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谁最先被历史所杀 一 一天远地远从广西孤身一人来到天门口的阿彩,在与雪茄完婚之前,无风也 能香十里。当她脱光充满美人气味的贴身衣物,焚香沐浴,即将换上嫁衣时,自 眉眼往下处处让人眼馋的模样,忽然露出不堪入目的丑相。嗜好书香的雪茄被懊 悔堵得无法顺过气来,捶胸跺脚地冒出一句从未说过的俗话:“这是要我捏着鼻 子吃屎!”得知这些事的杭天甲将自己想说的话教给儿子。杭九枫摹仿得很不好, 结结巴巴地数落早已跑得不见人影的雪茄,既然已将春江花月夜、长河落日圆等 连诗带词的话当独食吃了,就不该还要霸占这种从来就是由杭家人说的丑话。 两种话都听了的人,冲着天堂大笑,觉得天下终于公平了一回。狗笑天,要 落雨;人笑天,打炸雷。他们敢笑的这个天堂,是一座离此不远的高山。将蜿蜒 雄挺的高山叫做天堂,向山而立的小镇自然就叫天门口。天门口人索要公平时所 说的天下,不是那种普天之下,而是他们的栖身之所。见别人还在笑,八岁的杭 九枫很不高兴。“雪家男人不要阿彩,那就莫怪我不客气!”挑起此事的杭天甲 没有注意到此话的不同凡响与意味深长,他以为这个小小年纪的男人口出狂言并 无深意,同杭家所有人一样,将雪家人羞辱一番就达到目的了。 靠在西河上看护独木桥,得几个赏钱过日子的常守义,更是惊讶杭九枫这么 小就晓得霸占女人,非要摸摸他的小卵子,看看长圆了没有。“你敢脱我的裤子, 我就扒了你的皮!”已经伸到半路上的手,被杭九枫的气势汹汹吓了回去,常守 义转而说雪茄,只怕是身上有见花谢的毛病,所以才要逃婚。 在往年,雪家人很少受到这类嘲笑与讥讽。一般人口不旺的家族,只要生下 男丁,便尽量让他及早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孤门独姓的雪家不这样想。眼睁睁地 看着家里男人一代比一代少,品书论学、吟诗作画的劲头反而更凶。临到雪茄的 父亲雪大爹出世,雪家不仅成了单传,同堂的也只有两代人。街上那些爱挖古 (注:挖古,鄂东方言,指聚在一起闲聊)的人都说,哪天雪家一不小心断子绝 孙了,罪魁祸首只能是满屋的书。特别是那些发黄的古书。经年历代,纸也好, 墨也好,已经酿出药性。读书时每每要用手指蘸了口水去翻动,不知不觉中文毒 就上了身。天长日久,男人的阳性蔫了,勉强将种子下到女人身子里也很难生出 肉芽。那些能上雪家说话的人都劝他们:少读几本书,天门口的孔圣人还得由他 们来做,书中颜如玉再好,不如怀抱娇嫩女子实在。雪家人喜爱诗书,就连自己 家开的绸布店也取了一个有声有色的店名:新丝响。生意是雪家的,量体裁衣等 具体事情全由两个伙计做。靠着买卖花色绸缎和粗细布料,雪家男人不用上山打 猎下水耕种,女人不用清洁浆洗喂猪放牛。因为羡慕这种日子,一直没有生出男 丁的雪大爹在四十岁那年添了根香火后,不是初一,就是十五,屋里总也断不了 主动上门提亲的人。随着雪茄长得一年比一年英俊,雪大爹和雪大奶的口风越收 越紧。这一拖就是十六年,接着又拖到第十七年。在雪茄去武汉求学的这一年里, 提亲的人当中,被雪大爹好言拒绝的有三家,雪大奶没看上眼的有五家。因为战 乱,雪茄中断学业回到家里,那些有心将女儿嫁过来的人家像是邀约了,忽然都 不再提这事,纷纷拭目以待,要看雪家儿男,到底是娶金枝玉叶还是癞痢婆娘。 雪大爹不理这些,他自己也是三十岁时才娶上雪大奶的。雪大奶是雪家人敢于等 待的最好理由。 阿彩的到来,几乎使这理由锦上添花。 那一阵正是小雪节前后,穷人家也还有半缸新打下来的稻谷。看不到开春就 要饿饭的日子,不管贫穷与富足,大家的心情都一样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蹲在 街边七嘴八舌地挖古。杭家四兄弟中的老二将左手的拇指与食指做了一只扁扁的 圆圈,又将右手食指伸直了,插进去来回抽动着,问那像大人一样两只眼睛发直 的杭九枫,是不是想同阿彩如此这般。杭九枫对自己的二父也不客气,当即用那 嫩嫩的嗓音警告他,不许在阿彩身上打歪主意。好像阿彩已经是他的女人了。挖 古的人见了好不开心。 雪家人平常不爱在街上挖古,阿彩一来,他们就变了,大白天里也像做梦, 见人就说:“哪来这样的奇事!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哇!”在其他人听来,第一 句没想到当然是指那个眼睛上长着心钩钩的陌生女子阿彩,第二句没想到则是指 同阿彩一起换了归属的灿烂钱财。这些人也一样地吃惊,天上往下落财喜的事谁 能想得到!钱财是太阳,天下万物只要靠上它,马上能变得亮丽堂皇。如此好东 西,除了惦记,并没有太多好说的。面对钱财就像面对太阳,全部意义明摆在那 儿:冬天的太阳比仿佛没长皮的女子还温柔诱人。到了夏天,太阳就不能用人来 比。那种动不动就将人身上晒出脓疱来的劲头,简直就是脊背上长了十二根大刺、 还将本应长毛的地方全都长成短刺的刺猬,饿了三天的猎狗见了它也只能吐着舌 头闻闻气味。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是月亮,生下来就要给人看、给人说。一袭 黑幕带来铺天盖地的夜晚,乘着月亮独自从头顶款款走过,谁心里没有产生过想 去高山之上踮起脚来摸一摸的念头?阿彩领着自己身上所有的细皮嫩肉,在小街 正中的石板路上迈着莲花碎步,一看就是从南方来的。只有南方的雨才弄不皱女 人的脸,也只有南方的风才吹不弯女人的背。月亮出来,女人过来,男人的心里 长满善解上身扣子、下身裤带的手指,胡思乱想的脑子里拌了许多的蜜糖!阿彩 将自己湿漉漉的眼神,一波一波地迎面洒来。那是一只影子,稍一走神就很难分 清是走动还是在飘荡。 雪家人不着急,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人。 有了合适的女人,雪家人也会着急。 正是此种原因驱使,阿彩一来,雪大奶就看到了她的原身。 那天傍晚,在厨房里做事的王娘娘烧了一大锅热水,为阿彩洗净一路上的灰 尘。阿彩不好意思,却又经不住雪大奶亲人一般的反复劝说。她将身上的衣服一 件件地脱下来,嘴里也反复说着,从今往后雪大奶就是她最亲的亲人。雪大奶也 是年轻过的女人,阿彩的身子每有新的裸露,她就对应地想着自己的样子。她记 起自己的脖子曾经也像是糯米粉捏成的,还有肩头,那是女人身上最不易长好的 地方,多一分骨头就瘦得难看,多一块嫩肉便臃肿碍事。雪大奶不太看重乳房。 阿彩脱下那件用金色丝线绣了一对鸳鸯的红肚兜,两只小巧玲珑的乳房在煤油灯 下闪闪发亮。雪大奶朝着它们看了一眼,就将目光聚到将要现身的腰肢上。不管 是年轻还是老了,雪大奶一直认为,女人的乳房大有大的用途,小有小的精妙, 挺有挺的魅力,扁有扁的好处,硬纠纠的是硬的乐趣,软绵绵的是软的滋味。对 于患相思的男人来说,女人胸脯在眼前晃一晃,就是还魂的宝贝。在男人眼里, 女人的乳房不过是一坨永远吃不完的馋死人的肉。结了婚,生了孩子,又不一样 了,乳房既不是宝贝,也不是馋人的肉,仅仅是做女人的招牌和幌子。雪大奶格 外看重水蛇一般的好腰,那才是女人真正出落得与众不同之处。好腰加上细嫩的 脖子,女人才是一辈子不凋不谢的火一样惹人的燕子红(注:燕子红,即杜鹃花)。 包括雪大爹在内,男人们从来不会欣赏女人。脱下衣服之前,他们将女人的脸蛋 看得太重,脱下衣服之后,他们又将乳房看得太重。真正让人神魂颠倒的恰恰不 是这些。男人看重的这些东西只是浮在表面上,没有好看的腰肢在背后支撑着, 它们只是三月桃花,风吹就来,雨扫即去。一副好腰肢可以让自己,也可以让他 人享用一生。脱掉肚兜,阿彩身上就只剩下一条裤衩了。雪大奶让她转过身去, 不是雪大奶不想看前面,而是雪大奶太想看看阿彩的腰肢了。这之前,雪大奶就 明白阿彩的腰肢肯定差不了。真的脱得一丝不挂了,雪大奶才发现,眼前这副腰 肢是女人当中最好的。更令人称奇的是,阿彩还有一盘撅得很好的屁股。按照常 理,好看的细腰与撅起的屁股不可兼得。这便是好看的女人不会生孩子,会生孩 子的女人不太好看的原因。阿彩的屁股像是长在鹿身上。对于女人,鹿是多么好 的东西呀!那些不会生孩子的,还有那些不能陪男人欢情的,总会倾尽所有私房, 买来鹿胎偷着吃下。偶尔有与鹿差不多的麂子从大山里跑出来,在镇外的河滩上 遛一圈,就会有女人争先恐后地上门去笼络会打猎的杭家男人。无论是该圆的屁 股尖,还是该瘪的大腿根,无论是该挺丰满的嫩肉,还是该藏起来的细骨,阿彩 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屁股尖太圆像野马,大腿根太瘪则为老牛。女人身上的风情 能达到这样的境地也就是十全十美了。 雪大奶索性掇着一盏煤油灯,凑到近处。几番看下来,雪大奶就明白阿彩的 身子比自己年轻时还要美妙。借着浇水,雪大奶拭了拭那对红艳艳的乳头。还是 借着浇水,雪大奶用手指弹了弹那片白茫茫的下腹。红艳艳的乳头是如此的硬, 高高挑挑的,稍一走眼,就会看成是春天里还没被鸟雀啄过,没被蝴蝶采过,没 被蜜蜂蜇过的花蕾。白茫茫的下腹却是另一番天地,那是冬天里没有留下脚印的 雪地,又是夏天里没有鱼儿游过的浅湾,也是秋天里尚且挂在枝头的白棉花。煤 油灯下,仍旧包在头上的头巾,与那精细瓷器般的肌肤一同闪耀着,好像它们从 来就是浑然一体不可分离。雪大奶开始为雪茄着想了:男人千方百计要寻一个倾 国倾城的女人做妻子,是因为不想在心里留有缝隙去装别的女人,省下了与别的 女人厮磨而耗费的大好时光,才能饱读诗书,将自己修炼成栋梁之材。惯于等待 的雪家男人更是如此,能得到一个使自己不再四处播撒情种的女人,就可以在往 后的日子里一心一意地成就大事。像是要先下手为强,雪大奶让自己的手指在阿 彩的背上轻轻地流动起来,内心的想法也淌了出来。 “我家雪茄还没成亲,你就嫁给他吧!” 阿彩的身子哆嗦一下,脸上迅速起了绯红,像那天上的云霞,不用风吹人撵, 一会儿工夫便越过脖子漫过乳房,就连腰肢以下的屁股也红润了许多。羞过了, 阿彩才小声回应。 “我这样子,只怕少爷会嫌弃。” 阿彩刻意模仿的天门口方言中夹杂着浓浓的广西鸟语,听起来非常入耳。雪 大奶记得自己为此曾将阿彩搂在怀里,抚着阿彩的头好好地亲热了一番。雪大奶 看到的这些,在一段时间里,激动了雪家所有的人。或男或女,大家都在尽情享 受着这份十全十美,并在心里欢庆。雪茄没有像雪大爹那样非要到三十岁,在他 二十岁那年,十五岁的阿彩便从天而降。 趁着内心泛起的美意,雪大奶从阿彩的腰肢与屁股面前走开,赶紧对雪大爹 说,她已经找到一个好儿媳妇,阿彩已经答应嫁给雪茄了。雪大爹还要考虑如何 不让别人觉得,这样做是冲着阿彩的父亲留在天门口的家业与钱财。雪大奶容不 得丈夫此时此刻的犹豫不决,她将阿彩从头到脚的样子细细描述了一遍。一开始 雪大爹还想阻止,不让雪大奶往下说:假如阿彩真的做了儿媳妇,今日说的这些 就有乱伦的意味。雪大奶说起的乳房一下子吸引住他。雪大奶每说一句,雪大爹 就在心里想,这不就是年轻时的雪大奶吗?后来说到腰肢,雪大爹更是心无二用, 拼命将那个嫩得像五月里孵出壳的小鸭一般的妻子,一点点地从脑子里掏出来。 雪大奶当然要往下说,她觉得阿彩的屁股白天可比太阳,夜里可比月亮,这样好 的东西不对丈夫说说,就是做妻子的过错。女人说,男人听,不知不觉中,雪大 爹将雪大奶搂进自己怀里。 “我最好看时的屁股也没有阿彩的屁股好看。” “这是你说的。我只看过你的屁股。” 说话时,雪大爹已经轻车熟路地脱光雪大奶身上的衣物。 阿彩进雪家门后第三天,还没有将头上的包巾取下来。丫鬟杨桃觉得奇怪, 免不了在雪大奶面前嘀咕了一句。雪大奶也没当回事,但她还是回头对雪大爹说 了。雪大爹毫不在意,反说雪大奶少见多怪,南方女子受了蛮夷影响,上面扎五 彩头巾,中间穿露脐短褂,下面的裤腿更蹊跷,简直就是姐姐错穿妹妹衣,不少 一截就不肯上身。二人正在说话,丫鬟杨桃笑嘻嘻地跑进来。不等他们询问,杨 桃主动说:“少爷在生我的气,说我不该笑话广西人爱吃老鼠和蛇。”听到这话, 雪大奶赶紧从手边的糖罐里摸出一坨冰糖塞进嘴里,压住那阵突然冒出来的恶心: “还没睡到一个枕头上,就这么向着她,往后成了小夫妻,心里还记不记得另有 二老双亲呀?”听到这样的取笑,紧随杨桃追逐而来的雪茄只有羞的份,哪还敢 说二话。一场笑话之后,再也没有人提及阿彩头上的那块包巾了。 因为风俗的缘故,喝喜酒的前几天,阿彩暂时借住在与雪家有知遇之恩的马 镇长家里。 太阳走得很慢。聚集在前厅,单等天黑之后抬着花轿上马镇长家接人的轿夫 们,正在吆喝着催促太阳快些下山。绸布店的伙计探头走进书房,告诉雪茄,杭 九枫有事找他。被突如其来的喜艳之事弄乱了心绪的雪茄,竟然听信了这个八岁 男孩的召唤,立即来到大门口。 “真可惜,你娶的阿彩是个癞痢婆。我明白你不会娶癞痢婆,才对你说实话。 本来我只想趴在马镇长家的后窗上过把眼睛瘾,看看新娘子如何洗香澡,换嫁衣。 没想到藏着那么大的秘密。阿彩将头巾摘下来时,我看花了眼,还以为她顶着一 只金碗。我不骗你,阿彩头顶上全是癞痢,只有靠脖子一带才有半圈黑毛。要不 是北风从外面往屋里吹,那么多的癞痢一定和死鱼一样的腥。我说嘛,就凭阿彩 这副身子,何苦要跑那样远的路,将自己草草嫁了。她刚洗完澡,你快点赶过去 看,肚脐眼里一定还有水。” 杭九枫说完就走。雪茄也不迟疑,转身跑到雪大奶屋里,直截了当地问,谁 在侍候阿彩洗澡换衣服。雪大奶不了解内情,笑着说:“阿彩不习惯洗澡时有人 在身边,她那身子先前我已经看过一次,足够你馋上一辈子的。女人就是这样, 等过了今晚,如果没有男人在身边看着,就是用花露水洗澡也会觉得没意思。” 怀着一肚子苦水的雪茄出了大门,一溜小跑来到马镇长家。马镇长的妻子和雪家 新买的丫鬟都在。雪茄一边敲阿彩的门一边让她们躲远一些。 雪茄进屋时,阿彩果然还在床上。她一扭腰肢,露出一只光溜溜的肩膀: “不是说喝喜酒之前新郎新娘不能见面吗?”雪茄想说自己来是有目的的,又觉 得难于启齿。阿彩扬起情色迷迷的跟神说:“既然来了,就莫在那里干站着。” 阿彩挪挪身子,空出半个床铺,同时露出半个雪白的身子。雪茄全身颤动起来。 他无法相信,如此多情的阿彩竟长着与其美貌不共戴天的黄癞痢。犹豫之下,雪 茄不由自主地捉住了那只细嫩的手臂:“我也不想等到半夜了!”阿彩应声将身 上的被子全部撩开,仰面朝天地倒在床上。雪茄的身子已经失去控制,发硬的心 跳起老高,同喉结一起堵得他喘不过气来。就在雪茄将要豁出去之际,杭九枫在 窗户外面高叫一声:“快看癞痢!”雪茄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伸得笔直的手,突 然改变方向,越过阿彩身上所有使人心花怒放的地方,猛地扯下那块头巾。 一道异样光泽闪了一下,阿彩头上真有那种穷人们常吃的玉米饼一样的东西。 雪茄垂头丧气地转过身,慢慢向门口走去。 “你不能这样!不要丢下我不管!”在雪茄跨过门槛后,阿彩开始放泼, “你敢丢我的人,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从马镇长家出来,碰上早就等在外面的杭九枫。雪茄心里不好受,免不了呵 斥几句,埋怨他不该管这份闲事。虽然只有八岁,杭九枫却不服气,当面贬斥雪 茄,说他表面上知书达理,实际上是虚情假意。 “如果我说错了,雪大少爷就该回去喝喜酒拜花堂,乖乖地同阿彩圆房,让 她破身显红鼓起大肚子。” 雪茄听着这话心里就冒火,说出来的话更难听了:“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将 她养几年,等你长到能翻云覆雨时再送给你!” “这可是雪大少爷亲口说的,我也没有绑你的肉票!” 杭九枫像是捡了宝物,一个人在那飘荡着花露水香的门口站了好半天。 雪茄没有理睬杭九枫,他将半里长的小街当成从天门口到武汉的路程来走。 半路上还拐进绸布店,用那记账的纸墨笔砚,心情沉重地写了一封信。好不容易 回到家里,雪大爹正在客厅里同前来道喜的人说话。当着客人的面,雪茄将信交 到雪大爹手里。封好的信恰似送喜礼的封包。雪大爹正在高兴,没有察觉交到自 己手中的封包中竞然隐藏着这个家庭里从未有过的阴谋。他挥挥手让雪茄退下去, 这儿全是长辈,不是晚辈说话的地方。雪大爹后来非常懊恼。每逢为这事自省时, 他就叹息地告诫家里人,天门口之事,十分喜里一定有三分忧,十分忧中也一定 会有三分喜,所以不管遇到何种情形,都不能乱了方寸。 小雪节后的那场喜庆,是从阿彩声声叫唤肚子疼开始的。 马镇长的妻子过来报信,请来帮忙的那些人一齐喧哗起来:“拜堂成亲的喜 酒刚煮热就要生孩子,这才叫双喜临门。”雪大爹也笑,他从书房里取出一小坨 鸦片,让马镇长的妻子回去化成水给阿彩喝了。天刚刚黑,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雪大爹吩咐新郎手掇红蜡烛,脚踏梯子步步高升地点燃红灯笼时,才发现雪茄不 见了。查问起来,只有新买的、丫鬟记得雪茄曾经去马镇长家看过阿彩。雪家人 忍着不去打搅阿彩,找了两遍发现情况不对头,这才让雪大奶过去。雪大奶心里 急得翻江倒海,阿彩反而镇静自若地说:“世上又多了一个负心郎,雪茄肯定逃 婚走了。”疑虑难解之际,雪大爹想起雪茄交上来的那只封包。他从一大堆封包 中找到它,打开一看,好好的人顿时变苕(注:苕,鄂东方言,意思与北方方百 中的傻或傻子相同)了。消息传开,雪大奶也不相信:阿彩屁股的样子,乳房的 样子,甚至两腿之根最深处的粉红色产门她都看见了,满头的黄癞痢又如何会看 走眼!望着满屋子贺喜的客人,还有在街上打野(注:打野,鄂东方言,看热闹 及起哄的意思)的许多乡邻,雪大爹忍着内心的煎熬,一边骂雪茄为何不死,若 是死了,还可以让阿彩抱着枕头拜堂,一边同雪大奶商量,依照风俗火速找一个 小女孩来代替雪茄拜堂。上街的富人家不肯让女儿做这种别人生孩子,自己捡胞 衣的事。下街的穷人家倒是愿意,雪大奶却不愿意,最后才我到在镇上打更的段 三国家的大女儿丝丝。 那天晚上光是记在彩礼簿上有名有姓的客人就有一百挂零。雪大爹早先怀着 好心情来操办这场婚事,此时此刻心情不好了,摆上桌子的酒菜并没有改变。几 杯酒下去,就有不知情的人站起来说:“雪家是不是娶回一个癞痢婆,想看一眼 都不让!”放在别的婚宴上,主人会将新娘叫出来给大家敬上一杯酒,那些口口 声声说新娘是癞痢婆的人马上会说,难怪我们这些凡人见不着,原来新娘子长得 像仙女。接下来一定是满堂喝彩声。雪大爹就怕客人们这样闹,类似的话题刚一 起来,他便赶紧站起来作揖说,雪茄有急事去了武汉,希望大家理解阿彩,不到 之处日后再弥补。客人们还没安抚好,那些聚在外面打野的人又一齐叫起来: “癞痢婆,做新娘,满头金子没法藏。别的新娘下面痒,癞痢新娘痒头上。癞痢 越痒心越慌,低声细语叫新郎。新郎不知癞痢苦,反说客人一走就上床。”雪大 爹心里难过,拿上零钱,出门去将那些人打发了。一批刚走又来了一批,客人当 中先醉的那些也跟着乱叫。 雪大爹正要继续散钱,身后就传来一声断喝:“你们不是要看癞痢新娘吗? 就让你们看个够!” 阿彩身着红色绣花缎面旗袍,威风凛凛地站在摆满酒桌的大厅上,她将盖头 往下一扯,正在闹酒的人立即变得鸦雀无声。“不错,我是癞痢。你们不喜欢癞 痢,我也不喜欢它。今日的事今日了。从明日起,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当面还是 背后,只要是朝我指指点点的,我就要拿上快刀上他家去,要么是他将我的头砍 下来,要么是我将他的头砍下来。”阿彩说完话,随手拿起一只酒杯,挨个上每 张桌前敬酒。除了杭大爹,只要阿彩一走近,所有的人全都诚惶诚恐地站起来。 喝完酒,阿彩将盖头重新盖好,再问大家:“我有癞痢吗?” “阿彩这么漂亮不会长那种东西!”四周的人正在七零八落地回答。 本来不想来喝这喜酒的杭大爹猛地掀翻面前桌子:“我也把话说在前面,自 癞痢犟,黄癞痢狠,白癞痢和黄癞痢长在一起也犟不过我们杭家!”杭大爹带着 家里的人扬长而去时,还愤愤不平地说:“在天门口,谁也莫想同杭家人斗狠。” 被杭大爹带在身边的杭九枫不想走,为此,杭大爹飞起一脚将其踢出老远。 由于没有人来听房,夜里的雪家很安静。雪大爹将几本医书和药书对照着看 了又看,然后同雪大奶说好,不管阿彩愿不愿意,一定要送她去县城里看郎中。 三朝过了,又过了满月。阿彩往县城走了两趟,吃完二十几付药,第三次去县城 时,白须飘逸的张老先生托病不肯出面,接待他们的是其儿子小张先生。子承父 业的张郎中叹气说,但凡癞痢都会长根,其根长在皮上,不仅可治,还能重新长 出黑发来。再进一步,癞痢根就会往肉里长,那样癞痢就会将皮全吃了,虽然还 可以治,治好了也是一头斑秃。像阿彩这样的癞痢,不仅吃光了皮,肉也吃光了, 每一条根都像蛇信子那样直往骨髓里钻,这洗髓生精之法,只有神仙才会,肉体 凡胎的郎中无能为力。就在雪大爹表现出难以言表的痛苦时,阿彩也说了实话, 广西那边的郎中也早有断言,否则,以她家的钱财,如何会让独生女儿顶着一头 羞辱从小到大。 差不多两个月时,雪茄的亲笔信回来了。 雪茄没有再读书,而是经过武汉三镇最有学问的梅老先生介绍,在湖北省教 育厅汉口分部找到一份工作。去武汉的路雪大爹走过许多趟,他很清楚,从天门 口到县城得一天,到相邻的浠水县得走半天水路加一天旱路,第四天傍晚才能到 达有小火轮开往武汉的兰溪码头。上水船跑不快,到武汉还得一天一夜。如果顺 利,来回一趟,仅在路上就要十天十夜。 雪茄的信一到,阿彩就放出话,要去武汉与丈夫圆房。 又过了两天,阿彩早上过来请安,当面提起去武汉的事。雪大奶阴着脸厉声 说了句:“也只有你敢这样想!”自此以后雪大爹便不断地预言:阿彩心里憋着 许多东西,迟早会闹出什么大事来。 雪大奶对阿彩很不屑,奠看雪家人丁不多,阿彩若敢做出格的事,一人一口 痰照样能淹死她。一家人不爽不快地过到天黑,雪大爹饭也不想吃,早早地睡下 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时,雪大奶正在床前解衣服上的扣子。雪大爹盯 着看了一阵,雪大奶不好意思起来,她将布袋一样的一对乳房藏到灯影里:“别 人一老,什么都变钝了,就你不同,眼神快得像刀子。”雪大爹忽然翻身起床, 不着边际地说,白天用过的毛笔忘了用清水泡上。 雪大爹披上衣服,掇着煤油灯,刚走到书房门口,冷不防蹿出一个人来与自 己撞了个满怀。不等喝问,那人已跪在面前。雪大爹抬起脚,将那人的下巴勾起 来,才发现是阿彩房里的、丫鬟。再看她手里拿的东西,竟是那包藏了多时,专 门留着治肚子痛的鸦片。雪大爹一脚踢过去,阿彩屋里的丫鬟在地上打了个滚, 爬起来重新跪下哭泣:阿彩从广西带来的鸦片抽完了,逼着她过来偷。雪大爹想 起雪茄逃婚的那晚,自己曾经从书房里拿了些鸦片给阿彩化水喝,终于咬着牙将 一句憋了很久的话骂出来: “癞痢婆,没想到你是五毒俱全!” 雪大爹气急败坏地回到屋里,冲着雪大奶嚷嚷,要派人去武汉,让雪茄早些 回来,就算人不能回,也要写封休书,与阿彩断绝关系。雪大奶顾不上心头的恨, 抢上来挥起柔软的拳头在雪大爹胸前胸后捶打一番,等他气顺了才说:“若不是 怕脏了自己的手,我非要将阿彩头上的癞痢一颗颗地抠下来。”媳妇的事自然总 是由婆婆来管,雪大奶要做到仁至义尽,她让雪大爹将那包险些被偷走的鸦片尽 数交给阿彩屋里的、丫鬟,并要她转告阿彩:“这是她在雪家抽的最后一包鸦片。 希望她能顾及雪家的脸面,还有自己这辈子的幸福。”雪大奶不让雪大爹过问这 事,一切都由她来安排。 雪大爹越想越难受,将自己关在屋里对着一箱箱的书籍、一堆堆的字画,拼 命地吼叫:“丢人啦,雪家的脸面从此往哪里搁呀?”倒回去几十年,天门口街 上尽是抽鸦片烟的人,特别是上街的富人,家家户户都有几杆鸦片枪。被雪家人 捅破了当镇长梦想的杭家人为显示自己的执政能力,在县里夸下海口:半年之后, 要将天门口一带的鸦片扫得精光。杭家人说到做到,半年之后,从上街到下街, 再无半个吸食鸦片之人。那一次,杭家人还是没能当上镇长,原因是他们的做法 太残酷了。那些由他们帮忙戒掉鸦片的人,一边感谢杭家人,一边又反对由杭家 人出任镇长。自那以后,多年来,天门口再无一个鸦片鬼。没想到如今独独冒出 一个阿彩,还是自己家的儿媳妇,且不说一旦烟瘾上来了,什么最丢脸她就会做 什么,光是街上那些人挖古时的口水,就能将雪家多少代的名声一冲三千里,由 西河到白莲河,再到长江,彻底销毁在太平洋里。 那天傍晚,阿彩将最后一坨鸦片点上火,雪大奶出其不意地闯了进去。正在 床上对着烟灯吹烟泡的阿彩没有心思理睬。雪大奶做事也不太绝,等阿彩享受完 了,才说往后的事由她来决定。抽过鸦片的阿彩显得容光焕发,从床上爬起来时, 还以为雪大奶会拿走烟枪、烟灯和烟盒。雪大奶做了一个手势,站在身旁的丫鬟 胆怯地绕到阿彩面前,将最方便到手的烟枪拿起来小心翼翼地递给雪大奶。雪大 奶的目光格外慈祥,她将烟枪从头到尾看一遍,又从尾到头看一遍。 雪大奶说:“是银的,还雕着一对交颈鸳鸯。自己买的?” 阿彩一眨不眨地说:“家里给的,他们怕我日后受穷,说是万一过不下去了, 将它送进当铺,过半年日子没问题。” “真到那时候,恐怕你还会用它去换鸦片的。”雪大奶笑一笑,不等阿彩回 答又说,“你真想去武汉?” 阿彩抢着说:“昨晚我还做梦,生了个大胖儿子。” 雪大奶不笑了:“你趁早将鸦片戒了!” 雪大奶语气之坚决让阿彩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她将床上那些亲过自己的嘴, 碰过自己的乳头,甚至还硌过自己屁股的物什,一件件地抓在手里,低眉落眼地 交给雪大奶。雪大奶扭头一叫,等在门外的雪大爹撩开门帘伸进一只手,将那些 纯银做的烟具一一拿到手里,连花园都不用去,就在阿彩的房门外,三下五除二, 挥起烟枪砸烟盒,挥起烟盒砸烟灯,转眼间,那些有花有朵的银器就成了一堆稀 巴烂。阿彩哭了起来,这是父亲惟一留给她的东西。阿彩戴着头巾哭泣的样子让 雪大奶联想到戏班子里演青衣的女子,她拿出手帕举向眉眼的过程尤其如此。阿 彩边哭边诉,戒鸦片她早先试过多次,那滋味比洞房花烛夜被雪茄丢下不管还难 受。今日不同了,她心里只想雪茄,只要雪茄在身边,肯定不会再想鸦片了。雪 大奶没有完全接受阿彩的说法,雪家的孙辈虽然还没问世,但那是迟早的事,雪 家不可能不让孙辈问世,这也是女人出嫁到婆家,做个好媳妇的头等大事。鸦片 抽得太多的女人生不出好孩子,夫妻俩在一起时也没能力尽兴地伺候丈夫。雪大 奶这又软又硬的话,逼得阿彩郑重地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