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舜帝过后出大禹,夏候禹王号文明,受舜天下管万民,国号有夏治乾坤。他 的父亲名叫鲧,以土掩水事不成,天上盗息壤,上帝发雷霆,斩于羽山尸不烂, 后生大禹一个人。禹王治水多辛勤,疏九河来铸九鼎,从此九州才有名。三过家 门而不入,决汝汊,徘淮泗,凿开黄河龙门口,引得万水归海中,十三年来得成 功,天下无水不朝东。禹王诰命涂山上,涂山氏女化石像。行至茂州遇大江,黄 龙负舟来朝王,大禹仰面告上天,黄龙叩首即回还,渡过黄河到涂山,天下诸侯 都朝见,黎民都乐太平年。禹王为君真贤能,左规矩,右准绳,不失尺寸于百姓。 禹王在位= 十七,南巡诸侯至会稽,一旦陨落归天去,至今江山留胜迹。从此帝 启撑乾坤,帝启生太康,太康生仲康,仲康生帝相,帝相生少康,少康生帝抒, 帝杼生帝槐,帝槐生帝忙,帝忙生帝泄,帝泄生不降,不降生帝局,帝局生帝廑, 帝廑生孔甲,孔甲生帝皋,帝皋生帝发,帝发生履发。父传子,子传孙,夏朝共 传十七君,禹王丁巳把位登,桀王甲午败乾坤,共有四面八十春,成汤出来动刀 兵。 黄昏到来之前,杭家屋里传出一阵罕见的吼声:“你们不听我的话,那就莫 动我的铁沙炮!杭家只在绿林行走,不可以与政府作对!” 杭大爹吼出来的每一个字,天门口人都能听清楚。 杭九枫往小教堂跑了三次,第一次是请杭天甲,第二次是请傅朗西,第三次 是请董重里。三个人都去了杭家,杭大爹的声音终于平息下来。 随着杭家的大门在一阵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杭家老三和老四,还有一 位大个子铁匠,一位大个子榨油匠,终于抬着铁沙炮大张旗鼓地走出来。这是杭 家多少年来第一次允许自家以外的人参与对铁沙炮的操纵。 几百号人借着铁沙炮的威风齐声高喊:“暴动了!” 参加暴动的人汇合在小教堂门前,虽然穿得五花八门,却一律头戴着绣有红 星的有檐军帽,手臂上还有一只更显眼的红袖箍。肩上斜披红布带的傅朗西,领 着相同打扮的董重里、常守义、杭天甲,还有杭九枫,站在一溜摆开的三只八仙 桌上。傅朗西一点也不咳嗽了,放开嗓门大声宣布,自己是暴动总指挥长兼独立 大队的指挥长和政委,董重里则是独立大队副政委和天门口苏维埃政府主席,杭 天甲当上了独立大队的参谋长,常守义的职务全在苏维埃里,一个职务是苏维埃 副主席,另一个职务是农会主席。傅朗西每宣布一句,杭九枫就在旁边带头呼喊: “拥护!”傅朗西宣布他的职务时,他也喊着“拥护”。参加暴动的人突然快乐 地笑起来。杭九枫的职务虽然只是独立大队下属的敢死队队长,得到的欢呼却最 多最响亮。最让大家高兴的是傅朗西脸上泛起的红瓶桃般的颜色。这种新起的鲜 艳比那飘扬在火光中的红旗还要动人,傅朗西自己也激动无比,频频挥动的手汇 聚了从未有过的力量,他坐在一架黑布抬椅上,将手臂指向县城方向,用尽全身 力气喊了一句:“出发!”好像觉得有所欠缺,傅朗西回头示意杭九枫,杭九枫 就猛地跳起来:“打下县城,再过一次年!好不好?”杭九枫的声音还不如傅朗 西的响亮,四周却回应了一声雷鸣般的——“好!”许多人都在不停地重复着董 重里的说书,大家一唱一和。 “就看哪个胆子大,一鸣冲天地也惊!” 经过一夜狂奔,独立大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于第二天清晨赶到县城。无论是 抬着铁沙炮的人,还是抬着傅朗西的人,都没有掉队。让人抬着身体不好的傅朗 西是常守义的主意。董重里开始不同意,他以为常守义要让傅朗西坐轿子。傅朗 西自己也没答应,他觉得暴动刚开始,自己就处处与众不同,会使普通人产生不 值得为革命胜利而浴血奋战的想法。其实常守义最初设想的是让人用运东西的抬 杆抬着傅朗西,后来又想起请人做了一架黑布抬椅。董重里这才同意了。常守义 不无自豪地谈到先前在金寨那边接受训练的经历,他的体会是先搞革命、先闹暴 动的人当然要比后来的人高级。跑在最前面的杭九枫藏在县城城门外的大树后面, 操纵铁沙炮,对着城门轰了一炮。铁沙炮一响,城墙上的自卫队士兵便胡乱放起 枪来。敢死队的人并不冲锋,他们躲在隐蔽处,大声喊着要自卫队士兵投降。二 百多号攻城的人中只有像杭天甲这样的负责人才明白,傅朗西是在等着内应的信 号。没过多久,城内响起一阵机枪声。相伴的还有吆喝与嚎啕。又过了一会儿, 城墙上突然飘起一面红艳的旗帜。头上缠着绷带的萧队长亲自打开城门,带着近 三十名起义的自卫队士兵,列队站在两旁。 马鹞子也在那些士兵当中。见到杭九枫,马鹞子主动上前,学着傅朗西与萧 队长,想要热烈地握他的手。杭九枫记着先前的仇,嘴唇一嘟,冲着伸过来的手 吐了一泡痰。董重里马上过来当众数落杭九枫,要他有一些气度,马鹞子既然起 义了,就是自己人,就算是“箍皮油”那样的仇恨也不要再往心里放了。董重里 的话让杭九枫想起自己已是敢死队队长了。尽管马鹞子戴着红袖箍的样子让人看 着难受,杭九枫还是没有再刁难他,甚至还同意董重里的意见,让马鹞子当了一 名小队长。 独立大队这时已扩大到近四百人。按杭天甲和杭九枫的想法,那所新修的学 校正好可以让大家集中住在一起。董重里不同意,有县国民政府的房子,加上空 出来的牢房,足够四百人住了。董重里说,不管谁来执掌政府大印,都不应该以 任何理由亵渎学校。傅朗西同意董重里的话,杭九枫再次住进牢房。他在那间被 “箍皮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屋子里,细细回忆着当时的情节。 马鹞子也在牢房里住着,两人每次见面,马鹞子总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因 为暴动成功的喜悦,杭九枫没有留意马鹞子的目光里不同寻常的东西。不过两人 单独碰面的机会只有一次,马鹞子问杭九枫还记不记得圆婊子。马鹞子说,后来 他用杭九枫教的办法试过一次,果然立竿见影,圆婊子的腰再也不能挺得像那挑 炭人的弯扁担。杭九枫笑得很开心,样子像一个胜利者。受到纪律制约,除了少 数识字有文化的人可以出门,就是杭九枫也不能到街上乱逛。住在牢房里,听着 别人喊杭队长,杭九枫在心里掂量,要不要去妓院里看看圆婊子。 就在这时,傅朗西突然发出从县城撤退的命令。 独立大队只在县城里呆了三天。派往西南方向的侦察员回来报信:逃走的黄 县长请到保安团冯团长的援兵,已经到了一个叫二分垸的地方。从二分垸到县城 的距离同天门口到县城的距离差不多。傅朗西说,攻打县城,扩大影响的目的已 经达到,独立大队应火速返回天门口,在易守难玫的地方建立根据地。 命令既出,反对声几乎响破了天。独立大队磨磨蹭蹭地半天站不成队伍。杭 九枫说,不想走的人,就在这儿等黄县长带着政府军回来,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县城又没长脚,摆在这儿就在这儿,要不多久,我们就会再来的。杭九枫的话很 管用。 回到天门口,常守义将段三国拉进新成立的农会里,加上杭九枫,几个人一 起去富人家里借了几头肥猪,让那些在县城里一点好处也没得到的人放开肚皮吃 了几天。天门口同雪家差不多的富人有七八户,为着先从哪家开始,常守义请示 傅朗西,要不要来个中间开花。傅朗西当然明白雪家住在小街正中,所以他说: “东西东西,先东后西。”农会的人按着从东到西的顺序,一家家排过来,眼看 就要轮到雪家了,冯团长的援兵像冬天里的雷一样冷不防地出现了。 其时,暴动总指挥部来了命令,让傅朗西火速翻过天堂,去金寨面见共产党 中央委员会派来的高级巡视员。傅朗西上路后,不甘心只在县城住上三天的独立 大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城准备,由杭天甲和萧队长领着在河滩上进行演练。 冯团长的军队一向会打仗,他们不走大路,出了县城就往相反的方向走。独 立大队的侦察员小看了政府军的保安团,以为他们是要回到背靠长江紧逼西河的 白莲河一带。骗过独立大队的政府军,往西南方向走了十几里,便回头杀气腾腾 直奔天门口而来。 雪家的猪还是没能活到下半年。雪家的猪肉格外香,能够吃上它的一百零几 人是从四百多人里剩下来的。其中既没有带领县自卫队起义的萧队长,也没有浑 水摸鱼的马鹞子。政府军偷袭独立大队的行动得到了马鹞子的内应。 那一天,独立大队正在河滩上演练,河岸上突然有人开了一枪。萧队长正要 发问,带队放哨的马鹞子从河岸上站起来大声说,是哨兵不小心走火了。杭天甲 不像萧队长那样放心,他发现正在天上飘荡的那团乌云里隐藏着一股杀气。他没 有放过心中的疑惑,让老三老四扛上铁沙炮,外加自己临时指挥的几十个人,借 口演练冲锋,一口气涉过齐腰深的流水,爬上西河右岸。多年之后,雪柠说的那 句白云也通人性的话,最为赞成的就是杭九枫。如果不是杭天甲从云彩里看出人 世的秘密,成立于天门口的独立大队早就全军覆灭了。那河岸上的第一声枪响, 是马鹞子开的。马鹞子不允许哨兵向萧队长报告迫在眉睫的敌情。第二声枪响也 是马鹞子开的。政府军秘密运动到西河左岸时,已经回到萧队长身边的马鹞子, 冲着他的后背毫不留情地扣动了扳机。射人他身体里的那颗子弹,曾经在马鹞子 的鞋底上反复磨擦过,成了一颗听着就让人害怕的开花弹。钻进去的地方只有筷 子头一般的小眼,冒出来的前胸上却是碗口般大小的血肉翻花。枪声再起,河滩 上的独立大队立刻炸了窝。那些往水里跳的人基本上没有死,就近往河岸上跑的 人,不管手里有没有武器,全被政府军的机枪和排子枪放倒在地。架在西河右岸 的铁沙炮及时响起来,没被打倒的人全往水里跑。在这场偷袭中,独立大队损失 了- 三百人。留在河滩上的尸体只有三十几具,其他受伤和没有受伤的人,大都 一哄而散,像惊飞的麻雀一样不再回头。但政府军对西河右岸的攻击遭到铁沙炮 的顽强阻击。老三往炮筒里大把大把地灌足铁沙,杭天甲还嫌少,逼着他又塞了 两把。巨响之后,密密麻麻的铁沙风一样刮过去,有人打人,没人之处击起来的 水花如同雾幛。挨了十几炮的政府军,放弃了过河的设想,随着血洗天门口的命 令,扭头杀向近在咫尺的镇子。 根据马鹞子的情报,独立大队的人马都在河滩上。骄横的政府军以为闹暴动 的天门口人已经吓破了胆,瘫在家里,任由他们砍头剁颈。没有想到,敢死队队 长的杭九枫居然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天门口布置成一座陷阱。对政府军的杀戮 是杭九枫最先动手的。西河里枪声初起,杭大爹将束手无策的董重里甩开,将蚂 蚁爬进热锅一样的杭九枫臭骂了一顿。见惯了血风腥雨的杭大爹,适时地教导杭 九枫:“对付仇人的最好办法就是与他们对杀!他们不是用柯刀杀了你二父吗? 为什么不取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哩!”这些话是一杯闻着就能让人热血沸腾的烈 酒,给了杭九枫巨大的胆量。他将常守义等骨干叫到一起,说出要与政府军对杀 的话时,他的两眼射出绿色的光。暗暗称奇的杭大爹忍不住说,他不知道自己的 眼睛是不是能放绿光,自家的四个儿子已经够狠了,他们的眼睛还不能放绿光。 杭大爹点着名说杭九枫:“你的眼睛绿了!”杭九枫说:“这是恨的,杭家的死 对头来了!”眼睛里冒着绿光的杭九枫带上二十几个骨干,拿着柯刀藏到临街的 窗户后面。眼看着政府军的尖兵们平端着枪,顺着小街缓缓走近了,杭九枫一声 不吭地从窗户里伸出柯刀用力往前一推,脆响之下,一颗戴着军帽的人头在小街 上打了几个滚,扑通一声掉进小溪里。十来个尖兵中,只有一半的人逃了回去, 剩下的或是胸口中了从猫狗进出的门洞里捅出来的柯刀,或是被从阁楼小窗里降 下来的柯刀勾住了某处要害。遭受暗算的政府军主力随后发动了两次进攻都被打 退,因为他们无法对付不知会从哪个方向出现的柯刀。进攻被打退后,政府军想 要放火烧房子,但富人们纷纷从自家的阁楼里探出头来大叫,不让政府军采取这 种玉石俱焚的办法。政府军只好强攻。马鹞子掇着一挺机枪,对着小街右边有可 能冒出利器的地方一路扫射,小街左边交给了另一个机枪手。两挺机枪在前面开 路,柯刀威力全无。小心翼翼的政府军到了小教堂门前,刚刚喊着要全镇的人都 出来时,杭大爹从钟楼上扔下来几罐炮药。 巨响之下,七零八落的政府军仓皇逃到小街外面。被炮药炸得头昏眼花的马 鹞子,藏在最靠近街口的那棵木梓树后,大声骂着杭大爹。马鹞子说,杭大爹就 算是暗地里当土匪也不该同政府作对。杭大爹也不客气地大骂马鹞子。通过马鹞 子两面三刀,白天做人,夜里做鬼的行为,杭大爹更加认定自家老二是死于马鹞 子之手。杭大爹只佩服那种当面锣,对面鼓的人,假如老二死得明明白白,哪怕 是枉杀,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也会认了,毕竟马鹞子与杭家往日无冤无仇。可惜 马鹞子用黑手走错一步棋,硬要与杭家做对头。马鹞子只说了一句,这是天大的 枉冤,就被常守义的话打断了。常守义有一只喇叭筒,他用力喊出来的话被喇叭 筒放大后,藏在里面的心虚就被掩饰了。常守义极力喊着为死去的革命兄弟报仇, 政府军的子弹击中了喇叭筒也不能让他闭嘴。 这番舌战尚未停歇,杭天甲领着独立大队的残部回到西河左岸,与政府军背 水一战。配合着独立大队的冲锋,扛在杭家老三老四肩上的铁沙炮一连放了十几 炮。武器精良的政府军不想再死人,丢下十几具尸体,一路退回县城。 独立大队一共死了四十五个人,轻伤重伤加在一起有二十几个。政府军的死 伤人数大致差不多。天门口公祭独立大队阵亡者大会举行之前,匆匆赶回来的傅 朗西一踏上傍着西河的大路,就看见路边的大树上挂着一排戴着政府军军帽的人 头。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人头上爬满过冬的苍蝇。被太阳晒醒的苍蝇格外黑, 像是穿着一身孝衣。董重里捂着鼻子冲傅朗西发脾气说,常守义和杭天甲根本不 听他的话,他们认为傅朗西一定会支持他们这样做,这都是傅朗西的怂恿造成的 恶果。河谷里的风迎面吹来,地上随处可见一摊摊严峻的血,傅朗西喉咙里痒得 厉害,随时随地会咳嗽起来。傅朗西要董重里对这些纯朴感情的人多些理解,活 生生的战友死了那么多,轰轰烈烈的暴动被打得冷火青烟,他们对敌人的仇恨自 然会沉重许多。见傅朗西又要咳嗽了,董重里不再多说,只是强调,老想着报仇 和报复的人,成不了革命者。傅朗西从随行的警卫班里叫出两个士兵,加上正在 附近转悠的段三国,三个人将人头取下来就地掩埋,还给每个人头立了座坟头。 公祭大会开得冷冷清清。董重里朗读公祭词时,连同独立大队的人,到场的 人总共不到二百。从上街到下街,私下里人们说,马鹞子在天门口安下了密探, 不管哪一天,谁放的屁只响不臭,谁放的屁只臭不响,谁放的屁又响又臭,马鹞 子都会一清二楚。面对一系列由失败导致的后果,傅朗西决定,哪怕冒险也要再 次攻打县城。杭天甲首先为这个决定叫好,他用山上的野猪打比方,没受伤的野 猪还好对付,一旦它被打得半死不活,打野猪的人心劲松下来,被绝境中的野猪 杀了回马枪,可就惨了。杭天甲说他身上的力气越来越足,杭九枫也说他身上有 用不完的力气。傅朗西的决定一传达下去,独立大队的人也都兴奋地说他们正愁 有力气没地方使。 为了防范政府军的密探,独立大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打的旗号说是 去金寨一带与那里的暴动队伍会合。顺着西河往上走到鬼鱼潭附近,分散上了三 只簰,头上顶着油布,顺水直奔县城而去。簰在西河里走了两天两夜,有人问起, 簰公佬们一律说是运茯苓。越往下游走,河面越宽,水也越深,有空歇下来,觯 公佬们便让董重里隔着油布小声说书。如果喝了酒,簰公佬们就会念叨,他们是 担心独立大队寡不敌众,连累董重里也要吃政府军的亏,才答应帮助独立大队的。 第三天黄昏,结伴而行的三只簰终于停在离县城不到两里远的两河口。靠着簰公 佬的指引,独立大队悄悄靠近通往城内的一条阴沟。簰公佬们不乐意接受傅朗西 的感谢,他们不喜欢暴动。因为痛惜董重里,他们愿意出两个人帮助独立大队。 董重里当然不会答应留在觯上,他对簰公佬们说,自己心里也有一种和他们对说 书的痴迷一样的理想。 董重里没有留在簰上,留在簰上的是傅朗西。四月份下半夜的阴沟水对一个 正在咳嗽的男人,哪怕他意志坚强,也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与傅朗西做伴的 还有铁沙炮。因为没有可以包住它的大张蜡纸,独立大队无法通过阴沟把它带进 城里。鸡叫两遍后,杭九枫和杭天甲带头脱光衣服,捏着鼻子从水底钻过城墙, 潜入城里。除了妓院里还有男男女女的欢笑声,大街小巷处处静若无人。董重里 带着几个人悄悄摸到城门边,顺利地缴了几个正在打瞌睡的哨兵的枪。主力则由 杭天甲和杭九枫带着直奔政府军的营房。枪响之后,董重里便打开城门,还故意 放了把火,模仿政府军慌慌张张地大声叫喊,谎称工农红军第三十三师主力来了, 再不逃命就来不及了。独立大队连枪带铳只有四十几件,与政府军硬打,肯定要 吃大亏。杭天甲带人只攻东面、北面和南面,惊惶失措的政府军果真顺着西边的 缺口逃出城去。 天亮之前,傅朗西也进到城内。他亲笔写了一张告示,贴在茂记绸布店的墙 壁上。告示重申前次攻占县城时的声明:独立大队只打与苏维埃为敌的人,宁可 饿肚皮也不抢夺他人财物一白纸黑字的告示在独立大队内部引起的震荡,远远大 于对城内民众的影响。告示上保证的是不扰民,在独立大队内部,傅朗西的命令 是不许扰民。无论是富得流油的商号店铺,还是坏得透顶的贪官污吏,没有他的 命令,谁也不能动他们一指头。杭九枫为此与董重里吵了一架,但他没有与傅朗 西争吵。他用一种正告的口吻说,傅朗西也好,董重里也好,都不如他了解天门 口的民众,真如布告保证的那样去做,暴动胜利之日,就是革命失败之时。第二 天早上,傅朗西还在睡觉,指挥独立大队出操的杭天甲闯进来向他报告,队里只 剩下五十多人了。独立大队在县城呆了两天,逃走的政府军还没开始反攻,傅朗 西就下令撤兵。这期间只有十来个新人报名参加独立大队。开拔之际,杭天甲代 表傅朗西宣布,不想继续干下去的人可以自愿离开。新加入的那些人不约而同地 站了出来,与他们站到一起的还有几个老兵。傅朗西神情悲哀地看着他们放下武 器,隐身于布满各式店铺的街道。董重里没有悲哀,脸上甚至还显出高兴的迹象。 他将目光转向余下的四十几个人,连续三次追问是否还有人想走,不管什么原因, 只要不想在独立大队呆下去,尽管拍屁股走人。这是两厢情愿的事,走了的人, 可以过他想过的好日子。董重里还指名道姓地说,包括杭九枫、杭天甲和常守义, 只要想走,绝没有人刁难他们。那些怀着与远大理想格格不入目的的人都走了, 反而是天大的好事,剩下的人可以确保独立大队不再像野猪队的变种,不再是乌 合之众。董重里没有得到他要的回答。杭九枫当众说,他是有理想的人,要将理 想进行到底。杭九枫说的理想,就是杭家人的一副牛脾气。宁折不弯,宁死不屈, 哪天独立大队被政府军打得只剩下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他。 独立大队出城时,两天前钻阴沟时粘在身上的黑水和臭泥,还在队伍中闪烁 着。杭九枫不在队伍里。与杭九枫一道消失的还有另外几个人。出城不到半里, 坐在黑布抬椅上的傅朗西就让士气低落的队伍停下来。杭天甲不理解傅朗西的指 挥,在这种进不能攻退不能守的地方,一旦遭到政府军的偷袭,真是插翅难逃。 催了几次傅朗西还是不着急,直到杭九枫带着几个人匆匆追上来,队伍才继续赶 路。一路上马不停蹄,董重里在左,杭天甲在右,听着傅朗西说:既然攻克县城 也不能让独立大队的士气振作起来,就得想别的办法。杭九枫晚一个小时出城, 是他的指示。城里的那些有钱人,总是阳奉阴违,明明白白地筹措经费,他们一 个比一个会叫穷。上次打下县城只筹到几百块银元,这次更惨,舌头说起泡了, 筹的钱也没到一百。傅朗西将杭九枫重重夸奖一通:才两个时辰,就弄回五千块 银元。傅朗西只说了这些,有关茂记绸布店王老板的胳膊被扭断等情况,都是杭 九枫自己说出来的。 爬上军师岭,傅朗西给独立大队的每个人发了十块银元。四十多个人手拿银 元,举在空中,翻山越岭而来的风吹在上面,宛若一派欢歌。杭天甲说,如果能 发一百块银元,就等于打下省城了。杭九枫不稀罕手里的十块银元,他看重的是 重新回到队伍中的那股不可阻挡的欢乐。 趁着休整,傅朗西召集董重里等人开了一整夜会。 杭九枫硬征强筹五千块银元的效果,最大限度地印证了常守义的主张:“要 尽快让民众尝到暴动的好处与甜头,落实动员民众暴动时的诺言,真打土豪,真 分田地。” 常守义一个时期以来的表现,让董重里再也不能说他是投机分子。董重里只 能用欧洲列强做例子,解释暴力革命并不是要在所有方面一律使用暴力,暴动成 功,建立政权了,就应当将暴力放置一旁,以怀柔之策团结大众。董重里说: “雪家几代人经营绸布店,精通各种丝绸麻布的生意经,什么样的年成卖什么样 的布,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布最实惠,其中经验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学到手的, 如果将雪家当做土豪打掉了,天门口人就有可能买不到合适的布料,穿不着价廉 物美的衣服,从长远来看,反而要吃亏蚀财。”董重里的本意是先人为主,将话 说在前面,真要打土豪,也不至于在雪家头上动土。 春风得意的常守义屁股跷得比天还高,他向傅朗西建议:“要打土豪就得先 打雪家,以雪家的地位,哪怕只动雪老爹的一个指头,也比把开饭店的麦香绑在 柱子上点天烛更能获得人心。” 傅朗西立刻指着常守义的鼻子斥责他信口开河:“麦香只是做个小本生意, 怎么可以用她来与雪家做比较!” 山上的风越来越大,独立大队又出发了。傅朗西却站在路边发呆。 董重里说:“走吧,再不走,你又要咳嗽了!” 傅朗西说:“革命一词是谁发明的,竟然如此深刻!” 董重里敏锐地问:“你心里有犯难的想法了?” 傅朗西闪烁其词:“我在想梅老先生,就是雪大爹的亲家,被人杀害的深奥 之处!” 董重里说:“敲山震虎,杀鸡吓猴。还可以用杭九枫的哲学:让女人最伤心 的办法,是男人打自己的卵子!” 董重里心里还有一个想说的词没有对傅朗西说,苦心经营多年才搞成这场暴 动,竞让自己如此失望。董重里将失望二字紧咬在臼牙上。傅朗西脸色潮红,有 寒风冻深了的因素,也有肺上毛病加重的因素,最主要的还是他心里有了新的决 定。这项决定的重要性让傅朗西无法控制内心的激情。 董重里越来越了解傅朗西,他默默对自己说了一句: “雪家的好日子到头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董重里一直在想,说书中的惊堂鼓并不难学,但它却 是说书人代代相传的绝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