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0 常守义被捕时,麦香正在小溪里使劲搓着傅朗西的裤子。 杭天甲被捕时,麦香又在小溪里使劲搓着傅朗西的裤子。 “为何还不让傅政委的红色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放在往日,董重里一 定会说傅朗西是不是吓得尿裤子了,今日却不能这样说了。他停下来貌似轻松地 和麦香开着玩笑。他这么说是有来由的,小曹同志与傅朗西见过面后,就通过五 人小组传话,特许麦香暂时不与独立大队一起活动,全力护理傅朗西,只要不影 响傅朗西的身体健康,生孩子也是允许的。 麦香信口回应了董重里一句:“未必不生孩子,就会被肃反?” 董重里脸上闪过的痛苦表情,让麦香再次回头时,下意识地往小街深处看了 几眼:又有几个人被管团长的士兵荷枪实弹地押往后山。董重里在镇静之余轻轻 地摇了摇头。几个小时后,麦香再次见到董重里,这个一向襟怀坦白、静如处子 的男人已经方寸大乱。 小教堂里,五人小组早已各就各位。桌子上摆着常守义的口供。说是开会讨 论,却没有董重里说话的份,五人小组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如何才能将排在第 三的麦香等人一网打尽。董重里在心里冷笑。自从五人小组按图索骥地去捉常守 义供出来的那些人时,他们就失去了董重里的尊重。随着时间的推移,董重里明 白了:麦香是一只诱饵,或者是董重里上钩,或者是傅朗西上钩,或者两人都上 钩,或者两人都不上钩。不管做到哪一步,最后都是五人小组肃反的成绩:摸清 了独立大队在天门口武装割据地区主要负责人的底细,无论怎样说都使这支队伍 更加纯洁。董重里没有坚持,也没有不坚持。五人小组先是决定事先不向傅朗西 通报麦香将被逮捕,后来又决定在逮捕麦香之前由董重里向傅朗西通报。董重里 只是认真地聆听,直到他们做了最后的决定,他才用目光穿透窗户,深刻地凝视 着后山。 “非得我去吗?由你们去通知应该更合适。” “你是老傅的老搭档,凡事都有默契,你去最合适。” 董重里不再与穿新军装戴新领章帽徽的五人小组计较。 董重里进雪家时,傅朗西正在同麦香说话:“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恋爱研究会 的事。” “我都不想,你也不要想,免得心烦。” “不。我想好了,有朝一日一定要好好研究如何恋爱。” “难怪大家都愿意听你的话,跟着你走。” “如果有先苦后甜和先甜后苦,你愿意选择哪一样?” “你应该弄个先甜后也甜的事让我选!” 董重里勉强挤出一些笑容走进去。麦香回避后,他立即换上从未有过的严肃。 到这一步,他也不再避讳,开门见山地说了所有与麦香有关的事。五人小组认定 麦香是恋爱研究会的主要头目。傅朗西脸上没有搽黄蜡,却比搽了黄蜡还要黄。 他一言不发,眼睛望着半空,像个只记得饿不记得饱、只记得吃不记得屙的苕男 人。董重里几次催他拿个主意,他都没有反应。 “这样下去就是滥杀无辜。与那些用宁可错杀三千、也小放走一个的办法对 付我们的人有何区别?”见傅朗西还是不说话,董重里急躁起来,“早知你不肯 救麦香,我何苦费这些口舌。我这就告诉她,让她赶快逃命去。” 傅朗西终于开口叫了一声且慢:“麦香的事,你我都无能为力了。你就没有 想想,为什么那些人让你单独来找我?若是觉得他们也会粗心大意粗枝大叶,我 们就太幼稚了。这是为你我精心设计的圈套,伸进去一只脚,也会是死路一条。” “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但也不能看着麦香去死呀!”董重里心有不甘,“为 麦香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傅朗西望着天空目光一直落不下来:“你以为我们还能做什么?他们让你来 找我时,早就将麦香的恬路都堵死了。先前同马鹞子他们打得你死我活时,也没 见谁派一支枪来帮帮忙。马鹞子跑得不见人影了,倒从主力部队里派一个团来压 阵,这种事,你听说过吗?” 董重里没有被说服,相反更坚决了:“麦香是你的妻子,你总得试试吧?你 叫她进来,看她自己怎么说。” 傅朗西长咳几声,不等开口叫,麦香主动跑进屋里。 “我没事,是他有话对你说。”傅朗西伸手指了指。 “那些来肃反的人要杀你!”董重里没时间委婉了。 “这个该挨千刀的常守义,我活着从没碍过他的事,死了他也没有多少便宜 沾,为什么和我过不去哩!”麦香不理解事情的严重性,想到的只是抱怨。 “赶快跑吧,也许还来得及!”董重里越来越紧张。 麦香紧紧盯着傅朗西,等着听他的意见,傅朗西也不回避了:“你一走,这 屋里的人都会完蛋。” 麦香将一缕头发叼在嘴里,一咬牙就有了主意。既然常守义咬定了自己,最 好的办法就是去主动坦白,即便不能救自己的性命,起码不会殃及傅朗西和董重 里。心存感动的董重里更希望傅朗西能挺身而出,麦香能为他做一切,他为什么 不能为麦香做一切!以傅朗西的声望,出面做些解释,有可能说服五人小组,挽 救麦香,也挽救他人,结束这愈演愈烈的红色恐怖。麦香不让董重里责怪傅朗西。 事情明摆在那里,五人小组知道她是傅朗西的妻子,如果他们还信任傅朗西,就 会放过她。现在的情况正相反,傅朗西越解释情况就会越糟。麦香要董重里去天 井那里等着,自己一会儿就过来。董重里默不作声地穿过白雀园,站到东月门后。 身后像有动静,又像没有动静。有动静时像两个人在哭,没动静时像两个人在笑。 焕然一新的麦香出来时,脸上充满迷人的潮红:“我去去就回,你在家等着, 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哩!” 搔首弄姿的麦香不仅让董重里觉得诧异,就连朝夕相处的傅朗西也颇感意外。 她身穿的绣花缎面袄子,从样式到花色与常天亮所说鬼魂的穿戴完全一样。 “这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你不要多心,是我在闲聊时对梅外婆说,我穿这样的袄子一定很好看,没 想到她就请裁缝给我做了一件。不是瞒你,我想等熬过肃反再对你说。” “常天亮说得那样清楚,你怎么就不记得哩!” “是你说的,常天亮的鬼话听不得!” 傅朗西要麦香穿上旧衣服去见五人小组。被绣花缎面袄子衬得空前妩媚的麦 香哪会答应。说什么她也不相信,单凭常守义的一句话,自己与傅朗西的夫妻恩 爱就会变成天地苍茫。 董重里很茫然。绣花缎面袄子上齐整的叠缝宛如锋利的刃口。麦香在前面走, 一个在这条街晃荡多年的女人突然美丽无比,让整条街上的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美丽的麦香一进小教堂,就声明自己这些时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幸好有傅朗西 的耐心开导,她才明白了许多道理。 五人小组的人说起话来单刀直入:“你为什么要成立恋爱研究会?” 麦香不怕这种审问:“我没有成立你们说的这个会。” 五人小组的人说:“不要说我们没问的话,我们只想了解你成立恋爱研究会 的目的。” 麦香还是否认:“树都没栽,哪来的果子?” 五人小组的人说:“也好,你说说恋爱的目的吧!” 麦香很愿意说恋爱:“哪个做男人的不想娶自己心爱的女人?哪个当女人的 不愿意嫁自己心爱的男人?不让人恋爱是不行的,只有让人恋爱,才能真正过上 舒心的好日子。” “依你所说,苏维埃是黄牯卵子皮外的肉,武装割据更是多此一举了?” 五人小组毫不犹豫地让人用绳索勒住麦香的双手押往后山。麦香慌了,不停 地挣扎:“我还有话要说,你们不能不让我把话说完。” 五人小组不再理睬麦香。半路上,麦香猛然倒地往山下滚。山坡上的荆棘一 丛连一丛,绸缎做的袄子经不起这样的折磨,被撕下来的布条挂在荆棘上,宛如 一束束开在冬季里的奇花。麦香滚一阵,跑一阵,又滚一阵,又跑一阵。终于还 是被押解的人追上来按在地上。在荒草掩盖下,远处的人还以为麦香被痛打了一 顿。押解她的人将拳脚舞得呼呼响,却都砸在旁边的树桩上。最后,麦香让押解 她的男人转过身去,自己将身上裸露的白肉,用衣服掩好,才回到小路上。 一进作为牢房的草棚,麦香就要求见小曹同志,她说五人小组傲慢轻狂偏听 偏信,分不清哪是人话,哪是鬼话,她要向小曹同志反映这些天发生在天门口的 种种离奇怪事。自己从小就被卖给别人当童养媳,刚刚熬出头丈夫就被马鹞子杀 了,好不容易才同傅朗西结婚,沾的是革命之光,恋的是革命之爱,研的是革命 之究,却在一夜之间成了糊里糊涂的革命对象。这种事说是马鹞子做的还有人相 信,张主席派小曹同志来,小曹同志派五人小组来,最终连麦香都不得好死,岂 不等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尽情叫喊的麦香很快被人用布条勒住了嘴。那些人还忿忿地说,多嘴的女人 最讨厌。 想同小曹同志说话的麦香,连五人小组的面都没能再见。五人小组也不想对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使用酷刑,好言相劝又没有效果,立即行刑成了理所当然的 选择。董重里没有去杀人场。五人小组的权力还不足以使他们在各项工作上对董 重里发号施令。他们要求董重里去现场督阵,董重里拒绝了。他说:“都是你们 决定的事,我就不必去了!”董重里的身体也确实出了毛病。阵风吹过为行刑队 准备的那桶酒,刮起来的酒气让他难以忍受,差点将五脏呕出来,先是吐饭,随 后吐渣,往后就只有水,最后喷在地上的东西,不是绿的胆汁,就是红的血水。 以常守义为首的三个人全被押到杀人场。常守义第一个被处决,这使他心中 掠过一丝得意:活到最后一刻,终于有机会超过杭家,成为天门口的头号英雄。 随后,舒张流畅朴实无华绝不拖泥带水的杭九枫,手起刀落砍向杭天甲。一 旁的麦香借力般突然咬断了布条,就像夏季的洪水从天堂倾人西河,用足了力气 大骂起来。慌乱之中,麦香骂的是谁,骂了些什么,没有一个人听清。杭九枫收 起大刀,再次跪在杭天甲面前,不问断地磕了一串头。天上的蛾眉月弯成一把柯 刀,嚓嚓有声地不断砍碎那些耸立与铺陈的云彩。 那个手持矛子的男人还在犹豫:“我怕漂亮女人!” 五人小组厉声斥责:“你不杀她,她就要杀你!” 自知死到临头的麦香,骂得更凶了。 “难怪女人有上下两张嘴,若是光有上面一张嘴,莫说让男人喜欢,要想不 让男人用耳光扇死都难!” 听到杭九枫的声音,五人小组马上要他来行刑。 “不行,杭家有家规,不能用利器惩罚女人。” “去吧,和死人恋爱去吧!”杭九枫的话惹怒了五人小组。戴眼镜的负责人 从杭九枫手里夺过大刀,蛾眉弯月一样的弧光一闪,那颗长满秀发的头颅顿时成 了下山兔子,顺着山坡滚得无影无踪。麦香终于不再骂了,骂人的变成了五人小 组,那些莫名其妙的愤怒全都针对着杭九枫,他们再也不会让杭九枫执行行刑任 务了。 麦香人头落地那一刻,傅朗西突然脸色青紫喘不过气来。梅外婆将他的头抱 在怀里,窝起空心掌,在他瘦弱的后背上用力拍了一百多下,雪柠和杨桃也学着 梅外婆的样子分别拍了相同的次数。傅朗西的脸色时好时坏,梅外婆明白他是被 心里的话憋成这个样子,就让他趴在水井旁,把头伸进井口,将那些不想留在心 里的话全说出来。经过梅外婆的指点,傅朗西终于喘过气来。傅朗西说麦香死得 太冤。最让傅朗西伤心的是,恍惚之中,他听见麦香临死时,大骂自己绝情寡义, 全然不顾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古训,连马鹞子都不如,马鹞子逃命时还记得带上老 婆孩子。这些骂得火星四溅的话,不像是麦香为保全傅朗西而奉献的最后的苦肉 计。傅朗西认为,麦香是真的在骂!真的在恨! 离开杀人场后秘密来到白雀园的杭九枫说情况并非如此。人头落地时,麦香 还在喊:“傅先生,我爱死你了!”在说这句话之前,麦香曾劝杭九枫,可以从 自己的头上割下那盘让阿彩羡慕不已的纠巴,有机会带到武汉去,请人做一副假 发逆给阿彩。杭九枫照她说的做了,还将割下来的纠巴摊在傅朗西面前,问他要 不要留下作为念想。傅朗西表示不要,杭九枫便拿上麦香的纠巴,用香肥皂和溪 水洗净上面的血迹,妥善地保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