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柯木梓的人仍在忙碌着。早上出门,男人将那两丈来长的柯刀与冲担合成一 把扛在肩上。傍晚回家,男人走在前面,一手叉腰,一手扶着黑油油的檀木冲担, 挑起两捆带着细枝的木梓。长长的柯刀无一例外地全搁在女人肩膀上。女人腰细, 男人在前面走一步,她们就在后面扭一下腰肢。细竹竿做的柯刀像是被捉住尾巴 的水蛇,走或不走,首尾都会轻舒曼舞。 常守义躺在一处茅草窠里,盯着马镇长夫妻看了大半天。马镇长没有发现常 守义,他的眼睛除了看自家的木梓树外,其余时间都在盯着杭家老二。隔着一道 田冲,杭家老二也在和一个女人柯木梓。两棵木梓树离得不远不近,稍加注意就 能看到杭家老二一帜米趴碌陡苫睿硪恢皇稚旖艘路锩妫懿患贸隼础 常守义也看见了。他很想看清掩在女人怀里的那只手,是在往上身走,还是在往 下身去。杭家只有一棵木梓树,男人又多,别人还没开始动手,他家的木梓就柯 完了。每年这个时候,镇上总有女人摆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要杭家的男人帮忙柯 木梓,有时候的确是因为自家的男人对柯木梓有心无力,多数时候则是另有所想。 那些做丈夫的明知自己女人的意思,却也乐意网开一面,腾出这段时间,自己也 到外面去打打野食采采野花。中午时分,对面的女人从家里端来一些吃食。杭家 老二没吃几口,就拉着女人的手,匆匆忙地钻进树后的茅草丛里。常守义所处的 位置高一些,看得见杭家老二从裤子里褪出来的光屁股。有两次,女人翻了天, 反过来骑在杭家老二身上,将一对白花花的乳房露在常守义的眼前。马镇长站在 木梓树下,只能看见一片茅草在动。他想往高处走,妻子却不让。二人先是扭来 扭去,接着就争吵起来。等到他们觉得没趣了,杭家老二已衣着整齐地坐在那里 吃着东西。马镇长的妻子大概也饿了,起身离开一阵。妻子刚走,马镇长就大声 问杭家老二,秋天的茅草比柯刀还厉害,他如何舍得将细皮嫩肉的女人垫在身下 过瘾。杭家老二同样地大声反问,去年剖麦子时,马镇长出去收课税,不是也将 别人家的女人按在麦地里。马镇长又问杭家老二有没看到女人胸前的两堆嫩肉, 一堆大一堆小。马镇长说大的一堆是他的,杭家老二要动也只能动小的。那个女 人也开口了,却不是同马镇长说话,而是小声地唱着山歌。马镇长听不清便干脆 不听了,趁着太阳往后一仰身子,就在落满红叶的地上睡起觉来。 眼前的所见所闻,让常守义再也控制不住。正当他从腰里拔出短刀,即将跃 出草丛之时,马镇长的妻子拿着两只生鸡蛋回来了。马镇长中断鼾声,爬起来迷 迷糊糊地对妻子说,早上他将家里的三只母鸡屁眼全摸过,只有一只有硬坨坨, 就是生蛋也不会生下两只。妻子说她从麦香家门口路过,见到两只开窠生蛋的母 鸡在那里比着叫,就进屋将鸡埘里的蛋捡出来。麦香起初很不乐意,她就替马镇 长当家,答应麦香家欠的课税可以再缓两个月缴。妻子小心翼翼地在带着血丝的 生鸡蛋上抠出一只小洞,要马镇长趁鸡蛋还带着母鸡肚子里的温热赶紧喝下去, 多喝几只这样的生鸡蛋,就不用羡慕杭家男人的硬朗身子了。马镇长仰着脖子猛 地一嘬,滑溜溜的蛋黄蛋白就从蛋壳钻出来,带着一声脆响落进他嘴里。 吃了生鸡蛋的马镇长,将柯刀举到树梢上。那把从上向下弯再向上翘的刀头, 如同一只伸出脖子在田里找螺蛳吃的白鹤。马镇长用那白鹤长颈一样的刀脖子夹 住树梢上细细的木梓枝,一枝一枝地拧断,他的妻子弯着腰一枝一枝地捡,等到 落下来的细树枝有一满把了,就将它用几根稻草扎起来。扎好的木梓把儿,一头 是雪白的木梓,一头是带着油香的细树枝,好看的样子比得上春天里漫山遍野开 着的鲜花。一群山麻雀在天上盘旋一圈后,呼啦啦地落在马镇长家的木梓树上, 叽叽喳喳地与马镇长抢树上的木梓。马镇长的妻子大声吆喝着撵它们走。山麻雀 胆子一向很大,根本不把马镇长的妻子放在眼里。马镇长一边数落妻子嗓门太小, 只有他能听见,一边要妻子看他如何撵这些讨厌的山麻雀。说完,马镇长手里柯 刀就在树枝间猛烈地击打起来。受到惊吓的山麻雀纷纷拍打着翅膀,蹿进半空里。 突然问,马镇长扔掉手里的柯刀,双手捂着眼睛尖叫起来:“我的眼睛!山 麻雀丢了一粒木梓,将我的眼睛打瞎了!”马镇长的妻子扔下手里的半把木梓, 扑了过来,双手扒开马镇长的眼皮,不停地往眼窝里吹气。马镇长疼得难受,一 屁股坐在地上,嘴里还在连咒带骂:“不要吹了,你嘴里长了毒牙,吹得我生痛! 你快回去,接碗童子尿来帮我洗一洗!”马镇长的妻子刚刚挪动脚步,马镇长就 开始用手揉着眼睛。马镇长的妻子连忙返回来,好言劝马镇长不要揉,木梓上的 渣滓一定还在眼睛里,这一揉,那一揉,搞不好眼珠子就会揉破。马镇长哪里肯 听,一边要妻子快滚,一边骂她没见识,眼睛再嫩也没有女人的肉蚌壳嫩,肉蚌 壳揉了几十年也没坏,眼睛在外面日晒夜露的,不会那样娇气。马镇长的妻子被 骂急了,扭着屁股走到山冲那边要杭家老二替自己照看一会儿。 杭家老二拎着柯刀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顺手在田埂上割了一根葛藤。 杭家老二对马镇长说:“你不能再揉眼睛了。” 马镇} 乏不干不净地说:“长着卵子不找女人快活,长着手不揉眼睛,天门 口没有这样的道理。” 杭家老二说:“若是你的眼睛瞎了,当不成马镇长,那多可惜。” 马镇长说:“我的狠处你不清楚。在天门口只要我还活着别人连当镇长的梦 也做不出。” 杭家老二冷笑几声,用葛藤将马镇长的双手捆起来。一边捆一边还要马镇长 将来不许怪罪,他这样做完全是听马镇长妻子的话。马镇长一开始还嗷嗷乱叫, 慢慢地就乖巧了。见此情景,躲在茅草丛里的常守义激动无比,祈盼着杭家老二 就此走开。杭家老二在马镇长面前呆的时间果真不长,临走时,还对马镇长说: “我这就回去拿万金油,那东西比童子尿还有效。”马镇长很高兴杭家老二要用 万金油给自己治眼睛,杭家老二将柯刀靠在木梓树上空着手回家去时,马镇长将 那只没有伤着的眼睛笑成一条缝。杭家老二没有看见,常守义看见了。他在茅草 丛里悄悄地笑话,马镇长那眯着的眼睛,样子正和女人身上的肉蚌壳差不多。 木梓树下只剩马镇长一个人。常守义站起来,捶了捶发麻的双腿,伸手拨开 挡在面前的长茅草,借着山坡上一溜青石的掩护,轻手轻脚地走近马镇长。常守 义没有动自己的短刀,他盘算好了,就用杭家老二靠在木梓树上的柯刀,不仅利 索,回头自卫队的人问起,杭家老二就是将屁眼当成另一张嘴也脱不了罪责。眼 看就要拿到柯刀了,紧闭双眼的马镇长突然说起话来。常守义心里一哆嗦,伸出 去的手差点将柯刀碰倒。好在马镇长说的都是些宽慰自己的话。马镇长说自己这 一生没做多少坏事,如果真让木梓打瞎了眼睛,那才真的划不来。他闭着眼睛起 誓,不管眼睛伤成什么样子,等大家的木梓一柯完,一定要去欠课税的人家弄只 羊吃吃,如果眼睛好不了,就至少要弄两只。常守义一边流着涎水,羡慕马镇长 的口福,一边为马镇长的剥削行为愤怒。天门口的木梓特别好,随便捡出一粒来, 也能比别处最好的木梓多挤一滴皮油(注:皮油,用木梓树的果肉榨的油)。一 向吃草的羊,只要见了木梓,就是正在发情,也会抛下情侣大嚼一顿。羊爱吃油 多的木梓,人爱吃吃过木梓的羊。每年这个时候,地上总会有不少散落的木梓, 那些出圈放牧的羊,只要到木梓树下转一圈,身上就能长出一层膘来。吃了木梓 的羊,一宰一杀,放进锅里不待煮熟,那股肉香就能顺着西河淌出几里远。常守 义吃这样的羊肉的机会实在有限,马镇长越是念叨,常守义心里的愤怒越是高涨。 一不小心,手里正在横过来的柯刀碰得树枝哗啦一响。马镇长以为是妻子回来了, 闭着眼睛说:“我要吃羊肉。”常守义一点也没迟疑,他将柯刀使劲往前一戳, 半圆形的刀刃抵住马镇长的脖子。随着结结实实的一声响,马镇长的头就像没柯 断的木梓树枝被脖子后面那块老皮牵着倒挂在背后。马镇长端坐在地上,比满地 铺陈的木梓树叶还要红的血,从他齐崭崭的脖子里喷射而出,咕咕哝哝的声音, 听上去似乎是在说:“羊肉!羊肉!”常守义壮着胆,绕到马镇长身后,解开裤 子,将一泡尿撒在马镇长的头上,嘴里不停地说:“给你童子尿!给你童子尿!” 这泡尿比牛尿还要长,它同还在喷个不停的血一道,钻进厚厚的落叶中,顺着山 坡潜行到一处土堑里,同泥土一起,跌落出一片哗哗声。 马镇长妻子掇着一碗童子尿爬到木梓树下,她不明白马镇长的头为何突然不 见了:“老鬼,你的头哩?”问过之后,她才惊讶地发现,那颗一天到晚总在眼 前晃来晃去的头,怪模怪样地倒挂在马镇长背后。 听着马镇长妻子天崩地裂地哭喊声,躲在山脊后面的常守义相信,杀人之事 虽不是轻而易举,却也难不到哪里去。 终归是头一回将活人杀死,常守义既不感到兴奋也不感到害怕。夜里,常守 义跑到下街,拨开一位寡妇的后门。火急火燎的寡妇主动将自己的身子扒光了, 撩拨之下常守义竟无反应。寡妇三番五次地用牙咬他身上的肉,问他到底想做什 么。天快亮时,从县里赶来的自卫队士兵,在小街上吵翻了天。刚刚合上眼皮的 常守义紧张得没法排遣,终于趴到寡妇身上,恨不得将整个自己全部塞进寡妇的 身子里。快活无比的寡妇不明情况,竞也就着常守义的意思,手也匝,脚也缠, 将那缩得紧紧的身子拼命往一处挤。 自卫队的士兵一来,天门口就乱成一团。 副队长马鹞子根据那把柯刀以及马镇长手脚被捆的情形,认定是杭家老二干 的,他命令士兵端着枪去杭家抓人。头一拨三个士兵领了命令,正要跨过门槛, 那只大白狗呜的一声吼,扑上来将一对前爪一搭,老长的舌头舔到一个士兵的脸 上,将他们吓得挪不得步。第二拨士兵由马鹞子亲自带领,还没进门就朝天放了 一阵排子枪,被白狗困住的士兵趁机逃开,将一只碗口大的黑窟窿暴露在众人面 前:一门铁沙炮正指着马鹞子,荷枪实弹的马鹞子不得不带着士兵连连后退。杭 家男人将铁沙炮架在大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门外躲躲闪闪的人影。隐蔽在小街 拐角的士兵,在天门口人的耻笑中,虚张声势地放着冷枪。僵持到天黑,马鹞子 又下令发起进攻。杭天甲也不含糊,他将火捻一吹,铁沙炮猛地一震,马鹞子藏 身的墙角顿时被轰去半边。自卫队的士兵一下子退到街口,好久之后才敢回到街 角。两拨人像公鸡比势一样斗了几个来回,也没分出高下。 隔天上午,黄县长亲自从县城赶来调停。一番好说歹说,马鹞子与杭大爹各 退一步。杭家将老二交作人质,自卫队则不带走他,就在小教堂内找间房关着, 看审问结果,或是当场放人,或是带到县里关进大牢。 杭家老二被关在法国传教士用作忏悔室的房间里。 这样的消息在常守义听来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他没有与董重里和傅朗西商量, 一个人就拿定了主意。 因为有自卫队的士兵驻扎,想进小教堂特别难。那天夜里,在黄县长的亲自 周旋之下,两天没有说书的董重里,冒着冷风在大门口摆开鼓架。杭家还是坐在 最前面,自卫队士兵坐在他们旁边。鼓声初起,两拨人还都心怀敌意,到后来精 彩的说书吸引了他们,心里的仇恨便暂时被调换了出去。 颛项之时有天梯,神仙能从天梯下,人能顺梯上天庭,人神杂乱鬼出世,闹 得天下不太平。东村有个小儿鬼,每日家家要乳吞。西村又出一女鬼,披头散发 迷倒人。忽见一人骑甲马,身穿黄衣腰带弓,一步要走二十丈,走路如同在腾云, 就把西村人来问,可见披发女鬼精?她乃是个女妖精。她有同伙无其数,八十余 万闹西村一颛顼仁君多善念,捉拿女妖归天庭。女鬼忽然起腾云,前后不到一时 辰,鲜血如雨落埃尘。从此挖树做大鼓,穿着黄衣驱鬼神。颛顼砍断上天梯,从 此天下得安宁。颛顼在位七十八,葬于卜阳东昌城。 在常守义看来,董重里的说书大不该如此精辟。杭家与自卫队之间越仇视, 对他们将要发起的暴动就越有利。反过来,假如这场说书化解了杭家与自卫队的 矛盾,真到暴动时,杭家如果不吭声,能否成功就非常难说了。这样想着,常守 义觉得一旦暴动成功,自己即将付诸行动的选择,将使自己成为新政权的第一大 功臣。董重里歇下鼓槌,单让那鼓板轻轻地响着,一段悠扬的故事,随着屋檐下 的小溪水波不惊地飘荡在小街上下。看着杭家人和自卫队士兵笑到一处了,躲在 人群后面的常守义抽身就走。家家户户的柯刀都在沿街的屋檐下竖着,常守义就 近拿过一把,拐几个弯,抹几个角,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小教堂后面。隔着窗户 看去,杭家老二正在梓油灯下独自喝着闷酒。常守义小心翼翼地将柯刀伸进窗户, 一只眼睛紧贴刀杆,瞄着杭家老二的脖子,正要用力,忽然记起自己忘了试试刀 刃是不是还锋利。柯木梓特别费刀,若是用过了没有再磨,哪怕瞄得再准,也不 大可能从后面砍透杭家老二的脖子。常守义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他冒着险轻轻叫 了一声:“老二!”杭家老二一回头,常守义连忙猛一使劲,柯刀刀刃紧贴着他 的下巴扎进气管里。杭家老二比马镇长的脾气大,眼看着人都要死了,还要下死 力反抗。常守义不得不将全身力气使出来,两人一个向前推,一个往前顶。忽然 间所有力量全消失了,常守义以为是柯刀柄断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杭家老二的 人头已经像陀螺一样,在屋中间的地上打着旋。 常守义将柯刀放回原处,人也回到原处。 董重里的说书还在勾魂夺魄的精彩之中。 常守义想听,先前的情绪却总也找不回来,有种东西死死堵在他心里。 颛顼高阳崩了驾,帝喾高辛把位登,可恨房王作反臣。高辛有个五色犬,常 跟高辛不离身,忽然去见房王面,屠王一见喜欢心,高辛王犬归顺我,我的江山 坐得成。当时急忙摆筵宴,赐与王犬好食品。五色犬见房王睡,咬下他的首级见 高辛。高辛一见心欢喜,重赐肉包与它吞。王犬一见佯不睬,卧睡一日不起身。 莫非我犬要封赠?会稽王侯来封你,又赐美女一个人。 说书还没完,一名士兵神色不宁地从门里钻出来,贴着马鹞子的耳朵说了句 什么。马鹞子很镇静,报信的士兵退下,他在原地坐着将董重里的说书听完,并 同所有的人一起放声大笑。曲终人散时,马鹞子拉着黄县长走到杭大爹面前,诚 心诚意地要杭大爹将亲朋好友全请来,当面看看黄县长是不是公平断案。 半夜里,寂静的小教堂里传出些许动静。 自卫队士兵从大门里鱼贯而出。马鹞子亲自护着黄县长。一行人走到杭家大 门外,齐齐地叫起来。 “杭大爹,您老听清了,你家老二刚被仇家谋杀。没有照看好是我们的不对, 但绝不是有意所为。为了表示歉意,黄县长和马队长决定送一支长枪给你们家老 大。今日大家都在气头上,为了不再发生冲突,我们先回县里,这里的事留待日 后处理。” 自卫队士兵跑得飞快,杭家男人抬着铁沙炮一直追到军师岭脚下,也只捡到 一只土黄色的军帽。因为离县城太近,杭家人只好无奈地收手。 从小教堂里抬出老二的尸体,杭家人眼睛都在冒火。望着那身首分离的尸体, 杭大爹平静地轻叹一声:“人是全身来的,去时也得全身!九枫,你有一手硝狗 皮的好手艺,能不能还二父一个全身,就看你的了。” 杭大爹不生气,天门口人反而更害怕。只要杭天甲动一动马鹞子留下的那杆 步枪,所有人的脊梁骨就开始发冷。 杭家老二的头脱离身子久了,像只被霜打过的老南瓜,白掩黄,黄盖白,捧 在手里冰冰凉的,虽然不大,却比得上一只壮狗的分量。杭九枫不想看那睁得圆 圆的眼睛,可是不管他躲在哪个角度,都会被它盯着。杭九枫一遍遍地骂马鹞子, 先是小声,后是大声,一直骂到自己不再害怕,哪怕失手让二父的人头在自己怀 里打了个滚,也能坦然地将它翻过来重新放好。杭家老二的皮比一般人要厚,却 比不上狗皮坚实。杭九枫要了芒硝,也要了硫磺,其他工具也全带在身边。他没 有用硝狗皮的办法,也没有用替阿彩治癞痢的办法。杭大爹要求将老二的人头同 身子好生接在一起,作为侄儿的杭九枫得用新的办法。经过一番构思,杭九枫将 人头与身子分断处放在芒硝里泡了一天一夜,随后将身子断处的皮切下一圈,又 用了一天一夜,十二分小心地将其打磨到纸一般薄。在两相对接之前,杭九枫先 将一个樟木楔子插入人头上的气管。有木楔撑着,人头连回到身子上。杭九枫很 想将这事做得无可挑剔。他用上好的丝线,从气管旁边开始,如同夏天掠过田畈 的旋风,一针接一针地从最里边缝到最外边,将两边的僵肉连到一起。花了半天 时间,缝完最后一针后,杭九枫忽然啊了一声,一只手从二父的人头上抬起来, 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说是不紧张不害怕,真正动起手来,还是有些哆嗦, 稍一分心,忘了将事先准备的那圈皮先一步套上去。杭九枫指着那圈硝过的人皮, 告诉杭大爹,他得将刚刚缝好的线拆了重来。由于杭大爹的默许,一旁观看的常 守义有机会重温他让杭家老二人头落地的痛快。那圈人皮在杭家老二断成两截的 脖子上套好后,杭九枫怔怔地低声嘟哝:“这东西就像银项圈!”杭九枫将上半 截脖子最下边的皮,同下半截脖子最上边的皮拉到一起,新换的丝线在两截脖子 中间打着旋转出来。这一次用的丝线特别细。杭九枫遗憾地表示,描花绣朵缝衣 补裤是女人干的事,这么细的针线,大手大脚的男人做不了。可是家里的女人, 包括二父的妻子都不敢动手,不停地说好话求着杭九枫。杭九枫没有别的选择, 只得将这事做到底。绕脖子一圈,杭九枫缝了几百针。针要扎得不远不近,线要 绷得不紧不松正合适——太紧要起疙瘩,太松又会出现坑坑洼洼。好不容易缝完, 再将项圈一样的皮圈挪到针线缝口上一掩盖,除了两条细线,别的痕迹全不见了。 杭大爹已经非常满意了,杭九枫却说他还有办法做到连两条线也看不到。接下来 他的做法同替阿彩诊治癞痢没有多少两样,不仅还是那样忘情和投入,而且手法 更温和细腻。磨过了,刮过了,拍过了,再抹上一层女人用来搽脸的粉。等到杭 九枫直起腰来说一声:“好了!”前后已过了三天三夜。 仿佛忘了杭家老二是自己的二父,杭九枫理直气壮地告诉杭天甲,不管换了 谁,都不可能还杭家老二一个完整得像是天生的身子。杭天甲吼了一声:“还不 给你二父磕头!”像从梦中醒来,杭九枫翻身倒地,跪在抗家老二的尸体面前结 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杭九枫的眼泪像溪水一样流出来。他哭起来就 像女人那样没有止境,杭大爹再三呵斥也没用。大家都觉得杭九枫是被杭家老二 的人头吓着了。后来,常守义想出一个办法。在获得杭大爹的谅解后,他说这个 办法是从狗身上学来的,不管多么没用的狗,只要将带血的狗肉喂给它,它就会 变得凶狠无比。要想让杭九枫恢复先前的英武,就得用杭家老二的耳朵泡酒给他 喝。 杭大爹盯着常守义看了好久:“这是个好办法!只是得用你的耳朵。”吓得 常守义不敢再在杭大爹面前转来转去。 杭大爹舍不得割下二儿子的耳朵,只给杭九枫通常的烧酒喝。喝了半斤,又 喝半斤,一场宿醉后,杭九枫一切如常。 常守义的所作所为遭到董重里劈头盖脸的批评。在那问没有窗户的楼梯间里, 董重里激动起来的嗓门比铁沙炮还厉害。常守义一口气作了五次检讨,还没有降 下董重里心中的怒火。傅朗西也不满意,他认为常守义的行为太血腥,这样的革 命就算成功了,也会让人耻笑。 这天早上,常守义醒来,听到窗外的动静不一般,他顾不上穿好衣服就往外 跑。跨过门槛,迎面碰到杭天甲。只见他手提那支汉阳造步枪,满脸杀气地往小 教堂走。常守义跟在他身后,抢先冲着屋里叫道:“杭家老大来了!”杭天甲拨 开正在门口练习说书的常天亮,径直走进里屋。见到董重里和傅朗西,杭天甲一 副令人生畏的样子,直截了当地说:“我晓得你们是来组织暴动的。从今日起, 杭家人就是你们的人,不管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保证随叫随到!”饱受责难的 常守义瞅着不知所措的董重里和傅朗西,张开大嘴装着打哈欠,将溢出来的满心 欢喜,重又吞进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