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三 刀油和铁浆的无效让梅外婆理所当然地不相信芒硝水。她对丝丝说:“要救杭 九枫,就得听我的。” 日本人投降后,天门口街上新开了两家药铺,连同早几年因为太风流而被老张 郎中从县城的家里撵出来,跑到天门口自立门户的小张郎中,一共有三家药铺了。 附近一带有人患上疾痛,不用上门求医问药,坐在家里的郎中们也能从道听途说中 略知一二,偶尔还会托人带上几服不收钱的药。多少年来,杭家人在街上盯着谁多 看一眼都是大事情。用松毛虫毒害杭九枫,自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不想搀和的 人只能找别的借口,绝对不会装聋作哑说自己没有听说。发生了这种怪事,最放心 不下的还是梅外婆。得到吩咐去请郎中的圆表妹回来说,药铺里只有伙计,郎中们 都被别人派轿子接走了。圆表妹没有空手回来:有两位郎中预计会有人来找他替杭 九枫看病,事先拟好药方放在店里。梅外婆将药方拿在手里看了看,两张药方竟然 如出一辙,都是极平常的几味药。以甘草开首,接下来是茯神、山药、当归、白芍、 糯稻根、浮小麦、炒扁豆和鸡内金等,温和得像是给刚断奶的黄牙小儿做调理。在 天门口住上几年,再苕的人也会生出一种见过世面的感觉。从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到 爱蹲在街边挖古的人都明白,蛇虫叮咬与生疱长疮同理,重要的是清解热毒,假如 症状过重,还须酌情用壁虎、水蛇或者癞蛤蟆作为以毒攻毒的药引子。梅外婆拿着 药方上两家药铺去问,如此用药,是不是意味着杭九枫已经无药可治了。抓药的伙 计只能转告,郎中出门前曾经留下话来,事已至此,救人也好,救赎也好,梅外婆 肯定会出面管这事,也只有梅外婆替代杭九枫上门询问时才司如实相告,与其他毒 虫相比,松毛虫的毒性要轻微许多,一般剧毒,来得凶,去得也快,只会伤及脏腑, 只要及时用药则不足为患。通常微毒只能伤及肌肤,一旦因此而至垂危,肯定已伤 害了血髓。到这一步,就是华佗再世,也只能扼腕叹息无可救药。 梅外婆无可奈何地去到第三家药铺。小伙计见了梅外婆,也没进到里屋去通报 就说,张先生正在客厅里等着。穿过一道门,张郎中果然站在客厅门口迎候。刚落 座,梅外婆就问他好生生的为何要装神弄鬼。张郎中抱歉地说自己才疏学浅,对杭 九枫的病已是无能为力了。梅外婆掏出五块大洋放在张郎中面前。见张郎中摇头, 梅外婆又将自己手指上的金戒指取下来,放在五块大洋上面,并说回头用十块银元 来赎取。张郎中拦了几下没拦住,只好叹口气说,反正是马鹞子害死杭九枫的,就 算傅朗西他们哪天得势回到天门口,追究起来也与其他任何人没关系。不是他不想 救杭九枫,而是救了杭九枫一条性命,往后不知会伤害多少性命,梅外婆应该明白, 如何在救一个人和救许多人之间做出取舍。梅外婆的态度依然坚定不移:救人就是 救人,与任何害人的事无关,更不能去想这个人该不该救,值不值得救。今日能救 一个人而不救,来日才会留下无穷祸害。张郎中在心里迁就了梅外婆,一边长叹一 边说,眼下最让他担心的是有方无药。梅外婆问,药方里有没有天上的月桂,有没 有海里的龙须。张郎中说没有。梅外婆就要张郎中开药方,只要是地上有的药,她 会想办法的。张郎中拿起放在大洋上面的金戒指,将它还鲐梅外婆,五块大洋他也 只留下一块,然后从袖中取出一纸早就写好的药方。梅外婆的眼睛老花了,看不清 上面那些漂亮的蝇头小楷,她将药方回递给张郎中,请他念出来。 药方中先写的是草类,有白头翁、白微、白鲜皮、白芨和白芍,前两味每味三 钱,后两味每味两钱。接着是禽兽类,有三年的白母鸡血,五年的白母猫爪子,十 年的白母狗肾。三样之中每一样都得是纯白无瑕,不能有一根杂色毛。往后是人类, 有小人屎一匙,小人尿一碗。最后是水土金石类,有腊雪、银屑和银膏,前一味腊 雪为化成水后约一罐,后两味各为三钱。梅外婆忍不住说:“这几味药又有何难!” 张郎中苦笑一下,眼下三伏刚过,秋老虎还在盛行,这腊月天下的雪,只有昆仑山 上才有。纵然可以请人去取,去一趟千山万水,回一趟万水千山,到那时,杭九枫 早已烂成一泡臭水。梅外婆说:“张先生有所不知,梅外公在世时,就有一个怪脾 气,年年腊月都用几口大缸将刚刚落下来的雪盛得满满的,埋在一丈深的地窖里, 天热之后才一碗碗地取出来烧开了泡茶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么多年,我也 跟着养成了这个习惯。”这类闻所未闻的事,让张郎中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坦 白,本想以此迫使梅外婆望而却步,没想到天不灭曹的古话又在耳边重现。张郎中 说,此药方对症的只是中毒后的狂躁,预计未来三天杭九枫必定有此发作,只要腊 雪有保证,应该不会命绝黄泉。到这一步,虚不便补,实不能泻,滋阴不成,壮阳 不敢,所谓无过便是有功,越平常的药越保险,非要他再用药,也只能开出一个所 有庸医都敢用的药方。 张郎中预料极准,第三天夜里,昏昏沉沉的杭九枫突然坐起来,接下来的一天 两夜,手足四肢很少停歇。好在有梅外婆精心收藏的腊雪之水,煎好三服药,全给 杭九枫喝下。其余的人也跟着沾光,用此腊雪之水烧开了泡上一壶茶,分几只小杯, 从段三国夫妻俩,到丝丝和线线两姐妹,一大帮人都想尝个新鲜。梅外婆让毫无兴 趣的马鹞子和一镇、一县兄弟俩先喝,三个人大嘴一张,还没尝出腊雪之水的味道, 杯子就见底了。别人都说可惜,梅外婆却不认同,这些人只是迟笨一些,说不定哪 一天,他们就会觉得回味无穷。 不再狂躁的杭九枫又恢复成奄奄一息的样子。 梅外婆忧伤得睡不着,恍恍惚惚地对着半夜过后的黑暗,不停地叫着雪柠。睡 得正香的雪柠居然听见了,手忙脚乱地披上衣服跑进梅外婆的睡房里。梅外婆发现 自己失态了,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我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雪柠不相信,坚持要梅外婆将心里放不下 的事说出来。 “要说有事,也只有一件,我想将天门口交给你!”此话刚出口,梅外婆突然 哭起来。先是极其细微的抽泣,慢慢地变得不可遏制,成了山呼海啸一样的放声嚎 啕。这一夜,梅外婆将藏在内心几十年的泪水尽情地释放出来。雪柠也不多说话, 泡了一杯冰糖水放在手边,不时地用手托起梅外婆温柔地喂上一口。从梅外公死, 到王参议死,包括那次惨遭日本人的蹂躏,梅外婆都没有失态过,这一刻她却哭得 像个因小嘴巴总也找不到乳头而着急的婴儿。从将梅外婆的半个身子放在自己怀里 开始,在梅外婆面前总也长不大的雪柠,一下子就长大了,她的两只手轮流在梅外 婆的头上轻轻地抚摸,温和的目光里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柔韧,偶尔还会对应梅外 婆的动静,发出一声绵绵如缕的叹息。常娘娘悄悄地在门外出现了两次,柳子墨也 三番五次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外暗示要不要帮忙,雪柠两道细眉轻轻一扬,目光所到 之处,他俩便会心地退到一旁。 “我好想你外公呀!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都让我一个人担着,为什么他就不 能留下来帮我一把!别人都当自己是女人,却把我当成神仙,以为我什么都会,可 哪一次我不是按着牛头喝水,那些事情真的再发生,哪怕将我剁成肉酱,我也做不 了。你不明白,在我眼里和心里是多么的羡慕阿彩与圆表妹呀,大家都说她们不好, 可她们过的那种日子比我的好。一个女人,成年累月都将日子过得冷火青烟,白天 里手是冰冷的,到夜里连脚都是如此,若是这也叫做好,为什么愿意这样过的人总 是那样少,不愿意这样过的人总是那样多!我也有做女人的本性,我也明白这样几 十年如一日地过下去并不好。看看段三国家,往日是什么样子,今日又是什么样子! 外面的人都说雪家是天门口首富,连首富之家都要吃糠,喝潲水,咽野菜,可丝丝 和线线的脸上依然红得像三月里的桃花。论本事,论学识,段三国和好多人都难有 一比,我把话说在前面,段三国的好运还没到头,说不定某年某月连县长都能当上。 我可是到死也不会忘记,段三国只是个打更的,连一本正经书都没读过。说实话, 轻松舒适的日子,没有谁不会想念,当女人的更是想上加想哟!” “说实话好,要是有人说自己不想过好日子,鬼都不相信。”雪柠轻轻夸奖梅 外婆,只差没有要她乖乖地听话。 慢慢地,梅外婆不哭了,伸出双手紧紧地搂着雪柠,一如不肯放母亲离去的孩 子。梅外婆安详地睡了几个小时,天亮之前,街上传来一串鞭炮声,伴随着一个新 生婴儿清脆响亮的啼哭声。住在小教堂里的自卫队士兵被一串紧急集合的口令召集 到门外,用手中的步枪冲着黎明的天空连放了三个排子枪后,又整齐地连喊三声: “恭喜马队长又添一个乘龙贵子!” 被枪声惊醒的雪柠明白,那个早被马鹞子取名为一省的孩子,被线线生出来了。 梅外婆醒得稍慢一些,睁开眼睛看着仍在抱着自己的雪柠:“我做梦了,梦见 你变成我,长着满脸的皱纹!”梅外婆伸手在雪柠脸上摸了一阵,突然大声叫起常 娘娘,让她再点一盏煤油灯。守在自己屋里一夜没有入睡的常娘娘慌慌张张地将煤 油灯送过来。两盏煤油灯一左一右地照着雪柠,梅外婆摸过雪柠的额头,又去摸她 的眼角。仿佛是煤油灯不够亮,又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梅外婆要常娘娘靠近一 些帮她看看。常娘娘的眼睛老花得更厉害,但她看得清清楚楚,雪柠的两只眼角上 各有几条鱼尾纹。 那个半夜里痛哭流涕让人觉得从未见过的梅外婆蓦地消失了:“真是人不晓得 心晓得!夜里我说要将天门口交给你,只是有口无心。一觉醒来,就不得不这样做 了,再不让你将铁锅顶在头上,当自己的家,做自己的主,就是我的罪过。”梅外 婆不仅说起话来又像从前,心情也回到从前了,“从救杭九枫开始,往后我只在背 后看着你。” “你想操劳我也不会答应了。有个办法我想在杭九枫身上试试,记得小时候听 你说起,有个德国医生,不接受经他救治的难产产妇的任何答谢,只要她们生产头 三天的黄黄的奶水。所以那个德国医生既不见老也不生病,七十岁时娶了一个十七 岁的小护士,生下一个人见人爱的小混血儿。” “一点不错。当初我生你母亲爱栀时,他就反复对我说,黄黄的初乳是一个人 与生俱来的第一份食物,不喝下去,就会辜负在天堂里的那个人对有罪羔羊的救赎 之意。德国医生很少这样哕嗦的,他说只要我们不按世俗的想法来面对一个人,那 个人就会从我们每个人出生那一刻开始,用无穷无尽的恩宠关爱着我们。” “所以,我想去找线线,如果她也像别人那样,头两天只让一省喝点糖水,就 请她将上天的恩宠转送给杭九枫。” 太阳照耀在天门口街上,雪柠在门后将自己的衣衫再次整理了一下。送她出门 的常娘娘对梅外婆说,雪柠跨过门槛的样子越来越像她了。 进了九枫楼,雪柠掏出一只贺喜的封包。段三国的妻子接过时连连说,虽说段 家又添了一个外孙,但也用不着雪柠亲自跑,让常娘娘送来就行。雪柠说,她必须 亲自来,是因为她还有事需要当面商量。雪柠刚刚说出自己的打算,丝丝就迫不及 待地撩开线线的上衣,双手抱住那对乳房:“你刚才还说胀得难受,想挤掉不要, 这下子好了,可以留下来施恩救命了。”线线的乳房又大又圆,第一次有些费劲, 只挤出半酒盅,喂给杭九枫时,舌头都没有完全打湿。 第二次顺利许多,挤出来的初乳有半茶杯。第三次更顺利,差不多将茶杯装满 了。 这时候,杭九枫也猜疑起来,问起这办法是谁想出来的。听说是梅外婆和雪柠, 杭九枫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丝丝一急,就问他,为什么从马鹞子和冯旅长手里缴去 的冲锋枪又能用呢,这不是同一个道理吗?杭九枫想了很久,他不再拒绝喝初乳, 但要求不能是梅外婆和雪柠亲手挤出来的。 然而,线线捂着自己的乳房不让挤第四次了,一省已经会咂着嘴唇找乳头。雪 柠也没有连续挤上四次的打算,那位德国医生说过,当乳汁变成白色,线条一样往 外喷,就不再是初乳了。好在荷边也为常天亮生了个儿子。荷边是第一次生孩子, 乳房胀得更狠,每天都得挤上两三次,而且一直拖到第四天下午,才有白色的乳汁 如线二样往外喷。天门口街上没有女人生孩子了,雪家与段家的人便在街上打听, 问准了四乡里谁的女人刚刚生了孩子,便立即赶去,说是用红糖和母鸡换,其实有 一半是乞讨,不是生孩子的女人不同意,就是女人家里的人不同意,理由都是一样, 小孩子没吃的时可以找正在喂奶的女人讨,杭九枫是大男人一个,日后说起来曾经 吃过某某人的什么,再厚的脸皮也会没地方放呀!这些话都是当着段家女人的面说, 雪柠一次也没听说过。段家女人要不来的,换了雪柠去,人家马上就松口:“这么 好的女人,不顾羞耻地想救一个有着世仇的男人,真不容易呀!”忙碌碌地跑了两 个月,杭九枫的情况终于有了好转。 那天早上,杭九枫完全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说:“马鹞子,你真是个狗卵子 哟,山不动,水没移,一声不响就将我在心里发明的刑法偷去了,这可是我在四川 时就想好了的,只等着哪天活捉了你,让你尝尝我的厉害。我还以为只有杭家人才 能做得出这样的梦,没想到你也能,难怪你我是天生的对手!” 马鹞子去了县城,暂时不在天门口。 听到动静,线线抱起唆着乳头不肯松口的一省走过来。杭九枫看苕了,直到觉 得全身上下有种出奇的痒,才又回过神来。同杭九枫一起苏醒过来的还有他的知觉。 对杭九枫来说有知觉了反而不好,痒起来了,既不能哼哼,也不能用手去挠。一方 面是因他在马鹞子面前说过狠话,另一方面,依然有些水肿的皮肤经不起挠,皮肤 破了会有更多的麻烦。万不得已,杭九枫只好叫人将自己重新捆在床上,硬挺着不 让自己的手到处乱抓。尽管这样,杭九枫身上还是破了几十处,有雪柠她们的精心 照看,虽然没有长出白蛆,黏糊糊的脓血却流得四处开花。 秋天来了。因为燥的缘故,杭九枫身上的松毛虫毒性发作得更加频繁。最难受 的时候,杭九枫摔碎了许多装芒硝水的菜碗,并咬碎了两颗牙齿。马鹞子从县城回 来,还说风凉话,希望杭九枫能将他自己的耳朵割下一只。趁着奇痒发作的间隙, 杭九枫说,割自己的耳朵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问题是马鹞子有没有办法将他身子里 的松毛虫毒一点不留地清除干净。马鹞子故作轻松地回答,这有何难,将血管里的 人血放光,换一身狗血就行。杭九枫当然不会服这个输,当即要做约定。马鹞子嘴 里说好,脚下却开溜了,这一去就是十万八千里,好久没有在天门口露面。 要生的孩子都生完了。找不到初乳的雪柠正在着急,街上来了一个为即将生小 牛的母牛买药的男人。为母牛买药的男人被前两家药铺礼貌地请出店堂,又不死心 地来找张郎中。在这种难得碰上的事情面前,张郎中卖弄起来,问了母牛的症状, 居然认真地开了三服药,还说,人畜之病同理,只是药量不同,人药是用三钱五钱 来计,放在药罐里煎就行,牛用药则是用半斤八两来计,煎药必须用沙锅。过了几 天,为母牛买药的男人又来感谢,说张郎中的药很灵验,他家的母牛顺利地生了一 头小牛。大家听了,觉得好笑,并没有用心去想。很快,这件事也传到柳子墨的耳 朵里。一心一意全在测候所事务上的柳子墨忽然问:“既然如此,牲畜的初乳,岂 不是比人的初乳更有效力吗?” 雪柠被这话说得张着大嘴合不拢,多少年来梅外婆一直在启迪自己:人畜同理, 人畜同命,这也是救赎的要诀。 在路上,雪柠不清楚自己应该想些什么,心里乱纷纷的。好在有柳子墨陪在身 边,见到为母牛买药的男人后,那些不知从何说起的话,都由柳子墨开口。为母牛 买药的男人一点也没为难,爽快地说只要母牛愿意,他们绝不阻拦。为母牛买药的 男人领着雪柠来到牛栏,刚生下的小牛浑身湿漉漉的,脐带还没掉干净便钻到母牛 肚子下面,一拱一拱地用黑褐色的嘴巴紧紧唆着母牛的乳头。一起来的丝丝迫不及 待地往前走了几步,正想将小牛撵开,默不作声的母牛突然抬起头来一甩耳朵,然 后将长长的犄角对着她。几个人站在旁边,耐心地等了一阵,小牛就是不肯离开。 看看时问不早了,雪柠犹豫不决地表示,她想上前试试。雪柠慢慢走上前去,母牛 也好,小牛也好都没有做出敌视的反应。雪柠与小牛一起蹲在母牛乳房下面,当她 伸手触摸母牛的乳房时,小牛甚至松开乳头好奇地看着。母牛的乳房让雪柠感觉到 一种熟悉:那是弥漫在乳房上的苍茫。记得前些时的那个夜里,雪柠曾经抚摸着这 辈子仅有过这一次失态的梅外婆,她那对在岁月沧桑中一晃一晃地进入迷茫境界的 乳房,在她的手中忽而轻柔忽而沉重。那样的乳房简直就是梅外婆的人生,所有能 够产生诱惑的诸如鲜满、柔嫩、甜润,不是被他人所索取,就是被自己所给予,垂 在松弛的乳袋下面的那颗如烧过了又熄灭的黑炭般的乳头闪闪发亮,不仅恰如其分, 更像画龙点睛。雪柠几乎将母牛当成了梅外婆,一点也不陌生地在两排宽大的乳房 上舞蹈着自己的双手。母牛的初乳很多,一会儿就挤满了一碗。母牛平静地承受着 这些,一切都像没有发生。 拿回来喂给杭九枫时,差一点出了问题。杭九枫问是谁动手挤出这许多的牛初 乳。丝丝差一点说漏了嘴,不是她不能挤和不愿意,而是那母牛不让她上前去挤, 只要她的手一伸出去,母牛就疯疯癫癫地闹个不停。母牛和小牛都不接受她,只接 受雪柠。丝丝最终还是对杭九枫说,不用担心雪柠会替他挤牛初乳,雪柠怕牛身上 的臊味,还怕那飞来飞去既咬牛也咬人的牛虻。杭九枫一边哼,一边将牛初乳喝光 了。 第一头母牛为杭九枫喂完了它所能给予的初乳,寻找第二头母牛的愿望却落空 了。那天傍晚,丝丝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小碗送到杭九枫嘴边。杭九枫习惯地张口就 喝,一股不同寻常的古怪滋味,几乎让他将三天来吃过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丝丝告 诉他,只找到一头刚生小猪的母猪。杭九枫盯着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难怪他 闻到一股猪屎的气味!母猪的初乳虽然有种难以言状的奇臭,却比母牛的初乳好找 多了。在喝完第五头母猪的初乳之后,第六头母猪还未生下小猪,有两天掇到杭九 枫嘴边的是一小盅母猫的初乳。丝丝对杭九枫说,哺乳时期的母猫乳头与婴儿的乳 头毫无两样,每一次触摸都让她爱怜不已。她用两个指头一夹,母猫便将四脚蜷缩 起来,摊开自己的胸脯,温柔地闭着两眼,宛如一位羞涩少妇正在静待美妙性事的 到来。舍不得挤时,母猫会轻轻地叫,挤过了,最初的乳汁像泪珠一样滴下来时, 母猫还会轻轻地叫。在所有牲畜中,与女人乳房最相似的是母羊的乳房。无论是黑 羊、白羊,还是土黄色的羊,撩开它们的后腿,那种圆润,那种挺拔,那种规模, 甚至还有那不愿袒露的样子,实在太像坐在自家门后忙里偷闲地看着街上,又怕被 街上男人看见的哺乳女人。 实际上,背地里挤初乳的全是雪柠。不知是不是不愿意,挤过初乳的母羊,总 会快步跑到十几步开外,不高兴地翘首盯着雪柠和帮忙捉住羊腿的其他人。如果是 丝丝去挤,说不定当场就要挨几下羊蹄子。 有一天,拖着满觯杂货从白莲河赶回来的余鬼鱼,在街上放开嗓门大叫,汤铺 的人托他带信,有只母驴生了一只小驴子,若是不嫌弃,可以去挤些初乳,拿回来 给杭九枫喝。别人以为他在说笑,没有往心里去。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也捎了信来, 小驴子生下不久就死了,需要的话就赶紧去,不然他们就要暂停给母驴喂水喂料, 免得它因乳房胀得难受,叫得人心烦。丝丝花费了几张法币,却没有得到母驴的初 乳。所请的那个会缫丝的下街女子,一到汤铺就被母驴重重踢了一脚。缫丝女子哭 着回到天门口,将被踢的胸脯亮给线线看,那高高的一块红肿,仿佛也能挤出初乳 来。丝丝只好又给了她几张法币。缫丝女子也不是白拿两次报酬,她从主人那里将 那只母驴借了过来。用绳子系在凉亭里的母驴,怪声怪气地叫了一声,想靠近它的 丝丝吓得躲在雪柠身后。轮到雪柠走上前来,母驴既不叫,也不踢,听任雪柠或轻 或重地在自己的乳房上做她想做的事。 因为太稀奇了,围观的圆表妹忍不住露出往日张扬的秉性,大声地取笑:这样 自找麻烦,还不如将母驴牵到杭九枫的床前,让他含着乳头直接往嘴里唆。圆表妹 说完,又连连吐着舌头反悔: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就当她没说这话。 以母驴的出现为标志,杭九枫的状况明显好了许多。丝丝也敢放心地断言,杭 九枫死不了,半年不够,十个月足矣,时间一到,又会是往日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好转是显而易见的,隔三天没有初乳喝,疾痛在杭九枫身上的反复也同样一目了然。 好在当雪柠等人力有未逮时,还有身为县参议长兼镇长的段三国对当地保长和甲长 们的统治优势,只要有合适的牲畜,就不愁无人送信上门。最后一片秋叶在天门口 街上随风起起落落了几天,终于被夜里悄然落下的白雪覆盖。在这种季节里生儿育 女的牲畜越来越少,最少的那一阵,居然有人询问要不要捉正在哺乳的母老鼠。丝 丝拒绝后仍不甘心,还要段三国将此认定为蓄意羞辱,找机会狠狠惩罚一下这些人。 段三国已经有了不怒而威的派头,他在家里坐着什么也没做,他们就知错地送来一 只母兔,还说已经派人去燕子河一带收购兔子,每隔三五天,就会有人将可以挤出 初乳的母兔送到天门口。一次,一位来自河南的卖艺人牵着一只耍猴戏的母猴,头 一天,就在小教堂外面赚了个瓢满钵平。第二天上午,无论河南人如何敲击那面小 锣,母猴就是不肯再耍了。河南人拿起鞭子抽了几下,母猴仍旧趴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县突然喊起来,母猴的屁股在流血!河南人急了,他伸手将母猴拎起来,母猴身 后已经多出一只细细的猴头。河南人想将刚生下的小猴卖给别人,但成交的是母猴 的初乳。丝丝要买母猴初乳的用途河南人并不清楚,但他精得像个鬼,价钱要得比 小猴还高,而且还要搭上未来三天河南人在天门口的全部花销。 细细密密的东南风如期吹来一九四七年的春天。 大难不死的杭九枫,又能站起来了。他走出天门口,隔了一天,又从不知何处 返回天门口。脸庞红润的杭九枫站在街上告诉常天亮,在他喝过的所有牲畜的初乳 中,狗的初乳味道最好,所以他想不通,为什么武汉等一些大城市里的有钱人,天 天要喝牛奶,而不喝狗奶。 常天亮则说,杭九枫应该将那件雪狐皮大衣拿出来,还给雪柠,答谢她的救命 之恩。杭九枫想也不想就回答,在天门口,值得他感谢的人还没生出来。假如就此 表示对雪柠的感谢,也就等于承认,他这条命连牲畜都不如。在更多人的面前,杭 九枫说,如果将他这段时间喝的芒硝水放进西河,足以让余鬼鱼撑簰了,这条命是 自己替自己捡回来的,芒硝是杭家祖传的灵丹妙药,那种从母东西身上弄出来的汤 汤水水,只能算做一种吃食。 这时候,丝丝跑过来逼问他,腿肚子刚长圆,他去跑到哪里了。杭九枫要她莫 问,问得再多他也不会回答。丝丝因救护有功,说起话来理直气壮。以她的判断, 与独立大队有关的一切都被消灭了,不可能还有人想同杭九枫一起做那种险象环生 的事情,惟一可能的是,杭九枫一个人躲在什么地方,将雪狐皮大衣取出来重新打 理了一番,这么长时间,再不打理,就是铁做的也会烂成一泡脓。 “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狐狸皮,我不晓得那些东西,你说了也是白说,最多 是对牛弹琴。” “我不要这东西,我只要你如实地对我说一声。” 见杭九枫不肯说,丝丝便威胁要声张出去。杭九枫不怕,丝丝也没有真的声张。 夫妻二人在街上争论时,梅外婆走过来:“九枫身上有好重的芒硝味,是不是重操 旧业了?” “什么旧业?” “硝狗皮呀!” “那不算旧业,我的旧业是指挥独立大队冲锋陷阵。” “可是我从你身上闻出爱栀穿过的那件雪狐皮大衣的气味。” “我能同你说两句话就是礼貌。你不要再开口了。” 杭九枫在街上走来走去,梅外婆特意跟在身后看了好一阵。 后来她在雪柠面前说了一句很沉重的话:“无论何时,都要相信,有你在就出 不了大问题!” 从梅外婆闪烁的目光里,一般人看到的只是由衷的信任。用雪柠的眼睛去看, 却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女人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