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乡野奇人趣事多 我的家乡地处京门脸子,大运河的航道上,文化较高,眼界较宽,农家子弟都 至少念过冬三月私塾。我在长篇小说《豆棚瓜架雨如丝》中,曾对旧时代的农村私 塾进行过详细的叙述和描写。《蒲柳人家》中一丈青大娘的人物原型之一杨老太太 的长孙,念过3 年私塾,又很好学,颇懂古文。他曾到北京学手艺,后来回家扛长 工当佃户,我是他家的常客。回想童年时代,我光着身子一线不挂,青葫芦头上留 着个木梳背儿,跑到他家骑狗玩的乐趣,真想返老还童重演一回。我管杨老太太的 长孙叫大伯。这位大伯是农民中的雅士,他很钦佩诸葛亮隐居卧龙岗,苟全性命于 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躬耕南阳,茅庐读书。于是,杨大伯每天耕作之余,竟能 在杨大娘的斥骂和儿女的哭闹声中,置若罔闻地读他的《论语》、《千家诗》和鼓 词唱本之类的杂书。我在他身边耳濡目染,还没有上学识字,便学会了几句“天对 地,雨对风,大路对长虹”,而且有所创作,至今仍被村里老人记得。其一:我家 邻居有位田六奶奶,脸麻而头秃,她对我非常喜爱。她家有一条狗,狗仗人势,最 喜欢拦路咬人;但是这条狗知道它的主子奶奶待我极好,因而对我谄媚备至。有一 回,这条狗拦住从田家门口路过的小金子,蹿咬小金子那红裤腰带的挽结;小金子 虽然作风不正,但是被恶狗扒下裤子,也丢不起这个脸,便惨叫呼救。我正在不远 处抽鞭子听响,见此情景,赶来挥鞭相助。这是一条刚刚搓成的雪白的新麻鞭子, 还缀着一朵鲜艳的红缨。那条狗见我飞跑而来,便撒了嘴,放走小金子,摇头摆尾 地向我表示亲昵。我讨厌它那一张可憎的狗脸,挥鞭猛抽它的狗嘴;它原以为我会 对它大加抚爱,没想到却挨了当头一鞭,顿时狗嘴淌血肿胀,惨叫不已,打狗看主 人,田六奶奶心疼她的宠犬,便大骂起我来。这个老太太骂人嘴损,竟然污蔑我这 个五六岁的孩子,跟小金子如何长短,这使我大为愤怒。愤怒出诗人,我灵机一动, 便编出两句诗讽刺她的秃头。诗曰:“四面八方当间光,不点灯来赛月亮。”自鸣 得意,大叫大跳,想不到竟打掉了田六奶奶的气焰。她在败阵之后,自我解嘲地笑 道:“小鲫呱子你还别气不忿儿,你六爷就爱我又麻又秃。”其二:村里有一位朱 二奶奶,是个大舌头,又白又胖,却十分邋遢,两只钩镰脚,不堪入目。每到夏末 秋初,她就在家门口看守枣树,对路过她家的孩子都当贼防。我在盛怒之下,作诗 讽之:“一路新春,胖不抡墩,两只大脚,够十八斤;穿着红鞋,露着黑皴,有心 裹裹,疼得钻心。”很可惜,我童年的诗才未能充分发育,也就没有成长为一个诗 人,否则我或许像刘禹锡翻新竹枝词而享有盛名了。 我们村里,还有位姓孟的长工,只念过3 个月私塾,却有一大嗜好,那就是专 门搜集极其冷僻的古字,包括《尚书》和汉赋中的怪字和死字,把人难倒,教书先 生最怕他。我常找他玩,接受他的免费教育。也许正因为他这点才学,他已年近50, 一位30 岁左右的寡妇竟把他雇到家里;名义上是扛长工,暗中搭伙同居。他不愧 是亚圣孟子后裔,非常敬惜字纸;拾得片章断笺,有用的留下,没用的烧掉。那时, 小贩串村卖货,将裁得一块块的旧报当包装纸。有一天他买了一大包关东糖,看见 我正和一群小伙伴玩藏猫儿,便打手势把我叫过来,跟他回家同享口福。进家之后, 关东糖放在盘子里,他一边吃糖一边看那被裁得只有一张烙饼大小的旧报。忽然, 他惊奇地大叫起来,身姿娇小的寡妇当着我的面跳到他的腿上,听他讲说。原来, 这张报上悬赏征联,其中一题是:“妙人儿倪家少女。”少女可组成妙,人儿可组 成倪。征求下联。从此,这便成了他的一桩心病,但是他至死也没有对上来。 再有一位季聋爷,我在《荇水荷风》中对他有过生动的描写和刻划;但只写他 爱说评书,却没写他爱讲古书。他原本一字不识,但是青年时代和我外祖父结为好 友,在我外祖父的熏陶下,竟然自学成“才”,能看《三国演义》,会讲诸葛亮的 《出师表》和李密的《陈情表》。我的外祖父是个私塾先生,聋爷对他佩服得五体 投地,自愿充当他的仆役,达20 年之久,于是识文断字,自命不凡。他背诵《出 师表》和《陈情表》,摇头晃脑,前仰后合,拖腔使调,完全模仿我外祖父的做派。 他一边背诵两表,一边涕泪交流。据他说:“读《出师表》不落泪,是为不忠;读 《陈情表》不落泪,是为不孝。”但是,他又大骂李密不该背叛蜀汉,降晋称臣, 虽孝而不忠,这也是我外祖父的封建正统观点。季聋爷在河边种爪,月光下燃起一 枝麻秸秆儿,晃动着秸火看书,我外祖父送他一个雅号:野读先生,他非常引以为 自豪。晚年,他赶上1954 年的大选,选民证上的名字是季野读。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