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八 阿彩带来的乌兰牧骑演出队走后不久,天门口又因放一部反映北方人如何用挖 地道的方式同日本人打仗的电影而再次热闹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谈起这 部电影大家就兴奋不已。究其原因并不是电影中的人如何会打仗,因为,那种老鼠 打洞一样在地底下钻来钻去的做法,当年就在天门口发生过。从屯兵洞里跑出来痛 打小岛北旅团的那场战斗,远比北方人的地道战精彩。让天门口人兴奋的是前面加 映的电影新闻所记录的那个了不起的杂技女演员。在从前,常有一两个黑不溜秋的 北方女子来天门口卖艺,偶尔也能将身子反向弯到背后,再从胯裆里伸出头来,用 嘴叼起那支事先放好的花朵。电影新闻中的杂技女演员,将身子弯成一个圆圈后, 用嘴咬住一个花一样的东西,身体倒过来弯成柳枝儿那样腾空不说,两手托着两叠 碗,头上顶着一叠碗,一只脚托着一叠碗在高处转来转去不说,另一只脚还能夹起 一只汤匙,准确地扔进头顶上的那叠碗里,发出一声清脆得使人心惊肉跳的响声。 大家正看得提心吊胆,不知哪个突然叫了一声:“圆表妹也会玩这样的杂技!”看 电影的人会意地大笑了好一阵,一连几天,大家都在悄悄地议论,圆表妹有没有将 当婊子的本事使出来,让董重里也像马鹞子那样一尝艳福?虽然从没有听别人说一 个字,圆表妹还是看出其中端倪,偶尔她会生气地冲着某个人说,等到哪天董先生 重新说书时,哪怕对方将自己的嘴和舌头放在地上擦得流鲜血,也休想进那听说书 的门。这事还没平息,就有消息传来,电影新闻中最会玩顶碗杂技的女演员,被揪 了出来,因为有柔功,造反的红卫兵日夜不停地斗争她,仍旧若无其事。红卫兵捆 她不行,吊她也不行,用软鞭子抽她不行,用硬棍子打她也不行,直到女演员当年 的师傅亲自出手,拿着鸡毛掸子在她身上轻轻一掸,那个让天门口人津津乐道的杂 技女演员才应声倒地。 从武汉市出发前往六安合肥的长途班车每次从天门口经过,那个戴着红卫兵袖 章的女售票员都会撒几张红红绿绿的传单。杂技女演员被师傅所伤的消息正是来源 于这样的传单。所谓文化革命,对象当然应该是文化方面的人,以阿彩等人为文化 革命的起点,有些让天门口人意想不到。 在同一张传单上更加震撼地写道,阿彩后来改嫁的丈夫,攀上长江大桥的栏杆, 纵身跃入长江。二老板的死亡被红卫兵的传单描述成:死不悔改,死有余辜。几天 后,一个也戴红卫兵袖章的男售票员带来一份内容详尽的传单。新传单上说,二老 板是被那些假公济私、公报私仇的假红卫兵迫害致死的。二老板不仅多次与那个著 名杂技女演员出现在同一张传单上,二人还多次同台接受斗争,并被红卫兵们说成 是狗腿子,是给省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女演员拉皮条的。二老板活着接受 最后一场斗争时,头上戴着女演员的花内裤,嘴上兜着女演员的月经带。二老板悲 壮地请求,哪怕只给他留下百分之零点一的尊严也行,否则,再活下去就不是人的 性命了。红卫兵们坚决要将二老板彻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的脚。新传单这样说,并不是真的同情二老板,其目的只是攻击那些说二老板死有 余辜的不同派别的红卫兵。写新传单的红卫兵们同样认为,二老板不如此死去就不 能平民愤。为了证明本派别的更为正确,写新传单的红卫兵们将头顶生疮、脚下流 脓、比二老板更坏的阿彩揪出来。 新的传单一到,杭九枫就坐不住了:“我要去救阿彩!”他将丝丝和线线叫到 一起,说了自己的打算: “虽然阿彩不认我这个丈夫,我却不能将自己的老婆丢在一边,让别人当做母 狗来欺负。你们俩也一样,只要是我的女人,这辈子我就会管到底,有人骂你们就 等于骂我,有人往你们身上戳一指头,就等于往我心里捅一刀子。”杭九枫故意停 了一下才往下说。 “这九枫楼本来就有阿彩的份,我走后,你们为她准备一间屋子,她是大姐, 你俩都是她的妹妹。我和你俩一向只是享甘甜,阿彩却是与我一起共患难。阿彩来 了,你们三个在这屋里的事情都得听她的,她说行就行,她说不行那就不行。这样 的事用不着我多说,你们就会明白怎么去做。” 丝丝和线线对视一下才表示,现在的情况早就不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国民政 府管治时期,不管是谁,出门几天,走走亲戚都要组织上同意,天门口地方太小, 容不下阿彩这类省里的干部。 “这就是你们的弱点,只看到一,看不见二。管他什么革命,其实都是打扑克, 前一盘打完了,就要重新洗一次牌。我将阿彩带回来,独立大队的指挥员就齐全了。 傅政委当然还是挂名政委和指挥长,阿彩还是副政委,我还是副指挥长,一省可以 当个敢死队长兼参谋长,再将侉子陈他们扫出小教堂,这天门口就会一劳永逸地听 我的指挥了。” 说完这些,杭九枫就要丝丝将当年的军服找出来。那一年,高政委命令独立大 队下山接受国民政府的改编,杭九枫将不能再穿的那套独立大队军服换下来,交给 了丝丝。丝丝保管得很好,前几年,县里经常派人来,想将这套衣服拿去,摆在纪 念馆里供人参观。 杭九枫坚决不肯,他说自己还没成为烈士,用不着别人纪念。除了这件事,丝 丝和线线都无法替杭九枫操心。她俩想出来的仅有的主意,就是让一省跟着去武汉 当个帮手,也被杭九枫斥之为狗头军师的想法。对杭九枫来说,将阿彩带回天门口, 实在不值得太费脑筋。 在下街口,杭九枫上了那辆从合肥返回来的长途班车。送行的丝丝扒在车窗外 说:“阿彩的大门朝哪边开你都不清楚呀!” “阿彩的事,没有我不清楚的。”杭九枫非常自信地说。 线线在一旁抢着说:“只有雪柠晓得呀,你问过她了?” 杭九枫瞪了一眼:“天门口女人心里的那点东西,早被我摸得一清二楚。阿彩 飞得再远,心里的那根线还在我手里牵着。” 丝丝又说:“要不要我去问问雪柠?” “问个尸!”杭九枫吼起来时,长途班车也轰隆一声出发了。 那个撒传单说二老板跳长江死了的女售票员问去哪里,杭九枫爱理不理地说: “去武汉,挽救革命!”长途班车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进了位于长江左岸的汽 车站,下车后,杭九枫径直往咸安坊方向走。 阿彩的住处,杭九枫从没有问过谁,也没有听谁说过。但他在心里认定,阿彩 到武汉后,死皮赖脸也好,削尖脑袋也行,无论如何也要住进从前住着梅外婆和爱 栀的小楼。穿新式旗袍,将有事没事地去到没有人的地方乱走一通说成是散步,受 到惊吓或者来了意想不到的喜讯便在胸前划十字,教孩子将自己的叫做妈、将自己 的丈夫叫做爸,诸如此类,在天门口女人中越来越普遍的行为,都是跟着雪家女人 学的。除非是肩上挑着担子,背上背着重物,只要是空着手走路,越是年轻的女子, 走路的样子越像董重里说书时形容的款款而行。其实就是雪家女人说的,尽量不弯 膝盖,并且脚尖要先前地,这样走起来似乎要累一些,心里却要轻松许多。杭九枫 跟在一群走起路来样子像雪柠的女人后面,不向任何人问路,女人到哪里他到哪里, 女人停下不走他就站在原地不动。杭九枫相信,这些女人一定在梅外婆或者爱栀那 里学过如何走路,所以才会同雪柠一模一样,每一步不是向前迈,而是很有节制地 送出去。等到女人们走进一条幽静的街道后,杭九枫抬头看了看旁边的门牌,上面 果然标着咸安坊三个字。 到了咸安坊,杭九枫就更不怕找不着阿彩了。那一年,杭天甲来武汉收取肉票 柳子文许诺的赎金,回天门口后,曾经说过咸安坊的情形。别人只是听着,杭九枫 却追根究底,并将问出来的门牌号码长久地记在心里。一路数来,很快就到了。杭 九枫上前敲了几下门,听到里面有动静,他一点也不客气地回答:“你这癞痢婆, 是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还是装聋作哑?”门开后,一个陌生女人站在他面前,怒 气冲天地指着鼻子质问他为何骂她是癞痢婆。碰了一鼻子灰的杭九枫不再自作聪明, 开始不断地找人问路。杭九枫坚持不说二老板,也不说那个比二老板更有名的杂技 女演员,多走了五六倍的弯路,外面的路灯全亮了,才碰上一个熟悉阿彩的人,将 他重新指向咸安坊内。听说梅外婆和雪柠住过的这座小楼,一共塞进四户人家,杭 九枫忍不住生气了。他对再次站在门后,还想指着鼻子质问的那个女人说:“你不 该住在这里!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快领我去见阿彩!”女人被他说苕了,上了二 楼后,才想起来反问杭九枫,为什么她就不能住在这里。杭九枫懒得理睬她了。他 看到阿彩的门上被人贴上了封条。 杭九枫突然火冒三丈:“老子还从没见过用封条将人封在屋里的怪事!”一句 话没说完,几张盖着红卫兵大印的封条已被他撕得精光。撕掉封条的门一推就开, 杭九枫大步闯进,还没看到人就吼起来:“我早就说过,武汉这地方是不会让你扎 根的。看看你,当年的飒爽英姿一点也没有剩下。在天门口,马鹞子和冯旅长的枪 炮都难不倒你。一到武汉,几张破纸就让你寸步难行。”这时候,住楼下的女人在 身后打开了电灯。换了任何人都难认出,眼前这个憔悴得没有人样的女人就是阿彩。 “谢谢!”阿彩指的是杭九枫撕掉了门上的封条。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阿彩不是洗 澡就是洗衣服,能和杭九枫说话的反而是住楼下的女人。住楼下的女人自称戚大姐, 她不停地夸奖阿彩,挨了那么多的批判斗争,丈夫也被整死了,放在别人家里,做 妻子的不疯不苕也会大病不起,阿彩真是了不起,不管如何批判斗争,总要想办法 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杭九枫记得许多别人从前做过的事,见阿彩顾不上同自己 说话,便去戚大姐那里问清了老四季美汤包店的位置,出门买了一些汤包,拿回来 给阿彩吃,自己也吃。阿彩吃汤包时的样子虽然很节制,仍然让杭九枫感觉到她内 心里的狼吞虎咽。从早到晚没有认真吃过饭的杭九枫也是早就饿了,但他强忍着将 大部分汤包让给了阿彩。 “你应该明白我来武汉的目的。跟我回天门口吧!” “趁着天黑,拿出当初打游击功夫,谁也拦不住我们!” “我已计划过,现在的机会很好,独立大队能恢复了!” “莫在这里受冤枉气,在天门口,谁也没有你自由!” 杭九枫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想法。阿彩忙于吃东西时没有做声,吃饱了,反而更 显得有气无力,坐在那里打了两个饱嗝,继续默不作声。 “头上还痒吗?我忘了带芒硝,用盐水临时替一替也行。” 杭九枫破例没有直截了当说出癞痢二字,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强硬地逼她,去做 那些诊治癞时不可或缺的事情。杭九枫掇了一盆盐水放凳子旁,又将一条腿放平稳 了,伸手拍了拍,示意阿彩过来,像从前那样将头枕在上面。阿彩终于说了一声不, 随后便站起来,从挂在墙上的竹篮里取出一包药,打开了,就要往自己头上抹。 杭九枫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太生气,只同阿彩讲道理。 “这种药再好,也是用屎尿做成的。” “你闻闻,天下有这么香的屎尿吗?” 杭九枫真的嗅了一下,果然很香。“二老板死了,你还活着,这点药总不能用 一生吧!” “人生有长有短,麦香和杨桃连二十五岁都没活到。” “这话往后再说。不想诊治癞痢,那就收拾东西走人。” “我宁可死在武汉,也不会重新跟着你走了。” “反正我们是夫妻,你不走,我就等。” 阿彩没有撵杭九枫走。她从睡房里取出一床铺盖,铺在地板上,然后难得一见 地冲着他笑一笑,这才关上门先行睡了。 “我俩是真夫妻,好不容易到一起了,反而像是假扮夫妻。”杭九枫有些不满 地在外面转了好久。说归说,杭九枫没有勉强阿彩,也没有去推那门。隔着门他对 阿彩说:“我喜欢你这种样子,要不是人变老了,简直同当年你我谈恋爱时一模一 样。”说着话,杭九枫往地板上一躺,转眼之间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窗外传来阵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阿彩已经开门出来了,脸色苍白 地站在屋子当中,想往窗边走,又有许多不敢。 杭九枫连忙爬起来,将头探出窗外,既看了,也听了,这才满腹猜疑地问阿彩 :“不像是来斗争你的呀!”阿彩也没把握,她在杭九枫身后躲着观察一阵才明白, 正在外面砸门的红卫兵,不知从哪里得知,当年给吴大帅当干女儿的七小姐,就躲 藏在这座楼里。提起七小姐,杭九枫马上联想到那个为了得到雪狐皮大衣而对爱栀 他们落井下石的风流女人。杭九枫问阿彩,哪个是七小姐。阿彩也不清楚。小楼里 住了四户人家,另外两户见风声不对,早早地举家躲到外地去了,只剩下她和昨日 替杭九枫开门的戚大姐。这时候,楼下的大门被砸开了。蜂拥而至的红卫兵,还没 在屋里站稳,便又像潮水一样退了出去,不知所措地站在街上胡乱喊口号。 阿彩立即明白:“戚大姐死了!” 杭九枫赶紧跑到楼梯口张望。戚大姐果然已将自己吊死在楼梯上。 “原来她就是吴大帅的干女儿七小姐呀!” 毕竟是在武汉,杭九枫也有些畏首畏尾。正在犹豫,街上的口号声突然拔高了 许多,紧接着又有人闯进来。那些人一点不怕自缢而死的戚大姐,一口气冲到楼上, 不由分说地拖着阿彩往外跑。 杭九枫过于轻视这些和一省差不多大小的年轻人,没想到其中几个人看上去手 里拿的是一卷报纸,其中却藏着一截铁棍。他猛一跺脚:“你们这些小卵子!”吼 声未落,两根藏在报纸里的铁棍便狠狠地敲在他的头上。杭九枫哪里吃过这种亏, 如果当时能站起来,心里的怒火肯定会将那几个下黑手的家伙烧成炭头子。 杭九枫挣了好一阵才复原。他将套在外面的上衣脱了,露出那件留着串串枪眼 的独立大队军服,再从口袋里掏出一顶八角军帽戴在头上。下了楼,走到街上,刚 刚还是恶狠狠的红卫兵们,立即变乖了,喊的口号也变成向革命前辈学习和致敬。 “阿彩呢?”杭几枫刚一开口,就有人上前来报告,阿彩去了民众乐园,一整天都 在那里接受批判斗争。有了这身旧军装作招牌,只要是红卫兵全都对他肃然起敬。 从咸安坊到所谓的民众乐园,没有多少路可以走。杭九枫进去时,几个红卫兵 正在往阿彩头上抹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口口声声说,这是二老板用秘方给她配制 的诊治癞痢的灵丹妙药。红卫兵们也晓得有癞痢的人习惯将掉下来的痂皮往瓦脊上 扔,等到将阿彩弄得像是回到满头癞痢的从前时,便开始蓄意侮辱她。要她将那些 化装上去的痂皮一点点地抠下来,往附近的屋顶上扔不说,还要她一声接一声地喊 :“癞痢癞得狠,扛枪打日本!癞痢癞得强,日本投了降!癞痢癞上顶,成了坏资 本!癞痢癞上天,打倒帝修反!”杭九枫没有立即上前去帮阿彩,他想让阿彩得到 更深刻一些的教训。他坐在人群后面,一边看,一边想着那年阿彩在白雀园后门外 洗癞痢的情景。杭九枫多少年来也没想明白,一个满头癞痢的女人为何能使自己如 此痴心。那一次他在一旁躲着,眼看阿彩一次次地无法将那痂皮扔上屋顶,恨不得 跳将出来,亲自动手替她实现心中梦想。此时此刻,阿彩还是无法一蹴而就。民众 乐园旁边都是楼房,阿彩一旦不能将那些假的痂皮扔上屋顶,红卫兵们就用包在报 纸里的铁棍击打她的手臂,还美其名日助人为乐。挨了十几铁棍的阿彩始终达不到 红卫兵的要求。好在那个红卫兵司令出场宣布批斗大会正式开始。 杭九枫后来一点也不记得,那些纷纷跳上台去,一边口吐白沫大声吼叫、一边 不时拳打脚踢的红卫兵,必须批斗阿彩的理由。杭九枫挤在人群中,看着红卫兵们 逼着阿彩将一只只避孕套吹成气球模样,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据红卫兵们揭发,由 阿彩一手培养出来的几个女演员,个个都是新式婊子,台前演的是青衣花旦,幕后 却是那些放着革命工作不做、经常闲情逸致地跑来捧场的那几个大干部的姘头。红 卫兵一点也不因二老板之死而对阿彩心慈手软,那些避孕套吹成的气球,仅仅只是 挂一挂倒也罢了,红卫兵们还用毛笔在上面一字字地写明,这一只是男张三和女李 四于某年某月某日通奸所用,那一只是女王五和男赵六麻子于某年某月某日留下来 的色情纪念。红卫兵们每揭发一件丑事,就往阿彩的脖子上加挂一只避孕套。上台 发言的人个个都是好口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黑鸦鸦一片听众,很少有人出声。 直到发言人举手高呼口号,台下的人才从梦中醒来,慌慌张张地跟着乱喊一通。事 关男女私情,总能引人入胜。有人在杭九枫耳边小声议论,武汉三镇大大小小的斗 争会,就数文艺团体的最精彩,文艺团体的人一个比一个风流,难得有机会公开评 说,大家当然爱听。杭九枫对这些事没有兴趣,他只注意阿彩脸上的表情。 看上去阿彩并不怕把那些避孕套吹成气球挂在脖子上。杭九枫在底下不停地嘀 咕,这哪是阿彩,一点血性没有,就像当年为了能和雪茄合欢一场,什么委曲求全 的事都可以做。阿彩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杭九枫理所当然就成了稳坐钓鱼台的姜子 牙。 受阿彩管辖的女演员,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人成了那些大干部的姘头?当处长 的阿彩是不是真的成了专门为这些人穿针引线的角色?杭九枫正在无所事事地乱想, 从台后蹿出一个人,将一块写有“政治婊子!生活婊子!文化婊子!”的小黑板用 铁丝系着挂在阿彩的脖子上。 台上台下的人同时兴奋起来,一阵阵地喊着小黑板上的话。 杭九枫霍地站起来。与此同时,阿彩也绝望地大叫一声:“王八蛋,你们还想 不想让人活呀!” 杭九枫当时没有听清楚这句话,阿彩死后,才被他猜出来的。 那些听见这话的人蜂拥而上,转眼之间就将阿彩淹没得无影无踪。杭九枫的身 手稍有迟疑,阿彩就被那些人打得遍体鳞伤。 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能替阿彩解围的杭九枫终于发怒了,夺过一根包在报纸里的 铁棍,左右开弓,照着眼前的人堆一顿猛打,硬是将拦住去路的人打散了。还有两 个人依然揪着阿彩不放,杭九枫一点也不含糊,上前两步,一人给了两耳光。自从 成立造反组织以来,所向披靡的红卫兵,头一次遇到对手。有人硬着头皮冲上来, 看清楚杭九枫的打扮后,一肚子英雄气概顿时泄得精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挨 了打后才往后躲。没挨打的还要向前冲,站在远处的人更是大呼小叫:“别让他跑 了!这家伙肯定是冒充的!”杭九枫背起阿彩一口气跑到门口,一片混乱的会场里, 竟然无人出面阻拦。倒是杭九枫觉得太轻而易举了,故意在门口停下来。 “莫以为老子这样子很吓人。真正吓人的时候,你们还躲在肉缝里没有生出来。 你们看一看,这叫革命吗?革命是事关生死的,哪里是你们这样婆婆妈妈,不是拿 别人头上的癞痢出气,就是将自己的九斤半夹在男人和女人的骚肉之间,还以为是 找到了真理。 说穿了,你们是看着女演员只同大干部睡觉眼红。要是也同你们睡觉呢?这些 卵子大小的事,还好意思拿出来开斗争会吗?要是有人娶了三个老婆,你们该怎么 办?实话对你们说,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有三个老婆,第一个就是阿彩, 虽然办了离婚手续,可是我从来就不承认那张破纸。我们有十几年同床共枕的好日 子,也有十几年的战友情谊。第二个叫丝丝,就像大家所娶的女人一样,因为互相 喜欢,就成了夫妻。第三个叫线线的就不同了,她是我的战利品,是我从死敌手中 缴获过来。比起你们成天挂在嘴边上的那些风流韵事,我这个人是不是更应该批判 斗争呀?“见周围的人真的开始交头接耳,杭九枫的声音更大了,”有人去过宣化 店吗?去过宣化店的人将爪子举起来!“片刻后,零零落落的几只手慢慢地举了起 来。 “宣化店有座纪念馆,纪念馆里有门铁沙炮,铁沙炮上刻着杭九枫三个字。你 们看清楚了没有?没看清楚的今日就不要错过——杭九枫是谁?同样远在天边,近 在眼前,那就是我的名字。我不喜欢自吹自擂,可你们这些家伙是一碗饭养大的, 太不知世故了,所以我要让你们接受一个活生生的教训。” 杭九枫三下五除二地脱去自己的上衣,露出十几处大大小小的伤疤,还要阿彩 也将上衣脱了。阿彩不肯。杭九枫就问那些刚刚还在斗争她的人,是不是非要看到 打仗时留在阿彩身上的伤疤才肯放过她。有人怪叫着说快脱,有人却说用不着脱。 杭九枫弯下腰,捡起自己的旧军装,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破烂不堪的苏维埃军官证, 交给那个也想控制局面的红卫兵司令。“这是阿彩的,你是读过书的,总不会不认 识上面写了些什么内容吧!”看上去满脸书生气的红卫兵司令捧着苏维埃军官证,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自在。 杭九枫当然不会放过,不断地逼着他向阿彩道歉。红卫兵司令没有当众道歉, 在将苏维埃军官证交到阿彩手里后,顺便行了一个举手礼,并说,明天上午,仍然 在此地,他要重新召开一个会议,请阿彩来做革命斗争专场报告。 出了民众乐园,阿彩不让杭九枫背,也不让杭九枫扶,咬着牙走回咸安坊。杭 九枫跟在后面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刚刚打了一场胜仗。若是在天门口,杭九枫早就 将最难听的话全说出来了。当然也不需要忍辱负重,阿彩只叫他离开咸安坊,这里 的事她自己有能力了结,用不着杭九枫横插一腿,竖插一杠子。 吊在楼梯上的戚大姐的尸体已经被人收走了,天还没黑,屋子里就阴森起来。 杭九枫心里有数,既不说走,也没有赖在阿彩屋里不动,顺着楼梯走了几步后,在 戚大姐上吊的地方坐下来。天色终于黑了下来。不知何故,武汉三镇全部停电了, 没有电灯的城市比天门口更黑暗。杭九枫只能坐在楼梯上暗暗生气。当年带着阿彩 来武汉,回去时却成了光杆司令一个。如今,二老板死了,又有人将阿彩往绝路上 逼,假如自己仍然无法带阿彩回去,天门口的人当面不敢笑话,背后挖古时肯定是 笑话成堆。杭九枫咬着牙对自己说,阿彩想寻死,吊颈也得用天门口的绳子,喝药 也得用天门口的砒霜,总之,非回天门口不可。决心一下,杭九枫就将自己当成是 替阿彩守门,平平静静地坐在楼梯上,仿佛只打了一阵瞌睡,没想到竟然到了下半 夜。突然亮起来的电灯,让熟睡中的咸安坊猛地欢呼起来。杭九枫也被惊醒了,眼 睛刚刚睁开就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一看,阿彩竟然也在楼梯上坐着。 “我梦到戚大姐了。她已经承认了,自己就是七小姐。戚大姐兑,她早就该死, 没想到后来又活了这么久。戚大姐变得丑了,当了鬼魂,那舌头也没有缩回去。” 阿彩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为了铺垫下面的要求:“进屋吧,给我做个伴,我怕戚大 姐伸手四处乱摸!” “晓得怕就好办!回去吧,回到天门口就不会害怕了。” “不!不!不!绝对不!我绝对不会跟着你回天门口!” “你会愿意的!你不回去,那件雪狐皮大衣留给谁穿?” 听到这话,阿彩好久没有做声。杭九枫也被自己弄得不知所措。他都不敢相信, 似这种藏在心尖尖上的话,竟然一不小心就跑到嘴边上了。 阿彩回屋不久,又出来在杭九枫身后坐着:“你不是说那件雪狐皮大衣不在你 手里吗?” “你不要揭我的短,那是我第一次说假话。”这样的回答似乎仍不能让阿彩放 心,她郁郁地回到屋里,隔了一阵又郁郁地出来了:“爱栀的雪狐皮大衣真在你手 里吗?” “不在我手里,未必在你手里不成?” “你真的不是留给雪柠?真的打算给我了?” “我都对你说了,我只说过一次假话,不会说第二次。” 阿彩索性不回屋了,像先前一样默不作声地坐在楼梯上。 江汉关上的大钟敲响清晨五点,阿彩才猛地站起来,回到屋里乒乒乓乓地收拾 东西。半个小时后,阿彩拎着一些东西,径直走下楼梯。两个人没有说话,直到进 了长途班车站,杭九枫才忍不住问阿彩,她是不是真的决定回天门口。阿彩则用他 的口吻反过来对他说,在他面前自己也只因为一县的身世说过一次假话。杭九枫心 里搁不住话,后来他又问,阿彩是不是因为想得到爱栀的雪狐皮大衣才跟着他回天 门口。这一次,阿彩说的话完全是自己的意思:这么多年来,杭九枫还没有看清雪 狐皮大衣的真实含义。阿彩死后,杭九枫扳着手指数了又数,从上车开始,到在天 门口下车,一路上阿彩难得开了几次口,每次说话都与雪狐皮大衣有关。 杭九枫将阿彩带回天门口的消息吓坏了丝丝和线线,她们不相信阿彩愿意回天 门口,没有按杭九枫的吩咐为阿彩准备睡房。 阿彩本来就不愿意进九枫楼,与丝丝和线线没有任何关系。杭九枫一生气,硬 将两个女人的头扯在一起,狠狠撞了几下。 阿彩在白雀园内安顿好自己,就去紫阳阁同雪柠说了整整一夜话。天亮之后才 回屋里,关上门,一觉睡到太阳偏西。等到点灯时,阿彩又去了紫阳阁,依然同雪 柠说了整整一夜话。 同样的情形重复了三天,一心想同阿彩破镜重圆的杭九枫,终于明白,阿彩这 是要他说话算话。那天一大早,杭九枫没有对任何人说,他要去做什么,出门后, 还一路往回看有没有人跟过来。通往西河的路上只有他自己。已是秋天,西河流水 不再如温顺的女人,杭九枫在雨量室附近下水时,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当初 柳子墨选址修造雨量室,就看中了这一带的河床相对稳定,不像别处,一季一个模 样。杭九枫往水中深潜了三次,才找着放油布包的那处石洞。杭九枫往回走到街上, 多半人还没起床。他在白雀园门口等了一会儿,阿彩就从紫阳阁内出来了。 “杭家人从来说话,哪怕错了,也会算数。”杭九枫迎上去,将油布包用力抖 开:藏了多年没露面的雪狐皮大衣,仍然雪一样白亮,雪一般纯洁。阿彩上前端详 了一阵,这才伸手接过,可她还是将杭九枫关在门外。外面又是上街的日子,来来 往往的人非常多。阿彩没有上床睡觉,却将自己关了整整一天。连圆表妹都在议论, 阿彩终于得到爱栀的那件雪狐皮大衣了,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关起门学那孤 芳自赏。任外面的人怎样说,阿彩都没反应。 天又黑了,杭九枫有些心烦,自己答应的话都兑现了,说什么也该阿彩为他做 那应该做的事情了。杭九枫由轻到重,由重到轻,反反复复地敲了几遍门,屋内一 点动静也没有。这时候,还没有人意识到阿彩会出事。直到杭九枫一时性起,飞起 一脚踢开房门闯进去,大家才发现阿彩已死了。阿彩脸上尽是笑容,配着那件穿在 身上的雪狐皮大衣,真是从未有过的美丽。 杭九枫闷了好久。雪柠进来询问阿彩的后事如何料理,他突然恶狠狠地吼叫, 要她说说这几夜阿彩对她说了些什么。雪柠略显忧伤地告诉他,阿彩的确说了许许 多多的话,归纳起来却只有两句话。第一句话是,自己当年跟着别人闹革命,彻头 彻尾是一场美丽的错误。第二句话是,自己这辈子受到杭九枫的侮辱,全部加到一 起,也不及这几个月来受到侮辱的百分之零点一。 心情郁闷的杭九枫不得不在那里又是吼又是跳:“不等傅政委了,老子要先将 独立大队恢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