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一看到太阳,杭九枫就高兴起来。 几个士兵将他从牢里牵出来,他还担心天上会落冻雨,如果不戴斗笠不穿蓑 衣,在冻雨中无遮无盖地转上半天,就是铁打的人也会冻死。杭九枫庆幸沾了自 身好手艺的光,贴身穿的狗皮袄子这一次可算是派上了大用场。站在县国民政府 门前的马鹞子也很高兴,不轻不重地说,他要亲自带着杭九枫在县城里转一转。 杭九枫毫不畏惧地回答,马鹞子敢让他在县城里游街,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让马鹞 子在全县游乡。五花大绑的杭九枫昂着头走在最前面,两边是荷枪实弹的自卫队 士兵,马鹞子背着新买来的冲锋枪,走在离杭九枫只有三步远的地方。街上来来 往往的人很多,有时候是由马鹞子喊,有时候是由士兵们喊:“大家看清楚点, 这个人叫杭九枫,是杀人凶手!”“莫听他们放屁!我是想杀人,可到今日为止 还没找到下手的机会!”每一次杭九枫都要跟着大叫。站在原地观看的人很多, 偶尔也能听到有人在小声议论,大部分人都不做声。县城里除了一条大街,还有 几条与大街垂直相交宽窄不等的小街。有时候,杭九枫也会像老师出题考试,学 生的答案却跑了题一样,马鹞子说他是杀人凶手,他却抱怨马鹞子是个懦夫,武 器那么精良却不敢到天门口街上抓他,只能打扮成做生意的,坐在镇外的凉亭里, 趁他不注意时才扑上来,然后像狗一样往回跑。杭九枫说得越多,马鹞子越是得 意,有意无意地学起戏台上诸葛亮的模样。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猛地发现一个美貌惊人的少妇领着一个同样美貌 惊人的女孩子站在茂记绸布店门前。 一看见她们,杭九枫的胸脯就情不自禁地挺起来,豪气冲天地高声大叫: “为什么不将我的卵子也捆上,不然它会跷起打破你们的锅!” 马鹞子也发现了身穿雪狐皮大衣的爱栀和雪柠。他紧走几步,一点礼节也不 讲,开口就问:“从哪里来的?” 被马鹞子丢在身后的杭九枫响亮地说:“马鹞子,你看看女孩子的模样就明 白是谁了。” 马鹞子真的看了看雪柠,脸上的笑意随风飘走一些又来了一些。“你这大衣 真好看,是狗皮吗?”说话时,马鹞子顺势在爱栀的肩膀上捏了一把。 “狗能长出这样好的毛,一定也能像你一样扛枪当副队长!” 马鹞子忍无可忍地回头抽了杭九枫一鞭子。 “这狗毛真好,越摸越舒服。”马鹞子手臂一垂,正要往下滑。 雪柠冲着他说:“这是雪狐!” 杭九枫忍着疼痛,咧着嘴嘲笑没听明白的马鹞子:“就是白狐狸!白狐狸你 都没听说——就是狐狸精!” 马鹞子将搁在爱栀肩膀上的手缩了回来:“狐狸只白一点尾巴尖,人就对付 不了,全白的狐狸还能让你打死了剥成皮做成大衣穿在身上?” 雪柠往前走了一步,指着杭九枫对马鹞子说:“他会死的!放了他,你就有 福音了!” 这时,雪茄匆匆跑出来,二话不说就将爱栀挡在身后。 跟在身后的雪大爹,赶紧将雪柠搂在怀里。 马鹞子若无其事地说:“原来是雪大爹和雪大少爷的家人。早晓得就不用费 这番口舌了。” 雪茄在省教育厅做过几年事,越不说话,越是有股肃然之气。马鹞子不再往 下说了,先后退两步,再转身往前走。等到他想起来要问雪大爹什么时候回天门 口,雪家四口已经消失在茂记绸布店门后。 “我不是杀人犯!我是共产党!我要闹革命!”杭九枫出乎意料的一喊,并 没让爱栀和雪柠的身影再次出现。马鹞子突然生气了,他像条咬人的恶狗,也不 打招呼,挥起皮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去。马鹞子的手法非常好,头一鞭正中杭九枫 额头鼻梁和下巴,接下来的两鞭,左右交叉落在脸上。肿起来的血痕迅速封住杭 九枫的全部视线。第二天中午,有人用温水给他洗过脸,他才重新看到马鹞子的 鼻子和眼睛。 马鹞子不再生气了,主动告诉杭九枫,杭大爹来了,非要见到他,正在外面 同黄县长和萧队长谈判。细听之下,果然听到杭大爹隐约的怒吼声。马鹞子显然 对自己的副队长身份不满,刻意用很大的口气同杭九枫说话:“你们杭家不是有 铁沙炮吗,几天了,为什么还不来玫城!我可不怕有人来监狱里见你。有你给家 里人出主意,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你能出的主意我都想到了。铁沙炮抵得过 冲锋枪吗?就是用朱砂拌饭吃也没用!不来攻城,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以你们杭 家的习惯,是不可能吞下这口气的。让你在这儿受罪,只能说明从来都为所欲为 的杭家,现在也听人使唤了,而且这些人一定是共产党!所以,你想到的都是死 路。还是听听我的吧,只要将背后的那些人交待出来,就不追究你的杀人之罪!” “我就是共产党,我就是在背后出谋划策的那个人!我都说了,你放我出去 吧!” “这里没有漂亮女人,你逞个屁的英雄!”马鹞子骂骂咧咧地说着,还是没 有生气。 杭大爹闹了一整天,终究没有进到县国民政府后院。他传进来的只有一句话: “杭家这次是先礼后兵。” 呆在牢里的杭九枫很快就开始想像捆在木柱上的情形。他一次次对来牢房里 提审自己的马鹞子说,自己宁可被十道铁链捆在外面的木柱上。马鹞子答应,只 要杭九枫招供,县城的每个角落他都可以自由来往,上半夜开口招供,决不会拖 到下半夜才放他出去。马鹞子没有再行蛮,说的都是让人垂涎三尺的话。 马鹞子不知道杭九枫早就同阿彩风流了,以为他还没有女人。马鹞子觉得这 不像杭家人的作为,老大不小的一个男人,不说八九十来个,至少也该有三五个 相好的女人。按照杭九枫今日的情形。他可以帮忙找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引着入门。 马鹞子坦率地说,他并不害怕雪大爹,也不至于在爱栀面前露怯,可他们身上有 种使人不方便下手的东西。他自己尚且有如此忌讳,初入女人情怀的杭九枫就更 不用说了。除爱栀之外,马鹞子能保证县城里其他漂亮女人随时来到杭九枫面前。 杭九枫阴险地笑了笑,奚落地说,他怀疑一张脸麻成了筛子的马鹞子,大概是将 生了杨梅疮的女人看成了仙女。 马鹞子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回来时,身后跟着那个会玩杂技的圆婊子。 杭九枫看得发呆。马鹞子问,圆婊子的屁股长得如何?胸脯长得如何?腰身 长得如何?杭九枫都无法回答。他只盯着圆婊子的十个指甲,那些指甲一个比一 个招摇地涂着红瓶桃(注:红瓶桃,一种涂在指甲上的化妆品)。马鹞子说,婊 子的身价是由手上涂了多少红瓶桃定的,一块银元涂一只,圆婊子的十只指甲上 全涂着红瓶桃,想上她的身,一次就得花十块银元。杭九枫没有时间来想十块银 元的身价,只怕圆婊子将手笼进袖子里,再也看不见那排美艳惊人的手指。杭九 枫还没看够,圆婊子便像上了台的戏子那样扭扭歪歪地出了牢门。马鹞子说,他 也喜欢手指上涂了红瓶桃的女人,这样的手指含在嘴里,比冰糖还要甜。 杭九枫咬咬牙,正想说自己不喜欢红瓶桃,马鹞子又告诉他,在红瓶桃指甲 之外,圆婊子最厉害的本事是会将腰挺起来,弯成一张弓,双手反背着地,让男 人站在地上嫖,如果她的腰累塌了,一文钱也不收,如果不塌,又得加上十块银 元。马鹞子问杭九枫想不想试试,他语重心长地提醒杭九枫,跟着共产党只有钻 山沟的命,漂亮的舒服的东西都沾不上边,还要冒杀头的风险,不用算账,就知 道划不来。 突然间,杭九枫想到一个问题:“国民政府能不能做到让他们的敌人永远娶 不上城里的女学生做妻子?” 这种想法让马鹞子觉得太奇怪了。 记不清是在马鹞子第几次来去之间,杭九枫靠在墙角上打瞌睡。朦胧中,一 颗石子从牢门外飞进来砸在他嘴唇上,睁眼一看,一个军帽压得极低的男人,伸 出一只手指向上勾了两下。杭九枫随着手势挪到门口。 “什么都不要承认,组织上正在想办法营救你!”那人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片刻后,传来马鹞子的声音,他在向自己的上司、县自卫队的萧队长问好。 马鹞子出现时,阿谀之态还没有全部消失:“你笑什么,是不是坐牢很好玩?” 杭九枫不相信马鹞子的话:“我笑了吗?人头快成了腊月底的猪头,想笑也 笑不起来!” 马鹞子咬定自己看到的是笑:“你在想什么好事?” 杭九枫不再反驳:“我在想圆婊子手指上的红瓶桃!” 马鹞子说:“是不是心痒了?这才是杭家的男人。” 马鹞子开了牢门,将杭九枫领进了一间摆设齐全的屋子。杭九枫心里有数, 嘴上却问这是什么意思。马鹞子笑开了花,客客气气地说,就是杭九枫想要的那 种意思。说笑之际,圆婊子香喷喷地走进门来。马鹞子也不多说话,拉着圆婊子 的手看了两眼就走了。 圆婊子走过来,伸出一只比棉花还白还软的手,叠在杭九枫的手背上。那涂 了红瓶桃的手指,就像开在雪地里的一树红梅,一朵一朵全抠在人心上。圆婊子 将杭九枫的手轻轻捏了几下,转过身去,将斜垂在门后的门闩,利索地插入门闩 套里。圆婊子并不是闩门,她将嘴唇贴在杭九枫的脸上,问他门闩像什么,门闩 套像什么。圆婊子温柔地握着杭九枫的手,将门闩往闩套里插了一遍又一遍,每 次都要问杭九枫,想起什么没有,还说杭九枫的样子不像是童子男,就算是童子 男,也会明白门闩为什么要往门闩套里插,门闩套为什么只能往门闩上套。杭九 枫总是听别人说婊子如何会勾男人的心,这样的招数让他觉得婊子到底只是婊子。 杭九枫突然扑哧一笑,冲着门外叫了几声。马鹞子应声出现。“我是个童子男, 这些事全不懂。”杭九枫装得像极了。马鹞子说:“很容易,男人是门闩,女人 是门闩套。”“我要看看你做的门闩,她做的门闩套!”马鹞子疑惑地将杭九枫 看了一阵,终于轻蔑地一伸手从底下抄起圆婊子,三步两步地走到床边,捧着圆 婊子的两只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依次尝了好几遍。马鹞子边做边说,一般时 候,男人总是性急,十分力气用足了九分,留着剩下的那点精力与兴致,再去身 上其他地方周游。其实这是最没趣的,最有趣的是,十分时间里,用七到八分来 做神仙一样的四海云游,剩下来的时间就像一个人出外多年最终回到家里,再破 的屋子也会生出无限的幸福。接下来,马鹞子又将圆婊子的身子摆给杭九枫看, 特别是耻骨上面的那块硬茧。他说,凡是得男人宠的婊子,没有不长硬茧的。相 邻的罗田、浠水、蕲春几个县的妓院,马鹞子全去过,只有圆婊子是天生当婊子 的料,这么多年了,身上的骚水还在一汪汪地往外流,好比一只长年不断流的泉 眼,四周长满青苔,又硬又软,又糙又滑,一遍下来不叫十声好,也要叫九声半。 马鹞子正要来真的,杭九枫不早不晚地叫起来:“让她挺起腰来!让她将玩 杂技的腰挺起来!” 圆婊子翻身爬起来,妩媚地瞟了杭九枫一眼,将那水蛇一样的腰肢一点点地 向上挺,四肢着地后,还能将头从裆里伸出来,冲着马鹞子不停地笑,不停地伸 缩舌头,并且轮番眨着两只眼睛。圆婊子的样子让马鹞子迟疑起来。“马队长是 担心要多出十块银元,还是害怕输给婊子的男人太没脸面?”“你才会输给婊子!” 就像街上那滚铁环的游戏,马鹞子站在那里成了一根不断往前推进的竹棍,弯成 一道肉圈或者是一团肉球的圆婊子就是那周而复始的铁环。快也好,慢也好,左 右也好,上下也好,无论马鹞子如何变换,铁环一样的圆婊子总是如影相随,有 日寸,那拱桥一样的腰身似要塌下去了,转瞬之间又变得更高更有弹性。几经反 复,从圆婊子身上溜下来的马鹞子成了一摊泥,瘫坐在椅子上。意犹未尽的圆婊 子,先是抬起左腿,伸在空中,随后又将右腿抬起贴着左腿一齐伸向空中,轻盈 地做了一个倒立,这才笑盈盈地站起来:“马队长可是有言在先了,只要输给我 了,就不再打扰我的客人!”马鹞子像苕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穿好衣服的圆婊孑扭着腰正要离开,杭九枫突然放声大笑:“马鹞子,你这 样子比见花谢的男人好不了多少。我不要你的报答,现在就教你一个绝招,下一 次圆婊子再与你玩这种滚铁环一样的把戏时,绝对用不着担心要花十块银元。杭 家人比你高尚,从不沾婊子的边,不然我就当面做给你看。我告诉你,你听见了, 相信了,以后不要在老子面前逞能就行。” 马鹞子情不自禁地凑拢来。杭九枫附在他耳边说了一通。 “这是你想出来的?你不是童子男,童子男想不到这些。” “你又在小看杭家男人,这样下去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马鹞子的大惊失色引起圆婊子的好奇:“他教你什么办法?” “他要我去找个剃头匠,像剃头一样将屁股前后的毛全部剃光。三天之后, 就会长出一层硬毛茬。到时候,要不了三招,你就会躺下来求饶。” 初听这话,圆婊子没有在意,一会儿她就变了脸色:“那不成了扎人的胡颓 茬吗?” 杭九枫再次大笑起来:“女人身上除了脚掌,还有哪个地方经得起男人的胡 须茬扎几下呢?” 马鹞子走得灰溜溜的,当着杭九枫的面,竟然输给了一去不回头的圆婊子。 “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你有体会了吧!”马鹞子再来时,杭九枫故意说, “你应该去天门口听听董先生的说书,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美人计只能用在后面, 开头是百分之百必须用苦肉计的。” “据说共产党极其古板,连与妻子以外的女人勾搭都不允许。”马鹞子咬牙 管束着要发火的性子,没有边际地说,“若是这样,他们拉你进去做什么,难道 是想自己往自己脸上抹屎?” “马队长,你真的以为我是共产党?那会误你的大事!共产党哪会要我这样 的人!说好听点,我不过是杭家第三代长孙,说得不好听,只是一个硝臭狗皮的, 上街不能走中间,看人只敢用上眼皮。共产党要我只有一个用处,不用枪也不用 炮,暴动时将我推在前面,直往县国民政府的大堂上走。这一身的烂肉,吓不跑 你们,也会熏得你们满地打滚。那天在外面我是乱喊!杭家男人都这样,见到好 看的女人身上就来劲,就想让人家将自己记在心肝上,一辈子也忘不了。马队长 呀,你我都是没有吃过大猪肉,只见过大猪走路的人。县城也好,天门口也好, 都还没有可以杀头砍脑壳的共产党。别的地方,抓到共产党往刑场上押送时,那 些将死的人一个个英雄得很,又是唱歌,又是喊口号。男的围着长围巾,蓄着西 装头发,女的穿着背带裤,短发上扎一只小红花,脸上的白用不着我说,就是男 的,鼻子两边也像搽了雪花膏。我杭九枫一不会唱歌,二不会喊口号,脸也不白, 脖子也不细,共产党要我有屁用!前些时过中秋,六安城里杀了一个男共产党, 我亲眼看见他在吃枪子前大声念诗:生命贵得很,爱情价好高,若想闹革命,头 和卵子都不要!共产党连爱情都不要,还能替你想办法对付一个身怀绝技的婊子? 我是小狗坐在粪堆上,假充大狗。你在街上用鞭子死命抽我,我不会计较。你不 过是想让那漂亮女人明白,自己才是县城里说一不二的霸王。今日你我两条光棍 对着敲打,赢了也不过是放在墙角的打杵——白硬白翘,输了也少不了一两女人 身上最嫩的肉肉。就将我说的话当做放屁吧,若是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你可以照 旧将我当做暗杀马镇长的嫌疑犯。反正抓我时也是这个罪名,审成真的,你杀了 我,审成假的,你就放我回天门口去。我不说自己是共产党,你也不要这样逼我 了。” 马鹞子将眼睛翻得又大又白,张开嘴巴想喊又没出声。 剩下杭九枫一个人,时间突然变慢了。等了又等,终于有士兵跑来,抱手的 抱手,扯脚的扯脚,转眼间就将杭九枫拖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还没站稳,数 不清的鞭子就像雨点一样落在身上。 从进到出,杭九枫记不清自己苦熬了多长时间。头几阵疼痛最让杭九枫受不 了,一次次地冲着马鹞子尖叫,要他学自己平时杀狗,从嘴唇开始动刀,到后蹄 收刀,剥下来的皮子仍是一条狗,中间那赤条条的身子还能叫、还能咬人。为了 不让心气垮下来,杭九枫所说的话全是最凶的。杭九枫从第一次昏迷中醒过来时, 耳边响着那个报信人的声音。那人要马鹞子下手不要太重,防止杭九枫实在熬不 住了,舌头一转,开口胡乱咬人。杭九枫与被马鹞子毕恭毕敬地称为萧队长的人 对了一次目光。那萧队长的眼睛像一口古潭,看不清里面藏的是龙还是蛇。杭九 枫横下心来死死认定,既然马鹞子不敢将自己置于死地,其他种种难受总是可以 熬过去的。一旦熬出了头,就能看到好日子了。萧队长走上前来喝问杭九枫,到 底干了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杭九枫回答得理直气壮,因为自己的确没有杀人。 萧队长拿起一根皮鞭,还没摆开架势,就被马鹞子接了过去。马鹞子也没动手, 转身将鞭子交给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他狠命地抽打杭九枫,另一个士兵在一旁 点数。已经过了六十整,杭九枫仍咬着牙不让自己将疼痛喊出来。杀了许多狗, 杭九枫太有经验了。那种到死也不吭声的狗最让人害怕,就连一旁帮忙的人也都 心惊胆战地老想快点收手。杭九枫不叫也不挣,挥鞭的士兵抽到六十下时,就没 有力气了。杭九枫越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马鹞子越是觉得这正是共产 党特有的宁死不屈。萧队长却认为马鹞子没有真正了解共产党,若是了解了共产 党,哪怕杭九枫将共产党三个字写在脸上,他也会明白那不过是鬼画符。 遍体鳞伤的杭九枫被人抬回牢房,斑斑血迹就像圆婊子手指上的红瓶桃。躺 在地铺上,杭九枫让自己一个劲地想,一旦出了这牢门,就去找圆婊子,向她要 些红瓶桃送给阿彩。即使这样,那些渗入体内的疼痛,也没停止往外释放。最早 抽在身上的皮鞭滋味杭九枫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马鹞子将士兵手里的皮鞭夺 过来扔到一边,不无得意地警告他,如果还不招供,就要“熏腊肉”,接下来是 “灌猪肠”,再往后是“烫豆糕”,最后还有“捆皮油”。猛一听这些过年时才 会挂在大家嘴上的名堂,杭九枫还挺神往的。马鹞子皮笑肉不笑地问他,知道不 知道腊肉是么样熏的,猪肠是么样灌的,豆糕是么样烫的,皮油是么样捆的。杭 九枫挺着腰杆,神气活现地说,皇帝娘娘见不到,难道还见不到女人吗!他如数 家珍地告诉马鹞子,在天门口,年年都是由雪大爹等几家富户带头,一进腊月就 开始杀年猪,两百来斤的肥猪,少说也要杀出一百五十斤净肉,取下前胛后胛, 挂在室内向北的墙壁上,年前年后吃新鲜的。其余猪头猪脖子猪屁股,全都放进 缸里,撒上大粒子盐,腌上十天半月。哪天有太阳出来,哪天便起缸,晒上几天, 不等上面的咸水完全干,便挂到灶后的梁上,要吃就取下一块,不吃的就挂在那 里熏着。与熏腊肉不同,灌猪肠是细活,屠夫把大肠小肠从上到下连捋几遍,挤 掉里面的屎尿,用长长的铁顶针顶着大肠的一端,一手握着肠子,一手握着铁顶 针,呼呼几下,里变外,外变里,一根肠子就翻了面。翻小肠不能用铁顶针,要 用做挂面的长筷子。然后蒸上几斤糯米饭,摊在簸箕里,用那两尺来长的竹筷子, 将雪白的糯米饭,一团团地捅进肠子里。手巧的女人,加上好运气,会将一根肠 子从头灌到尾。如果没有运气,手再巧也会将好生生的一根肠子弄成几截。灌好 的猪肠要挂在大门两边,白天掇出来,夜里掇进去,总是要到正月十五以后才能 一截截地切下来,或蒸或炒。烫豆糕要复杂得多,用料上,绿豆不可少,黄豆不 可少,饭豆不可少,籼米不可少,糯米也不可少。选准天晴的日子,将这些东西 用水泡上两天两夜,泡好了,混在一起,用细齿磨子磨成浆。浆磨好了,搭伴的 两个女人,一个坐到灶后,将金黄色的松毛柴塞进灶膛里,不紧不慢地烧。另一 个站在灶前,舀起浆汁,沿锅边旋转着倾倒下去,烫成一张圆圆的薄饼,揭起来 随手一卷,趁着下一勺浆还没烫好,赶紧切成半指宽的细丝,摊在簸箕里。切好 的豆糕也要晒,豆糕不是菜,在水里多煮几滚,放些腊肉在其中,就是一顿好吃 的早饭、午饭或夜饭。 杭九枫越说越有味道,马鹞子一次也没有打断他的话,等他说完了,马鹞子 才对士兵们说,抗九枫教的方法比他教的还好,就照杭九枫的方法办。士兵们就 将杭九枫吊起来,过了一整夜,马鹞子见“熏腊肉”不起作用,又让“灌猪肠”。 士兵将一碗没有掺玉米粉的辣椒酱分成两半,一半从上面灌进杭九枫的喉咙里, 一半从下面塞进杭九枫的屁眼里。马鹞子吩咐“烫豆糕”时,杭九枫还有力气说 笑。士兵们将烧红的烙铁,不停地往杭九枫身上烙,没有窗户的屋里尽是人肉香。 杭九枫说,马鹞子家里的日子一定过得不错,换了自己,这办年货的事,哪一宗 在前,哪一宗在后,非要弄错不可。马鹞子也笑,他说:“捆皮油的办法是我想 出来的,我最喜欢捆别人的皮油。树上的木梓柯下来,熬成油时是软的,一装进 桶里就变得硬邦邦的,像石磙一样。”在“熏腊肉”、“灌猪肠”和“烫豆糕” 等各种刑罚中,让杭九枫苦不堪言的是马鹞子亲手从墙角提出来的那只粪桶。马 鹞子挽了挽衣袖,做出一副亲自上阵的样子,嘴里说,杭九枫不怕痛那就换个不 痛的法儿。士兵们将杭九枫的身子三下两下对折起来,对准粪桶猛地一筑,他的 屁股就结结实实地塞进去了。长年被屎尿浸泡的粪桶里生着一层滑溜溜的尿垢, 杭九枫对折的身子比粪桶粗出不少,但士兵们抬起如同坐在粪桶上的杭九枫往地 上一筑,那身子照样会陷进去一截。筑过十几下,除了手脚和头留在外面,杭九 枫的身子全被粪桶套得死死的,每吸一口气都要使尽全身力气,好不容易吸进一 些,桶壁就会挤压过来。他一呼气,口鼻就发出奇怪的声响,马鹞子便兴高采烈 地问,是谁放屁如此响亮?后来,马鹞子一脚踢倒粪桶,让它在地上滚得轰隆作 响。一遍滚过来,一遍滚过去,杭九枫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成了一块石头。 马鹞子再次问他有没有话要说,杭九枫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马鹞子狰狞地 一露牙齿:“饶他一回!”士兵们抬起粪桶,倒过来使劲抖了一阵。杭九枫从粪 桶里脱身出来,无力地惨叫了很久。 “我的骨头呢?我的肉呢?”他问的东西一样也没少,可他还是觉得,“我 只剩下一张皮了吗?” 杭九枫在地铺上躺了三天三夜,直到萧队长让马鹞子到街上请来张郎中,开 了几付膏药与汤药,敷的敷,喝的喝,被粪桶匝成棉条的骨头,还有那些失去知 觉的肉,才开始往先前的模样恢复。马鹞子对此非常不满,冲着手下的士兵发牢 骚,萧队长这样做,要么是怕共产党暴动成功而给自己留条后路,要么就是与共 产党有瓜葛。不知是萧队长没走远亲耳听见了,还是有人向他报告了。没多久萧 队长就转回来,在牢房门口将马鹞子厉声斥骂一通。 马鹞子被萧队长停职的当天下午,杭天甲扛着马鹞子亲手赠送的那支步枪, 从天门口来到县城,自卫队的士兵要么认识那支步枪,要么认识杭天甲,都没有 阻挡他。杭天甲径直来到牢房前,拉动枪栓,将子弹推上膛:“快去报告,我要 带儿子回家!”萧队长自始至终都没露面,只是放出话来,解铃还得系铃人,让 马鹞子来同杭天甲谈,只要杭天甲能找到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为其作保,就可以先 放杭九枫回家。 扛着枪的杭天甲去了又回,身后跟着雪太爹和雪柠。 “我可不想为你作保。”雪大爹对杭九枫不屑一顾,“是雪柠要我做你的福 音。” “雪大爹这样说话岂不是同自己过不去?”马鹞子在一旁故意说,“好事做 了连人情都不要。” “这不是你要不要人情的问题,是我想不想领这个人情。”杭九枫被打得遍 体鳞伤,长着牙齿的嘴还是一点也没屈服。 雪大爹在保证书上画了押后,无可奈何地对雪柠说:“我也不明白,你非要 这样做,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杭天甲弯腰背起杭九枫,无遮无拦地走出阴森的牢房。 要过年的县城到处都在喧哗,杭天甲小声问杭九枫:“马鹞子说,你杀了马 镇长,为了嫁祸于人,又害死了二父,我才不信——对吧?” 杭九枫说:“我也明白是谁在背后下我的毒手。”他暗中指指身后的雪大爹: “就是他,杀人不见血,杀人不用刀子的老东西!” “这么说,你是真的将阿彩睡了?”杭天甲接着说,“你这个教不醒的畜生! 从你睁开眼睛看东西开始,老子就提醒你,绝对不许碰雪家的女人。读书人将女 人当做自己的脸,读书人最丢不起的就是自己的脸。往后你就奠想过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