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乡土文学如何反映改革——我写长篇小说《这个年月》 接连写出《京门脸子》《豆棚瓜架雨如丝》《敬柳亭说书》3 部长篇小说,家 乡那变化多端的现实生活激荡着我的创作欲望,忍不住要写一写改革开放中的乡土 和乡亲。 乡土文学如何写改革题材?我想得很久,认为没有自己独特的感受和认识,便 不应动笔。 想来想去,万变还是不离其宗,那就是写改革还是要写人。乡土文学写改革, 还是要写风土人情,通过描绘变化着的风土人情写人。 商品经济改变着人情世态,重新组合人际关系,时时、事事、处处可见“人心 不古”。 人情在淡薄,利害在加重,重义轻利已变成重利轻义。“一切向钱看”,也在 侵入和笼罩着农村。 比如,乡亲们过去盖房子全村都义务帮工,现在变成了包工给钱。这样好不好? 过去对不对?还有,买卖婚姻更加严重,明码标价,钱字当先;有钱老夫能娶少妻, 甚至变相纳妾。家长为了贪图眼前小利,儿童少年大量辍学,或在集市经商,或到 私营厂子当童工,新的“读书无用论”又盛行起来。 赌博迷信活动风靡村村庄庄,解放后已经消除的丑恶现象又死灰复燃…… 乡亲们吃饱了肚子,饭桌上有酒有肉,盖起的新房追求城市化,经济生活大改 善,精神生活却没有正比例发展;穿的是新鞋,走的是老路。 这些五光十色的怪现象,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亦喜亦忧。 对于家乡在改革开放中出现的新气象,我不认为凡是过去没有的就是新的,凡 是新的就是好的;即不形而上学地肯定一切,也不以旧观点老眼光否定一切。比如, 新时期以来,农村离婚率大幅度增高,而且是女方主动提出离婚增多。诸如此类, 不必匆忙作出结论,在小说中进行结论性描写。相反,我主张小说应该“维持原状”, 留待历史裁决。但是,维持原状并不是自然主义。我主张,即便对于反面现象,也 应“去芜存菁”,不可露骨,肮脏。 读者能够意会,作者何必言传? 在创作《这个年月》之前,我已发表了十几个描写家乡现实生活的中篇小说。 经过六七年的检验,凡是采取了“维持原状”态度写出的作品,都保留下来。 回想创作《这个年月》前后那几年,我的身体是多么强壮雄健!纵横驰骋,毫 无倦意。我每年都到家乡住一些日子,在农舍,坐炕头,到田间,去河边……跟我 的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谈天说地,掏心窝子,无话不谈,无事不知。我在家乡接待 过来访的记者、编辑、大学生、业余作者……他们亲眼看到我和乡亲们的鱼水深情, 在报刊上发表他们的印象记。 我和县委的领导也关系密切,因而对一个县的全面情况也有所了解,使我的眼 界放宽了一些。 这时,我们的两个邻县,正在与我县搭界之处,开发自己的“小深圳”。 这两个县与北京之间,虽有我县相隔,但仍在百里之内,可算近便,他们的开 放,不是瞄准洋人,而是盯在中央部门身上。中央部门的许多下属机构,未进京的 已没有可能进京,进了京的扩展地盘也很困难。于是,这两个县凭地利向中央部门 充分开放;没有多少日子,便立竿见影,效果显著。高楼平地起,公路通四方,县 办企业和个体工商业都肥了起来,多了起来。新起的村镇比县城还“现代化”,对 我县的民众也大有吸引力,为了不使肥水流入他人田,我县也开始开发兴建新村镇。 那两个县的“小深圳”和我县的新村镇,我都前去转了转,看了看,进行调查 研究。 我看到了好的一面,也看到坏的一面;看到美的一面,也看到丑的一面;两两 相较,我的评分是四六开。 我在《这个年月》所写的那个位于金三角的蝈笼子镇,便是以四六开的分寸描 写它的风貌。 在改革开放中出现的党风不正,我知道较多,见到不少,也在《这个年月》中 有所描写和表现,为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立此存照,书中所写的正在腐败的官僚和 他们的儿女,都是我熟知的人。因此,我情不自禁地笔下留情,希望他们能够转变。 我对农村集市(镇)也很熟悉,只是由于以前没有写过,头一回写便显得手生。 写得心虚,冷汗淋漓,笔头拐了弯,又回到我熟悉而又热爱的小村。 变成了村庄为主,集镇为辅。这部长篇小说写完以后,我对自己的畏难守旧和 绕道而行深感惭愧,便在下一部长篇小说《十步香草》中,主要写县城风情。 《这个年月》中的人物,也都是有原型的。书中的退休小学教师小田先生,便 是我念小学时给我开蒙的田老师。我曾多次写他老人家,收入我的文学随笔集《我 与乡土文学》和《我的创作生涯》中。1985 年教师节,中央电视台还给我们师生 录了相,在第一套节目播出。 我用墨最多的那个农村妇女,是我村两位女性的合成。她们都比我大几岁,儿 时常哄我玩,其中一位差一点儿成为我的“未婚妻”。在我的坎坷岁月中,她们都 曾给我不少救助,这个人物的语言,有些就是她们跟我说过的原话,如“人家是生 孩子,我是下狗”。正因如此,感人至深。有一位文学编辑给我写信,说她读到此 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在小说中,写这个妇女由于儿女过多和生活贫困,容 貌未老先衰,身上衣不蔽体,个人卫生也不注意。然而,这个天然无雕饰的形象, 却令人产生美感,美在心中,美在风骨,美在灵魂深处。 《这个年月》的主角,在《豆棚瓜架雨如丝》中都曾见过,但并不是续篇。我 深受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影响,喜欢将相同的人物在不同的小说出现,虽然招 来一些误解和非议,我却不想改变。我的小说中的原型人物,跟我情同亲人,不是 写过一回便从此绝交。他们永远保存在我的头脑里,与我朝夕相处,时时伴随着我。 有时,我感到寂寞,两眼发直,他们的面容和身影便活跃在我的面前。 我的小说,一向是动笔之前就有题目。有了题目写起来胸有成竹,没有题目写 起来心中无数。《这个年月》动笔之前,想了几个题目都不满意,便一边写一边改 题,直到小说写完最后一个字,满意的题目仍未找到。恰在此时,我下乡走马观花, 巡访我村嫁到外村的女子们,看看她们发生了哪些变化。一日,我在乡亲二妹子家 拴马,酒足饭饱之后,谈古论今说闲话儿;我喝得半醉,肚里涨满牢骚,这个看不 惯,那个不入眼,大发感慨不止,乡亲二妹子怕我伤神,打断我的谈兴,笑道: “这个年月,翻不得老皇历啦!”“你给我找到了题目!”我拍案叫绝,扯着嗓子 喊道。于是,书名《这个年月》。 1986 年12 月6 日,长篇小说《十步香草》的写作、修改、整理和文字校对, 全部完成了。 这是我自1984 年以来写出的第5 部长篇小说,也是我大病之后写出的第4 部 长篇小说。 我是1984 年11 月完成长篇小说《京门脸子》以后病倒的。虽然死里逃生, 但是两年多我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如果完全听从主治大夫的指示,就该遁入空门, 与世隔绝。我的胆子不小,无奈人命关天,主治大夫的话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 因而,我尽量减少社会活动,更注意避免惹气伤神,还在饮食、起居、行动等方面 进行严格限制。岁月不饶人,想不到我一身钢筋铁骨,也有衰弱服软的时候。 然而,我却以病弱之躯,两年中接连发表、出版了《豆棚瓜架雨如丝》《敬柳 亭说书》《这个年月》和这部《十步香草》,比我体魂强健的前几年产量还多,这 是因为我非但“不惑”,而且“知命”矣。 1984 年7 月,我给胡耀邦同志写信,力陈自己不是“官材”,从政不如从文, 还是一辈子写小说最好;误入仕途当官儿,恐怕没有好结果。那时,我就制订计划, 从48 岁到60 岁,一口气写12 部长篇小说。吉人天相,病而不死,同时也读懂 和领悟了鲁迅先生在《死》中的一段话:“从去年起,每当病后休养,躺在藤躺椅 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做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 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这‘这要赶快做’的想头,是为 先前所没有的,就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记得了自己的年龄……”“记得了自己的年 龄,要赶快做”,这两句话已是我的天条,虚荣诱惑和物质刺激都不能使我动摇。 从文至今,我一直写自己的乡土,今后也将如此写下去,直到最后一部作品。 我要以我的全部心血和笔墨,描绘京东北运河农村的20 世纪风貌,为21 世纪的 北运河儿女,留下一幅20 世纪家乡的历史、景观、民俗和社会学的多彩画卷,这 便是我今生的最大心愿。我的名字能和大运河血肉相连,不可分割,便不虚此生。 中国气派,民族风格,地方特色,乡土题材,是我的创作个性。开采要广,开 掘要深,自然成趣,雅俗共赏,是我的艺术追求。 我从一而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