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 柳子文之死使柳子墨在一段时间里无心理会他所钟爱的气象学,转而研究雪柠 在幼小时期曾经难倒梅外公的问题:有史以来最早在非自愿的情况之下,被他人以 暴力手段阻止生命继续前行的那个人是谁?或者干脆用雪柠当时的话来说。历史上 最先被杀的人是谁?与被雪柠难倒的每一个人一样,柳子墨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 让人一筹莫展的难题。仍在苦读于小华日记的董重里曾经建议,也许可以请教杭九 枫,杭家人向来不缺乏这方面的天赋。柳子墨不同意,在他看来,人对自身的认识 远不及人对天地日月风雨等纯自然事物的研究,在客观上,人对自己的行为总有一 种与生俱来的美化倾向,在日常生活中,粗俗到屙屎屙尿,精细到描眉画腮,只要 涉及到当事人自己,往往百试不爽,无一不是自丑不觉,甚至是自取其辱时也要自 欺欺人。岂止是历史,要是有人问新旧政权易帜后,在天门口谁是第一个被杀的人, 在看到事实之前,谁也想不到天门口第一个被杀的人竟是张郎中。杭九枫也不例外, 当着张郎中的面他都敢实话实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让你抢了头炷香!” 这时候的杭九枫已经是公安局长了。最早杭九枫不想当监狱长,同阿彩一起去 武汉找傅朗西,曾经通过紫玉留下一番话。一年之后县里决定让他当公安局长,他 还是固执己见地告诉颇有官大一级压死人味道的侉子县长,不管是省里或者县里的 决定,想必都是看重他在镇压仇敌方面的才能,却不了解只有在天门口,他的才能 才有用武之地。在天门口,哪些人可以杀,哪些人可以不杀,哪些人杀也可以,不 杀也可以,他都不用开动脑筋去想,用屁股,用脚跟,甚至用卵子都能判断清楚, 硬将这种在天门口训练出来的才能施展在更大范围里,就会成为当年的小曹同志, 那可是一只天大的黑锅。领导杭九枫的侉子县长,对本地情况太不熟悉,用杭九枫 的话说,确实是有杀心,无杀眼,明白应该杀哪类人,却不清楚哪些人该杀。以侉 子县长为首的众多北方人,其实还有一些不肯说出来的担心,毕竟自己是外来者, 说话的习惯不一样,吃东西的习惯也不一样,连上完厕所后揩屁股的习惯都不一样 :南方遍地都是竹子,得天独厚的南方人从小喜欢用篾片,他们自己却怕篾片上的 竹刺,坚持捡瓦片来用。他们在台上号召镇反,台下的人心里总会生出强龙欲压地 头蛇的想法。有了杭九枫,情况就大不一样,杭家世世代代就以强悍出名,他想为 家里人报仇,想为别人家雪恨,大家都会认为是真心实意的。侉子县长只强调一点, 被镇压的人数要达到当地人数的千分之三,只有在每三百三十三个人中挑出一个人 来杀掉,其震慑效果才能显现出来。侉子县长早早就用事实堵住别人的嘴巴。留在 县里的北方人刚好有三百三十几,那位山东籍的仇班长已被执行死刑,从北到南, 一路上出生入死过许多次的人尚且如此,用相同比例来衡量当地人,当属不偏不倚。 一颗美式三零口径步枪子弹,于小寒节这天轻松地掀掉了张郎中的头盖骨。柳 子文神秘死去不到两个月,一场严厉的镇反运动就降临在天门口。说到底,还是左 手剁右手,我杀你,你杀我,所带来的恐怖感觉,与一九三二年小曹同志带着管团 长将西河两岸的苏维埃骨干一杀而光的那一次,并无太大不同。杭九枫带着一队公 安人员回到天门口,叫上林大雨等人,关上小教堂大门,躲在里面开了三天三夜的 会。确定镇压对象并不难,难的是让谁来当这只出头鸟,才能调动起大家参与镇反 运动的热情。没有傅朗西高屋建瓴的点拨,缺少董重里切实可行的筹划,当了区长 的林大雨想将上街的一个富人作为第一个镇压对象。富人的儿子到了台湾后,托人 带回一封信,随后就有人见到富人从自家墙缝里取出一支手枪,躲在阁楼里擦拭了 一整天。杭九枫不同意,此时此刻,志愿军已经将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队打得连 连大败,连汉城都占领了。前些时闹得沸沸扬扬的第三次世界大战风波已经烟消云 散,再也没有人相信被撵到孤岛台湾的国民政府能靠着美国的扶持卷土重来。杀这 种本来就该杀的人很难让人闻之一振。杭九枫当然希望能将马鹞子抓住,莫说枪毙 马鹞子,就是将活生生的马鹞子捆起来示众,也能让百里西河沸腾起来。几个自己 将自己关起来的人,深知从赤手空拳闹暴动至今,在镇压敌对势力上彰显出与敌人 的不同是何其重要。算起账来,国民政府及其军队杀死的人要多许多,想达到的目 的却总也达不到,根本原因在于国民政府将屠杀既当成手段,又当成了目的。在傅 朗西的指挥下,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只要动手搞镇压,必然会争取占多数的民心, 点燃民众内心深处的希望之火。 用千分之三这只筛子选出来的名单,在桌面上放了两天两夜。 除了林大雨,所有人都在怀念傅朗西。在杭九枫心里,类似怀念的东西又比别 人多出一份。往年独当一面地指挥独立大队时,为他出谋划策的还有阿彩。梅外婆 死的那一次,阿彩回来闹离婚,杭九枫同意了。从县人民政府领了离婚证书出来, 他还信心十足地说,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阿彩就会自己脱光了衣服往他怀里钻。 杭九枫一直认为,“哪怕你与我离一百次婚,一县也不会跟你走”,是离婚的根源。 女人向来大事糊涂,小事清醒,并将清醒中的小事当成不可替代的大事。“如果真 像你说的那样,一点脸皮也没有,我就趴在你脚下,将这泡痰舔起来。”由于说话 太多嘴里很干燥,阿彩特意回到办理离婚证的地方,要了一一杯茶,等到唇齿之间 充满津液了,在杭九枫面前重重地吐了一泡痰。“你和邓巡视员假戏真做,我都没 有怪罪你,只要你回来,我是不会让你舔这泡痰的。”杭九枫的大度到现在还有效。 上个月,杭九枫去设在武汉的一个培训班学习镇压反革命。 紫玉得到消息后,请他去家里坐坐。杭九枫这才明白,他从当监狱长到当公安 局长都是傅朗西发的指示。说到后来,自然会提到阿彩,杭九枫让紫玉带话,只要 阿彩愿意回天门口,自己会不计前嫌亲自去接她。紫玉也如实将阿彩的话带给杭九 枫:“我认识的杭九枫去年就死了,往后,不管是什么人叫杭九枫,一概与我无关。” 这是阿彩的原话,紫玉一个字也没改。杭九枫咧着嘴大声嘲笑:“等到癞痢翻生了, 她就会想起谁好谁不好。”“天下高人多得很,别以为就你一个人能治她头上的毛 病!”紫玉的话当时就引起杭九枫的注意,难道阿彩又找到一个会使芒硝的男人? “有机会还是让阿彩自己对你说吧。我说不清楚,也怕说得太清楚了会让你伤心。” 紫玉避而不答,让杭九枫没法追问下去。回到天门口,丝丝问有没有与阿彩破镜重 圆,杭几枫还在想紫玉那轻言细语中藏着的重重玄机。 杭九枫回答不出来,只好长叹了一声:“这也好,人民政府有法命,一夫只能 娶一妻,你就不要再想那个癞痢婆了。”丝丝说杭九枫是为阿彩叹气,他却不承认, 真有此事,也是为紫玉而叹。的确,紫玉一点也不记上一次闹得她流产的仇,大度 得就像傅朗西。在其他方面却没有改变,还同过去一样。 杭九枫两次上傅朗西家,连副主席的人毛都没见到一根。紫玉的口气也在变, 高一声,低一句,摸不着是深是浅。只有说起雪家时,才又回到往日的明白:“这 一次搞镇反与雪家无关,不要有事没事去招惹人家,让他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听紫玉说话的口气,又是傅朗西在背后作指示。“你们应该晓得,不动雪家,天门 口的群众就发动不起来。这也是当年闹暴动时最好的经验。”面对抗九枫的说法, 紫玉的回答既像傅朗西又不像傅朗西:“你是用屁股想事情,还是用脑筋想事情? 用屁股想事情,我就懒得说你了。若是用脑筋想事情,那也用不着我来说。我看你 是一半用屁股,一半用脑筋,所以才提醒几句。那时候,我们想的是夺取政权,而 今,我们要做的是巩固政权。巩固政权光靠枪炮不行,还需要有文化,要大量利用 有文化的人,哪怕对方不喜欢我们,我们也不能再像往日那样也跟着不喜欢对方, 要晓得,枪炮可以靠打胜仗来缴获,文化是缴获不了,你将有文化的人杀了,那些 人的文化也到不了你的脑袋里。在你想清楚这个道理之前,只要按照我们说的去做 就行。”杭九枫终于烦了,揭了紫玉的老底,论武没有动过真刀真枪,论文没写过 标语文章,如果没有让林大雨戴绿帽子,这时候还不是同天下铁匠家的女人一样, 一年到头喉咙像烟囱,擤出来的鼻涕比墨汁还黑。紫玉也烦了:“你们杭家到底犯 了什么毛病,世世代代总与雪家过不去?前生前世我们不了解,今生今世可是看得 一清二楚,雪家对你们杭家从来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是因为你看东西 的东西不灵光了,看不见雪家的白猫咬死了杭家的白狗!”紫玉气得一拍桌子,早 有警卫员跑过来想对杭九枫下手。没料到杭九枫动作更快,右手制服了警卫员,左 手将那支夺过来的手枪卸得七零八落。杭九枫怒气冲天地大步离去时,紫玉在身后 拦住一群闻风而动的警卫人员:“让他去吧,他是我和老傅的救命恩人!”亏得他 们还没忘记这些,杭九枫后来只能在培训班里一个人没完没了地想着这一点。 有这些疙瘩堵在心里,杭九枫一想到傅朗西就觉得心痛。有好几个人提出来, 天门口的事就是傅朗西的事,不如干脆打电话请示一下,哪怕傅朗西不明说,有紫 玉的暗示也行。 “傅政委也不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至今他也没能让哪个女人生下一支血脉 嘛!”不知不觉中,杭九枫又引用了傅朗西说过的话,“先行动起来,只要行动了, 办法总会有的。” 没想到林大雨突然有了主意,尽管他说的时候并不坚决:“有一个人,应该可 以当成镇反对象杀掉。”杭九枫明白他想说董重里,伸出双手摆个不停。 听说董重里早就找傅朗西要了一份“免死书”,林大雨当即发起牢骚,人一当 上大官就健忘,记不得当年的事,当年董重里从独立大队出逃时,傅朗西简直要熬 他的骨头喝汤,这样的叛徒才是杀一儆百的榜样。刚刚还在发泄不满的杭九枫,并 不愿意有人帮腔。 林大雨的数落反让他替傅朗西说好话,这么多年来,傅朗西看人看事总能高瞻 远瞩,他不让董重里死,别人就不能斩断董重里的活路。 要不要继续拿雪家开刀?碍于紫玉代表傅朗西发出的意义明确的警告,杭九枫 也一直忍着不去触及这个问题,只有一次说漏了嘴:“真奇怪,讨论了几天几夜, 好像大家都不记得天门口还有一家姓雪的大地主。”话一出口,想收也难,杭九枫 只好拐弯抹角说起与雪家相关的事,“那一年,有人躲在最后,将雪家的两个女人 反锁在白雀园内,送给日本人糟蹋,将这个人找出来,作为头号镇反对象,往后的 事情就好办多了。” “这么多年过去,能找着早就找着了!”林大雨表示不同意见。 也有人跟在杭九枫后面附和,表面上看这是个无头案,其实谜底就在梅外婆心 里。梅外婆虽然已死,以她和雪柠这种世所少见的长幼关系,就算她不说,雪柠也 会明白的。只要雪柠开口,谜底自然就揭开了。林大雨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依 我看,还是让董重里打头最合适。只要这一刀砍对了,肃反也好镇反也好,没有不 势如破竹的。” 这场浅尝辄止的讨论,被突然闯进小教堂的细米打断了。门口的哨兵不是拦不 住,而是没法动手,也不好将子弹上膛或者用刺刀对准区长之妻的胸脯:“你不是 不舒服吗,来这里干吗,去找张郎中看看呀!” “那个老色棍,不知自己阳寿几何,还想下我的手!” 细米的衣襟还没扣好,稍一摆弄,雪白的胸脯就显现出来,那只因为儿子白送 成天含在嘴里唆个不停而变尖的乳头已不再显眼,反倒是整齐地排列在乳根上的一 排牙印让人过目不忘。不用多说,大家都听懂了,这是张郎中干的。看病时的张郎 中一向喜欢将耳朵贴在对方的胸脯上三番五次地听了又听,已经穿上冬装的细米, 被要求解开外面的棉衣也是正常的。张郎中说细米的坯子很好,假如林大雨能在区 长的任上干满三年,细米的模样肯定会超过老爹当了五年镇长的丝丝和线线。这以 后发生的事,被抓起来的张郎中自己都说不清:“我糊涂了,我不是存心的,看在 我还可以治病救人的分上,请林区长免我一死!” 一九五0 年年底,天门口的镇反工作因为张郎中而出现崭新的局面。追究起来, 天门口一带找张郎中看病的女人,有三成被其侮辱过。那些觉悟了的女人千篇一律 地控诉,张郎中的手心上沾着迷魂散,一边掐脉,一边往女人手心上撒,一不小心 就被他迷住了,上了当,吃了亏,也不敢在丈夫面前说。一般女人,张郎中只是从 头到脚,从前到后,摸摸而已。张郎中喜欢细米这类小巧玲珑的女人,他喜欢坐在 太师椅上,将这样的女人脱光了抱在怀中,慢悠悠地玩。张郎中将自己当成药引子, 写在女人的药方上,名为药神。等到有病的女人穿上衣服后,他会指着药神二字说, 药引子已经在你身上了。如果张郎中让她七日之后再来药铺,或者是七日之后再去 那个女人家里,那一定是特别喜欢的。张郎中自己也招供说,无论有多么喜欢,他 都会坚守事不过三的原则。 同所有人一样,杭九枫也想了解张郎中有没有在雪家女人身上下手。张郎中的 回答让杭九枫在心里暗暗称奇:按照他对自己判断,前面三生三世一定也是行医点 药的,单靠今生今世修不来如此好的医术。雪家女人的脉象他不知摸过多少次,每 次往那腕上一搭,五个手指上就变得麻酥酥的有股气在跑,并不是那些跑江湖卖狗 皮膏药的人所说的吸阴采阳,那种酥麻是从雪家女人的脉象里往外跑,一路往自己 心里钻。张郎中为此费了许多灯草灯油,翻了许多医书药典,最后才有结论。就像 当年王参议说梅外婆那样,用手指在空中一耳一口一个王地写了一遍。“真有古人 所说的——”张郎中也不说那个字,“一定是应在了雪家女人身上。”张郎中由衷 地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女人只能敬而远之。 从被林大雨点名后,张郎中的死亡历程就开始起步了。随着搜查进行,最大的 秘密也被揭开。张郎中的账簿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四日,药 十包。此前一天,药铺伙计在账簿上写道:先生叮嘱,处暑到,慎用性燥诸药。如 果没有这一句话,后面的“药十包”肯定会被搜查的人一目十行地忽略。搜查的人 将账本拿给杭九枫看,不用提醒,杭九枫也警觉起来:哨兵声称击伤马鹞子,正是 处暑这天清晨。与别的记载迥然不同,药十包是谁来买的,主要几味药是什么,全 都省去了。为什么会是这样,药铺伙计也不清楚,张郎中让他如何写他就如何写。 对张郎中的初步审问是由手下的人进行的,看不出张郎中有太强烈的反应。他表示 自己要好好想一想,明日再见面时,也许就能回忆了。夜里,别处的灯早早吹熄了, 只有关押张郎中的屋子还是亮的。张郎中怕黑,非要点着灯,外加二两烧酒才能人 睡。反正都是去药铺里拿,不会有人不同意。喝过酒的张郎中,躺在床上有节奏地 嘟哝,看守问他是不是可以回忆了,张郎中回答说,这是在背诵汤头歌诀,还没来 得及让脑筋想别的事情。没过多久,张郎中就睡着了。下半夜杭九枫起来巡查,隔 着门洞看去,一切都无异样。天亮后很久,张郎中还没有动静,看守找来杭九枫和 林大雨,开了门进去,才发现张郎中夜里偷偷吃了砒霜,活活地变成一具僵尸。 气急败坏的杭九枫哪能容许张郎中死得如此轻巧。经过与林大雨的共同策划, 枪毙张郎中的方案,只用了一个早上,便传遍西河两岸。 之后杭九枫便开始教一镇和一县如何发挥关键作用:“什么叫关键?关键就是 有人在你屁股上插了一只火把,而你还在离水塘还有半里路的地方!关键就是你喜 欢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按在地上,裤带都被解开了,而你还在河对岸!镇反委员会让 你俩发挥关键作用,是想将最光荣的任务交给你们。也不是让你们雄赳赳,气昂昂, 到鸭绿江那边打美国野心狼。当今的天门口,张郎中就是最大的敌人。这面黑旗不 倒,我们的旗就红得不好看!回头在河滩上开公审大会,你们的任务就是一人一杆 枪,瞄得准准的,一个打头,一个打背心,张郎中死得越利索,这个关键的关你们 就过去了。” 天交正午时,左岸旁边的河滩上已经挤满了人,那些受过欺侮的女人则在街上 等着,要用插着针的鞋底抽打张郎中。两个看守将张郎中夹在腋下拖出小教堂时, 前后都有公安人员护着,在公安人员外面则是一镇和一县等拿着枪却没有穿制服的 民兵。“不要打死他,留他一条活命好开公审大会!”杭九枫叫得越响,拿着鞋底 的女人越是发疯,真正得手的并不多。好不容易来到左岸的河堤上,林大雨刚说: “公审大会现在开始!”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男人,便纷纷将早已备好的石头瓦片砸 向早已死去的张郎中。虽然情急,却也正合杭九枫和林大雨之意。 “姓张的家伙该不该留?”“不留!” “姓张的家伙该不该杀?”“该杀!” 河滩上的滚滚吼声盖过了一切声音。杭九枫毫不犹豫地宣布对张郎中执行死刑。 一县迟迟没有取下肩上的枪,气得杭九枫将他一掌推开。一镇手中的步枪有青 烟及时冒出,张郎中却没有动。杭九枫恨不得手把手教教一镇:“再补一枪他就倒 了。”一镇颤抖着开了第二枪,张郎中还像菩萨竖在那里。 “你们哪像杭家子孙,判了死刑的人都杀不死!”杭九枫急了,从腰间拔出手 枪,随手就是一个点射。僵尸张郎中终于倒在潮水一样涌上来的女人脚下。 几天后,有人想起来:“张郎中身上为什么没出血?”“他被人民群众吓死了, 当然没有血可以流了!”杭九枫说得天衣无缝,整个过程也无人发现破绽。 从冬到春,一千多人的天门口街上像张郎中一样死了的有六个。因为周围垸里 杀得少些,算起总数来大致还在千分之三范畴内。 雪落雪融,花开花谢,雪家的收音机只要一打开,除了抗美援朝的歌声,一切 都与镇反运动有关。有则新闻说,一个当新娘的女子,入了洞房后,突然怀疑对方 的身份,经过一系列考验之后,才开始同新郎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一家名叫《新民 报》的报社经理在广播中说:“人民政府镇压反革命分子越彻底、越干净、越严厉, 越合乎人民的要求。”一个喜欢画马的画家则说:“这些反革命分子罪恶滔天,一 死不足以蔽其辜。”从五月二十日至二十二日,北京市人民政府一口气处决了各类 反革命分子二百二十一人。播音员们在收音机里激动地说,在处决反革命分子时, 成千上万的群众拥向刑场,争相目睹反革命分子的可耻下场。许多群众自动扫路洒 水,好让刑车过时不起尘土,清清楚楚地看看这些反革命分子的下场。 一位作家形容说:“我亲眼看到了排山倒海的愤怒浪潮,听到了雄壮的革命吼 声,按人民的意愿镇压反革命,我们万分拥护。”外面的事情很难让杭九枫激动, 春天即将过完时,杭九枫突然从一件小事中悟出一个大道,感觉到自己总算抓住雪 家的把柄了,才使自己的内心与镇反运动在山里山外掀起的高潮达到一致。 初夏时分,上面的政策忽然发生了变化:镇反运动形成全国性的高潮后,使敌 焰大降、民气大伸,为保证运动的健康发展,决定采取迅即收缩的方针,要求各地 执行死刑的比例在农村一般不超过人口的千分之一,在城市则以千分之零点五为宜, 对党政军及文教工商宗教及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内部清理出来的应判死刑的反革 命分子,一般以处决十分之一二为原则,其余十分之八九均应判处死刑缓期执行。 从六月一日起,逮捕人的批准权收回到地委专署一级,杀人的批准权收回到省一级, 对混入党政机关内部的反革命分子的逮捕与判罪由大行政区和大军区批准,有关统 一战线的重要分子须报中央人民政府批准。 后来这些政策的制定,傅朗西是参与了的。所有这些消息都是段三国回天门口 传播的:“柳子文符合最后这一条,可惜他没福分多撑半年!” “我也晓得,想要抓你捕你,省里说了都不算!”被剥夺生杀大权的杭九枫, 冲着段三国发泄怨气。 “女婿,你这脾气要改了,再不要一切从杀字出发。” “不是我和马鹞子杀来杀去,你一个打更佬能当副县长?” 杭九枫很少在段三国面前说横话,如果没有这样的岳父,一镇和一县早就成了 别人的枪靶子,死的时候能将没有长圆的卵子保住就算是万幸了。杭九枫对傅朗西 参与制定的镇反新政策太生气了,他不得不骂,而且专门挑选与自己关系密的人骂, 口口声声说,他恨死了这种束手束脚的新政策。 “该杀的都被你杀了,只剩下鬼都找不到的马鹞子,为什么还恨不够呢?” “傅政委总这样。我都恨不得连他一起恨。” 段三国明白这是气话。傅朗西总在记着杭九枫,特意嘱咐县里,不要让一镇和 一县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两兄弟一个安排在天门口当民政干事,一个在天门口 当文化干事,总之不要让他们再尚武了,如此下去,杭家男人才会不被有文化的人 反对,从而有可能当上天门口的父母官。不让下一代离开天门口,正是杭九枫的最 要紧的心愿之一。杭九枫也明白,当大官的人都不会丢下从前的爱将不管,所以, 说归说,做归做,恨归恨,该听话时杭九枫还是会听话的。段三国正是出于对杭九 枫的熟知才敢问他:“你是不是又在打雪家的算盘?你是我的女婿,我既然将丝丝 嫁给你,当然指望你越来越好,所以我才实话实说。莫惹雪家,男的女的都莫惹。 你看不出什么叫量体裁衣,我就来帮你看。新出来的这些政策,就是按照雪家 女人身子裁出来的旗袍。所以你一定要懂这个!不然的话,莫说公安局长,就是监 狱长,也没有你当的了。“ “莫说好听的,你是用丝丝来与独立大队和亲。” “我不同你说横话。若是你将公安局长当丢了,我这个打更佬出身的副县长还 能当出味道来?你给我说说心里话,是不是看见泖子墨的脖子就觉得心里发痒?” 段三国猜对了。杭九枫刚在心里确定了更能显示杭家男人血性的目标:凭着他 发现的最新证据,只要稍一号召,他所指挥的以杀张郎中开始、以柳子墨人头落地 结束的镇反运动,就可以在天门口胜利结束了。如此完美的设想已经让杭九枫着迷 了,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实现。杭九枫坚信,当一个人心里没有恨时,这个人就 成了行尸走肉。段三国要杭九枫回忆一下,在董重里之前,那个陈瞎子的说书里, 瓦岗寨上的李元霸,因为忘了师傅打不得使凤翅镏金镗的人的嘱咐,硬是将骑着赛 龙五斑驹、使一副凤翅镏金镗的天下第二条好汉、隋朝顶梁柱天宝大将宇文成打死 了,结果是,英雄盖世的天下第一条好汉,却被自己那三百二十斤重的擂鼓瓮金锤 砸成了肉饼。 “听我一句话,女婿,千万莫动这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