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以土为荣,“割据”一方 我从小就是个戏迷。主要迷的是京剧,其次是评剧、昆曲、梆子;可谓雅俗共 赏,兼收并蓄。我听过的戏不少,但是至今一句也不会唱。我把听戏的收获所得, 都使在了写小说上。我写小说时,常常情不自禁挂上一点戏曲。 有一位研究我的作品的人,还以这个特点为题,写过一篇论文。 不是我故意将小说和戏曲攀亲,实在是我的家乡盛产戏曲艺人,吃开口饭也是 一条活路。因而,说书唱戏在我的家乡流风甚广,也出息了不少有名的演员。唱京 戏的第一名坤伶杨翠喜,曾被段芝贵重金买做升官的敲门砖,送给小庆亲王载振为 妾,换取了署理黑龙江巡抚一职。朝野舆论大哗,惹得西太后“天颜大怒”,降旨 将杨翠喜逐出王府。杨翠喜就是通县人。赶上了那个时代的杨玉清先生,在全国政 协文史资料选辑中曾有详细忆述,应有权威性。顺便说一句,新凤霞也曾向我自认 是通县人,我们在一起聊天喜欢论“姐儿们”,后来吴祖光先生给我写信,认为可 以存此一说,但不必确定。 唱京戏有些名气的梁益鸣、纪玉良、杜元田、张宝华,他们的原籍,都是通县 人;祖居或出生的村庄,跟我那生身之地的儒林村相邻。 纪玉良是车屯村人,车屯村距离儒林村12 里。我没有看过纪玉良的戏,只从 “话匣子”里听过他的唱段,而且唱的是现代戏,那就难知他的功力深浅和水平高 低了。杜元田是杜柳棵村人,杜柳棵村距离儒林村8 里。对于杜元田,我只知其名, 不识其人,也未闻其声;不但没有看过他的戏,也没有听过他的唱片。张宝华是耿 楼村人,耿楼村距离儒林村也是8 里。我看过他的武戏,也看过他的文戏,给他的 评价是“真敢卖块儿”。听说他后来师从孙毓坤,艺事大有长进,可惜我没有机会 观看他的演出。相比之下,我对梁益鸣略有了解,也较有感情。梁益鸣是沙古堆村 人,沙古堆村距离儒林村只有半里;如果不是有一条小河相隔,两村便首尾相连, 浑然一体了。我小时候到沙古堆村上学,每天往返都从梁益鸣家门前路过。跟他那 瘦小枯干的老爹,人高马大的妻子、面目姣好的妹妹,都是熟脸儿。梁益鸣的亲伯 父的女儿,嫁到儒林村杜家,我管她叫二嫂子。我跟梁益鸣是乡亲平辈,但他比我 大得多。他自幼出外学戏唱戏,我从没有见过他。1943 年中秋节,梁益鸣“衣锦 还乡”,给他老爹买了15 亩地,又把老房用青灰花秸泥抹了一遍。当时,北运河 东岸已是抗日游击区,八路军县支队和民主县政府的领导,请梁益鸣在姓田的大地 主的打谷场上演唱。在一轮明月下,由民主县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员操琴,梁益鸣演 唱了《逍遥津》、《法门寺》、《文昭关》的选段,我听着甚感悦耳动人。后来, 就把这个印象写进我的长篇小说《豆棚瓜架雨如丝》里。在这部长篇小说中,我还 以梁益鸣一家为原型,描写了一个乡土戏曲艺人的辛酸身世。当然,虽以事实为依 据,但更借虚构以丰满,人物也改了名字。10 年浩劫,梁益鸣惨死,一辆卡车把 他的棺木运载还乡,就葬在儒林村后的树林里。我正在树林里给生产队放牛,亲眼 见到下葬,心里十分难过。关于梁益鸣,我想另写专文评论。他给我的教训,恰合 焦裕录那句名言: 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有味儿。我是不赞成梁益鸣“削足适履”模仿马连良的。 文学评论家研究我的小说,说我的小说兼有孙犁、赵树理、老舍的特点。我承 认我在创作中深受这三位前辈的影响,但我却从没有存心要学他们,更没有打算模 仿他们。如果我画虎不成反类犬,当今文坛就没有我这一号了。 小时候在乡下,我还间接地接触过京剧。儒林村有些人在北京经商,其中有几 位对京剧十分迷醉,常到票房里清唱或彩唱。商人每年夏季回家歇伏,冬季回家过 年,便在村里串一些人垒(土)台演出。村里人管这种临时拼凑的自乐班叫“狗打 架”班子,并且编了个顺口溜:“有钱去听梅兰芳,没钱就听狗汪汪”,虽是讥笑 戏谑,却也贬中含情。“狗汪汪”中也有“好角儿”。 比如一位在瑞林祥布店当了高掌柜的孟三爷学龚(云甫)派老旦,颇有音似之 处。还有一位在杂货店当伙计的赵大叔,学筱(翠花)派泼辣旦,极有“人妖”之 媚态;令我齿冷肉麻,头皮发乍。孟三爷有一部手摇留声机,几十张唱片,夏夜在 门口大槐树下摆阔,放唱片给乡亲们一饱耳福。时间过去已经久远,我记不清都听 过谁的录音;但从此也就知道了梅、程、荀、尚和马、谭、杨、奚等名演员。孟三 爷和赵大叔见我如醉如痴地“入戏”,便想教我学几段唱。此时,我在家乡的小学, 年年月月考第一名,已有“神童”之誉。 然而学唱京剧却一没嗓子二没灵性,百分之百的“孺子不可教也”。我的嗓子 天生没有音量、音质、音色,祖师爷不赏饭,所以不但唱不了京戏,而且也唱不了 歌曲。我是个有40 多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但是每唱《国际歌》都只张半个嘴。 我醉心程(砚秋)腔,也喜爱叶(盛兰)派的小生唱腔。偷学了三五句,只敢关上 门轻哼孤芳自赏;一听有人走动,便戛然而止。我怕损伤别人的耳膜。 我对京剧入迷,是我9 岁进城以后。生活在家乡运河滩的童年时代,迷的是 “蹦蹦戏”和梆子。 我白天爱看蹦蹦儿,夜晚喜听梆子。 天黑,繁星满天,月色朦胧,田野起了风,回荡着禾香水气;高亢激越的梆子 唱腔令人心弦震颤,精神兴奋。鲁迅先生在小说《社戏》中描写他夜听野台子戏的 情景,使我每读都产生共鸣和同感。我至今坚持这个己见,那就是:梆子和评剧, 离开乡土,离开野台子,便会失去本味原色。 我主张,梆子要有野味,评剧要有土气。不能模仿京剧,也不要向歌剧靠拢。 解放后的北京评剧改革成就不小,但我总觉得土气越来越少,歌剧味儿越来越浓, 力气花在为城里人服务的“上档次”了。 我小时候赶集逛庙,每一回都要听撂地演出的“蹦蹦戏”。演员和观众距离很 近,感情也很亲。评剧创始人成兆才本来就是扛长工出身,评剧演员与广大农民有 着亲密的血缘关系。我记得,有个小戏班就曾在我家的打谷场的棚屋里借住,跟他 们同住的还有山东的打铁匠。蹦蹦戏女演员卖艺而又卖身。我虽是个孩童,也对她 们充满同情。几十年后我在中篇小说《蒲柳人家》中,将女艺人云遮月描写得十分 美好,正是把我童年的感情再现出来。 评剧的出路在哪里,前途在何方?我认为,在乡土,在农村,因为评剧的真正 知音是农民。 不要以为一沾土字儿就被人瞧不起。我刘绍棠从来以土自居,以土为荣,在文 坛不是也被公认有此一家吗? 野到尽处,土到极致,便出了高雅。 是神归庙,是鬼归坟;割据一方,各走一路。如此才能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