自家的跨院摆书场说《施公案》,免费招待一 顿饭。这三个人的趣事很多,我将他们进行了“三合一”的艺术加工,跟原型已经 似是而非。 中国的拟话本小说,有个从说话(评书)继承下来的手法,即书归正传之前, 有个题外话的闲篇,称为“得胜头回”。正文之前说一两个与正文稍有关连的小故 事,然后导入正题,这是说话人(评书艺人)与听众进行感情和情绪交流的好方法。 拟话本的书面小说,把这个方法保存下来,也是为了和读者保持亲近感。我觉得现 在仍可利用(我半身不遂之后的小说《黄花闺女池塘》又使用了这个手法)。 于是,我在写《敬柳亭悦书》时,便首先在“得胜头回”上推陈出新。 《敬柳亭说书》虽然写的是30 年代的武林故事,但与今天的读者相距五六十 年,总有隔世之感。为了实践我的“中国气派,时代精神”,我便利用“得胜头回” 这个手法作“时代精神”文章,使30 年代的故事与80 年代的读者更加贴近。 我一向认为《水浒》是系列中篇小说的有机组合。鲁(智深)四回、林(冲) 六回、武(松)十回、宋(江)十回以及三打祝家庄等,都是中篇。 我的文债多,大型文学丛刊都向我索要中篇小说。写《敬柳亭说书》时,几家 大型文学丛刊“等米下锅”;我便“古为今用”,学习继承《水浒》,将这部长篇 小说分解成5 个各自独立而又互相制约的中篇,分开来看是5 部中篇小说,组装起 来便是一部长篇小说。 我投入大众文学创作,不但没有降格而求的“二流子思想”,而且义愤填膺, 要跟所谓的高雅文学或仿洋牌作品比个高低上下。因此,我在格调、情趣、意境上 都严格要求通俗而不能流俗,更不能庸俗。 一个作家,必须自尊、自爱、自重、自强,只要时刻想着广大人民群众,想着 精神文明、社会效果,想着中国特色、民族风格,想着人品和文品不可卑劣,便能 曲高而和众,取得雅俗共赏的艺术效应。 《敬柳亭说书》得了个首届中国大众文学优秀长篇小说奖。写它时哪想过这个? 我不是为得奖写小说的。得不得奖无所谓,我一向是这个态度。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