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山上山下镇里镇外都是雪,四野比平时还空旷,两道山脉中间的西河只剩下 清粼粼的一线水,夹在一片白茫茫中。旋风一来,整条河就跟着它弯弯曲曲到处 乱窜。几来几去,天地都有些不稳了。田畈上的老木梓树,没有一片叶子,粘着 雪的枝干,一半洁白,一半黝黑。风推雪阵,偶尔扫落一段枯枝,砸落下来,溅 起一股让人心神不定的响声。掩埋着所有踪迹的积雪上,有一处处窟窿,人们明 知积雪只有一尺厚,心里仍以为那是一种深不可测的暗示。仿佛是在验证一些人 的心虚。树底下的雪堆忽然动了几下,一只黑油油的乌鼬从积雪下面钻出来,长 长的身子和尾巴,忽闪忽闪地蹿了一阵,又明明白白地消失在田埂下面。除了雪 还是雪,雪已经成了一切。就像过年时,穷人也要快活几天,那些最沉重的雪花, 也在向下的过程中自由自在地飘扬,一点也不在乎那些扛着矛子、柯刀和土铳在 小街上招摇而过的男人。 每隔一阵,段三国就会敲响铜锣,凄厉地叫喊:“驴子狼到天堂了!天堂上 有驴子狼!”风将那声音刮得十分缥缈,好不容易才转回来。 “杭家老大亲眼所见!杭家老大差一点成了狼屎!”雪花太密,段三国的喊 声被挤得像风一样薄。 因为落雪,被天门口人称为天堂的那座远山,一下子拉近了许多。雪柠已经 知道,天门口的天堂不过是一座山。她问身边的常天亮,天堂是不是真有驴子狼。 那枚微微上翘的食指,顺着雪上仅有的一行脚印,毫无偏差地指向堆满白雪的高 山。落雪的那天,常天亮没有像往日那样一心一意地练说书。他在凉亭里坐着, 直到飘扬的雪花彻底染白了全身还不想回家。但是,常守义来了,不轻不重地踢 了他一脚,逼着他往回走。雪花有的落在身上化了,有的继续随风而去,有的如 梦中的蝶舞蜂飞,只管盘旋,不愁下落。一切都让久在雪中行走的人变得雪一样 白。雪里行人,已不是走了。常天亮飘飘而至,风紧雪密中舒缓的样子让雪柠将 他看成一团白云。云将自身撕碎,化为脚印留在天上。常天亮没有碎,雪地上的 每一对脚印都是那比光明还要黑暗的眼窝。雪柠拦在脚印的尽头,一声不吭地将 手伸给常天亮。常天亮摸了一下就不肯再摸,伸出手,接了一层薄薄的雪,贴在 眉眼间使劲擦拭。常守义没有理睬儿子,更没有看到那些从眼窝里滚出来的泪珠, 他要常天亮同雪柠说完话后立即回去。常天亮还没点头,他便独自进到镇里,冲 着洁白的小街大声叫喊:“天堂有驴子狼,天堂有驴子狼了!” 常天亮不去听那惊惶失措的动静,一如落定的积雪,深深地叫着雪柠的名字: “我晓得你是谁,我想看见你!” “你会看见我的,你看不见我,我就不离开你。” 近处一棵木梓树上掉下几团雪。雪柠有些慌张。常天亮安慰她,没有驴子狼, 有驴子狼也在天堂那边的深山里。他这样说是傅朗西设的妙计,让一心想当镇长 的段三国先上当,段三国一上当,县自卫队就会跟着上当。那些对国民政府有贰 心的人,就敢大明大白地演练刀枪。 又下了一天雪。 早上出门,天空中不仅有雪在飘,还少见地透射出阳光。就在昨日站过的地 方,雪柠将自己的手重新递给步步走近的常天亮。常天亮不敢捏得太重,小心翼 翼地像是捧着一把雪。 常天亮接着昨日的话说:“段三国已经上当了,别人故意让他代行镇长的事, 他一上台就宣布由杭天甲统领野猪队,两丁抽一,三丁抽二,齐心协力对付驴子 狼。” 雪柠不得不信,常天亮是在同自己说话,她对常天亮说:“你的眼睛长错地 方了,不在脸上,而在手上。” “除了不长在眼窝里,瞎子的眼睛可以长在其他任何地方。” 常天亮的回答让雪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个不停。正因为如此,在常天亮的 眼睛里,除了雪柠,别的东西都能看见。 “我听傅先生说过几次,一定要见血,见不到血就没有办法将穷人召集到一 起!这话你懂吗?”常天亮有意问雪柠。雪柠却是真不了解。 这时候,段三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驴子狼顺河下! 男人手里拿刀枪,女人脚下要抹油,要打就往死里打,要跑就要跑回家!” 段三国敲着锣出了下街口,大声叫嚷,要常天亮和雪柠赶紧回屋里去,不要 以为见到驴子狼了再跑还来得及,再狠的人见到驴子狼后也会拉不动脚,何况地 上还有一尺厚的雪。常天亮不高兴段三国的打扰,又没有其他办法。“今日我不 光是打更的,还是镇长,我说话你们必须听。”见二人真的转身了,段三国立即 变得非常热情,他问雪柠,雪大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段三国并非必须得到答案, 紧接着又说起别的。“杭九枫回来后一直起不了床,整天在家里嚎天吼地骂马鹞 子,就是不骂驴子狼,还说驴子狼一来,肯定先挑细皮嫩肉的人吃。”这番话说 完,段三国又说起波斯猫。这几天碰到波斯猫和大白狗在雪地里追赶时,他有意 不敲锣,多看了几眼。按照他的观察,虽然狗天生是猫的冤家,但就这两个畜生 来看,不到最后,还不能说吃亏的是猫还是狗。 雪柠只说驴子狼:“为什么只怕驴子狼顺河下,不怕驴子狼沿河上?” 段三国解释说:“西河越往下人畜越多,驴子狼从下往上走,是吃饱了进山 生儿育女享清福。顺河往下走的驴子狼都是刚出山的,个个肚子瘪得像只空布袋, 那样的驴子狼,一只就能吃一个人,三只就要吞下一头牛。” 段三国自己的话将自己的脸吓得嘎白。 雪终于停了。最后的雪花碎成细细的粉末,漫天撒了一阵。 再有飘扬的,不过是风将早已飘落过的积雪从高处吹起来。落雪前,气温降 得不够,融化的雪水长不成长长的冰吊儿。雪水顺着瓦沟淌下来,落在街边的小 溪里,哗哗啦啦地响成一片。雪柠最后一次回头张望,被雪掩埋的西河,宛若在 衣物的掩饰下正在发育的胸脯。雪柠没有发现那个到河里撮小鱼儿的伙计。常天 亮叫她放心,在雪家当下人的人,个个都心怀感激之情,没有谁会瞒着主人偷懒。 西河有一百多里长,太容易藏住一个人。这时候,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直直地 照射着。阳光后面是一片梦一样深蓝的天空。没有云的时候,雪便成了云。一级 级的山岭,从西河里的水线和雪线起源,步步隆起,渐渐地高耸成仿佛能够到达 天际的云梯。雪柠用力嗅着空气中雪的滋味,猛烈的抽吸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几 个响亮的喷嚏。 走过长长的小街,到处都有吆喝着用砖块石头堵塞街巷出口的人,凡是脚能 触及的雪全被踩成了泥巴。杭天甲领着杭家老三和老四,还有别的几个人,抬着 铁沙炮从上街到下街,又从下街到上街,连走了两回,不厌其烦地大声叫喊:只 要野猪队的人在,驴子狼就是豆腐渣做的。那些心神不宁的女人站在自家门口, 人人脸上都有两团奇异的酡红。 点灯的时候,雪柠跟上雪大奶和阿彩,扛着椅子去听董重里的说书。爱栀对 说书没兴趣,雪大奶劝了几次也没能将她劝出大门。拖了一会儿,阿彩在旁边说: “落雪天听说书的人更多,大家又不如往日那样尊重雪家人,去晚了就没地方。” 雪大奶不知是在生谁的气,硬邦邦地冒出一句话:“那些三生没听说书的人,未 必就不活命了。”小教堂里简直是人山人海,雪柠跟着雪大奶挤到前面时,一向 留给雪家的位置早被野猪队的人占了。常天亮眯着眼睛说了几次,野猪队的人马 上说起闲话:一样的耳朵一样的肉,若是有人长着金子做的耳朵,他们才会让位。 一看情形不对,雪大奶忙说有地方站站就行。站了一会儿,由常天亮开场的说书 帽还没说完,雪大奶的两腿就撑不住上身重量。幸好董重里出来了,二话没说, 就让雪大奶带上椅子坐在里屋门后。 夜深了,董重里的说书声完全消失了,雪大奶仍然点着煤油灯,嘴上说是等 波斯猫回,其实是心里还在窝着气。爱栀和雪柠陪着说了一阵话,雪大奶的心里 才舒缓了些。 这时候,大白狗的吠叫是天门口飘忽不定的惟一声响。 “这小东西,较上劲了!” 大家轻轻一笑,都明白雪大奶这话是说波斯猫。 只要大白狗在叫,波斯猫一定在它附近。 雪大奶张开嘴,一个哈欠没打完,窗外突然响起吆喝声。听起来是野猪队的, 说是镇外发现驴子狼,要雪家屋里的男人带上利器,到街口新垒的墙后面去守着。 小街上的脚步声越来越纷乱,到处都是明亮的火把。杭家男人抬着铁沙炮匆匆地 跑向北边的街口,时间不长,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传过来,喷了桐油的窗纸猛地 一亮,整个天门口跟着晃了半天。雪柠趴在窗台上,望见一只巨大的火球拔地而 起,拉着长长的斜线直奔西河上空而去。就像是在呼应,铁沙炮响声未落,远处 山上也响起零零星星的土铳声。闹了一阵,绸布店伙计回来了。说是常守义心慌 看错了,将波斯猫那绿莹莹的眼睛当成了驴子狼。雪大奶正将信将疑,一大群人 拥着铁沙炮从北边街口说说笑笑地回来了。天门口重新安静了,段三国的锣声才 像一个爱在事后说自己如何高明的女人那样响起来。 波斯猫天快亮时才从外面回来。它饿极了,跳到床上不停地用舌头舔爱栀的 脸。爱栀醒过来,一边说不给吃的,免得它吃饱了又到外面去疯,一边撩开被子 披上雪狐皮大衣,掇起水桶去天井边倒掉里面的水。天太冷,离开了水,那些小 鱼儿蹦不起来,躺在那里任由波斯猫叼在嘴里嚼得吱吱响。吃完小鱼儿,波斯猫 冲着爱栀叫了一声,没洗脸,也没洗爪子,顺着回来时的路,第一下跳到架子床 顶,第二下就跳到了屋檐上。雪柠睡得很沉,对这一切丝毫没有察觉,早上醒来, 听说了夜里的情形,决意要看看波斯猫如何同大白狗打闹。 地上的雪化得很快,一脚踩上去,最少也能溅起十几只带水的雪团。雪柠从 小教堂门后拉出正在练说书的常天亮,要他跟自己去找波斯猫。顺着上街向前走, 那些日子殷实的富人家,还在忙碌着用石块和原木加固自家的门窗。他们都很乐 意回答雪柠的问话,一致地指向东边:波斯猫和大白狗,一个顺着屋脊,一个顺 着小街,撕撕咬咬地出了上街口。路过杭家,雪柠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从敞开着 的朱漆剥落的大门,望得见那尊夜里响过的铁沙炮,在白雪与阳光的映照下,它 又多了一层威严。伤势开始好转的杭九枫也露面了,他穿着一身单衣,同杭天甲 他们一道用力擦着炮身。 见到雪柠,杭九枫直起身子:“昨晚铁沙炮的响声大不大?” 雪柠微微一笑:“你放心,吓不着我!” 藏在幽暗之中的杭大爹大声吼起来,要杭九枫用力快擦,晚了铁沙炮就会生 锈。 一出上街口,就望见大白狗正狂躁地绕着一棵苦楝树来回蹿动。苦楝树很高, 波斯猫坐在半中间的树枝上,若无其事地用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听见雪柠的呼 唤,波斯猫娇滴滴地回应了一声。大白狗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两条前腿搭在树 干上,做出一副非要爬上去的样子。躲在厕所后面的几个孩子,不停地用雪球砸 那大白狗,讥笑说它若是输给一只猫,不仅丢自己的脸,连杭家的脸也会丢得精 光。波斯猫冲着雪柠叫了两声,掉转头来屁股朝天顺着树干往下走。白狗在树下 叫得更凶。波斯猫不在意这些,慢慢地下到离地最近的树枝上。大白狗瞅了瞅波 斯猫,转身迎着雪柠和常天亮走了一阵,突然扭头箭一样冲向苦楝树,沿着树干 顺势蹿了一丈高,将那肥硕的下颚紧紧勾在波斯猫坐着的树枝上。树枝上的波斯 猫站起来,身子弯成了一张弓,身上的毛竖成了数不清的箭,撕肝裂肺地叫着, 抬起前爪在白狗脸上狠狠抓了儿下。大白狗叫不出来,只能用后腿拼命蹬着树干, 惊落了苦楝树上的许多雪。波斯猫换了一只爪子,在大白狗的脸上又抓了几下。 大白狗终于叫了一声,张开的利齿只差一点就能咬着波斯猫。波斯猫在原地打一 个旋,蹬在树枝上。一泡猫尿自天而降,完完全全地屙在大自狗的脸上。大白狗 终于支撑不住,下颚一松,顺着树干滑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刚爬起来,又倒在 雪地里,滚几下再爬起来,还是支撑不住。躲在厕所后面的孩子们顿时欢呼雀跃 起来:“大白狗要死了!大白狗被猫咬死了!”波斯猫在苦楝树上欢叫着,尾巴 翘成一杆大旗迎风招展。雪柠再次将双手伸向波斯猫。正在雪地里打滚的大白狗 突然蹿起来,咧着老大的嘴扑向雪柠和常天亮。大白狗的眼睛看不清楚了,两个 活人站在面前,它偏偏要往人缝里扑。扑了空的大白狗,更加凶猛,回过头来一 下子扑到雪柠肩上。就在这时,波斯猫从树上飞身跳下,准确地落在大白狗的头 上,四只锋利的爪子借着惯性在大白狗头上猛抓一把。大白狗在雪柠耳边惨烈地 叫了一声,落地后连翻了几个跟头,再爬起来,身上已裹满了雪。 雪球般的波斯猫,在远处屋顶上迈着悠悠的猫步。 天门口的狗齐声叫着。细细听过就能分辨出,除了一只狗吠是有来由的,别 的狗都是跟着打野。大白狗在镇外十分遥远地叫着,声音顺着白雪覆盖着的西河 淌出很远。波斯猫打架赢了,常天亮却很伤心,他劝雪柠趁着白天将波斯猫找回 来。猫狗打架,最终都要将主人牵扯进来。常天亮说,没眼睛也有没眼睛的好处, 别人用眼睛看事情,不是被云挡住了,就是被山挡住了,还有隔墙隔布的。他没 眼睛,看东西时用的是心,只要自己不糊涂,什么遮挡也没有。雪柠不让常天亮 说这些,她也不愿意看猫狗打斗,她要常天亮说书给自己听。 黄昏一到,被太阳晒化了的雪,飞快地上了冻。上街下街硬邦邦的脚步声, 比白天更响了。除了大白狗,另一个蹿上蹿下的就是段三国。段三国嘴里说是在 找那两个贪玩的女儿丝丝和线线,眼睛里看的全是五大三粗的男人。有一次段三 国还借故进到雪家门里,掏出心里的话说,雪大爹再不回来同他一起拿个主意, 天门口就要出大乱子。段三国猜测,所谓的驴子狼根本就不存在。杭天甲他们积 极地将野猪队拉起来,不可能干好事。雪大奶不想过问这些,他要段三国去县城, 对那些更关心这些事的人去说。段三国想去又拿不定主意,虽说他已经代理镇长 了,实际上还是个打更的,别人一两天不露面没事,一夜没有他的锣响,没有他 的声音,天门口人人都能晓得。万一惹得杭天甲他们疑心,也不是好事。 相比段三国,大白狗更疯狂。一会儿在上街口,一会儿又到下街口。偶尔也 能听到波斯猫的叫声。波斯猫叫得不紧不慢,仿佛与大白狗毫无关系,就像董重 里说书时轻敲鼓慢击板一板一眼地散唱着的水词儿。阳光快没有了,剩下的少许 抹在山尖上。乘着落日余晖,波斯猫满不在乎地走上小街。碰上它的人忍不住都 要多看几眼:“富人家的东西,一样比一样好看!”一个人开口,附和的接二连 三。波斯猫没有理会街上的人,伸出前爪去那小溪里掬起一些水。大白狗顺街寻 过来。波斯猫不慌不忙地洗完最后一把,转身往前走时,那些看不惯它的人,已 将去路拦死了。大白狗扑上来,转眼问两只畜生打得不可开交。最激烈时,分不 清地上哪是雪球,哪是猫狗。闻讯赶过来的爱栀不停地呼唤着波斯猫。 “让它们闹去,要过年了,总有一些热热闹闹的事情。”说话的是杭大爹, 那种仗势恃强的意思非常明白。 爱栀没有生气,挑了心里的实话说:“世界上不见得总是狗欺侮猫,说不定 哪天局面就变了。” 话刚说完,波斯猫就被大白狗一口叼住。它将波斯猫按在雪地上正要撕咬, 波斯猫一伸爪子,抠住它的眼眶,随后便跳上街边的窗台,一边歇息,一边看着 痛苦不堪的大白狗在地上不停地打滚。打了许多滚的大白狗终于爬了起来,没待 它站稳,波斯猫就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吊在它脖子上,张开利齿,咬住了它的喉 咙。杭大爹丝毫不为濒危的大白狗着急。那些打野的人鼓噪着想上前撵开抱在一 起的猫狗。杭大爹还嘲笑他们不如大白狗,没见过世面,还以为卵子真的能打破 人的头。 “怕什么,我就等着看太阳从西边出来!”杭大爹底气十足地说完这话不久, 大白狗突然像断了轴的门板那样倒在雪地里。刚倒下时,两腿还能动弹,一会儿, 就只会抽搐了。见情况不妙,杭大爹刚要上前,波斯猫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四 周打野的人发出一阵哄笑,恼羞成怒的杭大爹飞起一脚将波斯猫踢出老远。波斯 猫露怯地蹿进紫阳阁时,雄赳赳的大白狗已经死了,庞大的身子成了一件软不拉 叽的皮货搭在杭大爹的臂弯上。不知是谁带头,打野的人整齐地亮开嗓门大笑起 来,不仅笑大白狗和杭大爹,还笑杭九枫:如果不是波斯猫让他们长了见识,还 以为世上只有杭九枫杀狗的手艺最好。 杭大爹的脸色变得比杭家老二死时还难看,他一连几次冲着爱栀将拳头挥得 老高。爱栀有些怕,又没有可以退缩的地方。打野的人喊叫,杭大爹的拳头敢打 雪家女人,才是天下无敌。但杭大爹的拳头终归没有落在爱栀身上,只恨恨地说 女人只配吃卵子。杭大爹推开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只身闯进紫阳阁。他不知道 波斯猫躲在哪问屋里,踢开第一扇房门,就撞上正在脱光衣服擦洗身子的雪大奶。 不管雪大奶如何絮絮叨叨地咒骂,杭大爹还是硬着头皮在雪大奶的睡房里搜了一 通,又经东月门闯进白雀园,钻进阿彩的睡房里。衣着整齐的阿彩叫得更响亮, 然后凑在杭大爹的耳边小声说,从西月门进紫阳阁,正对着天堂的那间屋子,是 爱栀住的,也是波斯猫住的。照着阿彩说的,杭大爹一点弯路没走,径直钻进爱 栀的睡房。 雪柠生气地坐在火盆边,不去理睬在她裤腿上蹭来蹭去不断谄媚的波斯猫。 雪柠对波斯猫说了许多责备的话。她让波斯猫走,去外面的荒山野岭里过日子。 波斯猫委屈地匍匐在雪柠的脚背上,嘴上长长的胡须没有动静,肚子却在不停地 起伏,呼呼出气。 杭大爹的动作非常敏捷,他伸手之际,雪柠只来得及从空中抱住波斯猫的后 半身。杭大爹只顾用力,眼看着波斯猫被扯成了一张皮,雪柠只好放了手。杭大 爹双手拎着波斯猫使劲一扯,那浑圆的脖子差点撕断了。雪柠尖叫着要杭大爹别 这样,猫有九条命,害死一只猫,人死后要投八次畜生胎,才能转世为人。杭大 爹微微发怔时,波斯猫趁机叫了一声。杭大爹冷冷一笑,大声问:“大白狗有几 条命?”雪柠答得上来,却没有回答。若说大白狗只有一条命,肯定会激怒杭大 爹。杭大爹逼问了几次,胡须一抖又要撕那波斯猫。雪柠想起一个人,连忙指着 门口说:“杭九枫来了!”趁杭大爹回头看时,她上前去抢波斯猫。得到帮助的 波斯猫,四只爪子在空中拼命乱抓。为了将波斯猫拖住,杭大爹的手背被它抓出 几道深深的血痕。他不再理会任何人,高声叫雪大奶快出来,他不想只当着雪柠 一人的面弄死波斯猫。雪大奶躲在屋里,还在骂杭大爹无理无耻,害得自己再也 没脸在天门口露面了。杭大爹不在乎雪大奶的骂,倒退三十年,雪大奶还可以在 男人面前撒撒娇,可如今,那抹了粉搽了雪花膏的脸,配着上了菜油的纠巴还能 看看;真的脱个精光,胸前吊着两只讨米袋,裆里露着几根癞痢毛,中间的肚脐 瘪成了,猪屁眼,盘在洗澡盆里的两条腿,又黑又皱,比木梓树皮还不如,看什 么恶心什么。杭大爹还想说雪柠,他将雪柠看了好几遍,嘴唇哆嗦了好几遍,还 是没有说出口。 雪柠再次伸手指向门口:“杭天甲来了!” 这一次是真的。杭天甲站在门外说:“放了那猫!” 雪柠高兴地说:“只有狗仗人势,哪有人仗狗势的!” 杭天甲没有觉得雪柠的话难听:“猫是雪家的,但雪家人不是猫。狗是杭家 的,杭家人也不是狗!” 杭大爹瞪大了眼睛:“猫狗通人性。” 雪柠说:“所以人更要时时防着自己心中杀性!” “先是老二,今日又是大白狗,再不露点杀气,人人都可以爬到杭家屋脊上 屙屎屙尿了!”杭大爹喊了三遍,杭天甲都不改口。杭大爹明白了,“我的儿, 还是你看得远,男子汉大丈夫,心里要容得下人和事!” 杭大爹一松手,憋急了的波斯猫猛地蹿了几下,顺着屋檐跑得无影无踪。 杭大爹不再同雪柠说话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叫着雪大奶:“今日事今 日了,明日谁还记在心里,就是小人,就是王八蛋!” 杭大爹的样子,让那些站在街上打野的人一时回不过神来。杭大爹也不多说, 伸出剑指对准杭天甲。杭大爹要他将大白狗扛回去,交给杭九枫剥了。狗肉留着 自己吃,狗皮风干了,来年夏天,好好地替他硝成皮子。到时候,再找来西河上 下最好的裁缝,用爱栀穿的雪狐皮大衣当样子,做一件更好的狗皮大衣。杭大爹 相信只有大白狗的皮毛才是天下最好的,雪狐皮大衣也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