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0八 此时此刻,冯旅长已经问过梅外婆,明白想见他的人并不是自己最想见的雪柠, 而是小岛北的妹妹小岛和子。小岛北三进天门口的经历,一次比一次凶险。作为妹 妹的小岛和子,第一次来天门口时展现的大部分是爱情,她的第二次难道会有更多 的爱情?小岛和子越是为爱情而来,冯旅长越是觉得自己与快乐渐行渐远。 心情上受到挫折的冯旅长,语气已不如刚进门时温和,目光游走一番便回到雪 柠隐身的那扇门上。 “你们都看见了,走这么远的路,我连一件武器都没带。你们不晓得可我晓得, 杭九枫和他的敢死队是被傅朗西带到大别山北边去了,但西河两岸还有他们秘密小 组。我为什么要冒这种风险,不就是投你梅外婆和雪柠的所好吗?柳先生曾经是个 好人,可他当了这么久的汉奸,董重里都将他营救出来了,他却不肯回来,如此这 般就不能算做好人了。老实说,柳子墨是不是好人,你们说了不算。国民政府的抗 敌政策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抗战胜利之日,就是这些铁杆汉奸遭枪毙砍头之时。” 梅外婆说,用军号吹歌曲她是头一回听见,没想到惯于沙场拼杀的冯旅长还有 这手绝活。冯旅长简简单单地回答,教他的人是一个当了俘虏的日军少佐,那家伙 哪怕用吹火筒也能吹出好听的音乐。 那扇门从里面打开了。雪柠在前,小岛和子在后,微风摆柳一样款款走过来。 冯旅长突然提高声调:“说起来我这命大得让人不敢相信,那个日本俘虏后来 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些砒霜,抹在号嘴上。我那时已经完全相信他了,一点防范也没 有。他将军号交给我,我拿起来含在嘴里就吹,吹了半天没事。我手下有个参谋是 从昆明西南联大来的学生,在学校时曾经练过西洋号子,见我吹累了,他就接过去 试,嘴巴一沾号嘴,一个音没吹完,人就绝了气。” 化过妆的小岛和子,已经找不出半点嘎白,那模样让冯旅长将旁边的雪柠忘得 一于二净。 梅外婆一笑:“冯旅长惊艳了?” 有些不好意思的冯旅长索性放开了:“难怪都说情场如战场,梅外婆果然也会 使用调虎离山之计。我不失望,输了这一回合也没什么。屡战屡败也好,屡败屡战 也好,对当兵的都是一样的,没有咬文嚼字的人说得那样玄乎。听说日本女人最会 招呼男人喝酒,让我们来喝酒吧!” “我早就想同和子喝三杯,有冯旅长作陪,可太好了。” 梅外婆吩咐做的菜很快上齐了。雪柠稍坐一会儿就要退席。 冯旅长不高兴地拉她时,伸出去的手被小岛和子温柔地挡住。已经喝下去的三 杯酒仿佛都在小岛和子的眼睛里,一浪一浪地忽闪着。冯旅长嘴上说,自从见到雪 柠,自己再也没有对别的女人产生过兴趣,却在收手时抓着小岛和子的指头,有节 奏地捏了几下。梅外婆先前说好只喝三杯,后来还是多喝了一杯。小岛和子与冯旅 长分别敬了她一杯,她必须向二人各回敬一杯。四杯酒过后,梅外婆就成了酒席上 的看客。没有了雪柠,冯旅长的酒兴如山间的林涛起伏不定,时而一口气连干几杯, 接下来又半天不肯动一下酒杯。小岛和子则如峡谷之溪,涓涓细流,潺潺不息。有 时候,冯旅长还会允许她唱一首日本歌曲。唱歌时的小岛和子是用不着喝酒的。估 摸着冯旅长有八分醉了,梅外婆示意小岛和子将放了砒霜的一壶酒掇上来。正要往 酒杯里斟,冯旅长伸手一挡,舌头木木地问她们,想不想弄明白,日本人的砒霜为 什么毒不死他。 冯旅长自问自答,当年自己带着一帮人从六安跑到广东去投考黄埔军校,因为 不服当地的水土,半路上人人都发了打摆子病,死不死活不活地闹了好久,后来碰 上一位高人,得到一个秘方:用信石一钱、绿豆粉一两,共研为末,加水调成丸子, 大小如绿豆。发病之日,五更起来,以冷水送服五至七丸。还有一个方子,将信石 用醋煮过,再配以硫磺、绿豆等,捣为末,包成一粒豆子大的小包,每次一包,空 肚子服下去。 “信石是什么?信石就是砒霜!在没有奎宁之前,我都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砒 霜,所以,说句大实话,谁想用砒霜暗害我,可是要闹出笑话的,到头来我还得谢 谢人家无心插柳为我治病。有的人就不行,譬如古人书中的那个薛蟠之妻金桂,出 身富贵之家,有姿色又识字,这是有钱人家女子都会有的长处,短处则是娇养溺爱,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自己把自己当仙女观音,自己耐不住寂寞勾引小叔子,反过来 又嫉妒丈夫喜欢的丫鬟香菱,想用砒霜毒死她。哪晓得香菱侥幸躲过了,死的人反 倒是金桂她自己。” 醉醺醺的冯旅长越说话越多,连自己的老父亲都扯出来了,冯旅长的老父亲虽 然没有梅外公以及雪大爹那样有学问,一辈子只喜欢水泊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唐 僧师徒和蜀魏吴三国间的战争与和平,所获心得却非比寻常。当儿子的从小到大, 最为敬佩的就是听父亲妙批这三本古籍。冯旅长笑容可掬地将日本人最喜欢读的《 三国演义》放在最前面来说。书中写到周瑜假意说要降曹操,诸葛亮便激将:只要 把江东吴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的大乔和小乔姐妹献给曹操,曹操一定 会心满意足地收兵回去,气得周瑜发誓与曹操势不两立。如此千古绝唱,却让诸葛 亮说错一句话,记不得羞花之说最早指的是五代十国时明宗淑妃王氏。这位了不起 的淑妃,本是一个烧饼郎的女儿,却天生绝色,小小年纪就被人称为“花见羞”, 十七岁那年成了一位大将军的爱妾,得益于丈夫喝了皇帝所赐的砒霜,这个名气很 大的小寡妇才能成为唐明宗李嗣源的爱妃。冯旅长说着这些时,眼睛又在望着雪柠 离去的那扇门。梅外婆晓得这段历史,见冯旅长不做声,便补充说:“花见羞”后 来做了皇太妃,再后来汉高祖刘知远得势,还没有进京城,就让手下大将杀了她和 她的儿子。一时间走神的冯旅长这才回到自己要说的那些话中,三国时,离“花见 羞”出世还有七百年,不可能有闭月羞花的说法。关于《西游记》,冯旅长说,大 唐贞观十三年,太宗皇帝张榜招贤,陈光蕊赴京赶考,中状元后又被丞相殷开山招 为女婿,但在上任途中被害,妻子也被占,作为遗腹子的唐僧十八年后从金山寺里 出来为父报仇,从此在京城出家,去西天取经只能是在这以后的事。如此算来,至 少也是大唐贞观三十二年以后的事情,可是唐僧出发去取经,依然是贞观十三年— —这岂不是太荒唐了? 得意忘形的冯旅长这时候用手拍了一下桌面。 “写书的人多是书呆子,从没尝过砒霜的味道,也敢写潘金莲用砒霜毒害武大。 你们一定不记得书中是如何说的,潘金莲用那不知抹了什么的臭抹布,放在锅里熬 了一碗白汤,又将砒霜作心痛药在抹布水里化开骗武大。哪晓得砒霜太苦,武大勉 强吃了一点就不肯喝,潘金莲不得不跳起来骑在武大身上,用被子将他闷死。 从古到今,这砒霜可是最常用的害人药,真像《水浒传》中写的那样,舌头一 舔就觉得苦,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被毒死了。所以呀所以,我才敢班门弄斧,从古 人的鸡蛋里找出脆骨来。我说的可是有根有据,砒霜溶在水里就变得无色无味。“ 冯旅长说,在与小岛北决战之前,自己也同王参议说到这些,引得王参议再三 再四地表示,战后一定专门去六安拜访冯旅长的老父亲。 好久没有说话的小岛和子忽然一扬眉毛,长吁一口气,感慨万千地说,平生做 任何事都没输过别人的小岛北,竟然会被冯旅长战败,原来身后有王参议这样了不 起的高参。大战之前,明知主将有错在身,也不挑明,免得折损自己一方的士气。 小岛和子能将“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中的文字,一字一句地背下来。 当时的武大只是呷了一口,便将老婆叫做大嫂,并说这药好难吃。 潘金莲则回答,只要它医治得病,管什么难吃。此外,再也没有与砒霜有关的 任何话。冯旅长被这番话堵得接连翻了两次白眼才回过神来,他记得更清楚,武大 被潘金莲强行灌了一盏毒药后,哎哟地连叫两声,苦呀,苦呀! 二人正在争执,梅外婆插话说,《水浒传》第二十五回,她也看过几遍,冯旅 长与小岛和子所说各有一半对错,武大拼命叫难受时,当然也有苦的滋味,武大后 来叫苦时,那意思已经是在说自己命苦了。至于砒霜,冯旅长说得很对,别名叫信 石或人言;炼之前名叫砒黄,炼过了才叫砒霜,味辛酸,大热大毒。能够截断疟疾、 杀虫蚀恶肉,又治寒痰哮喘、梅毒、痔疮和癣疮,并且可以制止痢疾。 外用时,研成粉末撒于患处,或入膏药贴之。内服则需极其谨慎,治中风痰壅, 四肢不收时,用绿豆大小一粒,研细后先以清水送服少许,再饮热水,大吐即愈。 治连年不愈的痢疾时,用砒霜、铅丹各半两,投入已熔化的黄蜡中,柳条搅拌,条 焦则换,六七条之后,取出做成木梓粒大小的丸子,冷水送下,一剂即能痊愈。 一番流利的背诵让冯旅长惊讶不已:“你们两个女人为什么这样爱砒霜,学得 比我还精?” 学归学,像冯旅长这样将砒霜当一般药吃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冯旅长从荷 包里摸出一粒细得可以在针鼻里滚来滚去的药丸,摊在掌心亮了一下后,随手一塞 便进了喉咙。小岛和子的嘴唇有些哆嗦,藏了一阵的嘎白又在脸上出现了。 “我这喉咙死活吞不下奎宁药片,还是砒霜利索,就像梅外婆炒的芝麻糖一样 好吃。” “为什么不打奎宁针?莫不是当成鸦片来吃吧!” 面对将笑未笑的梅外婆,冯旅长连连表示,前些年合击第四方面军和第二十五 军,后来又围剿高政委,再后来抗击小岛北,他一直在想,万一被对手抓了俘虏, 惟一担心自己怕打针的弱点被人知晓,只要别人拿上针头往他屁股上扎,那最为当 兵人所不齿的狗熊非得由他来当不可。一旁的小岛和子忍不住掩面而笑,刀山火海 枪林弹雨中穿行多年从未胆怯的赫赫战将,竟然会在一枚小小针头下心惊肉跳。 “女人笑男人可是要罚酒的。”冯旅长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抓住小岛和子,要 她连喝三杯。“何必如此麻烦!”小岛和子张嘴含住壶嘴,略显消瘦的脖子蠕动了 十几下。也不清楚还剩多少酒,等到她吐出壶嘴,冯旅长疑惑地将酒壶放在耳边摇 了摇,后又翻倒过来让壶底朝天。夜灯之下,一滴晶莹如玉的酒在壶嘴上挂了片刻, 悠悠地晃一晃后,脆脆地滴在桌面上。“你来带兵,肯定比你哥哥厉害。”说起小 岛北,冯旅长的话又多起来,论真打仗还是同第四方面军和第二十五军交手过瘾, 而小岛北在打仗的能力上并没有过人之处,像头蛮牛从霍山县城一路横冲直撞过来, 若是梅外婆手里也有那么多的好枪好炮,一样可以横扫大别山。“冯旅长还想喝几 杯吗?”“那是当然的,美人把盏,红袖添香,当兵的最盼这样的好日子。”守在 一旁的常娘娘闻讯正要转身,梅外婆叫住她,说这种时候小岛和子亲手烫的酒才是 最有味道的。小岛和子往厨房去去就回,一壶热乎乎的酒拎在手里还没开始往杯里 倒,满屋子就香酽透了。小岛和子没有将第一杯酒倒给冯旅长,而是斟在早就说过 不再沾酒的梅外婆的杯子里。反常不反常梅外婆都不管,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夹住酒 杯,轻轻地对着冯旅长示意:“今日我再破一例,敬一敬你这个不读书则已,一读 起来就将书读破的厉害角色。”梅外婆毫不犹豫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冯旅长当 然不会含糊。接下来轮到小岛和子给他敬酒了,因为年轻,他俩喝起来更加痛快。 以为冯旅长喝醉了是错的,以为冯旅长没有喝醉也是错的。 这场看上去仿佛无休无止的一男二女三人酒席的终止得益于雪柠。她在离去的 那扇门后重新现身,七分平静、三分不悦地说,一向遇事不惊不咋的梅外婆也变成 人来疯了,若是哪一天,个个刀枪入库,人人马放南山,梅外婆岂不是要变成顽童 一个。冯旅长就像没有听到,自己站了起来,却要雪柠坐下,只要雪柠肯拿杯子, 她喝一杯,自己最少也要喝五杯。在雪柠看来,莫说五杯,就是五十杯、五百杯也 没有用。在没有后来这壶酒之前,不管雪柠如何不给面子,冯旅长也许都不会生气, 现在不同了,雪柠刚一开口,冯旅长就沉不住气了,右手掀了桌子,左手掀了椅子, 嘴里还在叫,酒里又没下砒霜,犯不着如此怕死。守在门口的两个卫兵闻讯跑进来, 冯旅长大手一伸,要他们滚一边去,雪家有这么多女人,要睡觉了也轮不到他们来 招呼。 “也好,酒喝够了,我们睡觉去吧!”小岛和子温柔地说,引得冯旅长醉醺醺 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将高大的身子架在小岛和子肩上,三摇两晃地进了客房。 那扇门刚关上,梅外婆就对不即不离地站在附近的卫兵说:“在我家里还用得 着你们如此辛苦吗?长官的这些事你们不晓得更好。”笑嘻嘻的卫兵们刚走,屋里 的冯旅长就像在被窝里摸到一条蛇,猛地推开小岛和子:“你这人一定是走魂了, 想来采我的阳。” 没有听到小岛和子的回应,也没有其他的动静。吹过天井的阵风留下绵绵不息 的呼呼声,一阵初起的鼾声,天造地设地夹在其中,细听之下才能分辨。风去远了, 留下的鼾声才凸现出来。梅外婆在门上轻叩两下,片刻后她又叩了两下。小岛和子 来开了门,梅外婆立即说:“冯旅长的话吓着你了吧?这家伙真是个活神仙,居然 能将砒霜当药吃。你已经失去往酒里下毒的机会了,真想报仇现在下手还来得及。 这东西虽然细小,了结一个人的性命绰绰有余。”梅外婆亮出一根细麻绳,亲手打 好活结,手把手地教了一遍,只需往冯旅长的脖子上一套,再拉紧,就是神仙也难 逃过这一劫。 正说着,冯旅长翻了一个身,正好将头歪放在床沿上。神色漠然的小岛和子怔 怔地站着,梅外婆催了一次、二次、三次和四次,她才开口,说梅外婆早先说的那 些话是对的,事到临头她才明白自己杀不了任何人。冯旅长一死,雪家就会面临那 无法挽回的灭顶之灾,梅外婆、雪柠,还有雪蓝和雪荭,都是应该天天过好日子的 人,不该受这种无妄之灾的牵连。梅外婆劝她说,雪家屋里都是女人,一向与冯旅 长相处甚好,想让别人怀疑那可是件难上加难的事情。说了许多话都没有用,小岛 和子拿着细麻绳就是不动手。梅外婆急了,一把夺过细麻绳就要往冯旅长的脖子上 套。一个动作没做完,就被小岛和子拦住:“我说错了,不是杀不了人,而是不想 杀任何人!” “冯旅长可是打死小岛北那一战的指挥官!” “那是哥哥和他之间的事,再说哥哥也杀了人!” “和子,我这老太婆其实就为了等你说这句话哟!”梅外婆紧紧地抱住了小岛 和子。一个杀人的人,当他是因为仇恨而蓄意时,最盼望的是对方也有人出面来杀 他,只有那样,这种以仇恨为背景的动机,以仇恨为背景的结果,才会让他理直气 壮地将自己装扮成英雄。反过来,一个杀了对方亲人的人,迟迟等不来期望中的报 复,他就会心虚,就会不安,就会因为自己所欠下的血债担惊受怕,并且终将在某 一天的某个时刻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那些血腥举动。 对一个杀人的凶恶之徒,只要别人不跟着他的样子学,迟早有一天他会明白自 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梅外婆好久没有这样动情过,从一开始她就相信,能让 柳子墨如此痴情的女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能变成杀人凶手。小岛和子最后的选 择,实际上是在证明用善心善意来看人是不会枉费心机的,同时也鼓励着梅外婆, 不使她在行将老朽之际,还在认为自己一事无成。 与酩酊大醉的人不同,冯旅长醒得很早,他在床上怔了半天,才下命令,包括 自卫队和投诚后成为自卫队的前独立大队队员在内,迅速到小教堂门前集合。冯旅 长还有一道只针对三十六名骑兵的命令:早饭后便起程回三里畈。吃过早饭,骑兵 们正要执行命令时,这道命令又被冯旅长撤销了。冯旅长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前独立大队队员一直在接受专门的整训,可越整越走样,越训越不像士兵。冯旅长 内心高兴,嘴里却说,当兵吃粮的人任何时候都要与众不同,武有武的强壮,文有 文的威风,软绵绵的歌曲到了嘴里也要变成当兵的味道。说罢,他让所有带枪的人 举枪向上,重现董重里娶圆表妹时的情景,齐齐地放了三排枪。 “我不了解大家的记性是不是可靠,所以你们要特别记住,有个姓冯的六安人, 是个旅长,手下有几千杆枪,在这一带,姓冯的兵头大概可以算做老二或者老三, 这年头大家都明白,红嘴白牙,声音再大,也不如还没有屁眼大的钢枪,只要枪口 一出声,没有不算数的。今日我要说一句谁记不住就要吃大亏的话,不管是谁,从 今往后一律不准将枪带进雪家。为什么?梅外婆是我的恩人,她不喜欢看到枪。” 解散了队伍冯旅长才与梅外婆见面:“昨夜的事我都明白,这辈子我还没有因 为吃酒误过事。两个女人张口闭口不离砒霜,只有苕才不起疑心。” “砒霜的事是你先提起来的呀!” “你也莫再隐瞒,我要带她走,查清楚背后的阴谋。” “和予是起了波澜的水,平静了就没事。” “这里面的奥妙只有我懂。心地太善良了打不赢仗。” “女人的事你却不懂。和子好好的住在武汉,为什么非要离开柳先生?这才是 真正的奥妙呀!昨日夜里你睡着了,我可是通宵没有合眼。镇上的狗一直在和子的 窗外乱叫。一撵狗就散了,一不撵便又回来乱叫。你的部下怕吵着你,也起来帮忙 撵了几次。” 冯旅长情有所动,心有所思,手下来问何时出发,他一挥手说今日不走了。冯 旅长想见小岛和子。但是这位他有生以来在战场上碰到的最强对手的妹妹也像雪柠 一样,淡淡地表示,该见的面,该说的话,该抒发的感情,她都见了、说了和抒发 了,从今往后,自己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冯旅长为此第二次改变了自己的命令, 三十六名骑兵分别骑着六匹黑骏马,六匹枣红马,六匹黄骠马,六匹花斑马,六匹 银鬃马和六匹菊花青马,于正午时分跟在他和他的白马后面。冯旅长依然用军号吹 着那首软绵绵的曲调,徐徐地沿西河左岸渐次而去。 这一天,梅外婆对董重里说想尝尝圆表妹的厨艺。董重里明白她这是有事商量, 连忙将梅外婆请到白雀园。圆表妹做了几个小菜,遵照梅外婆的意思,段三国也被 请来了。四个人坐在饭桌旁,你来我往喝了三杯酒后,梅外婆说,小岛和子的健康 状况太让人担心了,就她的经验来看,恐怕已经病人膏肓。包括圆表妹在内,四个 人对小岛和子的健康状况讨论得十分细致,最终他们将两种稍有分歧的可能作为最 终结论:圆表妹、董重里和段三国认为,小岛和子有故意来天门口寻死之嫌,梅外 婆则认为,就算小岛和子想死在天门口,也是因为小岛北长眠在此的缘故。万一小 岛和子真的撑不下去了,到时候董重里和段三国可一定要出面。大家这才明白梅外 婆要尝尝圆表妹厨艺的本意。 这一天商量的事情后来全都得到验证。几天后小岛和子就卧床不起。又过了几 天,在小岛和子的坚决要求下,雪家请了几个做事稳妥的男人抬上她,到小岛北的 坟墓上看了最后一眼。还没回到家中,小岛和子便开始了历时十天的昏迷。第十一 天,奉冯旅长之命专程赶来的军医,将一支特大的针筒扎进小岛和子的静脉,足足 推了半个小时,才将针筒里的药全部打完。小岛和子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她 要见一见所有雪家人。梅外婆、雪柠、雪蓝还有雪荭一直在她身边,大家明白她想 见的其实是柳子墨。梅外婆将那封没有一个字的信递过来,小岛和子看了又看: “我能将这封信带走吗?”梅外婆和雪柠伤心地表示,凡是小岛和子想要的,都可 以给她。小岛和子用力地笑了一下:“时至今日,我什么话都可对大家说了,这些 年我想害的人还真不少,也不是我的良心发现,主要是没这个胆,事到临头自己先 怕了。现在,大家可以放心,我也对自己放心了,因为我连起这种心思的力气都没 有了。”在众人注目中小岛和子缓缓流出了最后一颗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