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 秋天的天门口越来越吊诡。 一半动员,一半强迫,好不容易凑齐了八百人,其中有一镇和余鬼鱼。送走了 八百名去白莲河修水库的青壮劳力,天门口不但没有沉寂,反而更加热闹。 侉子陈将天门口新近划分的十二个大队的人全都召集到一起,开社员大会。当 年闹暴动,后来欢庆日本人投降,再后来土改运动分富人家的东西,都没有开过这 样的大会:只要能走路,瘸子瞎子和聋子,都得到会,不到的人要扣两天工分。实 实在在的一万多人,像大水一样漫过河滩,涌入天门口,听侉子陈在新架设的高音 喇叭里作报告:大别山北边有个叫信阳的地方,一亩地能够产出三千到四千斤麦子。 听的人都不信,天门口最好的地一亩也只能种出两三百斤麦子。将侉子陈的报告当 笑话听的人们,趁此机会数落爱耍猴子、爱卖狗皮膏药和跌打丸的北方人,一定是 将三年没洗过澡的身子全都种上了麦子,不算土地面积,所以才有那么高的单产。 侉子陈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一张报纸,上面说,麻城县有个建国一社,一点。四亩水 田,产早稻三万七千五百四十七点一二斤。 天门口人还是唱反调,麻城本来就靠着河南,加上当权的一定也是北方人,也 就等于是第二个信阳。开完大会第二天,新来的报纸上又有一篇歌颂徐水人民公社 的文章。侉子陈的家就与徐水县同属河北省保定地区。拿到报纸他就要各生产大队 全体干部紧急学习。“老天爷呀,俺们老家一亩地能产山药一百二十万斤!”侉子 陈大声地说着报纸上的话:“有一块二亩六分地的沼气试验场,最北头的中部是一 个二分地的塔形沼气山药堆,十五层环形梯级,折合平地四分,插秧苗五万棵。西 侧六个小堆,有三堆沼气山药,共占地一分,插秧苗分别为三千五百、一千七百和 一千五百棵,另外还有三堆不带沼气的山药。南面还有一个弓圆形的沼气山药,下 铺一层平均二尺厚的马粪,上面是粪土,再上面一层是好土,这个立体折合平地一 亩三,插秧七十五万棵。只要每一棵上长一斤半多山药,七十五万棵秧子就可以保 证一百二十万斤的卫星数字。此外,两侧的零星空地还有一些平地沼气山药,和一 亩六千棵的给秧苗搭了架子的山药,共灌了四条狗的肉汤。”会场上的人哄笑起来。 侉子陈挥动着手中的报纸:“下面还有更好的消息,他们还有计划要培育成每 棵五百斤重的大白菜,小麦亩产要达到十二万斤。”有人忍不住大声说:“我建议, 马上拍电报给徐水县,只要给白菜和小麦各浇两遍人参汤,产量还能翻一倍。”侉 子陈的想法,直到最后才和盘托出。有了人民公社就得体现出人民公社的优越性, 各生产大队的夏秋两季粮食单产必须有一个大跃进。有杭九枫和林大雨关进牢里的 前车之鉴,那些敢于硬扛硬顶的人已经改变习惯,学会当面笑哈哈,背后掏家伙。 侉子陈对付天门口人可是招招见血,晓得大队长们都是老奸巨猾不好对付,开完了 会,就让各队的干部回去商量一夜,第二天只需派会计来报数量就行,大是大非的 问题解决好了,大队长们就不用再来。 王参议得霍乱死在王家垸,那地方如今叫七大队,大队干部都是肃反时被杀的 王保长的堂侄。王保长的堂侄们觉得侉子陈的话听不得,接下来的粮食征购任务, 是要按照各地的单产乘以田地面积摊派的,全大队上千张嘴,都要吃粮食,报得越 多吃亏越多,大家商量好,就按实际产量报,实在不行就加十斤,再不行就加二十 斤。 多一两也不能再增加了。由于担心压力太大一般人挺不住,王保长的堂侄们就 让会计称病,由副大队长亲自来向侉子陈报产量:“夏收每亩麦子产一百三十斤, 秋收每亩田从谷把子上打下来的湿谷有七百多斤,晒干后刚好六百二十斤。”然后 任由侉子陈如何说话,就是不再开口。侉子陈火了:“你到底说不说实话?”“实 话我已经说了,再说就是假话。”好不容易冒出来的一句话,气得侉子陈脸色嘎白 :“有高产不报高产,俺要开你的右派思想辩论会。”“俺牙齿痒,正想磨磨牙。” 副大队长摹仿侉子陈说话的轻松劲没有坚持多久。他在屋子中间站着,坐不能坐, 蹲不能蹲,既没有水喝,又没有烟丝抽,尿来了也不许挪脚,只能屙在裤裆里。十 几个专门抽调到一起、能说会道的北方人,轮番上阵与副大队长辩论。天快亮时, 副大队长突然一翻白眼,倒在地上。侉子陈上去拉,他以为要挨打了,连连说: “莫打莫打,我报一千五百斤。你们饶了我吧!”躲在街上打探的大队长听到风声 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王副大队长哟,你挺不住何不早点说,就这样口报鲤鱼 十八斤,让全大队的人一齐饿肚子,男人还可以日你的娘,还有一半女人怎样活下 去哟?” 这样的哭闹让杭九枫听了很生气:“叫王家垸也好,叫七大队也好,在天门口, 就你们那里的人个个是蔫援援的狗卵子。往日傅政委让你们闹暴动不行;马鹞子逼 着你们围剿独立大队时也不行;日本人打来了你们不行不说,还让独立大队的盟友 王参议被霍乱烂死了;惟一像样的是保安旅长被打垮时,跟着傅政委扔了几个手榴 弹,将十条命死了九条的冯旅长的最后一条命打死了。天门口的天下就算不是我杭 家打下来的,最少也是独立大队打下来的,你们可以说话,说得好时就算数,说得 不好时,我就要推倒重来。”杭九枫这一说,其余十个大队的人都叫好,都要请他 代表本大队去同侉子陈说话:“在天门口,只有你是天生打不成右派分子的人。” 杭九枫真的让他们聚在白雀园里,放心听常天亮说书。 这时候,八大队的会计已被叫到小教堂。七大队报了单产,等在外面的八大队 的会计吓坏了,进门就说:“我这里有三个单产数,是大队部开会决定的,我就按 最高的一千一百斤报,我有关节炎,你们莫斗我。”侉子陈很高兴:“你们八大队 本来就比七大队的条件差,能够自觉自愿地报这个数字,说明你们在思想上与右派 分子划清了界线。” 侉子陈不了解外面的情况已有变化,他让人去叫九大队的会计时,进来的却是 杭九枫:“九大队一亩田能产一万一千六百二十斤水稻,我们准备将一万一千斤作 为征购粮和余粮交给你,自己只留下六百二十斤。”侉子陈正在那里说好,杭九枫 进一步说,“好个卵子!我们留下的是真粮食,交给你的一万一千斤全是稻草。” 中了圈套的侉子陈回过头来问,谁让他跑来张冠李戴。 “是呀,我也正想问,当年是谁让傅政委来天门口的?”杭九枫自问自答,当 年是民众希望傅朗西来天门口的。“所以我来同你谈判,也是民众所希望的。我不 会问你是怎样来天门口的,我怕大家会说你是小曹同志和五人小组的幽灵再现,那 会让你的威信扫地。” 侉子陈不与杭九枫继续纠缠,放下九大队的事,开始找十大队的会计。杭九枫 从怀里掏出十只大印:“你不用再找别人了,这几天,我一个人来当这十个大队的 会计。” 侉子陈真的发火了。他一发火,杭九枫反而平静下来,好言好语地劝他接受现 实,此时此刻,如果让各个大队的人来选会计,百分之百的人会投他的票,与其闹 得像发生暴动了,不如就现在一对一地坐在一起好好说话,好好商量。毕竟侉子陈 不是马鹞子,没有必须兵戎相见的基础。 杭九枫和侉子陈在小教堂内的僵持,急坏了等在白雀园内的会计们,他们请常 天亮出去在街上放话,当副县长的段三国就在家里,让他出面说说话,再难的问题 也能解决。这话果然如会计们所愿,传到了侉子陈耳朵里。侉子陈也觉得听听副县 长段三国如何说,不会出大问题。受到邀请的段三国却不肯来小教堂,侉子陈只好 亲自登门。段三国用手指蘸上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数字。 “用不着再争,就按九百九十九斤来算吧!” 杭九枫还想反对:“每亩多出来的三百多斤粮食总不能用河沙来充数吧!” 侉子陈却高兴地接受了:“人民公社和共产主义的最重要标志在于粮食的高产。” 这句从报纸上学来的话,被侉子陈迅速用土红化成的水写在小教堂的外墙上。 杭九枫一看到它就生气,来来回回地在这条标语面前走了好几天,终于忍不住 吼起来:“在天门口,傅政委说的话才是主义。傅政委说过,十分困难时就要依靠 杭家来打开新局面。所以,这种事老子就是要管到底。” 隔了一天才听到此话的侉子陈去找杭九枫,问他这样说话是何意思。杭九枫正 在九枫楼里,同段三国相对而坐,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才一夜时间,杭九枫就像变 了一个人,既不跳,也不吼,平平常常地反问侉子陈:“我是粮管所所长,收粮食 的事我不管还有谁管?” 侉子陈看了看若无其事地站在不远处的段三国,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与杭 九枫过不去。侉子陈如此敏感是有原因的。天门口在西河最上游,比起县城一带, 季节上要晚几天。上游粮食单产的问题刚刚弹出头绪。下游一带的粮食征购活动已 经进行得如火如荼。说是征购,其实是搜查。当初为了不被当成右派分子而虚报的 产量,眼看着就要一斤一两地变成实实在在的粮食,从生产大队、生产小队,到各 家各户,都在忙着藏粮食。然后上上下下齐声不认账,将当初承认的产量全盘推翻, 说出来的数字比实际产量还少。为不使别处的教训在天门口重演,侉子陈提前派人 下到各个生产队进行监管。一番如临大敌的行动展开后,侉子陈才发现毫无防范的 必要,十二个生产大队,无一例外地将大宗的粮食全部摆在仓库里,等着侉子陈派 来的人一一过秤。然后一担担地挑着送往天门口粮管所。天门口人不争不吵,不躲 不藏,就像一个听话的女人,自己脱光衣服乖乖地躺下来,连打开身子都不用别人 费力。 事情了结时,王保长的几个堂侄在一起说笑话:“还是十三大队好,用不着征 粮!”天门口人如今说的十三大队就是指往日独立大队。 趁着过中秋,由第三野战军下派的北方人在县城里聚餐,人人动手,包了许多 他们爱吃的北方饺子。因为来了几个探亲的女人,又吃上了好久不见的大葱,侉子 陈心情特别好。大部分人都说征粮的艰难。他却得意起来,信口开河地奉劝那些还 没结婚的北方人,再也不要北上数千里回老家找老婆。北方女人贤惠勤劳忠贞,却 有点像虚报的产量,只是说起来好听,男人本质上还是最爱会风骚的女人。风骚是 女人实打实的功夫,也是没有虚报的产量。随后各说各话时,多数人都认为北方女 人只是管用,南方女人却能受用。 侉子陈看似春风得意,聚餐结束时却面无笑色。 从九月底过到十月初,天门口人才听说侉子陈挨了很重的批评,险得就像在卵 子上面磨刀,只差一点点就成了右倾。惊弓之鸟一样的侉子陈被上面的人批评为不 懂得两只手同时干工作,只顾右手抓粮食,忘记了用左手去大办钢铁。一个月前, 上级就有紧急指示下来,要各地大办钢铁,要形成高潮,要组织大兵团砍树烧炭建 土高炉,年底以前黄冈地区要一共生产生铁十四万吨。侉子陈也不是没有布置,接 到通知后,他就将林大雨等人派出去学习炼铁技术。说好只到兰溪对岸的黄石钢铁 厂看看,结果林大雨他们竟然跑到武汉钢铁公司去了。林大雨这样做也是有理由的, 黄石钢铁厂的人个个都说,炼钢炼铁的事一般人做不了。林大雨以为黄石的工人老 大哥太骄傲,这才去武汉。武汉的工人老大哥更骄傲,听说是用木炭炼铁,便劝他 们安心种粮食,真的用木炭,炼出来的不会是铁,而是铁屎。来回正好一个月,什 么也没学到。侉子陈顾不上批评林大雨,拿出上面发下来的那些小册子,让他照着 做就行。 天门口的男人全部被命令去砍树。被砍倒的树也不用搬运,就地挖一个窑,烧 成木炭,再用篓子装着挑回天门口。树太大了,窑里装得下时,便将它们码放在山 沟里再蓬上引火柴,放在露天里直接烧,等到烧得差不多了时,用水一浇,便成了 木炭。慢慢地,人手越来越紧了,那些比较泼辣的女子也要去做一些烧木炭的事。 因为离得近,小东山和小西山上的树最先被砍得精光。汤铺附近的那片树林也 被砍光了。那么好的一片树林,只烧出十几万斤木炭。平均算起来,一棵合抱粗的 树,还烧不出一百斤木炭。一条西河从上到下,日日夜夜都被烧得通红,天上的白 云都被熏黑了,成了陈年老屋上的梁尘,风一吹便往地上簌簌地掉黑灰。河水也变 得黑乎乎的,就像侉子陈用过的洗澡水。这话出自一个与侉子陈有过床第之欢的女 人之口。为了能近女人的身子,侉子陈不得不接受女人要他洗澡的要求。那样的洗 澡水,最上面漂着一层黑油,中间悬着数不清的黑疙瘩,底下还有一层摸着能糙手 的细泥。对于砍树烧炭大办钢铁,天门口人并无反感。他们在挖古时说过一段著名 的话:北方人下命令将森林都砍光烧光了,是防着将来有事时,杭九枫会将他们当 成马鹞子,重新组织独立大队上山打游击。 这话的起因也是炼铁累了,男男女女聚在一起休息时的戏谑与调笑。早先被派 到白莲河修水库的人,在那边整天日死狗一样地干,一担接一担地往大坝上挑土, 白天挑了一百担,还要搞夜战再挑五十担,世上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全然不知。听说 家中情况后,没有不后悔的,一次次地带信回来,要与在家的人轮换。关于与土高 炉炼铁有关的事情如何紧张如何劳累的说法,是侉子陈为了向上报告天门口人的生 产热情而编出来的。从大家都不愿意回家搞秋播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来。与翻耕、 播种、施肥等等劳动比起来,砍树、烧炭、化铁水实在要有趣得多。往年打仗,说 是烽火连天,也就是几座山在冒烟。像这样山连山,水连水,有树就烧火,有人就 冒烟的情形,实在是第一次见到。与天门口隔壁的罗田县,上半年刚刚宣布成为全 省第一个绿化县,这时候也不提再绿化了,人人抢着上山,将大小树木一砍而光, 全部烧成了用来化铁的木炭。 一县死时受到重创的驴子狼,躲在天堂深处繁衍生息了几年。 种群刚恢复,藏身所必需的大片山林突然就没有了。一小群一小群的驴子狼, 跟着领头的老狼,用一以贯之的求生本能,沿着高高的山脉往远处跑。离开大别山 最深处的天堂一带,驴子狼群在外周游了几个月,最终还是带着一身皮毛被火烧过 的焦味回到西河两岸。人人都在快乐地伐木烧炭,处处都是烽火冲天的化铁炉。 经过长时间徒劳无益的奔突,走投无路的驴子狼群,突然放弃其擅长的山野与 林地,集体投入到黑油油的西河河水里,毫不理会左右两岸上的呐喊声。正当人们 以为驴子狼也像侉子陈那样变得经常洗个澡时,领头的那只老狼已经纵身跃入百里 西河上最深最险的鬼鱼潭。在老狼之后,大大小小的近二十只驴子狼,全都扎进那 片幽幽无底的深水中。想不到最后一群驴子狼竟是以如此方式了结与天门口人的世 代恩仇,大家都觉得驴子狼是被大办钢铁的烈火烤晕了头,这才毋须动用机枪和铁 沙炮,不费任何人的吹灰之力便自己死在西河里。 总而言之,与粮食征购前后那段时间相反,大家都很喜欢由侉子陈领导的这场 大办钢铁运动。在这场超过所有人想像的运动中,卫生所的杨医生曾经被人揪了出 来。奉侉子陈的命令,在全区各地搜罗废铁的小分队发现了小教堂顶上的大钟。小 分队的人为自己恢复了对这大钟的记忆而兴奋不已,纷纷爬上钟楼,用手中的大木 锤砸向大钟。小分队的人本是有铁锤的,为了增加生铁产量,他们用铁锤砸碎了许 多大小不一的铁锅,后来再也没有需要用铁锤对付的东西了,他们便在狡兔尽、走 狗烹,飞鸟灭、良弓藏的谈笑之间,将铁锤扔进了化铁炉。若是木锤有那样大的能 量,建造小教堂的法国人米歇尔死后的一百年中,大钟早被那些爱动手动脚的人砸 碎了几百上千次。砸而不碎的大钟发出空前响亮的轰鸣。第一个进行干涉的是常娘 娘。常娘娘站在街上不停地唾他们,说他们都疯了。头一次听到一个疯子说别人是 疯子,小分队的人很快乐,没有任何计较。第二个是雪柠。雪柠奉劝说,哪怕你们 是想砸碎了它,毁了它,它所发出来的声音,反而更加安详,更加和谐。不是它不 明白,恰恰是因为它心如明镜洞察秋毫,越到最后关头,越能听出钟声与福音最接 近。小分队的人也是天门口的人,他们早就习惯听雪家女人这样说话,说了也就说 了,根本用不着往心里去。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进行干涉的是杨医生。杨医生丝毫 没有阻止或者反对,将他说过的话,一个个字地拆开来分析,也是徒劳无益的。杨 医生要小分队的人注意,已经患上三期心脏病的段三国正在卫生所里打吊针,大约 需要五个小时。杨医生的意思很清楚,过了这个时间段,小分队的人就可以继续为 所欲为。问题出在一省身上。杨医生一团和气地说完后,一省迫不及待地跳起来, 大声威胁,谁再敢砸钟,将段三国的心脏病吵得加重了,自己就要砸破他的卵子。 小分队的人都被侉子陈宠成了积极分子,苦于一省太小,又有当外公的段三国,他 们便将斗争矛头指向杨医生,呼喊着要将杨医生斗争成反对“大跃进”的右派分子。 恰恰在这时,侉子陈被一团铁水烫伤了,需要杨医生的治疗。侉子陈既不愿意破相, 更不愿意留下残疾,在杨医生的帮助下,这个两全齐美的愿望基本上都实现了。杨 医生不可能成为积极分子,也没有成为右派分子。侉子陈也很高兴,在这场运动中, 半个右派分子也没出现。 “为什么连家家户户的铁锅都可以用来化铁?因为成立了大食堂,用不着私人 炒菜做饭了!”后来报纸上也这样说时,侉子陈记不清后悔过多少次,天门口的大 食堂不是从别处学来的,而是由群众发明、由干部发现、由领导发展起来的。在报 纸上统计的黄冈地区四万四千多个大食堂中,天门口起码也应该是文无第一、武无 第二中的第二。天门口的大食堂起源于大办钢铁运动后的第二个月,本是不想让家 家户户三餐在外面送饭,临时带米带菜,就着烧炭的火,架一口大锅,放在一起煮。 大锅饭香,吃了第一餐就想吃第二餐,食堂的雏形就出现了。错过了此番推广经验 的大好时机,被铁水烫伤的侉子陈,利用无法往外面跑的这段时间,终于想到了一 个好主意,也像当年的傅朗西那样,让人用黑布抬椅将自己抬到王家垸所在的七大 队,在那里开了一个辩论会。也不管别人是怎么说的,会后侉子陈亲自动笔写成文 章,头天下午才寄出去,第二天的报纸上就出现一条“生活集体化还要家庭吗”的 大标题。 侉子陈心中一阵狂喜,也没细看就拿上广播筒,对着街上的人一边大声朗诵, 一边不停地作解释。 “本报通讯员报导:人民公社化以后,大家都到公共食堂吃饭;幼儿园等集体 福利事业,也如雨后春笋,相继举办起来。不对,俺不是这样写的,俺们天门口只 办了托儿所,不过改一改也没关系,幼儿园和托儿所本来就是一回事。对于这个变 革,群众都非常满意,但在少数人中也产生了若干糊涂思想。报社的人是不是太右 倾了,这个词儿又被他们改了,应该是错误思想呀!在群众辩论会上,有人说:大 家在一块儿吃饭,每天光回家睡睡觉,那不叫家,只能叫旅社。奶奶的报社,将俺 写的群众语言删改了,俺写的是,若是男男女女只是在一起睡觉,简直连常瞎子开 的白雀园旅社都不是,而是旧社会的妓院。对这个问题,一开始各有各的说法。集 体生活是不是比从前的小家庭生活更温暖呢?在座的大多数人,都对旧社会那种小 家庭生活有许多痛苦的记忆,小家庭和小家庭不一样啊,有的尽吃猪肉白面,有的 就什么也吃不到,吃了上顿没下顿,冷愁棉衣热愁衫。这里也不是俺的错,俺清楚 天门口人不爱吃白面,只爱吃大米。辩论更加深入后,又有人提出新问题:生活集 体化后,孩子们会不会弄得六亲不认呢?会不会真的要共产共妻呢?绝大多数社员 坚信不会发生六亲不认的情况,孩子送到幼儿园,还经常和父母见面,牛妈妈半天 不见牛儿子,还要哞哞地叫几声,何况人呢?最后,大家一致认识到,孩子是自己 的,也是大家的。不能再把孩子看成自己的私有财产,至于害怕夫妻不分的问题, 那完全是多余的担心,劳动热情因此更加高涨。以上是——他奶奶的,俺说的是天 门口,怎么变成山西省介休县了?” 侉子陈终于发现,这篇文章是别人写的别处的事。他从狂喜中冷静下来,并且 叹气说,从今往后只要说报纸上的话就行了。 在这个吊诡的秋季与冬季,曾经是一颗种子撒在黄河两岸广袤平原上的侉子陈, 变成了回到森林茂密群山莽莽之中的驴子狼,而且是那种因为生殖力格外强烈,导 致想做领袖的动机与野心空前膨胀的那一类。侉子陈在表示只说报纸上的话时,还 是渴望能在报纸上说说自己的话,并且一次次梦想有此快乐情景出现。 在报纸上见不到自己的话,侉子陈就要常天亮在说书中天天强调。侉子陈也学 从前的傅朗西,亲自动手写了几段说书帽。常天亮说书时说得很好,鼓和板也敲得 很好,效果却不好。听了几次,侉子陈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就要常天亮按照从前的 套路,将天门口人最爱听的说书继续下去。 北京城内咸丰帝,为躲洋祸出京城。英法联军满街窜,国难家仇万万千。大清 皇帝无计策,割地求和为瓦全。咸丰在位第十年,曾帅之弟曾国荃,率军克复安庆 府,杀贼一万又六千。捷报还未到热河,咸丰帝驾已归天。传位六岁小载淳,国号 同治十三春。载垣端华和肃顺,大行皇帝托孤人,慈禧母后要听政,计杀三臣不留 情。长毛大运行将尽,来了淮军李鸿章,擅用洋将和洋枪,救松沪,克苏常,大败 长毛李忠王,太平军中一骁将。自此鸿章常骄傲,淮军名誉世界扬。后来德相 俾斯麦,一语说得鸿章羞:西人以杀异种荣,专杀同种属可耻。 同治三年月逢五,天王秀全病得苦,一碗毒药命归阴。国荃闻讯急攻城,趋神 策,夺仪凤,占了朝阳占洪武,可叹忠王李秀成,夺路难出旱西门,藏于民舍终被 俘。更有天王府衙内,遍地尽是宫女骨。搜杀三日三夜整,击毙长毛十万人。道光 三十长毛起,同治三年长毛灭,前七后七多少年?从此汉人怕十四! 只要不死人,忙里偷闲听听说书,日子过得格外不同。 仿佛是一夜之间的变化,几年不见面的春荒重新出现了。上级机关接二连三发 几个文件,紧急通报离本县不远的蕲春县张榜公社大桴冲大队,从二月份开始,就 有大部分群众开始吃糠和蕨根,发生浮肿和屙血的有近七百人,重病号一百一十三 人,有人已经因此致死。侉子陈不太在意,他不以为这种饥饿会在天门口蔓延。 倒是远在武汉的傅朗西居然让紫玉亲自打电话给侉子陈:“别处饿死人了,你 了解吗?天门口是不是也要走这条路?老傅说他不清楚,但是要求你必须清楚!你 不清楚,老傅就要回来管管了。 当然用不着重新组织群众暴动,是要将主政的昏官撤了,追究其政治责任!“ 侉子陈也不说北方方言了,改口用天门口方言同紫玉说话:“天门口的情况请 傅副主席放心,收征购粮和余粮时,一点阻力也没遇到,这说明大家心里有数,到 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来区公所报告没粮食了。” “老傅比任何人都了解天门口,他不放心时,就一定会出事的。 譬如雪柠和杭九枫,莫看他们是两类人,哪怕饿得要死,也不会在你面前乞怜 的。他们不做声,并不能说明万事大吉。“ “我晓得,我这就预先组织一些救济粮。” “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先找段三国商量。救济粮的事,你去找九枫,就说 是老傅发了话,让他先借一万斤粮食给你。” 紫玉在那边放下电话半天了,侉子陈还在拿着话筒想心事。 紫玉的话的确提醒了侉子陈,全县八区一镇,除了天门口处处都是明里打肿脸 充胖子,硬说不缺粮食,其实暗地里为了搞粮食,区长和镇长们个个都快累断腰了。 侉子陈治下的十二个生产大队,从大队长到普通社员,竟然没有一个人来区公所报 急求助。侉子陈希望情况的确如此,而不愿意看到其中有某种吊诡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