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王四哥、王四搜和她的前夫 婆家姓王的童养媳,娘家姓什么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和 村里人都管她叫王四家的小媳妇儿。 小媳妇儿的公公王四,比我大30 多岁,但论乡亲辈份,我管他叫四哥。 王四哥原来也是扛长工出身,只因嗜酒赌钱,欠债过多,偿还不起,逃到北京 城内,更名改姓到大宅门里拉人力车,跟这家的一个老妈子姘居。这个老妈子的丈 夫,是个破落户子弟,吃、喝、嫖、赌、抽,也欠下一屁股两肋账,扔下老婆和儿 子大梁子,跑到奉军里当兵,一去无音信。夫债妻偿,父债子偿,老婆到大宅门里 当上炕老妈子,儿子给大宅门的孙少爷当伴童。所谓上炕老妈子,既出卖劳力,也 要出卖肉体,工钱较高。雇佣上炕老妈子的人家,情况各有不同,但大体上可分两 类。一类是男主人年轻,喜欢渔色,女主人惹不起丈夫,又怕他嫖妓染上脏病,便 雇佣一个或几个上炕老妈子满足丈夫的淫欲。另一类是男主人已经风烛残年,老太 婆死了,儿女们怕老太爷续娶后妻,将来要分给她一股家产,不如给老太爷雇个上 炕老妈子合算。跟王四哥姘居的老妈子便是后一类。她很能服侍老太爷,老太爷常 有私赏。老太爷一死,她便带着儿子走出大宅门,摆了个烟摊,王四哥也离开大宅 门去拉散座,两人正式住在了一起,所以我也就称之为王四嫂了。1944 年,日伪 政权实行五次强化治安,王四哥和王四嫂带着大梁子的童养媳回到儒林村来;大梁 子当时已经十七八岁,体格强壮,力气很大,到邻村的一个地主家扛长工。 王四哥和王四嫂虽然都是受苦人,却沾染了许多恶习,蜕化变质。王四哥好吃 懒作,每天要扎吗啡;王四嫂虽然戒了毒,却心肠毒狠,虐待童养媳,每天毒打、 咒骂小媳妇儿,不许小媳妇儿的手脚停闲。我上小学六年级,读萧红的《呼兰河传 》,《呼兰河传》中关于老王家的小团圆媳妇的描写,和王四家的小媳妇儿竟惊人 地相似。只不过王四家的小媳妇儿没有被逼死,赶上了好年月,解放后在北京的一 家小吃店炸油饼。 我和小媳妇儿已经50 几年不见,只记得她有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却又蓬头垢 面,破衣烂衫。那时,我七八岁,已经到邻村上小学;小媳妇儿十三四岁,比我大 得多,但是嘴儿很甜,口口声声管我叫大叔。旧时代的学校,校规严酷,我每天头 顶着星星到学校背书。路上穿过我家的树林,天天遇见小媳妇儿在我家树林里钩树 枝子,晒干了当柴烧;我不干涉,也不向家里报告。 当时北运河东岸是抗日游击区,西岸是敌占区,日伪军常从西岸到东岸“扫荡”。 我每天早晨上学之前,吃饱了肚子,还要带一夭的饭菜到学校去。如果日伪军过河 “扫荡”来了,老师便带领我们躲进青纱帐,直到日伪军撤退才放学,我是家里的 娇哥儿,每天都带一张白面(羼合1/3 的白玉米面)烙饼,两个黄玉米面贴饼子, 一包花生仁儿,一块老咸菜和一瓶子水,躲进青纱帐里有吃有喝。上学路过我家树 林的时候,小媳妇儿便拦住我,眼泪汪汪地说:“大叔,您有吃不了的饽饽吗?给 我一口吃。”我便掰给她半个黄玉米面贴饼子,还咬下一片咸菜给她,她接过来便 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有一回,我大发侧隐之心,撕给她一块白面烙饼,抓给她一把 花生仁儿,她感动得哭起来,给我双膝下跪,吓得我飞跑。一连几天,我远远地看 见她便绕道而行,她也就一连几天讨不到我的食吃。 小媳妇儿清早打柴割草之后,便挎着一只铁桶,到8 里外的邻村如意坛大庙粥 场,讨一桶稀粥回来。 如意坛是通州地方独有的反动会道门,大庙里有几座大殿。它尊奉道教的元始 天尊和太上老君为主神,却又同时供奉南海观音大士,王母娘娘,关云长和唐三藏, 不伦不类,乱七八糟。如意坛的庙董是南仪阁村大地主,家有200 多顷地,北京和 通州城内都有他的买卖,还自有一支民团。我见过此人,神采清秀,风度潇洒,像 个文雅名士。他假貌伪善,对待穷人和蔼可亲,从不疾言厉色。又到处沽名钓誉, 开粥场,舍暑药,办学校,修桥补路。解放后,人民政府将他判处死刑。我才知道 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不见血的恶霸、汉奸、特务。他为长生不老,采阻补阳, 据他供认,使用强迫、诱骗和收买等种种手段,奸污处女数千人次。 讨粥回来,小媳妇儿交给公婆,自己又去沿门乞讨,一日三餐都吃的是别人的 残汤剩饭。苦水里生苦水里长。她的丈夫大梁子,一怒之下带她离开儒林村,到北 京拉排子车为生。新中国成立,大梁子组织运输社,改蹬三轮车;运输社越来越兴 旺,他又开上汽车。“文化大革命”前,他被提拔为运输社党支部书记,可算得到 彻底的翻身。谁想,“文化大革命”中,却被当做“走资派”七斗八斗,饱受摧残, 翻身的受苦人被打翻在地,不知踏上多少只脚,一条壮汉落得个半死不活的病身子。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我进城念书,寒暑假回家。有一年放假回来,在村边遇见 一个形容猥琐的小老头儿,放两只羊,拿着一个玻璃瓶捡虫子,一定是带回家喂鸡。 我们的村子很小,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我都认识,甚至各家各户的亲戚也认识不少, 唯独认不得这个小老头儿是何许人也。进村之后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小老头儿是王 四嫂那个跑到奉军里当兵的前夫,辗转打听到王四嫂的下落,投奔而来。 王四哥、王四嫂和王四嫂的前夫同居一室,相安无事。 后来,王四哥得臌症死了,王家哥们认为是被王四嫂和她的前夫气死的,便合 伙将他们痛打一顿,以雪王门之耻。王四嫂和她的前夫只得抱头鼠窜,逃到北京依 靠大梁子夫妇,安度余生。 大梁子夫妇都很孝顺这一对作孽甚多的老人,使他们得到温饱和善终。 而且,大梁子又认祖归宗,不再姓王。王四嫂先死的,是运回儒林村跟王四哥 合葬,还是留待以后跟前夫并骨?大梁子征求生身之父的意见。这个当过奉军的老 头儿却很豁达,说:“把她归王四吧!我死了,你们送八宝山一烧,烧成的灰埋在 咱家的花盆里,那棵金银藤一定长得茂盛。”大梁子是否谨遵父命,如何安排,我 就不得而知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