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二 同治十年帝十七,两宫母后选儿媳,一后三妃定婚期,忽闻国藩归天去。同治 亲政方一年,就要重建圆明园,名为颐养二圣母,不使她们再垂帘。恭王不解帝王 意,险遭革爵和赐死。慈禧严词斥同治,君心不悦宿娼寮。同治一意寻花柳,不管 台湾和琉球,淫毒入骨大限至,帝驾崩于十九春。醇王福晋慈禧妹,生有载湉四岁 龄。太后慈禧巧用计,乳牙皇帝称光绪。可怜同治中宫后,慈禧逼她寻绝路。又有 慈安皇太后,手 持咸丰帝密书:那拉贵妃如不法,即按祖制来处罚。时遇慈安 身有疾,太医进方没效验,慈禧割臂煎肉片,医得慈安贵体健。 慈安图报焚帝谕,未几竞然暴病死。至此慈禧独专权,养虎为患祸有期。先是 藩属丢越南,继失缅甸和暹罗,还有西藏帕米尔。忽然中日起战云,陆军大败返辽 东,统统退出朝鲜境。剩有黄海北洋舰,龙旗高挂十二艘。清舰摆成人字阵,日舰 攻来一字形。邓世昌,林永升,同样英雄同样命,致远经远触雷沉。 二十余年的海军,不耐一战真耻辱,赔了二百兆白银。两江总督张之洞,力谏 亲俄以拒倭,果然俄德法三国,迫倭交还辽东岛。书生之计留后患:旅顺大连俄国 租,德国霸占胶州湾,英国强要威海卫,法国盘踞广州湾,小小一个意大利,也索 浙江三门湾,难得总署硬不肯。 从那一滴雨落下开始,山一直都是湿的。 华小于心里也是湿湿的,对董重里和常天亮所传唱一部说书的记录与整理在临 近完成时,先前那种在强烈愿望下产生的动力竟然烟消云散。 对华小于的打击在于雪蓝跟着一镇走了。 被判二十年徒刑的一镇在送到沙洋农场的第三天夜里便成功脱逃。他一路步行 回到天门口后,两个坐着长途班车追捕的人才姗姗而来。追捕一镇的人在白雀园旅 社住了半个月。配合他们行动的县公安局,也派人来过几次。谁也没有想到,就在 那些人一天比一天失望时,一镇就躲在一墙之隔的气象站内,而负责掩护的正是他 们每次见面都要想办法说上几句话,一双眼睛总也看不够的雪蓝。 追捕一镇的人走后,对一镇的追捕才真正开始。 “你不能再躲了!你得回沙洋农场去!”华小于看见雪蓝对一镇说,同时又听 到一镇的回答:“你为什么要帮我,不如让他们将我抓回去。” 华小于最不愿听一镇说,他不在乎劳改农场里见不到女人,但是他受不了见不 到雪蓝!所幸雪蓝没有马上回答,而且一镇也趁街上没人飞快地蹿回九枫楼。夜里, 华小于估计雪蓝要和雪柠说话,就借口胃疼去找杨医生,隔着雪家的门悄悄地听了 好久。雪柠和雪蓝的声音很平静,就像那口大钟的袅袅余音,能感觉到言语中的情 绪,却听不清准确内容。只有一次,雪荭清晰地叫了一声:“我不让你去!”华小 于听清了也觉得没有听清,因为不敢想像这句话的背景,便一遍一遍地认为自己听 错了。 隔了一夜,一镇又不见了。就在华小于稍觉轻松时,雪柠来找常天亮:“当年 你不是非要对我说,一镇是谁的儿子吗?” “我想说时,你不让我说。我不想说时,你又想让我说,是不是?” 常天亮和雪柠之间的对话就此转入秘密状态,华小于竖起耳朵来也没有办法听 见。雪柠离开之后,常天亮便对那些爱挖古的人说,趁着自己还没有饿死,要亲口 告诉一镇,谁是他的生身父亲。 随着当天傍晚开始落下来的白雪,爱挖古的人将常天亮的话传到每一个角落。 大雪落了两天两夜,白茫茫的雪地上没有一个行人。几个被大雪阻隔在白雀园旅社 的旅客一天到晚都在缠着常天亮要听说书,还要他多说一些撩人心性的说书帽。 披着满身雪花的一镇带着一股寒风走进来。敲着鼓和鼓板的常天亮忍不住打了 一个哆嗦。常天亮将一场说书坚持到底。旅客们都回房间去了。一镇像从小就做过 的那样将一只手塞给常天亮。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你从娘肚子里出来时,那手细嫩得就像富人家做的 豆腐。为了你,马鹞子和杭九枫打得死去活来,又都给对方留下一条活路。生你的 时候,梅外婆选择了我这个眼睛不管用的家伙进产房帮忙,可我的手是管用的。别 人都没想到这一点,只有董先生想到了,是他提醒我,千万不要说出去,让马鹞子 和杭九枫都将你当儿子养。实际上——实际上——实际上啊!杭九枫的儿子生出来 时,那只可以用来扣扳机的右手食指短粗;马鹞子的儿子生出时,那只可以用来扣 扳机的右手食指细长。到如今你还是这样,右手食指又细又长,所以呀,杭九枫白 心疼你这么多年,你不是他的儿子,你是马鹞子的儿子。”常天亮恋恋不舍地松开 了一镇的手。 外面还在落雪,惊魂未定的一镇又听到一声惊雷。雪蓝从门口进来,一边拍打 着身上的雪花,一边平静地说:“我向省气象局申请了,让他们调我去沙洋农场。 他们会答应的,上次在省里学习,就有人在会上动员我们去沙洋农场。” 从头到尾,雪蓝都不看一镇一眼,更没有同他说一句话。 “你不要做蠢事,天门口再差也比沙洋农场强一百倍。” 比一镇还着急的常天亮找到雪柠,要她赶紧表示反对。雪柠真的去了小教堂。 说了好几遍,区公所秘书也没听明白,她到底是同意雪蓝调到沙洋农场去,还是不 同意雪蓝调到沙洋农场。“你想清楚了再说,莫让别人以为你也成了常娘娘。”秘 书好心好意地劝雪柠时,常天亮在一边连连声明,雪柠既然来打电话,肯定是不同 意雪蓝往沙洋调,否则,就不用花冤枉精力和冤枉电话费。“是不是这种意思?你 要是不好说,我们可以用组织上的名义帮你说! 留在天门口也是气象工作的需要。“秘书与常天亮的心情不完全相同,主要是 舍不得眼前少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正说着,电话响了。省气象局害怕雪蓝会反悔,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做出决定, 同意雪蓝的调动请求,并要她立即来武汉办理调动及报到手续。雪柠听到这话后, 反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雪封山,途经天门口的各种班车都停运了。丝丝和线线顾不上常天亮所说, 一镇是马鹞子的儿子,同时来找雪蓝。“你不要做梦,以为自己前脚走,一镇就会 在后脚跟着跑。你想去尽管去,沙洋那边到处是烂泥湖,到处是血吸虫,男人都像 怀孕一样挺着大肚子。”回到家里,丝丝和线线又劝不再躲避的一镇,这是他们串 通一起搞的阴谋诡计,趁着杭九枫去县里学习之机,搞乱一镇的心性。 一镇听信了她们的话,也去紫阳阁,毫不含糊地告诉雪蓝:“哪怕你是嫁到沙 洋,我也不会上钩。” “我说过要你这样做吗?”雪蓝的回答无可挑剔。 雪停后的第三天,被阻塞的班车重新开进了天门口。喇叭一响,大家都跑出来, 看着雪蓝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雪柠、雪荭和常娘娘的簇拥之下走向停在下街口 的班车。有人同情地劝她们:“去沙洋的人谁不哭,你们哭呀,哭出来心里会好受 些!”连常娘娘都没有哭,雪柠和雪荭就更不会哭了。大家都是笑盈盈的。 班车即将开出时,一直没有露面的一镇突然冲过来,像找着主人的狗那样蹿上 班车。丝丝和线线在已经融化的雪地上吃力地追赶,哭嚎着:“哪有这么苕的东西, 逃都逃了,就在天门口躲着,谁也抓不着你,为什么非要回去?” 班车的后轮在雪地里打着滑,然后突然向前冲去。转眼之间就在新修的公路上 跑得无影无踪。 若是雪蓝不给华小于写信,情况也许会好一些。不到半个月,华小于就收到雪 蓝从沙洋劳改农场寄出来的信:“如果愿意,请等我回来,只要到时候不嫌那个老 太婆,我会做你最好的妻子。”华小于捧着信在西河左岸边的河滩上独自流了许多 眼泪。 爱散步的华小于再次在西河边阅读雪蓝来信时,河滩上出现了一座新垒的沙堆。 沙堆前放着一块石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右派分子华小于之墓。”他用脚踢,用 手扒,毁了这些。第二次再去,不仅沙堆石板粉笔字复原了,旁边还撒着几张黄裱 纸。作民间艺术的研究者,华小于深知对方这样做的动机与目的,这是民间盛行的 诅咒,将一个人葬在河滩上,是希望他早点烂成一泡脓,或者被野狗扒开出来吃光 肉后将骨头叼得四散,其意义等于有人当面说,要将你寝皮饮血化骨扬灰。 根据华小于的个人报告,侉子陈在屯兵洞里找到一本账簿,任何一斤粮食的去 向,都有详细的记录。凭着这本流水账,侉子陈轻而易举地从相关的每一个人那里, 将其非法得到的粮食如数收回。 那些天,已经交过征购粮的天门口人,背着不得不交还的粮食步履维艰地走进 粮管所。那一刻他们还没有彻底绝望,还心存侥幸地想,只要粮管所的仓库是满的, 哪怕家里的存粮只能维持到年前年后,也用不着担心重新挨饿。 这时候,通向山外的公路已修好了,天天都有盖着帆布的大卡车轰轰隆隆地开 进粮管所,然后又盖着帆布轰轰隆隆地离开粮管所。公路修通之前天门口人多数没 有见过汽车,他们像孩子一样兴奋,更有一些人同孩子们一起站在小西山下,专等 汽车爬坡时,伸手抓住车厢边缘的挂钩,晃晃悠悠地吊在汽车上。等到被安排到县 里开会学习的杭九枫回来时,天门口人才明白粮仓里的粮食已被汽车运得所剩无几。 由于大食堂已不复存在,在相当于多交了一季征购粮后,人人都能想得到:如果一 日三餐会在何时开始挨饿!如果一日两餐会在何时开始挨饿!如果一日一餐会在何 时开始挨饿!总之,饥饿就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等候着!各家各户的存粮每少一 点,那些盯着华小于的目光就会狠毒一分。 饥饿是只魔鬼,它在一镇给家里写第二封信前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一镇在信 中仍然将杭九枫称为父,因为脱逃,因为脱逃后自己又自行回来,农场的管教人员 只将他关了三天禁闭。一镇说的都是好话。了解到真相的杭九枫却受不了,闷闷不 乐地宁肯一镇像马鹞子那样将自己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 读完信的第二天,杭九枫就病倒了。他一病,魔鬼一样的饥饿更加猖獗。 春天还不见影子,人们就开始在野地寻找可以吃的嫩草,或者痴痴地仰望高处 的树枝,渴望有新芽冒出来。也有人往屯兵洞里钻,梦想早已被搬得精光的洞里还 有没有被人发现的残存的粮食。 让人想不到,最先在饥饿中死去的是段三国的妻子。段三国死了,丝丝和线线 听不懂她的话。 “反正是要饿死,不如赶早,免得到时候被那些饿鬼从土里扒出来,煮熟了当 肉吃。”段三国的妻子自言自语地说了几次,只有正在读初中的一省有反应:“有 我在,看谁敢对我们家的人乱来!”一省说狠话时还得用力紧一紧裤带。 有天中午,段三国的妻子将分给自己的那碗只有十几粒米的米汤放在一省的睡 房里,随后走到下街口外的凉亭里。还没坐下,就听到常娘娘在临河里的柳树林里 凄惨地呻吟着。段三国的妻子听不下去,走过去一看:常娘娘正用血糊糊的手指在 自己的屁股下面使劲抠那屙不出来的东西。 “你都吃了些什么,是糠啵?” 常娘娘摇了摇头。 “不是糠,那就是观音土了。大家都明白你是好人,有点吃的,这边省给雪荭, 那边留给常稳。自己却吃些连畜生都不肯吃的东西。你也不用抠了,屙不出来就屙 不出来,你我互相做个伴,早点去那边吧!先死的埋在土里还能得个全尸,死得晚 了,只怕骨头都会被人挖出来熬汤喝。” 段三国的妻子将自己的裤带解下来,一头系在柳树上,一头勒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在等你哩,系好了,我们一起顺着这斜坡往下一溜就行!” 常娘娘真的跟着她学,也用裤带勒住自己的脖子。 “段三国,我来了!”段三国的妻子正要往下溜,发现常娘娘没有动静,连忙 停下来问原因。 “我不能跟着你说,段三国我来了。我不喜欢段三国。” “真是个疯子,你想说段三国我来了,我还不愿意咧!你只能说,常守义,我 来了。” “我也不说那个家伙。还有杭天甲,我也不想他了。我只想梅外婆。我会说, 梅外婆,我来了!” 常娘娘的身子往下滑行了一段,就被柳树吊了起来。 段三国的妻子不敢看那只长长的舌头,赶紧将自己吊死了。 段三国的妻子死后,家里的人才明白她先前说话的意思。 “娘呃,你是乱着急!怎么说九枫也是粮管所站长呀!” 丝丝和线线的哭声,震动了整个天门口。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又有十几个体弱多病的老人,作了与段三国的妻子相同 的选择。往年闹饥荒,还可以上山找毛栗、山楂、榛子等野果撑一阵,运气好时还 能猎得一只野猪。因为大办钢铁,将大小树木全砍了,光秃秃的山上什么也没有。 天上倒是还有东西在飞,它们也饿,大鹰瘦成了麻雀,麻雀则成了蝴蝶,莫说打不 着,就是打着了,也是一把空心骨头。天门口人最害怕的情形终于出现了。 与那些因饥饿自杀的人不同,这一次是实实在在有人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