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看着爱栀将雪狐皮大衣穿穿戴戴收收藏藏的雪柠又长大了一些。每逢家里有 客人来,雪柠就会留心地听,这些人是否说了与柳子墨有关的话。慢慢地她弄清 了,由于有七小姐在背后帮忙,龟山上的那座测候所建得很顺利。为这事雪柠生 过柳子墨的气,后来原谅他,是因为她明白龟山是军事禁区,那里驻扎着国民政 府军的精锐炮兵,白天黑夜都在严格防备着以南京为大本营的另一个国民政府的 军队。因为有南京国民政府和武汉国民政府,两个曾经同仇敌忾的革命军突然反 目为仇。梅外公对此责骂得越凶,雪柠越是听不懂。勉强听得懂的是梅外婆的解 释:“奠信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说穿了,无非都是个人贪欲在兴风作浪。”如 果没有七小姐,柳家的钱再多也打不通去往龟山的路。而测候所必须建在高山之 上,不如此就无法看清风的来路,云的去向。上龟山的路如此之难,想见柳子墨 自然也就难了。有一回雪柠从梅外公的一个学生那里听说,柳子墨的测候所办得 惨不忍睹,那点捐款不够用,又不肯接受资本家父亲的接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 破产。梅外婆不认为这是好消息。测候所破产了,想见柳子墨当然容易一些,可 测候所足柳子墨的梦想,若是梦想破灭了,柳子墨就会变成另一个人。柳子墨的 测候所勉强生存了一段时间,终于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没顶之灾中彻底沉沦。属于 武汉国民政府的独立第十四师,暗中投靠了南京国民政府,悄然顺流东下,进占 与武汉三镇唇齿相依的纸坊镇,并在当天夜里,派出一支敢死队偷偷渡过长江, 摸上龟山,扔了许多炸药包,安在山顶上的大炮都被炸得散了架。柳子墨从日本 带回来的那些仪器比女人的眼泪还娇气,被炸得连魂都找不见了。天亮后,大家 站在街上往龟山上看,感觉中那山顶矮了好几尺一好在当天有人来家里请梅外公, 要他代表武汉各界发表声明,谴责一切叛军。梅外公憎恨一切的杀戮,哪怕是为 了挽救危在旦夕的武汉嗣民政府的行动也不例外。在请梅外公时,那人也说了一 些让雪柠终于放下心来的话:柳子墨在叛军中的同窗好友略施小计,赶在天黑之 前将柳子墨骗离了龟山。 这场牵挂,让世事在雪柠的脑子里形成一只巨大的记忆旋涡。 叛军全线溃退,讨逆军光鲜闪亮地回到汉口的那段日子,天天都有许多人聚 在春满园附近的街道上,为一群群扛着枪炮大刀的人欢庆。雪柠听过那位最受欢 迎的人用广东鸟语发表演说。据说,这个广东人独自杀死了十二个人。那把杀人 太多,刃口已成锯齿的大刀,像是一件圣器,被系上红色的绸缎,由另外的人举 得高高的,引得许多还未成年的男女一波接一波地冲上去,企图用手摸一把。街 上的人都在传说,这个人杀人,就像每年枯水季节收割武汉四周上百座湖泊中遍 生的芦苇一样,而杀人的堂皇理由是战斗。雪柠心里因此有了一个既冒不出来又 沉不下去的疙瘩:“为何平时杀人的人总是遭到唾弃,而在战斗中杀人越多越受 崇拜,并且可以成为英雄?” 还有一个问题让她困惑不解:“历史上第一个被杀的人是谁?”这个问题让 梅外婆和爱栀还有雪茄犯了难:“这孩子,尽问一些没人去想的事情!” “我又没有说错,总有一个人是最先被杀的。” “是我们错了。古往今来,是应该有人最早死于非命。” 就连学富五车的梅外公都被这个问题难倒了:“雪家尽是难题,看来我又要 答不出来了。” 梅外公的话暗指杭家人刁难雪家人的那个绝对:李白李太白李太太白李太太 太白。当初雪茄为了从梅外公那里找到答案,没想到梅外公也无能为力,他沉思 麈久才表达了另一种意思:这上联是一种民间口口相传的历史。梅外公说,在民 间一直存在着一种认为文明只与财富相关、而与底层中的贫困柑敌对的观点,所 以,在民间故事与传说中,才有秀才们个个都是蠢材,只配受到大字不识的劣苦 人戏弄的描写。 梅外婆也被雪柠的问题难倒了,她只能反反复复地说:这种事要靠自己去想, 要靠自己问。 一天中午,雪柠趴在梅外婆怀里睡了一觉,醒来后清楚地告诉家里人,她看 见一群人用刀砍一只老鼠的尾巴,想让它生养出没有尾巴的小老鼠。那些刚生出 来的老鼠只要还有尾巴,他们就一代接一代地往下砍,非要断尾巴的老鼠生出没 有尾巴的老鼠。 雪柠梦中所见,让梅外公大为惊讶。这个曾在现实中存在过的古典实验,梅 外公在将近四十岁时才有所耳闻。他曾对身边的人说,外面那些扛枪舞棍、成天 将对方当成死敌的人,其实就是心怀这种目的,以为仗着手中的强权与暴力,杀 光了反对自己的人,世界就会变得光明起来。他们一点也不懂,不管好人坏人, 也不管是好政府还是坏政府,只要想通过对敌人实行弹压,用他人的死亡来推行 自己的信仰,从实质上讲他们就已经同流合污,没有好与坏的区别。有什么样的 人,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一群爱杀人的人,只配有一个爱杀人的政府。听过这些 话的人里有梅外婆,还有雪茄和爱栀。大家都没做声,足有梅外婆接过梅外公的 话说了一句。梅外婆的话让梅外公击节赞叹,说梅外婆的话比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 生。” 雪柠认为,她一生中最早听见的,就是这句话。雪柠说的不是谎话,因为每 个人最早的经历,是属于他人的,属于自己的东西直到有了思索才真正开始:人 好不容易抓准机会到世上走一回,没有不想沙里淘金的。只要有金子出现,被淘 掉的沙子再多也不会有人在意。 也是从此时开始,武汉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一天早上,雪柠还在做梦,好久 不见的乌拉就在外面敲起门来。乌拉瘦得很厉害,样子已经接近害肺病的傅朗西。 乌拉要回莫斯科了。他将波斯猫送给爱栀,一串泪珠从眼眶里漫出来,流进茂密 的胡须中。天气炎热,乌拉却说,严冬已经来了。新来的共产国际代表印度人罗 易,把以进行土地革命和扩大工农武装为主要内容的“共产国际五月紧急指示”, 亲手交给了他所信任的武汉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没想到汪精卫当即翻脸,不仅 解除了武汉国民政府中全部苏联顾问的职务,就连罗易本人也被递解出境。 乌拉一走,武汉街头上的欢乐就成了稀奇之物。 一开始,大家只说南京国民政府的蒋介石在上海把与共产党有关联的人杀得 血流成河。接着又轮到说长沙。长沙的事还没说够,汉口的军警特务就开始与隔 江相对的武昌城内的同行们相互比赛,没日没夜地将被称为共产党分子的死人活 人混在一起往长江里扔。分别在南京和武汉两地设立首府的两个敌对的国民政府, 在对付共产党势力这一点上,默契得天衣无缝。这些还只是城内的情形。离城十 里、百里、千里的各处,因为各种军队一会儿反水,一会儿反正,再不就是起义, 大大小小的战场上,通过各种方式杀死的人更是多如牛毛。 有一阵,梅家的黄包车格外忙碌,天刚亮就载着梅外公出门,直到快半夜时 才转回来。梅外公找遍了一江两岸所有掌权的熟人,要么是想阻止明目张胆的屠 杀,要么是去监狱里挽救某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梅外公将毕生的力气都用 尽了,也没有成功一次。后来,梅外公不再出去了,就呆在家里,三天两头地托 人给那些喜好杀人的人传递一些难听的话。那些在吴大帅之后经过多次取代最终 成为执政者的人,只用过一次书面浯言,他们将一颗子弹装进信封,信封上一本 正经地写着:汉口咸安坊梅府梅老先生亲启。之后的做法全是赤裸裸的,连信封 也不用了,直接用枪膛将所谓的子弹文章射进梅外公的书房。枪响之后,梅外公 走到窗口,大声嘲笑尚未逃开的便衣特务,说他们不如往日吴大帅的手下。吴大 帅一声杀人令下,他们都是明火执仗,不管动刀还是用枪,连面罩都不戴,不像 他们,有政府和军队做靠山,却只敢打黑枪。 梅外公将便衣特务们嘲笑够了,转身洗净双手,裁了三条白纸,贴在大门上。 他已拟好了挽联的词语,一旦自己遭到意外,即由家里的人填到白纸上。由于执 政者的警告,武汉的报纸不敢就梅外公的行为发布消息,梅外公的事只能在民众 中口传心授。 天气越来越热,太多的血腥化作腐臭笼罩着整个汉口。那些始终与翻手为云、 覆手为雨的国民政府维持良好关系的有钱人,纷纷躲到城外有山有水的地方避暑 连带避邪。这天上午,柳子文突然登门造访,邀请梅外公全家同他们一道到靠近 河南的鸡公山消夏。刚说起时,梅外公还有些动心。聊了一阵,柳子文透出口风: 那些跟着汪精卫在武汉三镇呼风唤雨的执政者给柳家派了任务,即使无法让梅外 公改弦易辙弃暗投明,至少叫他不要继续敌对下去。梅外婆先于梅外公愠怒起来, 她要柳子文回去告诉派他来当说客的人,不管是什么政府,只要他们靠杀人上台, 并且靠杀人撑台,不仅是梅外公、不仅是爱栀和雪茄,就是到了雪柠省事时,也 决不会成为他们的同谋。 送走柳子文,雪茄拿出一张《中央日报》。上面有柳子墨写的一篇文章: 《关于武汉地区一九二七年天气变化的中期预报及一九二七年以后若干年中气候 的长期预报》。文章很长,几乎占去半个版面,标题还加了花边。除了雷柠,家 里人并没有对柳子墨的文章产生兴趣。雪柠拿着报纸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看着,遇 到不太好懂的地方,不得不像读书一样小声地朗读。 未来武汉三镇地区的气象条件越来越具备暴戾倾向。在今后十数年乃至数十 年内,这样的气候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能使当地居民享用风调雨顺的时光。从 客观上看,此类气象危机主要来自东南两个方向,在对此尚无高屋建瓴之认识的 目前形势下,种种由意想不到的因素导致的灾难将是各类灾患的主要根由。 正在闭日静思的梅外公突然睁开眼睛,拿过雪柠手里的报纸,一半还没看完, 便连连击节叫好。梅外公将柳子墨的文章一连看了六遍,放下报纸时还有些不舍。 梅外公赞叹柳子墨比自己有智慧,这种时候只要能将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就算 隐晦一点也是莫大的成功。让雪柠高兴的不仅是梅外公对柳子墨的夸奖,梅外公 还叫雪茄去柳家,约柳子墨抽空来好好叙谈。 雪茄去了两次才见着柳子墨,带回来的消息却不算好。 柳子墨说自己的文章是在百分之一百地分析气象趋势,并无其他寓意。 整个夏天,空无一字的白纸一直贴在梅外婆家门口。被雨反复淋过又被阳光 反复晒过的白纸卷曲得很厉害。有一次,柳子墨乘黄包车从梅家门前路过,停下 来对着那副不知悼念何人的白色对联端详了一阵。临走之际留下话说,在他的眼 里已经从墙壁上起翘的白色挽联,就像天上的钩云。 柳子墨还说了一句谶语般的话:“鱼鳞天,马尾云,大轮船,不远行。” 柳子墨说这些话时,只有常娘娘在旁边听着。柳子墨走了,常娘娘进屋把他 的话复述给家里人。梅外公在书房里翻了半天的书,也没找到有关钩云的解释, 倒是发现,门外贴着的白纸被风化后,真有几分像马尾。梅外公相信柳子墨说的 是一句关于天气的谚语。他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口吻轻轻地告诉家里人,既然大轮 船都无法远航,狂风暴雨一定就在前面。 武汉的夏天真是难熬,好不容易到了秋凉,大家都以为让人提心吊胆的暴风 雨不会再来了。梅外婆憋在嗓子眼上的那口气松下来,便带雪柠上街去买东西, 准备着过冬。转了一圈,二人一头钻进陈太乙药店,正说要买点花旗参,给梅外 公补补元气,柳子墨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 雪柠旁若无人,脖子一仰便问:“钩云也是白云吗?” 柳子墨看着雪柠,不停地朝梅外婆使眼色。梅外婆会意地跟着他走到一旁。 柳子墨脸上若无其事,声音却是急得不得了:“梅外公有生命危险,有人要 拿他开刀,杀一做百!” 说完,柳子墨有意提高嗓门告诉雪柠:“顾名思义,钩云嘛,就是那云的样 子像是一把把钩子。” 柳子墨从药店伙计手里拿过几包仁丹,匆匆离去。雪柠盯着那个站在门口的 不三不四的男人自言自语:“像枪的叫枪云,像炮的叫炮云,像刀的叫刀云!” 相隔不到十天,雪茄带回最新消息:老是翻来覆去的汪精卫要完蛋了,南京 国民政府的征讨大军,正在开进武汉三镇。消息传来,梅外公便吩咐梅外婆为自 己安排后事。学贯古今的梅外公说,纵观历史,任何一朝新政,为了安定天下, 总是要找借口屠城,而且需要一两个名声响亮的人的人头。梅外公是在新年到来 之前出事的。那天梅外公正在家门口散步,一群身着军服的武装人员客客气气地 围了上来。梅外公看了他们一眼,平静地要求回家换件衣服。梅外公让梅外婆找 出那套平时不大穿的西装,梅外公从没学会打领带,这时候还要梅外婆把着手教。 系好领带的梅外公说,往日梅外婆总埋怨他到哪儿都只带着学问,身上的穿戴还 不如学生。这一次他要好好出一下风头。 “我这是去给那些不好好读书的人上课!”出了门,梅外公还回过头来将雪 柠抱在怀里:“我这条老船看来只能永远停在码头上了。” 三天之后,一辈子没有沾过酒的梅外公,手里握着一只精美的酒杯,无声无 息地躺在汉口最繁华的街道上。 梅外公是与另外两个同样极有声望的人一道,被那些一路杀进城来的人押到 六渡桥附近的水塔下面枪杀的。 梅外公死前给梅外婆留下一句话:“该我做的我都做了,剩余的都是不该我 做的。” 梅外婆凄美地低头对着自己的胸口说:“福音到了!”她将这话作为横批写 在那副白色挽联上。 夜里,雪柠再次问起,历史上谁第一个被杀。梅外婆搂着雪柠,彼此紧紧依 偎着。她说自己今日最想了解,这个世界上谁最后一个被杀。逝者如斯,只要有 人想着要杀别人,就不只是这些人的错,而是这个世界的错。 “看来我是没有办法成为最后一个被杀的人。” 梅外婆说了一句让雪柠听得心惊肉跳的话:“但是,我希望你能做到如果你 真的成了世上最后一个被杀的人,你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福音。” 梅外公被暴尸的那段时间里,梅外婆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到水塔下面去看 望。雪柠眼泪汪汪地也想跟着去,梅外婆坚决不许。梅外婆要雪柠发自内心地感 谢那些杀死梅外公的人,是他们用灵魂做了铺路石,垫在梅外公的脚下,送梅外 公上了天堂。梅外婆担心被人暴尸的梅外公的样子,会在雪柠心中留下一辈子打 磨不掉的仇恨印记,这种刻入骨头里的仇恨,会让一个美丽的女人变得丑陋。每 天早上,梅外婆都要用清水给横陈在地的梅外公洗脸,到夜里,还要用清水洗净 梅外公的手脚,又给他换上干净衣服。梅外公手里的酒杯是梅外婆给的。这是梅 外公死前的最后嘱咐。它让梅外婆欣慰地觉得,几十年的夫妻关系让曾经各自迷 茫的两个人,真正融为一体了。梅外婆没有听别人的话,她不让梅外公继续握着 那支写秃了的毛笔而是在梅外公手里放了一只精细白瓷的酒杯。梅外婆告诉那些 直接和间接地参与梅外公死亡过程的人,梅外公不会再责骂他们了,那边的世界, 是理想者的天堂。不比往日,身在混杂之所,再好的酒也会使人乱性,分不清人 兽。那边的世界里只有人,酒喝得再多也不会醉倒。 梅外婆去看梅外公时,家里只有雪柠和常娘娘。爱栀和雪茄躲在一个只有梅 外婆清楚的地方。 那天上午,花枝招展的七小姐在外面敲门,非要进屋来说话。七小姐毫不在 乎四周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不仅自己大声嚷着,还让那些人上来帮着叫门。常娘 娘阻挡不住。只好将她放进来。七小姐在屋里转了一圈,赤裸裸地说,自己是为 雪狐皮大衣而来,她虽然不能让梅外公死而复生,却可以‘止新来的卫戍司令不 再上门找麻烦。常娘娘不知道雪狐皮大衣已被爱栀带在身边了,她劝雪柠不如按 梅外婆早先说过的意思蚀财消灾,雪狐皮大衣再金贵,总不如让人好好地多活些 时日。雪柠生气地从常娘娘手中挣开,指着门口要七小姐出去。七小姐赖着不走, 她说,如果不同意她的条件,等到她们后悔时,莫说是眼泪,就是用来伺候男人 的那些淫水也得一起流干。雪柠已将波斯猫调教得非常听话。她一发令,波斯猫 就弓着身子,尾巴竖得老高,冲着七小姐低声咆哮。惹得七小姐恨恨地几乎将大 门摔破。 梅外婆回来得有些晚,她坐黄包车去了一家寿材店。梅外公的尸体放了三天, 已经发胀了。寿材店里没有这么大的棺材,梅外婆费了不少口舌,店主才答应连 夜赶做一副。忙完这些,再回家,天色已经黑下来。昕完雪柠与常娘娘的转述, 梅外婆往雪柠荷包里放了一些零钱,要雪柠抱上波斯猫假装到外面去玩,寻机去 找柳子墨。 雪柠躲过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跳上一辆黄包车,径直到了柳家门外:“我找 柳子墨。”看门人见她小小年纪口气很大,就没有太理睬。正在这时,一个年轻 女子从刚刚停稳的黑色福特轿车上下来。年轻女子半是责备地教导看门人:莫说 雪柠人长得与众不同,就连她抱着的波斯猫,那种高贵的样子也不是平常人家能 有的。年轻女子将雪柠带进柳家,交给正在看书的柳子墨。当着雪柠的面,柳子 墨拉了拉那年轻女子的双手。这个动作几乎让雪柠将全部的重要事情忘得一干二 净。听完雪柠的话,柳子墨大气没出一口,就起身走了出去。在和那年轻女子单 独相处时,雪柠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外面越来越安静,除了枪声和警笛声:听不 到别的声音。夜更深了,雪柠有些撑不住,问几点钟了。问了两声没听到回答, 扭头看去,年轻女子已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雪柠已经躺在父母身边。 柳子墨的挂衣间刚够装下他们。柳子墨没有将他们躲在这儿的事告诉任何人。 将雪柠领进柳家的年轻女子摆着自家人的架子,却不是柳家的人。年轻女子来得 很勤,雪柠他们躲着不能露面的那几天,几乎没有问断过。让雪柠稍感满意的是, 柳子墨竟然时常冲着那位年轻女子发脾气。柳子墨生气时,年轻女子将腰弯得低 低的,嘴里不断地发出“哈依”声。雪柠在挂衣间的门缝里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 捂着嘴差点笑出声来。爱栀告诉她,那女子一定是日本人。再听下去,柳子墨果 然将她叫做小岛和子。如果屋里没有别的动静,雪柠一家人就会钻出挂衣间,散 散满脑子的樟脑丸气味。这时候,爱栀总是迫不及待地将随身携带的皮箱打开, 取出雪狐皮大衣在空中用力地抖动。装皮最怕樟脑,时间长了就会脱硝落毛。雪 茄劝她将皮箱放在外面,不要带进挂衣间。爱栀哪肯这样,在她的心目中,武汉 三镇穿花衣服的众生,只要眼睛还管用,就没有不爱这雪狐皮大衣的。柳家的客 人多,万一有个闪失,后悔都来不及。雪柠对爱栀的话充耳不闻,她只会琢磨小 岛和子同柳子墨之间是何种关系。只有一次,爱栀说雪狐皮大衣上的白颜色像是 人的眼睛,雪柠插嘴说,她也是女人,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件雪狐皮大衣。爱栀 并不在意,她对雪茄说,再长几年,雪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一个星期后,柳子墨终于弄到一张特别通行证,领着雪柠、爱栀和雪茄出后 门,上了那辆黑色福特轿车。他们在江汉关钟楼前面下了车。临近冬天,长江的 水一天比一天浅。翻过江堤,沿着裸露的江滩走了很长一段,分手时,柳子墨要 他们在阳逻港离船,绕道回天门口,千万不要到下游的兰溪港才起岸,循那一向 出山进山的老路。 雪柠抢着说:“子墨,谢谢的话我就不说了!”又说,“我不喜欢日本人!” 大家心情正紧张,没有人深究雪柠的话,还以为她在冒充大人。趁着人多, 雪柠悄悄地摸了摸柳子墨的手。柳子墨没有看雪柠,而是像包饺子一样将她的手 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柳子墨的手很有力,一点不像读书人。雪柠不得不忍受隐隐 的痛。要上跳板了,柳子墨松开手,弯下腰一把抱起雪柠。 雪柠紧紧地闭着眼睛,昕任柳子墨抱着自己走在通向客轮的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