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八 “兄弟阋于墙,强盗得利呀!” 继二月初日军连续两次增兵后,日本内阁政府又于二月十四日调陆军第九师团 参战。从二月二十七日起,进攻上海的日军又得到陆军第十一、第十四师团的增援, 这样,所谓上海派遣军的总兵力增至九万人、军舰八十艘、飞机三百架。同一期间, 国民政府仅派第五军所属第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及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增援 苦守上海的第十九路军,总兵力不足五万,装备更是相差万里。三月一日,日军第 九师团等部开始正面进攻,第三舰队护送第十一师驶入长江口后迅速登陆,淞沪守 军腹背受敌,被迫退却。 三月三日战事结束。在英、美、法、意等国调停下,经过谈判,国民政府于五 月五日与日本签订出卖上海的《淞沪停战协定》。 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董重里伤心欲绝,他力邀傅朗西共同致信张主席,既然 国民政府能与日本人谈判,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与我们谈判哩!只要自家人不打自家 人,不用说兵强马壮的政府军,就是处于弱势地位的第四方面军也能出动四万士兵 增援上海。傅朗西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警告董重里,不要在张主席面前多嘴多舌 了,独立大队和天门口民众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要赶紧增强实力。董重里想到的 那些不仅有道理,还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只是今日不能说,别人也不能说,只能等 张主席自己来说。 张主席还没有说什么,国民政府的主张就将董重里的梦想粉碎了。国民政府这 一次下了更大决心,为了将各地苏维埃武装剿灭干净,不惜将守了一个月的上海拱 手交给日本人,腾出手来组建各路剿杀大军。从黄州、六安传来的消息没有一条让 人听得高兴。 从河南新集的苏维埃武装割据中心传来的消息也让人担忧不已。 春风说去就去,国民政府为围剿大别山区专门组建的两路大军,算起来共有二 十六个师、五个旅,外加四个航空队,三十余万人,正好六倍于守卫上海的兵力。 大敌当前,张主席下令,不仅要第四方面军主动向东西两个方向进攻,全力夺取六 安和武汉两座城市,还要独立大队这样的小股队伍向三里畈镇或者浠水县城出由。 在交通员送到天门口的手令中,另外附有一条:“请告之地方上的同志,务必勒紧 裤带过日子,将打土豪所得金银钱款全部上交中央分局,要打大仗,就得大把地花 钱。“在张主席的手令里,可看到董重里早些时候因为饥荒所写的那封信的回应, 张主席铿锵有力地训导:就大局的意义来讲,在非常时期,让一支军队保持战斗力, 比让穷人青黄不接时有饭吃更为重要。傅朗西明白这个道理,赶紧让董重里带上黄 水强等十几个精明强干的人,星夜将那放了多时的一万三千块银元送往命令中指定 的大别山北部某地。 送别董重里后,傅朗西亲切叫了一声:“杭副指挥长!” 杭九枫哪会不懂这话的意思,马上一并后脚跟,笔直地行了一个军礼。傅朗西 满意地笑了笑。顺理成章当上副指挥长的杭九枫空前忙碌起来,整天和傅朗西猫在 小教堂里商量着如何应对当前局势。 阿彩仍在幸福地嚼着青果子:“冯旅长也是肉身子,浠水县城和三里畈四周也 没有铜墙铁壁,一次打不下,打第二次,还可以打第三次,又没有人要求必须一仗 解决所有问题。” 杭九枫简直不相信这话是阿彩说出来的:“你的脑子是不是长在肚脐眼下面了, 以为这是女人生孩子!我宁肯不当这个副指挥长,也不愿拿自己的鸡蛋去碰冯旅长 的石头。冯旅长哪怕睡着了,也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去年冬天在三里畈的日子 我过怕了。 人活在世上,遇到非死不可的事,死了也就死了,因为那是天意。 可死可不死时却死了,也还有个活该的说法。明明活路就在眼前,看见了也像 没看见,硬是和自己过不去,吊颈绳子断了,还要跑去跳塘,塘里水浅了,又回过 头来吊颈,这就不是人做的事了!“ 傅朗西有心不听张主席的命令,又担心张主席再次派一个类似小曹同志的人来 搞肃反。避开阿彩,他单独同杭九枫密谋:“我们之间的话,哪里说哪里丢,不要 往外传。这次与政府军正面对抗,后果也许很好,也许很坏。好到真的可以占领武 汉和六安,坏到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老本会丢得一干二净。而且坏的可能性要比好的 可能性大得多,所以,独立大队这一阵的行动,万分谨慎还不行,需要十万分谨慎。 既要有目的地保存实力,又不能给别人留下任何借口。” 在傅朗西面前,杭九枫越来越没有想法。 “命令命令,救命之令。让人送命的命令,我也不会听。硬拼硬打的事今日不 好做,还可以派几个人去三里畈打打冷枪,贴它上百条标语,然后报告张主席说进 攻受阻。”杭九枫说去就去,一到三里畈就碰上天赐良机。 几个人摸黑在田埂下面爬了一里远,躲过那盏将镇子四周照得雪亮的探照灯, 刚刚在一处房屋后面站起来,窗户里的灯忽然亮了。一个女人在娇滴滴地同一个男 人说话。杭九枫正在想女人的声音为何这样熟悉,探路的人窃窃地笑起来,原来他 们藏身在一家妓馆外面。杭九枫明白了,说话的女人正是圆婊子。杭九枫骑着别人 的脖子,升到窗口旁边听了一阵。圆婊子正在撒娇,说天气热了,菲要男人给她扇 扇子。两个人一边调情一边说话。猛听得男人是替冯旅长看守军火的军需长,喜出 望外的杭九枫差点失手掉下来。圆婊子和军需长下一步要做的事变得一点意思也没 有了。 杭九枫带领的几个人悄悄地商量出一个新的计划。军火库很好找,就在那盏探 照灯下面。让杭九枫感到狂喜的不仅管军火库的军需长溜出去嫖婊子,看守大门的 两个哨兵居然也睡着了。杭九枫也不细想,撬开一家店铺的后门,用枪逼着守夜的 伙计,灌了两瓶煤油,回转身来先用枪托将睡得正香的哨兵砸得再也醒不过来,其 他的人,有拿煤油的,有拿火柴的,风一样蹿进仓库里,将写有“严禁烟火”的大 门用力拉开一道缝,塞进点着火的油瓶。到这一步,标语就不用贴了,趁着爆炸声 还没惊醒别人,边跑边撒,红红绿绿的纸张将所到之处染得又鲜又艳。 就像风吹翅膀,巨大的爆炸声让杭九枫跑得飞快。回到天门口,杭九枫仍在为 这闻所未闻的爆炸声激动。 阿彩很高兴地接受着比往日更出色的杭九枫:“有时候女人就是贱,到手的宝 贝不珍惜,总以为还有更好的东西。这样也好,不比不知晓,一比吓一跳,你比邓 巡视员强多了,你是冬天暖人的棉被,邓巡视员只是一只绣花枕头。“ 杭九枫难得高兴:“男人的心比天大,只有炸了冯旅长的军火库才会让它动一 动。那种动静真是过瘾,好像山塌了,隔着两里远,大火还能烤上脸,再走两里, 炮药味仍旧呛得人直咳嗽。做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的男人,就不会在乎女人有多骚。” 杭九枫不只是说说,阿彩很快就发现,这话是真的。偷袭军火库得手后的快乐, 使得杭九枫更希望下一次的爆炸更加猛烈。身为副指挥长的杭九枫,威风强过杭大 爹,一声令下,西河上下那些会熬硝和炒炮药的人便一路屁滚尿流地赶来天门口。 为了制造出梦想中的炮药,杭九枫成天手拿锅铲,肆意在各家各户的墙壁上寻找那 种经年历月后才有的白色粉末。炒制炮药的人将这种白色粉末叫做硝。最初的碌碌 无为让杭九枫变本加厉,试验的时间从白天一点点地延长到半夜。一锅炮药炒制成 功,当即取出半斤,放在石磙正中的眼子里。炸了十几次,石磙上的眼子仅仅只是 熏黑了许多。被梦想左右的杭九枫毫无保留地献出杭家祖祖辈辈炒制炮药的秘方, 那些熬硝和炒制炮药的人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秘方,杭九枫还很得意。一次 次的不如意,先让杭九枫变得冷静下来,明白只靠杭家的秘方不可能制造出可以炸 塌半座山的炮药。 他要那些熬硝和炒制炮药的人将各自的看家本领和盘托出。挡不住杭九枫从早 到晚的催逼,陆续有人说出自己的秘方。说是秘方,效果却不佳。杭九枫开始发怒 了,有事没事就在那里发火,一发火就要找别人出气,一出气就有人要挨他的拳脚。 杭九枫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杭大爹在世时,每逢炒制炮药就要对儿孙们说,强中自 有强中手,别人都说杭家的炮药炒制得好,最多两铳就能打倒一只野猪,其实还有 一个更会炒制炮药的人,他炒制的炮药,只需一铳就能将一头成年野猪打得四脚朝 天。杭大爹没说这人是谁,杭九枫只能用逼问的办法来寻找。杭九枫说,只有用半 斤炮药将石磙炸开了,大家才有回家的可能。一天,一个负责烧火的人说出了杭大 爹都不知晓的秘方:有一种硝,它只长在马桶和尿缸壁上,人们都说那是尿垢。用 它炒制的炮药,要比用陈砖土熬硝制成的炮药厉害好几倍。这个秘方的获得,让杭 九枫高兴得在小教堂叫嚷开了:“不要说攻占武汉三镇,就是攻占南京都不在话下 了。”所有的人都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又不是没穿衣服的女人,我这样子有 什么好看的?赶快出去给我收马桶,穷人家的最好,穷人家的马桶刷不干净,上面 的尿垢多。尿缸要找富人家的,富人家的尿缸好,几十年也不破,上面的尿垢厚得 像雪。”天气热了,从各家各户收拢来的马桶和尿缸很快晒干了。杭九枫坐在上风 方向,领上十几个人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着篾片,好不容易刮下来一盆尿垢。 他便高兴地吆喝起来,一口气也不让人歇,就去灶后点火熬硝。熬好了硝,就 开始配料炒炮药。因为火候不对,第一锅炮药还没起锅就爆了。寸步不离守在灶边 的杭九枫,除了下身有短裤护着,身上的毛发全烧光了。炒制炮药的人不敢再往下 炒,杭九枫用枪顶着他们的腰眼,逼着他们继续干。 新方法炒制的炮药果然厉害,一声轰鸣响过,一直炸不动的石磙,终于变成了 一堆乱石头。 兴高采烈的杭九枫在西河里痛痛快快地将满身的尿臭洗干净,准备回白雀园好 好享受一番。去的时候他在凉亭里碰上常天亮,回来时常天亮还在凉亭里冲着他不 停地眨着眼睛。 杭九枫觉得奇怪:“你练不好说书瞪着我有屁用!” 常天亮说:“我没瞪你,我在做算术。” 杭九枫更奇怪了:“瞎着一双眼睛做什么算术?” “因为看不见,我才想算清楚,多少石磙才有一座山大。” “有没有算清楚?” “是雪柠帮我算清楚的。她说石磙是圆柱体,山是多面体,算来算去,我也糊 涂了,只记得她算出来的得数是,两百万只石磙堆起来的山,才同小东山和小西山 一般高。” 已走出凉亭的杭九枫突然转回来:“你是不是想说,要想炸塌一座山,就得再 炒制两百万份炮药!“ 常天亮说:“既然你说出这种话来,我就帮你算一算。你们从二十几只马桶和 尿缸里刮出来的硝才炒成一份炮药,要想炒制出两百万份炮药,就得有四千万只马 桶和尿缸。我再帮你算算要多少人和时间,你们十个人炒制这份炮药用了半天,那 就是说,必须用两百万个半天,才能炒成能炸塌一座山的炮药。两百万个半天也就 是一百万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十年三干六百五,一百年三万六千五,你们得活上 几千岁,才能炒好这么多的炮药呀!” 杭九枫暗暗叫了一声苦,嘴里没有再说一个字,灰头灰脸地进了小教堂,将常 天亮所做的算术对傅朗西说了一遍。傅朗西一点也不丧气,反而鼓励杭九枫在今后 的斗争中,继续发挥这种梦想的精神。杭九枫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安慰,垂头丧气 地回到白雀园,一把推开阿彩,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搁在竹床上。 阿彩掇了些吃的放在旁边的板凳上。从不叹气的杭九枫忍不住将常天亮所做的 算术又说一遍。 “做不完的事就不做,免得身上一天到晚臊兮兮的!”阿彩越是这样说,杭九 枫越不甘心:“就这样慢吞吞地打来打去,哪一年才是尽头呀!” “所以你必须学邓巡视员,凡事都要做到两不耽误。” “往日没有如此折腾,杭家的处境也不比今日差呀!” “你这样想可是不对,做都做了,就不要吃后悔药。” “是不是只有革别人的命,自己的梦想才会实现?” “很多事都得一条路走到黑,人活得好不好全靠赌命。” “雪家屋里剩下的两个女人,像是什么也不赌!” “莫以为不同你赌、不同天门口赌就是不赌,她们心气高,一出手就同天赌。” 杭九枫想不通同天赌会得哪些好处。他把话题引得更近一些:“我们就赌你生 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阿彩浅浅一笑:“至少总是一个人吧!” 露水落下来了。月门封得不严实,墙那边的声音从缝隙里传过来。梅外婆在柔 和地叫雪柠,不要贪凉快,天再热也不能在露水里睡,女人的骨子软,受不得露水 泡。杭九枫心里一动,连忙将阿彩的上身托起来,正要往屋里抱,阿彩忽然将比西 河的沙滩还宽敞的身子完全打开。杭九枫也动情了,嘴上却不同意:再过几个月阿 彩就要分娩,这时候可不能乱来。阿彩将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小声将昨日夜里听到 的话复述给杭九枫:“女人怀孕的头三个月和后三个月,是不能接纳男人的,中间 四个月,不仅没事,同男人一起快乐,那滋味比平时格外不同。”杭九枫不敢相信, 这会是梅外婆说给雪柠和杨桃听的话,他问雪柠和杨桃听后如何反应。阿彩不让杭 九枫问,问了她也不会回答。其时,梅外婆说话,杨桃笑,雪柠害羞的声音,全都 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