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我每忆丫姑,心中便充满激情 我写小说,动笔之前,关门闭户,整个身心深入到我那生身之地的小村,进入 我要描写的那个时代环境。泥棚茅舍查户口,压炕头子说闲话儿。东家子长,西家 子短,七姑八姨二姥姥,云山雾罩满嘴跑舌头。小小的蝈笼斋,装下了大大的运河 滩,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尽入吾壳中矣”。于是逐渐明晰了时间、氛围、地点、 景观……确定了人物原型和主旋律的基调。突然,像燕子抄食儿,捕捉住一个精采 的细节,有如一道电闪扯起一声响雷,波澜起伏的创作冲动突破了缺口,冲决堤岸 的创作激情迸发出喷涌的文思,赶忙铺下纸张,就像沙盘扶乩写起来。毫无提纲要 领、谋篇布局和精心安排,更没有“完美成套的唱腔设计”;全凭笔下的人物支配 我的思维,自然产生情节,铺排故事。 这个刘氏创作工序,我一向秘而不宣,怕的是谬种流传,贻害青年,罪莫大焉。 文无定法,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写小说也无章可循,没有特定的工艺规程。我 写了46 年小说,差不多天天“入境”,身在城里而心在乡下,神魂颠倒,时序紊 乱,像折了桨的一叶扁舟在记忆的长河中回旋。 有个童养媳姓张,小名叫丫头,我管她叫丫姑;她比我大7 岁,跟我的感情最 深厚,最亲密。 丫姑5 岁丧父,母亲改嫁,继父不愿多要一张嘴,母亲就把她给人家当童养媳, 为这个她一辈子都不认自己的亲娘。丫姑的婆家,三辈都是我家的长工(到1944 年),却跟我家亲如一家人。每年正月初一,我们全家老小到她家拜年(她家的老 人辈大),正月初二,她家老小又到我家拜年,而且互相招待一顿饭。她家有10 多亩地,我家代为播种和收割;农忙时节,她家的男女老少都到我家帮工。我家对 她家是以封建之礼相待,她家对我家是以义相报。比如,丫姑的公公,比我爷爷年 长,我爷爷对他也敬畏三分,言听计从;每年种哪些粮食,每种粮食种多少亩,如 何赶集买卖,都是他作主,我爷爷坐享其成,连我祖母也不得过问。我的父亲在外 经商,回家歇伏,不但要给父母叩头请安,也要给丫姑的公公叩头请安,另外还有 所孝敬。我放学回来,每天都要给丫姑的公公鞠躬行礼。他对我母亲等侄媳妇说话, 常常粗声大气,吆喝训斥,都不得顶嘴。这就换来丫姑一家人,对我家忠心保主。 1947 年土改初期,政策极左,开展流血斗争,外村有人想把我家划为地主, 我家连夜逃走,丫姑的公公已经不是我家的长工,却带着大儿子到我家看守门户, 直到1948 年我家被确定为富裕中农,他才打发大儿子套一辆大车,把逃避在外的 我家人接回来。房屋、牲畜、粮食毫无损失,我爷爷已经无心务农,送给他们10 亩地,做为报答。 我每一回忆丫姑,心中便充满激情。 丫姑聪明、俊俏、好心眼儿、泥土气息。丫姑秀眉入鬓,一双水汪汪的豆荚眼, 浓密的黑头发梳一条扎红头绳的大辫子。身腰苗条,穿一身打补丁的衣裳。两只大 手,虽然粗糙,却十分灵巧。我觉得,陆游描写村姑的诗句,都像是为她而写的。 丫姑是贫农家的童养媳,身份和地位都更加微贱。然而,她却非常傲性,自尊 心很强。她当时看野台子戏,曾经产生“郎才女貌,匹配良缘”的幻想,在河滩上 打青柴,似隐似现地向我流露过她的愿望。因而,40 年后,我写小说,在小说里 使她天遂人愿。 丫姑到14 岁,发育得很丰满,婆婆怕她“春心不自持”,联缀了一条破布, 给她紧紧束胸。到河滩上打青柴,割羊草,剜猪菜,她都脱下上衣,叫我给她拿着, 我便顶在头上遮蔽阳光。她束着胸,汗湿破布,紧箍胸上,很像被“披麻戴孝”的 酷刑折磨。(岳飞被酷刑审讯,赤裸身体,粘上麻缕,不招供便撕下一缕来,皮肉 也因粘在麻缕上而被撕下一条条一块块,是为披麻戴孝。)丫姑一定非常难受,所 以常常下河洗身子。有一回,她洗过身子喊叫我,我跑过去一看,她的胸脯上满是 化了脓的痱粒子,乳头都溃烂了。 篮子里有一堆洗净的野菜,她叫我嚼烂了糊在她的胸脯上。她仰面朝天有一顿 饭工夫,又下河洗身子,胸脯上便消了肿。可是,这一天她打的青柴,割的羊草, 剜的猪菜,比往日少,回家挨了一顿毒打。还有一回,她忽然肚子疼得要命,在柳 荫下打滚儿,喊叫我捧来烫手的沙土,堆在她的肚子上。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她 这是痛经;而且,看到她浸透了污血,吓得我大哭起来。她缓过一口气,千叮咛万 嘱咐,不许我说出去,还命令我发誓赌咒。 我念初中一年级时,丫姑圆了房。当时,国民党军正在垂死挣扎,不断骚扰运 河东岸的解放区。她在兵荒马乱中匆匆举行了婚礼。 此后,我从中学到大学,走出大学便当上专业作家,回乡挂职,丫姑反倒跟我 冷淡了。她家一直不愿入社,入社之后又想退社,这也是使我们疏远的一个原因。 但是,我被划了右,沦为不可接触的贱民,丫姑却又表现出她那侠肝义胆的品 格。最难忘10 年内乱中,她给过我许多保护和帮助。此时,她已经是8 个儿女的 母亲,丈夫是共产党员,贫协主席,还瞻养着两位年老的叔公,全家12 口人。由 于她过日子十分精细,12 口人都能吃饱穿暖。每逢吃点顺口的饭食,都要把我找 去,坐首位,吃头份儿,连她的几岁的小儿子都不跟我争嘴。城里的造反团,支农 的军宣队,以及种种执行极左政策的工作队,都曾想瓦解我们这个抱成一团、牢不 可破的小村,把我揪出来。虽然他们枉费心机,但是有时形势也非常险恶。丫姑便 让我躲到她家去。她家是世代贫农,六亲九族和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是贫农,连一 个下中农也没有;当时盛行唯成份论,她家可算根红、苗红、枝红、叶红,红透底 了,不但我们这个小村,就是运河滩的其它村庄,也没有一家比得上她家出身纯正, 历史清白;所以,造反团、军宣队和工作队都不敢碰一碰她家。因为伟大领袖说过, 谁反对贫农,谁就是反对革命。而且丫姑经历人世沧桑,敢怒、敢骂、敢打,是我 们全村谁也惹不起的女人。不过,她虽然泼辣得天不怕,地不怕,却非常通情达理, 吃亏让人,因而受到老少乡亲们的敬重,人缘儿极好。有这位女强人和众乡亲撑起保 护伞,血雨腥风没有洒到我身上一点点儿,逃过了本来难免杀身之祸的血光之灾。 在那回忆起来仍然令人心有余悸的年月,我却有过许多美好的时光。三九天下 大雪,深夜荒村犬吠。我坐在丫姑家的热炕头上喝酒,窗外狂风呼啸,大雪纷飞。 冬季农家实行并炕,丫姑的丈夫给队里看场,两个大儿子和两位年老的叔公住一屋, 两个女儿和四个小儿子住一屋。在炕上放一张小桌,丫姑给我拌一盆腌白菜心,炒 一盘鸡蛋,她靠在窗台上做针线,我便一边跟她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地闲聊,一边 喝着酒。她是个文盲,但是她喜欢听我这“有学问的人”的谈话,有时,她说到自 己目不识丁,非常伤感。解放初期,她刚二十挂零儿,上过夜校的扫盲班,但是遭 到公公和丈夫的反对,只念了半个月便退了学。她说,那时她想学到文化,出去当 个“工作人”。我喝酒喝到深夜一两点钟,带着七八分醉意,顶风冒雪返回我那荒 屋寒舍,她怕我栽倒在路上,多次留我住下,就挤在她这间屋的炕上。她心地纯洁 善良,又已经是未老先衰的女人,一点也没想到忌讳和避嫌。我却不能不有所顾忌, 对她的挽留都谢绝了。 在那苦难的10 年,我和她说过多少心里话,在她家吃过多少顿饭呵! 《蒲柳人家》是我的乡土小说代表作,女主角日莲,原型就是丫姑。《蒲柳人 家》中童养媳望日莲和顽童何满子亲密无间,到河滩打青柴的故事,就是我和丫姑 的共同“业迹”。我和丫姑情义深厚,患难更见真心。最难忘10年内乱,她给我的 救助最多,爱护最大。 那时候,我孤身一人在农村生活,生活上遇到的困难很多,虽有丫姑等人相助, 毕竟仍有诸多不便之处。一天夜晚,她全家都睡了,我跟她在热炕头上说东道西; 她忽然叹了口气,说:“你从小家里家外都娇惯你,自个儿哪会过日子?若不是你 有个好媳妇,换个无情无义的跟你离了婚,我就把女儿给你。”她的话,使我身心 产生剧烈的震动。我比她的女儿桂香大十多岁,视如小妹。她的女儿酷似她少女时 代的人性和神态,只是没有她的少女时代那么“人面桃花”。桂香也是心地纯洁, 天真无邪;所以虽然20 岁了,当着我的面就钻进被窝睡觉,我跟丫姑聊天,她也 在枕上插话。丫姑这句感慨之言,她听见了,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却没有吭气。她 是丫姑最疼爱的心尖子,念过中学,回村入了党,当团支部书记,一直给我通风报 信。我在她的心目中,是占有重要位置的。我的短篇小说《含羞草》里的合欢,《 燕子声声里》的雨前,中篇小说《芳年》里的黄莲儿,《两草一心》中的春雪,《 绿杨堤》中的水芹,《乡风》中的桂香,都有她的影子;尤其是《二度梅》中的青 凤,更是她的画像。只不过故事的编排,是遵从丫姑的这个心愿。 我最喜爱的中篇小说《碧桃》,也是以桂香妹子为生活原型。小说里写到一个 未出嫁的农村姑娘碧桃,抚育一个在10 年内乱中父母惨遭迫害的孤儿,其中有个 夜晚孤儿吮吸碧桃的情节,发表后曾使很多读者,尤其是女同志为之落泪。这个情 节确有其事,实有其人,此人便是待字闺中的桂香。那时有一对正闹离婚的年轻夫 妻,都不肯要孩子,双方老人对这个孩子的归属问题也争执不休。桂香便把孩子抱 回家去,暂时代管,每天下地劳动,也把这个孩子带在身边。有一回,一位爱开玩 笑的大嫂问那个孩子:“黑夜你跟谁睡呀?”那个孩子一指桂香,说:“跟姨姨睡。” 爱开玩笑的大嫂又问道: “你嘴馋了想吃奶,姨姨给你吃吗?”那个孩子答道:“姨姨的咂咂(乳房) 没有奶水儿。”无知的孩子无意中说出这个隐秘,桂香急不是,恼不是。后来, 那一对闹离婚的年轻夫妻重归于好,桂香把代管了几个月的孩子送还人家,难过了 很久。 桂香1976 年冬结婚,1977 年春生下一子,我给起名叫春草,从此桂香也被 尊称春草娘。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