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听程腔悟出为文之道 解放前的老“程(砚秋)迷”,喜欢自称“程党”。那么,我也是解放前加入 “程党”的,资格可谓老矣。 我听“程腔”的痴醉,敢跟孔老夫子的闻韶相比。我的家属最知道,不管我正 在发多大脾气或陷入多么深重的烦恼,只要打开半导体和收录机,播放程派演员的 唱段,我便马上平静阴转晴。全家人等着我吃饭,饭桌子上摆着我爱吃的烤鸭、涮 羊肉,倘不许听完这段“程腔”,我宁肯罢宴。 有的朋友对京剧也略知一二,但是只要自认听不懂程腔,我便请他不要胡吹乱 嗙,神聊贼侃,回家补了课再来。 然而,我这个“程腔”死党,却只听过一回程砚秋的戏。 那好像是1950 年春,程砚秋在长安大戏院演出《锁麟囊》。我到新民报社领 取稿费。那时的新民报社址现在已成北京工商银行西长安街办事处,跟长安戏院是 近邻。程砚秋的戏票15 万旧币一张,我的稿费15 万元多一点儿,看完了戏仍能 买电车票回学校。我记得,看戏之前买了两个芝麻烧饼和两个糖耳朵,便是我的晚 饭。这个情节,我稍加变化,写进我的长篇小说《孤村》里。 1950 年的程砚秋,身体已经非常发福,他刚一出场我甚至大失所望。高大、 魁悟、富态的舞台形象,跟待字闺中的娇而又骄的少女薛湘灵应有的体态,差距太 多了。 但是,几句念白之后,在抑扬顿挫的优美伴奏下演唱起来,我就被强烈吸引而 身心全部投入。 “新艳秋果然以假乱真!”我心中暗叫。 听的是程砚秋,怎么却赞美新艳秋呢? 原来,我1948 年考入北京市立男二中读书。有一位姓罗的同学,是八旗子弟 之后。他的祖父,在晚清当过侍郎,死后留下大量的房产、商号、古董。 儿女们分了家,各自也都锦衣玉食。他的父亲是个绝顶聪明的雅士,诗、词、 歌、赋、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而且能说四国(中、英、日、法)话,还会鉴 赏古玩和修理钟表。然而,他一辈子没有做过一天事,全靠“吃瓦片”(房租)和 红利过着享乐生活。他有一妻三妾。夫人也是名门之女,但不能生育。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夫人在给他千金买小妾的同时,又把贴身丫头收了房。这位小妾给他生 了个儿子,便是我那位姓罗的同学。母以子贵,从此被尊称为二太太。那个收房的 贴身丫头只官称三姨奶奶。三姨奶奶比他小七八岁。他还有个四姨奶奶,却比他大 七八岁。四姨奶奶原是给他家做饭炒菜的老妈子,前夫本是他家的花匠。花匠得时 令病死了,老妈子打算改嫁: 他太爱吃这个老妈子所做的饭菜,舍不得放她走,爱屋及乌,就将她纳了妾。 身份一变,四姨奶奶虽然仍旧掌灶,却是独当一面,掌握了厨房的财权。 大太太当家,三姨奶奶辅佐,每月收取房租、红利、利息、炒卖金条银元。罗 先生只管坐享清闲,随心所欲地享乐,并不知有多少家底。二太太也是从不过问家 政。但她是有功之臣,大太太并不亏待她,只是在钱财收支上对她严密封锁,严守 秘密。 罗先生念过几所大学,都是三天打鱼,二天晒网,不肯从一而终,也就没有拿 到一张文凭。然而,他也因此而同学特别多。他的大学同学中,有不少人在国民党 方面当大官,也有的在共产党内居要职。他在政治上却毫无倾向。只知及时行乐, 游戏人生。 每天,他黎明即起,在后花园的凉亭上,亲自操琴为二太太吊嗓子,然后在霞 光中舞剑。吃过早饭,他便吟诗填词,写字作画,在铺满荷叶的鱼缸里垂钓,钓上 的鱼便交给四姨奶奶烹调尝鲜。晚饭后只带着二太太听戏、看电影、下舞厅,直到 深夜才尽兴而归。他听戏、看电影、跳舞都很讲究和挑剔,不是名家好戏不听,电 影的艺术水平不高不看,没有高级音乐伴奏的舞不跳。不过,凡是程派的戏,却不 管演员的知名度高低,他都要到场。程派演员不多,所以特别引起他的注意和兴趣。 罗先生不但是程迷,而且通晓程腔,曾在票房彩唱。对于程腔中难度最大的《 文姬归汉》中《哭家》的唱段,下过刻苦的功夫。程砚秋清高孤傲,难忍日伪欺辱, 到京郊青龙桥买地务农,息影舞台。罗先生也从此不进票房,只一心栽培二太太。 二太太本是戏衣作坊的绣花女工,识字不多,自幽谷而迁于乔木(罗家) 之后,罗先生为了提高她的知识品位,特请一位老秀才教她学古文,又请一位 外语系的女大学生教她学英语,自己亲授书画、音乐和京戏。我认识这位二太太时, 她的文化修养已经很高。英语说得很流利,能跟罗先生进行英语对话。我一句也听 不懂。她善写小楷,会画工笔。听说她的诗词也有习作,只是我没有读过。她美貌 而文静,书卷气浓郁,颇有大家风韵,毫无小家子的俗气。 二太太的文化艺术素养,使她能够感悟、理解和学唱程腔。 但是,罗先生说,唱程腔中气要足,女性气力不够,难得学出眉目。程砚秋不 收女弟子,一是为了避嫌,二也是免得失真。在罗先生眼里,即便学得差不多以假 乱真的著名坤伶新艳秋,也不过是照葫芦画瓢,画虎类猫。同时,他又认为,新艳 秋之学程砚秋,正如孟小冬之学余叔岩,在同辈人中可算出类拔萃。因而,他要求 二太太听新艳秋的唱片,一字一句、一板一眼的模仿。他说,这是照猫画虎。如果 听程砚秋的唱片学唱,只能画虎不成反类犬。 此时,程砚秋已很少演出。新艳秋也因汉奸丈夫坐牢而闭门幽居,不再抛头露 面登台。二太太只能学一学唱、念,学不到做、舞。罗先生说:“程四爷(砚秋) 的水袖、圆场,梅大爷(兰芳)也自愧弗如,谁还学得了?学不了就不如不学,省 得糟蹋艺术。”每个星期日,姓罗的同学都要我到他家去玩。他家藏书丰富,我可 以大饱眼福。而且,他家的吃喝精美,我又能一享口福,何乐而不往呢? 他家每个星期日都高朋满座,罗先生便叫二太太当众演唱程腔。罗先生西服革 履,风流潇洒,像个留洋回国的博士,为二太太操琴伴奏。二太太却蓝布旗袍,薄 施脂粉,清雅超俗。罗先生说,唱程腔的女演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切忌浓 妆艳抹,俗不可耐。 我头一回听二太太演唱《贺后骂殿》,只觉得低沉暗哑,不知其中奥妙,不如 梅派的华贵甜润悦耳动听。我这个人自幼便具有孔夫子“入太庙,每事问”的求知 精神;午睡以后,罗先生在荷花鱼缸旁垂钓,我便学而不厌地有疑必问,罗先生虽 不好为人师,却是诲人不倦地有问必答。 “程腔好比西洋美声歌唱的女中音。”罗先生的神情沉醉而又恭谨,“千军易 得,一将难求;女高音有的是,女中音却是难得人才。”“物以稀为贵。”我插嘴 道。 “程腔动人心弦,感人肺腑,令人回味无穷,可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说着,罗先生把我带进书房,请我听程砚秋的唱片。 我在他的指教启发下似有所悟,一边聆听一边连连点头。 然后,他又让我听新艳秋的唱片,笑道:“深度、厚度、力度,比程四爷差远 了。”“我怎么听着反倒入耳呢?”我问道。 “你还未及门墙,又怎知堂奥呢?”他十分珍惜地收起程砚秋的唱片,“你听 二太太唱,好比念小学。听我唱好比念初中。听新艳秋唱,好比念高中,听程四爷 的唱,好比大学毕业又考入研究院,或是出国留洋深造。”从此,讲说程腔便成了 我们之间的固定话题。他说,程砚秋是梅兰芳收下的第一名弟子,给梅兰芳配演过 宫女、丫环。后来倒嗓,变成了“鬼音”,没有了戏饭。但是,他败中取胜,从 “鬼音”中创造出一唱三叹的程腔,反而一鸣惊人。评选四大名旦,程砚秋的得票 仅次于梅兰芳。在单项评分上,程砚秋的唱腔、水袖、圆场得分都超过了梅兰芳。 梅兰芳退还拜师帖子平等相待了。罗先生说,梅兰芳男女弟子不下数百,只有程砚 秋能与之匹敌;就因为程砚秋拜师求艺,越学越不像,学谁不像谁,才自成一家, 独树一帜。 我恍然大悟,更加理解程腔,也从程腔中悟出为文之道: 扬长避短,自谋生路;与众不同,独立求存。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