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九 在雪柠的带动下,雪蓝和圆表妹等人,读完了柳子墨留下的专业书籍,执行最 基础的气象预报任务已不成问题。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尚未到来之际,上面突然来 通知,调天门口气象站的全体人员到武汉去进行专业培训。面对满地饥荒,身为站 长的雪柠只让雪蓝和圆表妹去了,自己却留下来,独自为天天都少不了的天气预报 操劳。天门口人都觉得,此事又是傅朗西在背后操纵的。男人喜欢漂亮女人是天性, 傅朗西这样就太过分了,他要帮助的是整个天门口,而不应该只是个别人。整个春 天雪蓝和圆表妹都在武汉学习。每隔半个月到二十天,雪蓝就会寄回一包米泡儿, 少的时候只有两斤,多的时候有五斤。雪蓝每次寄米泡儿回来,雪柠就会泪流满面。 别人说,有这样的好女儿应该高兴才是。雪柠一边说自己是在高兴,一边眼泪流得 更多。还有人说,这些年大部分征购的粮食都调到武汉去了,城里不种粮食,却有 多余的粮食晒米泡儿,种粮食的乡下人却在挨饿等死。 好不容易盼来麦收时节,雪蓝和圆表妹才从武汉回来。从预定的时间来看,她 俩晚回来了半个月。刚开始大家都不明白,为何培训班结业了,还不让回去。慢慢 地才有风声透出来,沙洋劳改农场要办气象站,省气象局想从这些人中挑几个最合 适的。省气象局的人也没有主见,最初想的是,沙洋农场里尽是服重刑的犯人,应 该派几个身体健康,政治背景过硬的人去。挑了几遍,却不尽如人意,被挑中的人 总能找出各种借口加以拒绝,并借故先行离去。 眼看就只剩下雪蓝和圆表妹,省气象局的人于是改变方针,在被饥饿折磨得瘦 弱不堪的雪蓝面前大肆鼓动说,沙洋一带就是荒年,狗子也不吃锅巴粥。早就想回 天门口与董重里团聚的圆表妹看出其中的反常,暗中一打听,才明白是傅朗西出了 事,所以省气象局的人才敢像欹禁一样不放她们走。圆表妹拉上雪蓝,采取独立大 队在天门口打游击战的办法,趁着黑夜一走了之。 最先看到她俩的是在凉亭里散心的段三国:“瘦成这个样子了?我还以为是河 南人又回来了!” “是我硬拉着让她们在文工团歇了两天,喝了几碗红糖水,不然连河南人都不 如。”跟在后面的董重里替她俩回答。董重里同段三国一样一开始也不相信,既然 是省里通知她们去学习,哪有将人饿成这副样子的事情。“只怪她们放心不下家里, 三餐饭省下一餐半,晒成米饭干往回寄。” 段三国惊诧不已:“傅政委就在身边,难道看不到她们?” 圆表妹说:“傅政委出事了,正在一个秘密地点反省,连紫玉都轻易不能与他 见面。” 段三国张大嘴巴半天才啊了一声。“难怪!提拔侉子陈当副县长的报告送到傅 政委手里,整整一年都没有动静,突然之间又批准了。前几天有人告诉我,说傅政 委站错了队,跟错了人,我还将信将疑哩!听起来这是真的了,傅政委若在位上, 哪会轻而易举地就让这些水土不服的北方人在天门口为所欲为。” 雪蓝和圆表妹对侉子陈当不当副县长没兴趣,让她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天门 口真的没有饿死一个人。从下街口,走到上街口,再从上街口走到下街口,一双双 熟悉的眼光都在,因为有过一起挨饿的经历,打起招呼来比从前亲热许多。雪蓝一 露面,疯疯癫癫的常娘娘就跑上来拦着问她是人还是鬼,并且伸出手来要她咬一口, 咬痛了她才能进门,咬不痛她,就赶紧回到坟山上继续与鬼做伴去。雪蓝不轻不重 地咬了一下,痛得常娘娘高兴地叫着雪柠,她没有说假话骗自己,雪蓝真的是去武 汉学习,而不是饿死了。 雪蓝急切地问:“天门口有人饿死吗?” 常娘娘抢着说:“没有,一个饿死的也没有,所以侉子陈才能将段三国的乌纱 帽抢去了。” 在雪蓝的暗示下,雪荭要带常娘娘到外面去走走。常娘娘不肯走,非要问清楚 雪蓝为什么这样瘦,就像生孩子时阊了血。雪蓝只好如实相告,她和圆表妹怕家里 人饿着了,每餐饭只吃一半,寄回来的米饭干就是她们用省下来的米饭晒成的。不 只是她俩这样做,培训班的男男女女个个都是这样,将省下来的米饭用报纸一铺, 放在窗台上晒太阳。常娘娘用擦过眼泪的手轻轻抚摸着雪蓝,嘴里不停地嘟哝,这 家人也是吃的五谷杂粮,可她们却一出娘肚皮就会做那别人揪着鼻子都教不会的事 情。常娘娘不用雪荭催了,自己要去找孙子常稳,让他到西河里捉几条鲫鱼,熬一 锅汤给雪蓝补补身子。 屋里没有别人了,雪蓝才扑进雪柠怀里:“傅先生被罢官了! 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呀?“ 一九五九年秋末冬初,经过天堂下最深的鬼鱼潭后,才变得有模有样的西河, 一路汇入白莲河、浠水河,在长江左岸的兰溪码头与浩浩荡荡的长江汇合,顺流而 下不到三百里,就是那座著名的庐山。那一阵,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这座山上召开 了一个神秘的会议。不是中央委员的傅朗西,以当年提着头颅闹暴动所追求的梦想 与理想为出发点,将一些经过精心准备的实证,写成个人报告请人带上了庐山。 傅朗西的想法与其他几个在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有着显赫地位的人的想法不谋 而合,并在事实上呼应和配合了那些敢唱对台戏的人。他的个人报告没有在庐山会 议上宣读,而是在另外一次专门为他召开的高层会议上公之于众。会议以宣读傅朗 西的个人报告作为开始,又以宣布将傅朗西隔离审查作为结束。傅朗西在个人报告 里,详细列举了他所熟悉的西河沿线几个县,主要是人祸而非天灾导致饿死的人数 以万计的真实情况。傅朗西在个人报告中提及天门口时,用极为愤慨的话来痛斥当 地官员,在此国难当头之时,竟然还敢说绝对没有饿死一个人。对傅朗西最有力的 回击正是来自他最为熟悉的天门口。宣布对傅朗西实行隔离审查的人引用了县公安 局的调查报告,半年以来,天门口人口死亡率与往年持平。 “傅先生认定这里面一定有阴谋,他连杭九枫都不相信,就算他们没有参与这 个阴谋,也会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傅先生只相信我们,他托紫玉带话,让我们一 定要将天门口实情告诉他。” “公安局没说假话,的确是一个人也没饿死。”雪柠还说,梅外婆若在一定会 说这是福音。 “若是福音,就不该让别的地方饿死那么多人!” 正在说话,雪荭回来了。母女三个一会儿就说起逃荒的河南人在天门口拦路设 卡的事。更为吊诡的事情是在河南人离开后发生的。自从卫生所搬来后。为了方便 夜里得了急病的人,紫阳阁大门就没有闩上过。那天夜里,家里的门被人轻轻地敲 了几下。雪柠和雪荭掇着灯起床一看,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个男人在门外用一种 装神弄鬼的声音说:“不要声张,更不要去向别人打听,离夏收还有一个月,这十 斤米要省着吃。”打开门一看,门口处真的放着一袋米。雪柠当时就听出来,这种 话应该是对种田的农民说的。自从设立天堂气象站后,雪柠、雪蓝、圆表妹和一镇 就开始拿工资、每月供应二十九斤米,夏收有没有开始与他们没有关系。雪柠没有 办法不同意雪蓝在自己所说事实基础上的判断:在天门口某处也许真的藏有河南人 所说的大量粮食,并由某些可以左右他人的人,暗地里分发给每户农民。根据雪蓝 的判断,这样的人无非是杭九枫、段三国、林大雨,以及各生产大队的主要干部。 雪蓝还红着脸说:“往我家送米的人,一定是一镇。” 心无城府的雪荭抢着说:“你可莫哭,一镇死了。” 雪蓝吓了一跳,在问清楚之后又平静下来:“这是假的。哪怕修水库的人全饿 死了,也轮不到他。” 雪荭盯着雪蓝水汪汪的眼睛:“你喜欢一镇,不想他死。” “女孩子长大了,总会有心里喜欢的男人。我像你这么大时,早就喜欢上你父 亲了。”雪柠拦住雪荭,对雪蓝说,“听你这样一说,我觉得挽救傅先生可能性变 大了。据说,去修白莲河水库和阳新县富水水库的人,进进出出没个准数。别的地 方,累死了也没人给一粒米,修水库的人,只要挑够了两百担土,是粥是饭总会有 点粮食吃,有力气的男人便都往那里拥,一千个人里面没有几个熟悉的,想不认错 人和领错尸都难。你说一镇不会死,也让我有了主见。一镇若是没死,做这样的事 一定少不了他。莫看他平时跟着杭九枫学,对雪家人五狠六狠,心里还有一根柔肠 连着你。他见到我们将粮食全给了河南人,所以才会将米送到家里。这是小的方面, 往大的方面想,当初各个大队搞浮夸,就像唱戏一样,刚刚还是白脸,转眼之间就 变成了花脸。打个让人伤心的比喻,这就像当年将雪家人都弄死了,只剩下我一个 人的那场大暴动,背后肯定有人在严密地进行组织安排。我已经心惊肉跳了,不敢 再往下想。” 雪蓝接着说:“你是不是想说,包括烧粮管所都是假的,实际上早将粮食转移 到别处去了?” 雪柠点点头:“用木炭给粮食除潮去湿是谁的主意?又是谁说发现了马鹞子, 诱使紫阳阁的人将所有精壮劳力全调去打埋伏? 还有天门口上上下下十二个大队,竟然杀得一只狗不剩——这些都是伏笔呀! “ 一直插不上话的雪荭赶紧问:“那么多的粮食,专门的粮管所都放不好,随便 找个地方放,不怕烂吗?” 雪柠和雪蓝都觉得雪荭提了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柳子墨当年来天门口设立测 候所,就是因为这一带是大别山区的暴雨中心,雨多的时候,连石头都会滴水。真 如她们所推测,那么多的粮食往哪儿藏呢? 雪蓝正想直接去找杭九枫,不管水深水浅先来试探一番,门外传来圆表妹和董 重里的说话声。 做客人的刚刚坐定,雪荭还在一旁准备茶水,雪蓝就急着说:“你们来得正好, 我想去找杭九枫,又怕他装出个鬼样子,不理雪家人。董先生若是带我去,他就没 办法不见我了。我要当面对他说,傅先生那样保护他,如今被罢官了,他应该反过 来保护傅先生。” 董重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除了报信,还有事情吗?” 雪蓝明白董重里已经猜到一些东西了:“是有事,只是托付给我们的人有话在 先,不能告诉更多的人。” 董重里说得更直率:“我晓得是傅先生。这一辈子他从没有真正相信过与自己 志同道合的人,遇到过不去的难关时,反倒是最先想到梅外婆和你们。” 天黑之前,雪蓝不仅去过在废墟上重建的粮管所,还在董重里的建议下去了九 枫楼。杭九枫正在同手下的人一起打扫修复一新的仓库,准备接收夏粮。他像往常 一样,不同雪蓝说一句话。雪蓝几乎是面对面地告诉他,傅朗西被罢官了。杭九枫 也不对她眨一下眼睛,硬是等到董重里将雪蓝的话重复一遍后,才回应说,又不是 只罢傅朗西一个人的官,相同的情况多得很,实际上段三国也被罢了官。傅朗西是 大官,越是大官越不怕罢,那些被俘虏的国民政府大官,论罪行人人都可以枪毙几 十次,结果反而成了座上宾。何况董重里当初还说过,从林大雨那里夺走的紫玉有 旺夫之相,所以傅朗西的事根本用不着别人操心。董重里故意说,傅朗西被罢官, 侉子陈却升官当了副县长,这中间有些让人想不通的东西。杭九枫没有被这番激将 法左右,反而劝董重里何不换个角度想想,看上去是侉子陈荣升副县长,其实是又 有一个可以与马鹞子媲美的人,被他和天门口人共同打跑了。杭九枫还说,当年在 四川,若是不跑,跟着第四方面军去了北方,有那么多的大仗打,自己根本不愁无 人赏识,也不用担心没有机会成就盖世英名。有了在北方的资本,再回天门口,十 种威风凛凛都不足以显示自己。想来想去,杭九枫最后还是不想去北方吃那些难以 下咽的杂粮。北方只有高粱、玉米,那些东西就是用荤油炒,用鸡蛋拌,用肥肉和 成泥,也没有含在嘴里肉奶奶香喷喷的大米饭好吃。天门口从街这头到街那头,哪 个女人不是天天要将身子洗得比河里的黄尾鱼还白嫩,脸蛋比燕子红还娇媚,男人 走到哪里也不会忘记这样的女人。北方的女人不好,一年当中洗不了几次澡,身上 的灰厚得一挤就冒粪水,都可以留到太阳当顶时,挑到菜地里去浇苋菜。 趁着杭九枫将心里话一串串地往外掏,雪蓝突然问:“一镇呢?” 杭九枫突然怔了怔,嘴唇动了几次才说:“我不同你说话!你走远点,小心我 脾气上来一把掐死你!” 雪蓝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真的转身就走。独自同杭九枫说了一阵话的董重 里追上来问雪蓝,是不是情感上无法接受一镇之死。雪柠表示,就凭杭九枫说的那 句话,她就敢相信一镇的死是个骗局。当然,雪蓝还要用同样的方法去问问段三国, 最终确定答案。 处在半退休状态的段三国心情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说起傅朗西被罢官, 段三国的感慨与杭九枫有所不同:“这些年,我们都在无形当中受到梅外婆的影响。 往回去十几年,莫说傅先生,就是我也不会犯下这样的过失。刀子挂在鼻尖上,不 躲不闪,还要告诉人家磨刀的方法不对;砒霜放到嘴唇上了,还要用舌头舔几下, 评价是咸了还是淡了。” 董重里被这句话打动了,也跟着说:“梅外婆若是多活几年,连杭九枫都会弃 旧图新。” 就在这时,雪蓝再次突然发问:“一镇呢?” 段三国眉头一扬:“这孩子,心里面没有出事吧?” 雪蓝索性说得更直率:“一镇没死,他人在哪里?” 段三国仍旧不动声色:“你不要再说了,雪家已经疯了一个常娘娘,再加上你 也没有管束地乱咬乱嚼,街上的人又会当做没有男人镇宅的阴邪来对待你们雪家。” 雪蓝的单刀直入之计被段三国轻而易举化解了。回到家里,雪蓝很不服气地对 雪柠说,段三国越是镇静自若,越是说明心中有鬼。雪柠劝她,若是梅外婆在,一 定会说,这是因为自己心中有鬼,所以才总以为别人心里同样有鬼。雪蓝不罢休, 甚至指责董重里,说是帮忙,其实一点力也没出,看来傅朗西不相信天门口人是很 英明的,也许董重里早就了解其中一切,并且在明明暗暗中充当杭九枫和段三国他 们的帮手。董重里既不笑又不恼,平平静静地看着雪蓝,直到雪柠出面阻拦不让她 肆无忌惮地说下去。 在白雀园住了三天的董重里于第四天早上离开了天门口。在回文工团销假之前, 董重里再次来到雪家,开诚布公地告诉雪柠和雪蓝,他也相信一镇没死,他也相信 天门口人利用某种无形的组织隐藏了大批粮食,甚至他还能判断出来,一镇同粮食 一起藏在哪里,然而他确实不能说出来。正像傅朗西只信任雪柠和雪蓝那样,董重 里说,自己宁肯看着成了大人物的傅朗西遭受牢狱之灾,也不会丢弃天门口众多普 通人的基本生活。 雪蓝的回答也很坚定,没有董重里的帮助,自己也能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春夏之交天气变化非常快,天堂气象站的三个女人像蝴蝶一样,每天都要在雨 量室和观测室之问来回跑许多趟。有天早上,雪蓝一反常态在小东山上下跑了两趟 还没停下来。到了第三次,拿着湿度表的雪蓝又将雪柠叫上,母女俩连早饭都顾不 上吃,在观测室里一口气呆到上午十点。然后由雪蓝第四次下山,将段三国、林大 雨和圆表妹叫到观测室。雪蓝也叫了杭九枫,杭九枫仍旧对她不理不睬。 “无论你想说什么话,我都不会听的。”逼得没办法了,杭九枫才大吼一声, 明明白白地表示拒绝。 在说正题之前,雪蓝声明,叫圆表妹来是让她代表董重里。接下来,雪蓝将傅 朗西委托她查明天门口有没有饿死人,如果没有饿死人,其背后又有何种深刻原因 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想马上将这里的情况报告给傅先生,具体有以下几点。报告的主题是,没 有饿死人对天门口来说的确不假。第一,没有饿死人是因为当地最有影响的一批人, 暗地里策划了一套与地方政府施政方针完全相反的措施;第二,没有饿死人的最重 要因素是名义上将国家的征购粮全交了,实际上又通过一系列极其残暴和极端卑鄙 的手段将粮食夺了回去;第三,没有饿死人的有力保障是让个别人在适当时候装死, 避开当前体制的管束,从而在分发粮食时能够充分利用民间渠道。” 雪蓝的一席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过了好久,段三国才说:“让我们先商量一 下。” 段三国和林大雨离开,沿着山脉走到粮管所的围墙后门,将杭九枫叫过来。三 只脑袋凑在一起说了一阵话后,杭九枫也犹犹豫豫地跟在段三国和林大雨的后面走 向观测室。杭九枫最终还是没有走近雪柠和雪蓝,就在门外站着,仿佛门槛不是门 槛而是当年与马鹞子划而治之的分界线。 “雪蓝所说三种可能都是事实,就这样如实报告给傅朗西却不可以。那些粮食 一点也没浪费,剩下一部分,还得留着应付明年的春荒。这场人祸还没过去,各家 各户一点家底也没有,穷坑太大太深,光靠当年的收成是填不满的。我们的意见就 是这样的,你们也可以商量一下。”段三国代表杭九枫和林大雨所说的话让雪蓝不 知如何是好。 说是商量,想办法的只有雪柠。雪柠也觉得无论如何,要是说出真相来,对天 门口人和傅朗西都不会是好事。不能将好事当成坏事报告,那又该如何对傅朗西说 呢?慢慢地雪柠就想到了梅外婆。她从梅外婆那里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后来,段三国他们都说梅外婆真是不同凡响,死了这么多年,天门口发生的事 似乎仍旧一清二楚。 不能说是雪蓝不肯将天门口没有饿死人的真相报告给傅朗西。在天门口的真相 中就包括有梅外婆生前写好的,留待一九六。年秋天才能拆开的信。雪柠决定用梅 外婆的这封信作为报告,提前几个月拆了信封。 雪柠并转你那可爱的女儿们:一别几年了?你们年轻计算得快,我也懒得一一 数下去了。我不想将自己当成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还没有那样愚笨,自己才略知一 二,就不让别人说三道四。你们可要明白,只会夸奖和赞叹的都不是好先生和好师 傅。会修正、会指点的才是善知识。我曾犯过又愚又痴的错误,太想了解别人,其 实真正的智者每时每刻都在努力地了解自己。只有了解自己,才能诚实地对待自己, 当我对自己诚实的时候,世界上流行的那些欺骗,就只能欺骗他们自己了。天门口 的情况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有人想给一匹驴吃最好的草,而让它变成一匹骏马? 是不是有人因为自己脸上被茅草割破了一道口子,就想拿起刀来割掉别人的鼻子? 用伤害别人的手段来掩饰自己缺点的人,是可耻的。常受欺负并不是耻辱,常使别 人害怕并不是福分。本来是驴,却要做马,人答应了也不算数,因为天地是不会答 应的。换了一个地方,虽然不能同你们在一起,却能同梅外公在一起。他和我一样, 最担心那位傅先生,如果他还记得你们,可以将这封信给他看看。梅外公嘱梅外婆 亲撰。 读完这封信的第二天,观测室里出现了一束镶有紫色晕边的燕子红。在燕子红 中间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穿旗袍?” 雪蓝拿上纸条去粮管所问杭九枫:“一镇回来了吗?他应该回气象站报到值班。” 杭九枫像是没有看见和听见,冲着那座新盖的厕所大声问:“里面的人快出来, 老子的尿脬快憋破了!” 雪蓝又将纸条送给段三国看。“再过几个月,白莲河水库就会修好,天门口人 全部都会回来。”段三国回答得很委婉。“那时候你们会穿旗袍吗?”段三国又问。 雪蓝忧伤地笑了一下。往年这个季节,雪柠她们一定会穿着旗袍,同漫山遍野 的鲜花一起装饰天门口。在饥饿中消瘦下来的雪蓝已经无法穿上旗袍了,同样是因 为饥饿,雪柠也无法将去年还在穿的旗袍再次穿出来,在消瘦之外,雪柠身上还多 了一种无法逆转的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