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三 “说书说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一代代汉民族的兴衰,只不过是将一段段的 历史,换上不同衣衫一次次地重演。”杭九枫和林大雨被捕后,常天亮只要见到合 适的人,就会将这句话重复说一遍,“华小于为什么要研究这部说书?也就是看中 了藏在其中的这个道理。”像常天亮这样半文半白说话的人,实在太少了。多数人 哪怕说话也是要针针见血刀刀着肉的:“北方人也不想想自己敲的是什么山?震的 是什么虎?” 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一句写在凉亭里的话:“请马鹞子回来,与杭九枫组成统 一战线赶走北方人!” 这行粉笔字只在凉亭的墙壁上存在了半天,就被丝丝和线线用湿抹布擦得一点 痕迹也没有。后来有荷枪实弹的人专门来追问,所有人异口同声地用当年马鹞子与 杭九枫联合抗击日本人时的一条类似的标语来回答。真实的标语是谁写的?多数人 认为是林大雨的儿子白送所为。白送后来只承认,曾经破坏过北方人的自行车。他 将刹车装置上的一颗螺丝拧松了,警惕的北方人在平路上试了几次也没发现,等到 要下陡坡必须用力刹车时,那颗螺丝突然一滑,失去控制的自行车载着北方人一头 栽进路旁的水田里。 另一位北方人和他的自行车同样遭到陷害,小心翼翼的北方人经过一连串试验 后,确信车况良好,便开始放心地在大路上行驶。当自行车速达到最快时,北方人 发现眼前有条亮晶晶的东西闪了一下,好在他本能地低了一下头,横在半空中的一 根铁丝轻松地刮破了他的脊背。白送说,这只是给北方人一个教训,如果他们胆敢 对林大雨他们下毒手,他会换上一根细得看不见的铁丝,活生生地将北方人的人头 割下来。北方人开始变得不相信任何当地人,小教堂内有食堂,他们却不敢碰伙夫 做的饭菜,宁可关起宿舍门来,点上煤油炉,一日三餐吃自己煮的面条。夜里睡觉 不敢开窗户,门闩上得死死的,还要顶上一条长板凳。一天夜里,北方人突然从床 上一跃而起,抓起枕头下面的手枪,冲着窗口叭叭就是两枪。后来才发现,自己是 被噩梦缠上了。 北方人勉强支撑了一个月,便被再次召回到县城,继续先前的那种学习。他们 走得很顺利,既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送行。 “天门口的男人都没有长卵子吗?”在一片无可奈何的平静中,细米尖锐地叫 了一声。细米的本意是指一镇。杭林反革命集团出现后,反应在天门口每个人身上, 最平静的不是雪柠,反而是杭九枫的儿子一镇。细米哭哭啼啼地跑来通报,一镇抬 了一下眼皮:“我早就说过,北方人是大智若愚,要他们忍一忍,凡事从长计议。” 这以后,一镇再也没有就这件事说过任何话。细米曾指着他的鼻子当面数落, 这副样子,的确不像杭家后代,连马鹞子的种都不是。 一镇就是不说话。细米以为是段三国背后教了什么招数,又去质问段三国。段 三国也叹气地表示,单就这件事的表现来看,一镇的确像马鹞子。既然一镇又成了 马鹞子的儿子,细米也就很难再说话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真正的平静。最早把握住这不祥之兆的则是雪蓝。早上起 来,雪蓝与以往一样,夹着一叠纸,沿着后山上的小路去了观测室。站在小东山上 可以清楚地望见左岸上的雨量室。往日这个时候,一镇会准时打开那扇小门,然后 又从里面出来,走下河堤,在雪蓝看不见的地方记录完早上的水位后,爬上河堤, 回到雨量室。太阳出来了,雨量室的小门还紧锁着,那条通过西河上的独木桥与右 岸相连的大路上,一些肩挑背扛的人,带着赶早交易的货物,匆匆地直奔上街口而 来。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再到新成立的人民公社,大家不得不接受多数时间都由集 体支配的原则,各家各户有点小买卖,只能利用早上这点空隙。应该逆这股人流而 行的一镇仍没出现。那些出门早,小生意也做得顺利的人开始往回走了。 下街口外,两个北方人已经骑上自行车往县城方向去了。雪蓝觉得不对,跑下 小东山,径直去九枫楼:“一镇在家吗?” 迎上来的丝丝说:“他已经请过假,去县城探监了!” 雪蓝赶忙回家告诉雪柠。雪柠却说:“一镇哪会请假探监,去劫狱还差不多。” 雪蓝急得团团转:“一镇肯定会做蠢事!” 雪柠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一镇肯定以为,抓住北方人,就能做交换。” “我要去救一镇!不让他做蠢事!”也不等雪柠帮忙细细筹划,雪蓝推出自行 车,沿着西河左岸向下游方向追赶而去。 鲜红的自行车跑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汤铺。雪蓝在镇上问北方人的行踪,碍 于面熟,有人勉强地往县城方向指了一下。汤铺前面是饼子铺,在这座只有几十户 人家的小镇上,雪柠再问相同问题,被问的人要么懒得答理,要么粗声粗气地反问 :“北方人是你什么人,姐夫?妹夫?还是丈夫?”也有人说:“雪家女人到底是 怎么回事,一到关键时候就变成白了尾巴尖的狐狸精,爱不得又恨不得!”出了镇 子,雪蓝放慢骑行速度,问一个放牛的男孩,有没有看到两个骑自行车的北方人。 放牛的男孩昂着头说:“北方人是胆小鬼,怕我用手中的鞭子撵他们回老家。” “你不是胆小鬼,你是一个糊涂鬼,连两个骑自行车的大活人都看不见!”雪蓝一 激,放牛的男孩就急了:“谁说我看不见,是他们真的没有走这条路。北方人怕我 用钉子扎他的轮胎,我在这儿守着,他们就不敢来!”放牛的男孩扬了扬一枚磨得 雪亮的铁钉。雪柠下了自行车,将男孩手中的铁钉接过来看了看,然后请他在自己 的自行车胎上试着扎了几下。 男孩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将铁钉扎进去。男孩红着脸为自己狡辩:“我是不想 扎女人的车胎,我只扎北方人的车胎。”雪蓝告诉他,故意扎破别人车胎是会犯法 的。“犯法怕什么,大不了再将独立大队成立起来,上山打游击。”放牛的男孩只 是将不少人说过的话用更加幼稚的话气重复一遍。雪蓝叹了一口气,她没想到,这 么多年了,与战乱和战祸密切相关的独立大队还会如此深入人心。 雪蓝相信了放牛男孩的话。大路上露水还没干,在女式自行车的前方,看不见 任何新鲜车辙。雪蓝很清楚,只要一镇真的埋伏下来,抢占先机,制服那两个人高 马大的北方人并不困难。雪蓝掉转车头往回走,先前说雪家女人是白了尾巴尖的狐 狸精的男人故作高兴地说:“这就对了,不会回头,不会见风使舵,非要追到黄河 边,那就叫不见黄河心不死,这样的女人命苦。”雪蓝往回一路找到汤铺外的那片 茂密的树林里。 大路两边横陈着不少大树,经年历月已经烂得只剩下中间的一段树心。这些树 都是当年刚成立的独立大队在杭天甲的带领下,伏击冯旅长时被炸倒的。雪蓝将骑 行速度放慢下来后,便发现两条自行车辙在树林中央戛然而止,两块染血的鹅卵石 溅落在附近。雪蓝不是不害怕,而是用不着害怕,她很清楚一镇就在附近,两个北 方人一定也在附近。雪蓝毋须细想就明白,这样一条穿过森林的大路,在既有手枪, 又有自行车的北方人眼里,实在是太好的风景了,当他们为离开天门口而庆幸时, 绝对不像在龙潭虎穴一样的天门口街上那般警惕。对付两个毫无防范的北方人,一 镇只需拿出小时候打石头仗练就的招数,躲在一旁对准他们的后脑勺,甩一块鹅卵 石,再甩一块鹅卵石。雪蓝藏好自行车,寻着有人走过的露水痕迹,摸索着走向森 林深处。 雪蓝很幸运,很快就在一处爬满葛藤的岩石缝隙里找到了两辆自行车中的一辆。 第二辆自行车还没发现,她就听到北方人在用没有学到家的天门口方言说话:“你 是谁?为什么袭击俺们?” “从前这片森林里打过一场血仗,有支队伍名叫独立大队,独立大队下面有一 支打起仗来不要命的敢死队,那些人拿着几支破枪,将国民政府保安旅冯旅长的贴 身卫队全部歼灭了。敢死队长就是被你们诬陷的杭九枫。”答话的男人说着一口地 道的金寨方言。 北方人试探着问:“听起来你是杭九枫的老部下?” “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想为杭九枫报仇的人你们是抓不完的。” 这时候,雪蓝已经悄然接近那座由几块巨石堆在一起形成的天然石屋。透过树 叶的缝隙,雪蓝看得清清楚楚,用金寨方言说话的男人正是一镇。北方人的眼睛上 都被蒙着黑布,手脚也被捆住了,头上还有少许血迹。 北方人还想威胁对方:“你们有多少人?二十个?三十个?保安旅那么强大都 被俺们消灭了,你们不要误入杭九枫和林大雨的歧途。” “放屁!没有北方侉子,保安旅也会被我们消灭。” 几只斑鸠撞进森林,发出巨大的声音。蒙着眼睛的北方人以为来人了:“俺们 不说那些无益的话。你听听,有人来了!不要做白日梦了,快放了俺们,还可以考 虑免你一死!” 一镇冲着不无兴奋的北方人冷笑起来:“你们两个当中我会先放一个人。不是 我发了善心,我需要一个人当通讯员,到县城去报信,马上放了杭九枫和林大雨。 只要你们放人,我也不会长年累月地扣着剩下的这个人不放,又不能养肥了留待过 年时杀肉吃!” 北方人立即叫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们大概不晓得,杭家前八代是杀狗的出身。”一镇继续用金寨方言装模作 样地说,“为什么非要说这些?因为狗通人性,杀它时会像人一样哭,一般的屠夫 都不敢朝狗下刀子。杭家人教过我,狗脖子上有多少块骨头你们肯定不清楚,我也 不说了。你们也是杀过人的人,你们总应该了解人脖子有多少块骨头吧?”一镇伸 出手来放在北方人的脖子后面,在摸第一个北方人时,他要对方跟着自己手指所到 之处数数。第一个北方人数到了六。一镇又用同样的方法,让第二个北方人数到了 八。“六块少了,八块多了,七块正合适。天王老子长不出第八块来,九殿阎王也 不会只有六块。从头颈到屁股根,就像鱼刺一样,人人脊柱都有三十三块骨头。” 看看时间还早,一镇有些炫耀地解开一个北方人的衣服,将那削瘦的脊背亮出来。 一镇的双手宛如水中游鱼,一会儿就将北方人脖子上七块、后背十二块、腰上五块 等等骨头摸得一清二楚。剩下屁股上的五块骨头,还有藏在屁股沟里的四块骨头。 “这些地方长骨头,是为了让男人爱看女人的屁股,女人爱看男人的屁股。你们没 有听过天门口的说书,杭家曾经出过一条好汉,脖子上让人砍了三刀还没死,一手 扶着头,一手使着矛子,硬是将长毛军派来的刺客的强盗肠子挑出来。长毛军的刺 客不懂人的脖子上,七块骨头有五块是用软骨连在一起,只有两块没有软骨相连。 如果长毛军的刺客懂得这个,莫说是肉眼凡胎的好汉,就是铁打金刚,也挡不住三 刀。杭家人将这些绝招献给了独立大队,人身上只有最开始的两节骨头中间不长软 骨,就是后脑勺下面长着圆窝窝的那一带。” 一镇在每个人的脖子上摸了摸。每摸一个就用手中的刀背对着那不长软骨的第 一和第二节脊柱试几下。依次摸完了,一镇将刃口放在唇边用力吹出一股金属的呼 啸声:“我讲一个故事,谁答对了,谁回去报信;谁答错了,谁留下来等死或者等 活。杭家男人往日做过绿林好汉,绑过许多肉票,最有趣的是那次将柳子墨的哥哥 柳子文绑了。当时一共绑了三个人,按规矩只留一个活口做肉票。可是杀谁好哩? 为了公平,后来受到傅政委的教育觉悟起来,成了天门口暴动大功臣的杭天甲,让 人做了两道菜,一碗红烧肉,一碗萝卜干,摆在桌上让三个人吃,看第一筷子伸向 哪碗菜来决定他们的死活。” 一镇刚刚说完,两个北方人便抢着说柳子文第一筷子夹的是萝卜干,还趁机劝 一镇不要再自作聪明了,这种把戏是他们老家的土匪发明的,如果是穷人一定会抢 着吃红烧肉,土匪当时就会要这类榨不出油水来的穷人的小命。富人们平时大鱼大 肉吃腻了,上桌后就会习惯先吃萝卜干,也只有富人才能拿出钱来破财消灾。 一镇将手中的刀翻过来,用刀背敲了敲北方人的牙齿:“难怪大家都要你们滚 回老家睡土炕去,你们太不了解天门口,用看平原的眼睛来看山是不行的。” 一镇要他们再猜一遍。北方人仍旧同时猜萝卜干。一镇鄙夷地用鼻子嗯了一下 :“算了,实话对你们说吧,那两个人拿起筷子正要往前伸时,柳子文伸手按住他 们,然后将红烧肉与萝卜干和在一起,这才连红烧肉带萝卜干,一筷子接一筷子地 将它们吃了个精光。杭家男人最佩服有才干的,当即就将三个活口全放了。当然那 柳子文也是一个有情义的男人,明白当绿林好汉的人自有他们的难处,他让杭天甲 去武汉家中取回一大笔钱后才离开。” 北方人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别的话也不说了,互相争着要对方先回县里送 信。最终做出决断的还是一镇,稍瘦的那个北方人一直有些咳嗽,一镇怕他受不住 森林里的夜晚。 一镇从另一个方向带走一个北方人后,雪蓝迫不及待地跳到留在原地的北方人 面前,也学一镇说着金寨方言,让北方人跟上她,从相反的方向逃走。雪蓝将北方 人带到自己的女式自行车附近,指明了方向后,才将北方人手上的绳子解开。北方 人眼睛上面的黑布是他自己解开的,但他没有看见任何人,茂密的树林,轻易就将 雪蓝隐藏起来。北方人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寻找,扛着自行车上了大路后,跑得 比听说阎王来了的孤魂野鬼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