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少爷!少奶奶!你们在哪儿呀?”黎明时分,街上突然有人大呼小叫:爱 栀和雪茄不见了! 一会儿,街上又响起雪柠对父亲母亲的呼唤。 雪大奶最悲壮,她一喊叫,就将天上的惊雷惊落下来。那声雷在很近的地方 炸响,震得小教堂都抖了起来。 “这雷有些怪,声音也太大了!”阿彩这时胆子特别小,非要杭九枫陪着她 往远处看。田畈上有木梓树让雷击中了,远远地烧起一炬火。“我得去看看,万 一雪茄他们正在树下躲雨哩!” “难怪别人不放心,你的心还搁在雪家门槛后面。” “就这一次,你陪我去看看,往后说什么都依你。” 杭九枫想了想,还是同意了。下了钟楼,正好碰上董重里,听说他俩要去寻 找雪茄和爱栀,董重里那绷得紧紧的脸不仅松弛下来,还将难得放手的手电筒借 给杭九枫。 天黑得厉害,春雨有一阵没一阵地下个不停。阿彩跟在杭九枫身后,出了上 街口没走几步就碰到两个赶夜的人。听他们说话像是从天堂来镇上报信的,一个 富人受不了有苏维埃撑腰而挺起腰杆的穷人们的折磨,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了。 报信的人也是穷人,他们对着杭九枫和阿彩抱怨:总看着常守义上天堂又下天堂, 到处组织农会,却不如那死得莫名其妙的马镇长,将河上的独木桥作为一件心事 惦记着。夏天洪水大的时候,马镇长总会让常守义及时将桥板卸下来,水退了再 安上去,丁点小的桃花汛更是不在话下。守了半辈子桥的常守义争权夺利得手了, 自己不想再动手修桥补路,也该找一个人来顶替。来到西河左岸,那座方便天门 口人往来的独木桥果然来不及加长,最后一块本应搭在沙滩上的桥板,斜刺着扎 在水里。杭九枫用手电筒照那桥板时,阿彩惊叫了一声,她看到水面上漂着一具 尸体。阿彩以为那就是雪茄,逼着杭九枫下到水里去看看。被桥板挡住的尸体打 了一个转,慢悠悠地漂到岸边,被水泡过的尸体,肿得像麦香家蒸的细米耙。杭 九枫不慌不忙地抓住两条腿,让尸体在水里翻过身来。死的是个男人,但不是雪 茄,看穿戴就能确定这是个富人。阿彩长出一口气,仿佛还没有放下心来,她不 管杭九枫有多生气,紧接着又更长更重地出了一口气。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被雷电击中的木梓树在不远处徐徐地冒着青烟。绸布店 的伙计对少爷和少奶奶的呼唤,在远处消失一阵后,渐渐地又响起来。这棵木梓 树很大,从北边接近它时看不见南边树底下有些什么,更想不到它的南半边已是 一片焦黑。 杭九枫在前,阿彩在后,二人绕到木梓树的另一边时,赫然发现两具已被烧 成黑炭的尸体。 看着残留下来的吊带铁钩、皮鞋铁掌,以及戒指耳环等东西,一向胆大的杭 九枫也吓得不轻。平心而论,爱栀和雪茄为人并不坏,他们居然被雷打死,真是 令人难以理解。阿彩吓得更厉害,双手搂着杭九枫的腰不敢放松。杭九枫只好举 着手电筒,趁着朦胧夜色,往左转了三圉,又往右转了三圈。一会儿,有人从镇 里跑出来,听了杭九枫的吩咐,又快速跑回镇内。 天色越来越亮,傅朗西和董重里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上街口。当他们不再 怀疑被雷电击中的两个人就是雪茄和爱栀后,竟然异口同声地说:“都是读书人, 怎么会这样苕?这么大的田畈,哪能在树下躲雨哩,就是干木头也会遭到雷击电 打呀!”受了刺激的董重里一遍遍地抚摸着木梓树上的那道生死分界线。这种季 节,躲雨也要靠在树的北边,春风从南边吹来,春雨从南边袭来,靠在树的南边 岂不是自寻苦吃! 过了好久董重里才说:“这样也好!” 傅朗西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也不转身,面对两具焦煳的尸体,命令阿彩,马 上回去将这里的事通知雪柠和雪大奶。 阿彩迟疑之际,杭九枫用力推了她一把。借着这股力量,阿彩木木地走进小 街。 为了早点得到父母的音讯,雪柠一直站在门口痴痴等待。 身材高挑的阿彩面对娇小的雪柠,说起话来有些心虚:“真没想到,昨晚的 雷,打死了你家的人!你不要等了,雪茄和爱栀再也回不来了!” 雪柠没有看到那棵清浊有界,黑白分明的木梓树。 哭泣的雪柠也不可能马上跑向那棵木梓树,她必须先将噩耗原原本本地告诉 雪大奶。穿过青石雕琢的门槛,再穿过又深又阔的前厅,在那虬松昂首、仙鹤迎 风的屏风侧后,雪柠和雪大奶在天井边说话的样子,清清楚楚地映入阿彩眼中。 老少两个女人从站着到蹲着,然后坐在地上。 “我真没用,如果昨晚就让自己死了,那该多好!” 天井边从来就干不透,落雨了,青石条也会往外渗水。雪大奶坐在上面,瘫 了一样起不来。 “你会烧烘篮吗?我房里有只已经装好栗炭的烘篮,你去厨房的灶里找些火 种,放在上面拎在手里来回多晃一阵,等到栗炭都烧着了,就将烘篮放进书房的 青花瓷鼓里。我这老寒腿呀,吃药吃不好,拔火罐拔不好,只要往那热乎乎的青 花瓷鼓上一坐,就像喝下一口鸡汤,从嘴里直接跑到脚尖上了。” 雪大奶没有像她对雪柠说的那样,坐在青石条上等去提烘篮的雪柠。雪柠离 开不一会儿,她便爬起来,健步走进开满梨花的白雀园。雪大奶隐身墙后的那一 刻,露在外面的腰往回扭了一下,脚下也有一下极短的停顿,听得见她用前所未 有的温柔叫了一声:“雪柠!我的好乖乖,委屈你了,雪家全家的苦要你一个人 去吃。” 阿彩跨过大门,往里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雪大奶绕过屏风时的模样有些不对。 她想,雪大奶可能要寻死了。她又想,既然雪茄都死了,雪家其他的人是死是活 与自己全无关系。隔着几重门,随风飘来的阵阵花香里,雪柠重又出现了。她双 手提着烘篮,一边走一边大幅度地左右来回晃着。燃烧着的栗炭一边炸响,一边 冒出阵阵火星。发现天井边没人了,雪柠一怔,扔下烘篮便往白雀园跑。 隔着几重门,传来雪柠惊心动魄的哭声。 从阿彩眼皮底下走进白雀园的雪大奶,将自己扔入水井。 雪家门前聚的人越来越多。阿彩走进去看了看,水井边有雪大奶用木棍在水 井旁写下的十二个字: “天门口,地门口,死门口,活门口。” 水面上隐隐约约地漂浮着一些血丝,及时赶来的常守义断定这是因为雪大奶 的七窍里有血流出来。阿彩心里清楚,被水灌死的也许还有救,呛水死的就没救 了。 还没来得及公审雪大爹,雪家就接连死了三个人。阿彩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 虚空,她以为傅朗西也会赶过来,等待之中只见到董重里。 “读过书的女人,遇事想得通就好,若是想不通,所读的每一本书都是催命 的鬼符。”自言自语的董重里吩咐农会的人,莫让雪大奶的尸体受到糟践。 等不来傅朗西,阿彩总是不踏实,她不想再看雪大奶的尸体,跟着董重里去 了小教堂。傅朗西果然在,他将阿彩看了一眼,紧接着又看了好几眼,最后才冒 出一句话:“有人对雪大爹不放心,担心一会儿公审时他会闹出什么花样。我是 不怕的,你们怕不怕?我看没有怕的必要,如果你们真要怕,我这里有个办法— —阿彩,你去告诉雪大爹,不要隐瞒,也不要夸张,实事求是地将他家一连死了 三个人的经过说一说就行。只要你敢说,我保证,不用公审,雪大爹就会变成一 根朽木头!” 阿彩真的与雪大爹见了一面。“我晓得你听到昨晚的雷声了。 我也没法将这事说得更委婉。你儿子,还有他从武汉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让 雷劈了。还有你那老伴,说是不愿死在你前面,投井自尽时还在后悔不该死在儿 子后面。“ 雪大爹果然呆若木鸡,有点动静也是行尸走肉式的。 没有太阳,只有一面面红旗在迎风招展、换了一种心情的阿彩带着一些女子, 手拿红绸带且歌且舞地走在小街上:“劝农民,要革命,打倒豪绅;不出租,不 出税,不受欺凌。跟着那,傅朗西,独立大队;苏维埃,董重里,代表贫民。富 人家,官匪们,真正可恨;谁反对,他就要,打杀无情。倒不如,大家来,团体 结紧;杀地主,铲恶人,斩草除根;分田地,拥新政,共享太平!”一群和雪柠 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绕在她们四周,兴奋地狂呼乱叫。 西河左岸上新搭的戏台前挤满了人。阿彩带着那群女人抢先跳上戏台,大声 唱着被董重里和傅朗西改过唱词的山歌。戏台上的女人们边唱边做动作,戏台下 的男人一会儿就看疯了,一声接一声地喊着要阿彩单独唱一曲。阿彩一点不怕, 别的女人退到戏台边缘后,她一伸手,身子一倾,站在原地一连打了三个马叉, 然后一扬嗓门,冲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唱起来。一曲唱完,台下的人一齐喊着, 非要阿彩再唱一首。阿彩冲着台下鞠了一躬,转身跑到台后。 “该你们的了!”常守义走上戏台,一个个地点名,让杭九枫他们将四个又 白又胖的男人押上戏台,随后照着公审书顺理成章地数着雪大爹等人的罪状。戏 台上的桌子铺着从绸布店里拿来的蓝布。好不容易念完上面的条条,常守义将公 审书往桌面上一拍,一边擦汗一边振臂高呼:“打倒土豪劣绅!”戏台下的人也 跟着高喊:“打倒土豪劣绅!”他又喊:“分他娘的不义之财!”戏台下的人继 续跟着他喊:“分他娘的不义之财!”听到吼声,杭九枫将手里的乜子往膝盖上 一磕,乜子像断了一样变成两节。随着一颗被捏出汗来的子弹塞进枪膛,杭九枫 一抖手腕,乜子哗地合为一个整体,凶狠地顶在雪大爹的背心上。 雪大爹一挣扎,戏台上下顿时就成了一锅煮开了的粥。 一直在后台督导的傅朗西果断地做了一个下手的姿势。 傅朗西做手势是事先就有安排,这之后常守义应该下令,将四个捆得像猴子 的富人,押到河堤后面,跪在那块正在开花的油菜田边,然后再由常守义下令, 用排子枪打死他们。无论是常守义,还是傅朗西,事先对民众的热情都估计不足。 还没有彻底习惯发号施令的常守义,在数千人的齐声怒吼面前,深感措手不及, 稍一分神,竟然提前发出开枪的命令!在四个行刑的人当中,杭九枫算是见过世 面的。口号一起,他就叫雪大爹老实点,一会儿站到油菜田边,不要乱晃乱动, 免得一枪打不中要害,还要再挨一枪。出其不意的命令猛一冒出来,杭九枫心里 也乱了章法,忘了乜子里有子弹,鬼使神差地又将乜子往膝盖上磕了一下,已经 上膛的子弹当的一声进了出来。他从地上捡起子弹,重新塞进乜子里,旁边三个 人已经开枪了。戏台下的人群顿时大乱。杭九枫平端着枪,哪怕雪大爹肥厚的脊 背足以挡住劲爆的子弹,他也不敢扣扳机。先行倒地的三个富人死得非常利索。 雪大爹仍在戏台上站着。没有跑远的民众,不知道杭九枫还没开枪,纷纷惊呼起 来。发错命令的常守义就近从别人手里拿过一把柯刀,趁着戏台下一浪高过一浪 的惊呼,准确地砍在雪大爹的脖子上。随着一声不大的脆响,在雪大爹颈椎第一 块骨头与第二块骨头之间,准确地开出一道喷血的刀口。 杭九枫惊愕地望着那具轰然倒下的肥硕的身躯。常守义在身后大声催促,让 杭九枫赶紧补上一枪。 阿彩从捂住双眼的指缝里看见,围过来的人群,一下子又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