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 第一次听傅朗西说苏维埃梦想的实现不可能一帆风顺,杭九枫心里有一百二 十个不相信,否则他也不敢斗胆离开天门口,跑到冯旅长重兵把守的罗田县三里 畈镇一带自找苦吃。双有七十人的敢死队是独立大队的骨干力量。三里畈一带山 也不小,沿河两岸的平畈更大,一般人家日子都过得不错,敢死队只要找个十几 户的小垸,前后左右一封锁,吃住都不成问题。冯旅长在三里畈派驻了一个团, 外加一个重机枪连和一门大炮,只要发现杭九枫他们的踪迹,不管是隔着山岭还 是隔着大河,瞄准了就开火。刚来那一阵,五天当中竟然有两次险些被那能吓死 人的大炮和重机枪铺天盖地地打成肉饼。侥幸的是,每次危险暗暗降临之际,杭 九枫都得到一种预感,或是提前十几分钟,或是提前半个小时,抢先脱离了险境。 这些还不算最险,最险的是那次集体下山打粮,让一个女人下了毒。 女人家是垸里最穷的一户,她丈夫又一反当地人对苏维埃的冷淡,一个人去 了罗田县城,给苏维埃政府当文书。仅仅这一点就让杭九枫他们放心许多。女人 看上去十分老实贤惠,见人低眉落眼,三十几岁了还羞羞答答。垸里的人都说她 会揉面粉做发粑。想起不久前死在自己眼前的麦香,杭九枫心里一动,嘴上也馋 了,就要那女人露一露自己的手艺。女人揉好面粉,又将两升芝麻炒熟,放在簸 箕里用一只青花瓷碗反反复复地碾压。女人做这些事时,阿彩和另外几个嘴馋的 男人一直在旁边看。女人将整整一包砒霜掺进芝麻里,阿彩竟然问,这糖是不是 因为放得太久而变硝了。女人轻言浅笑的样子,丝毫没有要了结他人性命的迹象。 她一口气做了两百个发粑,个个都是既白嫩又细腻,还没上蒸笼就香气袭人。女 人将两口锅同时烧热,上面架了两副蒸笼,第一锅发粑即将蒸熟时,正在灶后帮 忙烧火的阿彩从低往高处看时,突然发现女人身穿的青花粗布棉袄里面藏着一身 孝衣。心惊肉跳的阿彩当即感觉到:“这女人的丈夫也被肃反杀了。”阿彩慌忙 去对杭九枫说,这女人做的发粑再好也不能吃。回到女人屋里,敢死队的几个人 正在那里玩把戏一样,将几只刚从蒸笼里取出的滚烫发粑,放在手里不停地倒来 倒去。杭九枫从空中接住一只发粑,扔给正在灶下转来转去的黄狗。黄狗叼着发 粑就地咬了几口,还没挪地方就一头倒在地上,边吐白沫边抽筋。接替阿彩在灶 后烧火的女人抢过黄狗吃剩下的发粑,也不嚼,伸长脖子硬往肚子里吞。吃完发 粑,女人空出嘴来咒骂:“挨千刀的家伙!”阿彩辩解:“你没搞清楚,我们也 是出来躲肃反的!”杭九枫生气地对那女人说:“你以为杀人是件轻巧的事?若 是能听听那些搞肃反的人背后说的话,你就不想杀人了。杀人是天下最累、最伤 神、最费力气的一件事。刀再锋利,脖子再细,都不管用,一刀下去,当时不在 意,一觉醒来才感觉到身上的酸痛,还不如出夫役,被人用枪顶着后背,连挖十 天战壕。不信你问阿彩,因为五人小组在天门口杀人太多,光是用眼睛看就够累 的,我夜里都没有力气和她摞在一起睡。”女人死了,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大。 最可怕的是从鼻子、眼睛和耳朵里一汪汪地往外流淌的黑红黑红的血。阿彩吓得 一连几天嘴里都在冒苦水。 十分难受时,阿彩一遍接一遍地对杭九枫说,活成这种样子,还不如呆在天 门口,让别人肃自己的反。杭九枫听不得这样的话,阿彩每说一次都要遭到杭九 枫的呵斥:“别人的胆是越吓越大,你怎么越变越小?” 垸里的人像是早就知道女人要殉难,这边人刚断气,那边就传说纷纷:女人 是因为丈夫被从外地过来肃反的人杀了才寻死的,不管报仇的事成或不成,她都 要吃砒霜。杭九枫不敢在垸里呆下去,悄悄地挪了一个地方。稍觉安全后,他才 继续教训阿彩:“我带人出来,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莫以为将自己的裤 带勒得紧紧的,不再理我就没事。五人小组连麦香都杀,你不要忘了自己曾经有 一个腰缠万贯的老子,这辈子你就不要再有别的非分之想,好好跟着我,好好同 丝丝做姐妹。” 杭九枫这是旧话重提。实际上,离开天门口的当晚,阿彩就不再与杭九枫对 抗了。那一夜在树林里宿营,地上铺着杭九枫当初送给她的那张狗皮,久不在一 起的两个人事后都觉得十分快乐。在冯旅长的控制区内打游击,狗皮上的缠绵成 了最主要的享乐。 有天晚上,睡在一片坟地当中的杭九枫忽然叹了一口气。阿彩以为他动了回 天门口的心思:“你也有泄气之时?” 杭九枫翻身坐起来:“谁说我泄气了!若是不信,你可以捡几根死人骨头熬 成汤,看我敢不敢喝!”他真要去捡死人骨头,阿彩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他。 一九三二年到来后的某个早上,阿彩从杭九枫身边爬起来,悄然钻出山洞。 哨兵黄水强正蹲在大树后面打哈欠,阿彩伸腰的姿势让他清醒过来。阿彩故意引 出容易让男人兴奋的话题:“莫老看女人,要看有没有敌人!”黄水强是麦香的 姑表弟,麦香死后,大家就开始高看他。“若是不打仗,这时候你一定是在搂着 哪个女人过冬。” 黄水强一下子来了精神,他觉得自己早该娶媳妇了:“就因为我家比表姐家 还要穷,什么好事也轮不上,我才报名进了独立大队。” 阿彩咧开嘴,露出一排每天早上都要用牙刷牙膏清理的牙齿:“若是碰到合 适的女人,你就开口,我们一定想办法成全你。” 阿彩的白牙像玉做的,一闪一闪地撩着黄水强的心:“等我娶了媳妇,一定 要她学你,天天漱口刷牙!” 失去阿彩的温暖,杭九枫很快就让寒气惊醒。和太阳一起露面的杭九枫听到 黄水强的话,爽朗一笑:“和傅政委做了亲戚的人就是不一样,连找老婆这样的 俗事都有自己的理想。” 阿彩板起了脸:“中饭米都没有了,你还有劲笑。” “还没开始挨饿就慌了神?你这个人,嘴上的词儿都改了,心里仍旧记着当 地主时过着的那些吃喝不愁的安逸日子。”杭九枫指着山下,薄雾飘落的山坡上 散落着一些没有收获的南瓜。还没开始落雪,地上只有一层霜,挂在枯藤败叶上 的金黄色南瓜非常显眼。“这个鬼三里畈,石头都肥得往外流油。在天门口,打 霜后哪里还会有南瓜挂在地里不摘的!黄水强,你不要放哨了,趁睡懒觉的三里 畈人还没起床,带人下去,偷几个南瓜回来。挑那种肚脐眼小的——肚脐眼小的 南瓜甜一些。三里畈的人种南瓜是为了吃里面的瓜子,不会在乎这点东西。” 黄水强带人下山,回来时两只腋窝里分别夹着一只南瓜:“我看到郑货郎了!” “谁?你看到谁了?” “就是那个一年到头总是摇着拨浪鼓的郑货郎。” 阿彩和杭九枫都认为郑货郎是五人小组派来的:“一定是要我们回去,肃我 们的反。” 黄水强差点哭了:“我还没有结婚,不想给表姐做伴。” “你以为老子结婚了就可以死?”杭九枫咬紧了牙齿,“趁着山上还有雾, 赶紧烧火煮南瓜,吃饱了肚子再说。郑货郎很精,我们躲得过冯旅长,只怕躲不 过他。真要是被发现了,只好学常守义,让他吃个闷心亏。” 太阳仍在往高处攀。郑货郎出现在山脊上。 走走停停的郑货郎让阿彩急死了,不断地小声嘟哝:“莫走了,山上又没有 人家,这样的路哪是当货郎的人走的哩!” “猪鬃换丝线!天麻换冰糖!”郑货郎继续往山上走,边走边叫,“有人吗? 有人就对我说一声,这是不是去三里畈的近路?” 脸色铁青的杭九枫终于下令了。郑货郎走近一处黑色岩石群时,埋伏在那里 的几个人突然蹿出来,举起南瓜大小的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是傅 政委派我来的!”倒在地上的郑货郎,顽强地举起手上的拨浪鼓,说了临死前的 最后一句话。在被掏空的拨浪鼓柄里藏着傅朗西的亲笔信。傅朗西一笔写下来, 草书了近百个字,小小纸片完全容不下他的意气风发豪情满怀。阿彩每念一个字, 杭九枫的头皮都要麻半天。从来皮都是硬的,骨头更像铁打的杭九枫,吓得像一 根捏在女人手里的棉条。过了好久他才说,傅政委不是张主席,更不是小曹同志, 不会因为死了一个交通员就红着眼睛见人就杀。杭九枫越说大家越觉得有道理。 “要刁难我们,也只有董重里,傅政委是不会的。” “我不怕别人刁难,只怕自己对不起簿政委一片好心。” 后来,杭九枫决定,必须打一个像样的胜仗再回天门口。 “不好好打一仗,我身上的大仇就要生出小仇来!” 杭九枫将人集中到一起,大声宣布:足智多谋的傅朗西重新回到领导岗位上 了,有他一个人思考,别人就不用多费脑筋,只管埋头打仗就行。作为独立大队 的精锐力量,敢死队出来这么长时间,如果不好好打一仗,莫说大家脸上无光, 就是宽宏大量的傅朗西也会有苦难言。雄心勃勃的杭九枫一心要为傅朗西争光, 同时也为错杀郑货郎赎罪。他要抓住马鹞子。经过一番精心计划,无论怎么挑剔, 都看不出哪儿有让他们无法毕其功于一役的漏洞。 马鹞子带着自卫队驻到三里畈的情形一直在杭九枫的掌握之中。由于活捉马 鹞于是敢死队外出避难的正当理由,杭九枫才一直没有对他下手。紧靠三里畈的 一条大河很像西河。因为来得晚,马鹞子只能驻在隔河相对的一处垸子里。那里 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因为与冯旅长的保安旅唇齿相依,马鹞子才敢放心地休养 生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马鹞子理所当然地成了杭九枫打胜仗的良机。 冬季的河谷每到天黑就会起风,趁着月亮还没出来,杭九枫将队伍运动到山 坡上。点着灯的垸不大,从头数到尾,有大门的一共才二十几家。北风越大越显 得安静,偶尔听见一个女人在响亮而多情地大笑,埋伏在下风里的人忍不住低声 议论,只有富人家的小老婆,才会在男人面前无法无天。 北风越刮越猛,有人暗中扔出许多肉骨头,习惯于跟着风乱叫的狗们立即扑 上去,其余的动静一概不理。渴望攻击的杭九枫亲自上阵,左手握着一把尖刀, 右手拎着一把大刀,绕过几堆喂牛的稻草,冲着正在打瞌睡的人影,左边一刀, 右边一刀,两个放流动哨的哨兵,像狗一样叫了一声,就没有动静了。杭九枫继 续轻手轻脚地向垸中间走。到了马鹞子住的那户富人家墙角后面,他将尖刀叼在 嘴里,大刀贴着手臂,披上从阿彩那里拿回来的狗皮,双手着地,手爬一步,脚 走一步,慢悠悠地走过去。蹲在门洞里躲风的哨兵,以为来了一只没有圈好的羊, 笼在袖子里、顺带抱着枪的双手,动也懒得动一下。剩下的距离只有两丈左右, 杭九枫双脚蹬地,往前一蹿,哨兵还没站起来,脖子上已经挨了致命一刀。按计 划,接下来杭九枫应该直奔马鹞子睡觉的屋子,能抓活的就抓活的,不能抓活的 就打死他。杭九枫推开大门进到屋里,已经向左跨过了天井,手边一扇小门里忽 然传出女人梦呓般的说话声。 “给孩子把尿了吗?” “没有,昨夜是我把的,今日该你把了。” “昨夜你给马鹞子把尿去了,莫往孩子的账上记。” 门缝里传来女人嘘嘘的口哨声,一会儿,传来孩子将尿屙在地上的哗啦声。 杭九枫心里一动,将阿彩提醒的不能因小失大、也不能太儿女情长的话丢进北风 里,而想起杭天甲临死之前的肺腑之言:梦想只是用来骗别人的,生儿育女,发 家旺族,将脚下的地盘稳稳占住,不许别人染指才是实实在在的。他贴着门缝小 声叫着丝丝。屋里的女人惊讶地开了门。杭九枫闯进去,抱起睡得正香的一镇, 就往门外走。丝丝来不及多问,顺手拉住线线:“我们两个人的奶,他每次都要 吃到,少吃一口都会哭呛了肺。”杭九枫在前面走,两个女人在后面跟,不声不 响地走出大门。眼看就要翻过垸边的山坡,线线突然大声叫道:“马鹞子,我们 带着孩子回天门口住一阵子,杭家人想一镇了,再不回去,人情上说不过去。” 话音未落,垸里的机枪就响了。 河那边的保安旅也迅速做出反应。杭九枫他们拼命地跑,不时有炮弹落在四 周。敢死队的人被打死了三个,幸好没有受伤的。丝丝和线线到底不是娇生之人, 翻过一座大山,再翻过一座大山,她们一点也没有拖后腿。 敢死队顺利地冲出三里畈,却在余鬼鱼他们撑着簰进进出出的白莲河边遇上 了麻烦。后来进行战斗总结,杭九枫让阿彩替自己说,能将一镇从马鹞子手里夺 回来,就是了不起的胜利。其实杭九枫心里比谁都明白,带走一镇和段家姐妹, 是这次行动的最大失败。马鹞子不苕,他知道夜里发动战斗的人是谁。下一步, 政府军和自卫队肯定会在从白莲河到天门口的路上层层设卡。要想回天门口,就 得九死一生往里闯,将十层皮蜕掉九层半。杭九枫不会承认失败,儿子落在别人 手里,眼睁睁看见了,都不去救,别的人有难时,还会去救吗?长此下去还有谁 听他的!杭九枫对排长和班长们说,他与别人不一样,能救老婆时,一定会救老 婆,能救儿子时,一定要救儿子。杭九枫还专门派了四个人给丝丝她们当警卫, 保证一镇不出危险。 沿白莲河到处都有当地人组成的自卫队,敢死队躲藏得最好时也只有半天没 被发现。自卫队的武器不好,交火时并不激烈,可他们熟悉地形,只要开火必定 占着有利位置。肃反之前,这一带是游击区,独立大队曾奉命到此筹集粮饷。因 为是三县交界,每次来去都很轻松。此时此刻,情形大不一样。肃反之后,那些 在两军之间犹豫不决的人全部倒向对方。敢死队在这一带转了三天三夜,也没办 法将自卫队甩掉。自卫队分属英山、浠水、罗田三个县,配合得却像一个人,这 边山上敲锣,那边山上烧烟,垸与垸之间还有跑得快的人来回送信。敢死队所到 之处,道路两边的山头总是被自卫队抢先占据。好不容易脱身,屁事不懂的一镇, 又会不合时宜地大声哭闹,将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六十几个人暴露无遗。所幸自卫 队的人枪法不好,敢死队里不断有皮肉开花的,直接送命和眼看着活不了的还没 有发生。杭九枫急了:“老子就不相信,自卫队里还有比马鹞子更厉害的角色!” 他让队伍大明大白地开进一座大垸,将十几户富人押到一起,然后捎信给自卫队: 从今日起,只要听到一声锣响,就杀一个,看到一处烟火,就杀一双。杭九枫说 到做到,一口气杀了三个人,才甩掉了自卫队。 脱身之后,杭九枫带人沿着白莲河向上跑了四十多里。又走了三十里,探路 的黄水强回来报告,尖兵班已经过了东西二河交汇的两河口。杭九枫让队伍继续 往前走,直到看见不久前还是苏维埃第五区的一部分、今日由国民政府控制的石 桥铺镇的灯火了,才在一处山冲里歇下来。 山冲里有十几户人家。敢死队好久没有遇上如此热情的接待了。那个姓郑的 老头跑上跑下地张罗,还执意要阿彩和杭九枫住在自己家里。杭九枫也不客气, 进屋就往那张刚刚娶过儿媳妇的架子床上一躺,并对阿彩和丝丝她们说:“也睡 吧!”别人还没回答,他已睡着了。 做了几天亡命之徒的杭九枫睡得正香,忽然被郑大爹吵醒。换哨回来的黄水 强,碰到线线站在后门口系裤子,心里一野,就扑了上去。线线毫不含糊地在他 脸上抓了一把,还用手在他裆里狠捏了一把。天下男人遭受女人如此暗算,从来 没有声张的。黄水强忍着疼痛正想溜走,郑大爹在门后叫起来:“这一河两岸杀 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还有坏家伙没杀干净?”闻声而起的杭九枫,用脚将黄水强 踢回屋里。黄水强委屈地大叫:“线线是马鹞子的小老婆,摸摸屁股都不让?” 杭九枫瞪大眼睛,黄水强便不敢再吱声。一旁的阿彩也将郑大爹拦住,告诉他这 样大声嚷嚷会暴露目标。郑大爹气哼哼地说,有黄水强这样的人在,毋须别人额 外操心,这支队伍就会完蛋。杭九枫将这事交给阿彩处理,自己坐到郏大爹的火 塘边,找了一双筷子,插进火塘上面的吊锅里,寻了一坨腊肉骨头,细嚼慢咽起 来。屋梁上挂着十几张各种各样的兽皮,杭九枫抬头看了看:“你是打猎的?可 惜呀,这么多皮子没有一张是好的。早点碰上我就好了,我硝的皮子放上一百年, 虫子也不会蛀。”杭九枫慢吞吞地说着一些硝狗皮的办法。“我从不自白地学人 家的本事。”郑大爹起身从里屋拿出一壶酒,放在火塘边烫得香香的。杭九枫拿 起酒杯就往嘴里倒,对面坐着的郑大爹忽然抖了几下,杯里的酒洒了一半。“怎 么啦,不是有心事吧?”“哪里,人老了,就这样。”“这样抖下去,莫说打野 味,就是一堵墙摆在面前,你也打不中。”火塘边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天黑时, 黄水强带着一股冷气闯进来,扑通一声跪在火塘边,感谢杭九枫没有按照军规杀 他的头,并且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做这样的荒唐事。杭九枫只顾喝酒,说这事 与他不相干,要谢也只能谢阿彩。 “人活一世,就是要宽大为怀!”正在吊锅里舀汤喝的郑大爹,放下手里木 勺,长叹一声。郑大爹脸上有种凄楚笑容。他拿起火塘边的酒壶,也不同杭九枫 打招呼,人嘴对着壶嘴,咕哝哝地将半壶酒喝得精光。醉醺醺的郑大爹说起两个 刚刚成家的儿子。那天晚上,在五区苏维埃当干部的两对小夫妻一同回到家里, 收拾东西准备出门躲肃反。郑大爹坚持要给他们做点吃的。就是这点耽误,儿子 儿媳一共四口,全被小曹同志派来的人抓回去活埋了。郑大爹声声述说着两个儿 子和两个媳妇死得如何惨,他们和上百人一起埋在一个坑里,黄土都埋到胸口了, 还不说一句苏维埃的坏话。醉意越来越深的郑大爹要杭九枫带着人赶快离开,山 冲里的十几户,家家都有人死于肃反,活下来的人已经全部改变主意,不再听信 苏维埃的宣传,一心一意地依靠国民政府。 “快走吧,垸里的人早就合计着要杀得你们全军覆没。”郑大爹一句话没说 完,四周的山上同时响起枪声。 “你们一来,我就让人分头往外送信。马鹞子的自卫队一直在石桥铺镇等着 你们,还有冯旅长的一个机枪连。”气急败坏的杭九枫还没发狠,郑大爹就将一 切说了出来。 黄水强更急,不等杭九枫的命令,就将郑大爹枪毙了。杭九枫来不及同黄水 强计较,只顾命令敢死队的人尽一切可能抢占附近的有利地形。一番怒吼过后, 只有五十几个人从借住的各家各户里跑出来。其余的人不是被借住的人家下了毒, 就是挨了背后袭来的利器。所幸天及时黑了下来,马鹞子的自卫队和冯旅长的保 安旅在仅有的一次冲锋被打退后,不再贸然冲入山冲。得到喘息机会的杭九枫, 毫不犹豫地折转过来,听任手下的人撞开所有紧闭的大门,将那些暗中通敌的男 男女女全部乱枪打死。 布置在四周山头上的十几挺机枪,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冲着山冲里猛烈地扫 射一阵。山脊上全是火把。敢死队的人从各家各户搜出一些食物,快速填饱自己 的肚子,就依照杭九枫的命令一齐往北边山上冲。刚到半山腰,机枪就响了。密 密麻麻的子弹织成火网,敢死队不得不退回到山沟里,一点人数,十几个人没有 了。第二次冲锋很快又被打垮了。杭九枫火了,气也没喘,便带着剩下的三十几 个人往上冲,眼看就要到山顶了,还是被打了回来。最前面的杭九枫听清了,那 些将子弹当水泼的人,正是马鹞子的自卫队。 枪声越来越激烈。杭九枫越担心,冯旅长的队伍来得越多。 黑黝黝的山上到处是火光,不时有炮弹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而降。敢死队的 人躲在炮弹炸不着的山崖底下,杭九枫横下心来,死命与马鹞子斗。斗不过马鹞 子,由保安旅把守的东西南三方更是死路一条。作困兽之斗的杭九枫杀红了眼睛, 逼着线线抱上一镇走在最前面,马鹞子不开枪则罢,真要开枪就让他们挡子弹。 “命大的人死一百次也能活过来。” 见杭九枫要来真的,阿彩连忙出主意:“天这么黑,用不着来真的,假的也 行。”杭九枫当即要黄水强穿上线线的衣服,包上线线的头巾,再用包一镇的包 被,包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小羊抱在怀里,走在最前面。换衣服时,线线却不同意。 她担心男人个子大,会将自己的衣服撑破:“用不着虚张声势,让马鹞子听出来 是假的,再来真的他也不信。一镇还是我抱着,话也由我去喊。你们放心,马鹞 子会听的”杭九枫觉得这样不够公平。他让丝丝同线线一起走在前面,阿彩则紧 随其后。行动之前,杭九枫要丝丝和线线在一镇身上狠狠掐一把,丝丝不愿意, 线线也不愿意,只好由阿彩来做。阿彩一动手,一镇就哇哇大哭起来。丝丝和线 线认为阿彩是故意下重手,暗中踢了阿彩一脚。孩子的哭声在枪林弹雨中断断续 续地飘散开来。跟在后面的是几个大嗓门的人,一边走一边高声叫着:“马鹞子, 有本事就开枪,没本事你就趴在那里不动。”叫了一阵后,马鹞子那里就有回音 过来:“杭九枫,难道你是一个野种?杭家男人是不会用不懂事的小孩当炮灰的。” “一镇是杭家的种,杭家男人就得从小学打仗。自卫队的子弹多,你就帮我训练 一下吧!”忽然间,从山顶上射下来的子弹,不再打得地面直冒火星,一颗颗地 全都飘在空中。 有人顺着山脊溜下来,传达马鹞子的意思:只要杭九枫将一镇留下来,马鹞 子就放所有人一条生路。杭九枫一口回绝了,他说马鹞子如果有种,就将山沟里 的人全部打成筛子。没过多久,山上又有人下来。马鹞子没有坚持自己的条件, 他要杭九枫带人往山上冲锋时,将声势闹大一些,让冯旅长的人在远处也能听见。 过了这座山,先往东南方向走,千万不要走东北方向,冯旅长在那里设下了层层 埋伏,奠说一镇已长到十几斤了,就是一两重的麻雀也飞不过去。杭九枫带人呐 喊着往山上冲,双方的子弹都在空中飞来飞去。经过几次冲锋剩下来的三十几个 人,翻过马鹞子把守的山头,往东南方向扬长而去。路上果然无人阻挡。 走完下山路,踏上一片朦胧的田畈,只要进到前面的丘陵地带就安全了。杭 九枫正在高兴,一阵尖锐的呼啸从头顶掉下来。要不是阿彩腿软跑不动,杭九枫 转身去扶她,那颗炮弹就会直接砸在他的后脚跟上。别的人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毫无遮掩的田畈让冯旅长的炮弹长了眼睛,只要落地开花,就有人用不着再逃跑 了。更为可怕的是,冯旅长的骑兵趁着炮弹炸得人迷迷糊糊时飞快地追了上来。 那些家伙有枪不用,专门用马刀往人的头上砍。转眼之间十几只脑袋就被砍成了 血葫芦。抱着孩子的线线吓得大叫:“不要杀我,我是马鹞子的女人!”杭九枫 将阿彩往田埂下面一按,往回走十几步,将舍不得用的子弹一梭子扫出去。冲在 最前面的几匹马挨了子弹,倒在水田里四蹄乱弹。冯旅长的骑兵往后退了一程, 杭九枫赶紧收拢剩下来的人,远远地绕过石桥铺镇,钻进绵延起伏、连接着远处 大山的丘陵地带。在一座座山岭中没命地奔走的只有二十几个人。 残余部队跨过西河的那天早上,被炮弹震呆了的一镇,冲着杭九枫叫了一声: “父!” 杭九枫阴阴地骂道:“狗卵子,你坏了我的大事!” 线线从丝丝怀里拉过一镇:“你认了这个儿子,就不要再拼死拼活地与马鹞 子打仗!” 杭九枫说:“就因为是儿子,才要往狠处骂。” 入冬以后这一带极少落雨落雪,西河里水流很窄,平常年份冰只会结到水线 处,现在一些河段已经被冰封住了。杭九枫怀抱一镇,背着突围有功的丝丝,踩 着冰块从西河右岸走到左岸。他每走几步都要回头提醒,水浅才会结冰,不结冰 的地方会有深水潭和陷沙,同冯旅长、马鹞子的埋伏一样危险。上了左岸,回头 看见阿彩还在右岸的沙滩上站着。活下来的男人个个都想芒阿彩过河,阿彩却要 杭九枫返回去接她。杭九枫喜欢女人为自己争风吃醋。重回右岸时,他在水流最 深的地方碰到背着线线走得很慢的黄水强。黄水强的手一刻也没停,一直在线线 的屁股一带摸来摸去,嘴里还反复劝线线,回天门口后先去苏维埃办一个与马鹞 子离婚的手续,这样才好给他当妻子。线线面色桃红地说:“破了身子的女人没 味道。你手上有枪,就莫为难我了,应该上武汉去找个还没有开苞的女学生。” 等到背起表情酸酸的阿彩,杭九枫也心动地劝她,要大气一些,他和她是患难夫 妻,和丝丝只是平常夫妻。哪年哪月,真的跟着傅朗西打出一片新天地来,她们 俩一个随他主外,一个替他主内。 一个胜仗也没打成的杭九枫终于回到天门口。傅朗西和董重里也回来了。 经过几天休息,傅朗西亲自主持召开了一场有三千人参加的欢迎大会。傅朗 西在会上的讲话非常客观,既有好听的表扬,也有不好听的批评。受表扬的是敢 死队仅存的二十几个队员,挨批评的只有杭九枫一个人。傅朗西形容杭九枫是一 匹没有缰绳的野马,只管一路狂奔,不明自天有边、地有界,这样的人就像一只 被人掐去脑袋的绿苍蝇,叫得嗡嗡响,转成花花样,活路却是一条也没有。傅朗 西将狠话说了许多,最后宣布撤去杭九枫的一切职务,还当众命令下了他的枪。 在场的人都不敢动。傅朗西很生气:“难道要我亲自动手?”话音刚落,董重里 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地从杭九枫手里拿过冲锋枪。 由于郑货郎的死,杭九枫还被带上了苏维埃法庭。主审官又是董重里,他一 上来就说,在天门口再也不能乱点鸳鸯谱,想杀谁就杀谁,不管犯了什么事,都 要经过苏维埃法庭审判,再行定罪。替杭九枫辩护的人是阿彩,她说一句,那些 跟着杭九枫一路死里逃生的人就和一句。董重里最后决定,论罪过杭九枫当服刑 七年,然而,以五人小组错杀无辜的疯狂性,敢死队若不借故撤离,一定会完全 丧失战斗力,被自己人所杀,这一点上杭九枫为保存独立大队实力立了大功。功 过相抵,实际服刑三年。 事情过后,傅朗西问杭九枫有何想法。杭九枫真的没有什么想法,他只希望 傅朗西帮他弄一些硝狗皮的东西,他要趁此机会将放了很久的白狗皮硝好,送给 傅朗西。杭九枫肯定地说,傅朗西垫着他硝的狗皮睡觉,就不会咳嗽了。在硝狗 皮的东西没有弄到以前,杭九枫就在那里摆弄从麦香头上割下的纠巴,准备给阿 彩做一副假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