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荀派戏对我的创作颇有影响 我在中篇小说《黄花闺女池塘》和长篇小说《孤村》中,都写过1945年春我头 一回进京,连看许多京剧名角演出的好戏,从此跟京剧结下不解之缘的故事。 那时,我父亲在北京经商,住在前门外一个大杂院里。有一位在华乐戏院卖票 的邻居,时常带回一些戏票,免费送给邻居看白戏。前门外的戏园子很多,卖票的 人在戏票上互通有无。因而,我也跟着沾了光,多次到华乐、中和、三庆、庆乐、 开明大饱耳福,大饱眼福。 头一回到华乐戏院,听的是荀慧生的《盘丝洞》,好像是张云溪的孙悟空。接 演《金钱豹》,给张云溪打下手的张世桐扮演孙悟空,张云溪改扮金钱豹。荀慧生 的蜘蛛精没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倒是张云溪和张世桐一个站立三张高桌上,一个 仰卧三张高桌下,抛叉接叉,上下翻飞,令人惊心动魄,过目不忘。他们的演出, 使我想到我的家乡庙会上的武林豪杰。 不久,我又观看了荀慧生的《红娘》,才感到荀慧生不愧为四大名旦之一。他 的唱、念、做、舞,悦耳动听,美妙迷人,勾魂摄魄,具有充分十足的艺术魅力。 他在严格的京剧程式化制约中,唱得雅俗共赏,念白接近口语,表演生活气息浓郁。 我认为,荀慧生是京剧大众化的大师。我在农村看惯了“蹦蹦儿”,到城里看到苟 慧生的戏,只觉得是自然升级,不觉得高不可攀。 前些日子,我在《艺术世界》上侈谈艺术。将古比今,称梅(兰芳)、程(砚 秋)两大家是美声唱法,荀(慧生)是通俗歌曲。在京剧名家中,荀派艺术最能为 人民大众所赏识。 荀慧生的舞台艺术形象,使我想起我的家乡的小家碧玉,熟悉而又亲切。 那时,荀慧生已经40 多岁,但是他扮演的少妇少女,是那么天真纯情,自然 成趣。40 年代,荀派风行,可谓“无旦不荀”。尤其是某些色佳艺差的坤伶,以 学荀为走红的捷径。然而,用心不纯,意在媚俗,也就模仿得过了火。过了火便演 成了荡妇淫娃。天真纯情变成了妖冶浪态,卖弄风骚;自然成趣变成了矫揉造作, 搔首弄姿。荀慧生直到晚年,体态和嗓音都大不如前,表演出来的小女儿态也毫无 肉麻之感。50 年代中期,我看他和叶盛兰、尚小云合演《得意缘》,仍能使我为 之倾倒。 荀派戏对我的文学创作,颇有影响。 首先,我由于看了荀慧生的红楼戏才想到阅读《红楼梦》。 继《红娘》之后,我又连看了荀慧生的《红楼二尤》、《俏平儿》、《晴雯》。 在农村,我因听评书而从庙会、集市上购买了《三侠剑》、《彭公案》。 现在,看了红楼戏,又从旧书贩那里,借阅了《红楼梦》残本。当时年幼无知, 读《红楼梦》不如看《三侠剑》更有兴趣。然而,我跟《红楼梦》结缘却是从此开 始。其次,荀慧生扮演少妇少女的尺寸,在我50 年代的小说中也可见到这个“规 矩”;50 年代我笔下的年轻女子的形象,都是清新俊秀,多情而不放肆。 我喜欢荀慧生的《红楼二尤》,后来还喜欢他的《霍小玉》和《金玉奴》。 我觉得,从整体上看,荀慧生的悲剧比起他的喜剧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因他的 红娘把梅、程、尚(小云)的红线、红拂、红绡都比了下去,又因程砚秋的悲剧实 在难以攀比,荀慧生在一般观众的心目中,喜剧成就反倒更为显眼。 我还在三庆和中和戏院看过谭富英的《乌盆记》、《桑园会》、《捉放曹》。 我喜欢谭派,爱听谭派[ 反二簧] 。据说,一位戏曲文学家说谭富英是老生中最像 老生的人,我也跟他有同感。自马(连良)、谭、杨(宝森)、奚(啸伯)以下的 老生演员的戏,我看过不少。我敢说以谭富英的扮相最漂亮。我看谭富英的《捉放 曹》时,谭小培给儿子打里子,演的是吕伯奢。 40 年代也是谭富英的艺术高峰期。当时的听众有个公论:谭富英的唱工好, 马连良的做工好。 都说谭富英不会做戏,但是,他扮演的《桑园会》的秋胡,却在并不刻意求工 活中活画出这个者浪子的可恶嘴脸。 以谭富英的天赋和功力,本来可以重振谭派。但是他在家庭桎梏中成长和生活, 也就缺乏雄心和魄力,未免随遇而安。他入党后发表的一篇文章,痛述封建礼教对 他的束缚,并说如果不是后半生赶上新社会,他只算个废人。 这是一个老实人和老好人倾吐真情心声。这几年,种种京剧比赛评论奖,老生 行中竟无一个正宗谭派演员,不能不令人扼腕而叹。 比起谭富英,马连良聪明而有气魄,能量也大得多。他脱离谭派,自创马派, 形成了独具一格的演唱艺术和自成体系的看家戏码。京剧名家中,只有梅兰芳和马 连良直到病故前仍活跃在舞台上,雄风不减当年。他俩的影响也最广泛。 1945 年春我在开明戏院,听过马连良的两场戏。一场是《马义救主》(《九 更天》),给他配戏的是张君秋、叶盛兰、马富禄等名角儿。另一场是双出,马连 良跟叶盛兰合演《借赵云》,跟张君秋合演《三娘教子》。当时,张君秋20 挂零, 叶盛兰也不过而立之年,都是光彩照人,不同凡响,有如马连良的一对金童玉“女”。 我至今认为,京剧名角中出场便满台生辉,能够“以下犯上”的只有叶盛兰和张君 秋。但是,马连良却不怕配角“欺主”,喜欢跟硬对儿摽着唱,这也是马连良自信、 自负和高人一筹之处。在这方面,梅、程两大家也不如他。 叶盛兰也真个是“功高震主”。他在马连良的扶风社里是三牌,又在言慧珠的 班里挂二牌。我看了他和言慧珠合演的《吕布与貂蝉》。言慧珠此时正红得发紫, 在年轻美貌的坤伶中高居榜首,然而一跟叶盛兰唱对儿戏,却好像头牌是叶,二牌 是她。1957 年春夏,言慧珠应邀来京与叶盛兰合作,两人挂双头牌,我几乎每场 必看,50 年代叶盛兰的艺术成就登峰造极,言慧珠就更像“月亮”了。电影《群 英会》、《借东风》中马、谭的风采也压不住这位雄姿英发的师弟。可惜,叶盛兰 英年坎坷,政治上和艺术上都受到不应有的压抑。即便如此,他戴着帽子跟裘盛戎 合演《壮别》,跟袁世海合演《九江口》,跟杜进芳合演《谢瑶环》,虽因身为贱 民而不敢不尽力收敛,但相比之下仍是他最为光彩夺目。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