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九 太阳还在西边山顶上悬挂着,婚礼的蜡烛早就摆好了,一群男女站在草棚前面, 念叨着怎么还不起风。 柳子墨已被带到别处做准备。独立大队为形势所迫而发明的婚礼,也要求新人 们有一个暂时不能见面的阶段。雪柠突然发现自己从未如此害羞过,不知如何应对 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分别之前,柳子墨平静地问她是否愿意这样,她只能用相同的 话反问柳子墨。柳子墨一点也不含糊地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束手就范。柳予墨的话 婉转而清晰:在内心深处关于小岛和子的一切没有结局之前,他无法对雪柠的婚姻 和爱情负起责任。雪柠相信他的话,阿彩却不相信,甚至嘲笑包括柳子墨在内的所 有男人,只有对自己身上那根硬邦邦的耻肉负责时是真的,其余所谓负责都是靠不 住的,特别是对女人,不说负责时还负一点责,等到说负责时,不负责的事情已经 发生了。 有人来报告阿彩,共有一百一十六朵燕子红。 起风之前,一百一十六朵燕子红已经全部装点在草棚上。一百一十六朵燕子红, 每一朵花冠上都有淡淡的晕边。春暖花开之际,有晕边的燕子红处处都能见到,深 红色的花冠上镶着淡红色的晕边,深黄色的花冠上镶着淡黄色的晕边,深紫色的花 冠上镶着淡紫色的晕边,反过来,也有淡红色、淡黄色和淡紫色的花冠镶着深色晕 边的。而眼前这些乳白色花冠上镶着由白色向红色又向紫色过渡的晕边的燕子红, 太与众不同了。这样的燕子红,林大雨只带了一朵去天门口,就让人吃惊不已。果 真如阿彩所说,假如春夏之时,所有的燕子红都开成这种珍奇的样子,置身其中, 有谁还会想那些丑陋的东西!雪柠情不自禁地惆怅起来,觉得眼前一切过于美好: 从天而降的婚姻,从未见过的景致。她对自己说,在这样的气氛里能做一朵这样的 燕子红,就心满意足了。 阿彩也短暂地忧郁了一阵。她将一瓶没有用过的花露水送给雪柠,算是娘家人 给她的嫁妆,并说这是雪柠的父亲雪茄当年向她表示爱慕之心时,亲手给她的定情 之物。阿彩对雪柠说,如果认为她对雪家仅仅只有不解之仇,那是天大的不对。雪 柠看见花露水瓶子上有一行熟悉的小楷:“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常恨朝来寒雨 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雪柠认出这是雪茄的 笔迹。父亲生前在书房里最后一次练笔,所写的正是这几句。该死的人都死了,再 恨下去,就是同自己过不去。 阿彩说,她是真心想成全雪柠。在一县和杭九枫之外,她能够攀上亲戚关系的 惟有雪柠。阿彩还说,假如不是雪狐皮大衣被杭九枫藏得鬼都找不到,她就会将它 送给雪柠,而将这瓶花露水留下来,等到将死的那一天,尽数浇在身上。做鬼的人 不会长癞痢,当雪茄不再嫌弃她,就会凭着花露水的气味找到她。 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地往西边偏,女人们快活地闹起来。 带着黄昏将至的消息大风终于来了,从四周山坡上涌过来的松涛,挤满了狭窄 的山谷。一节枯树干横躺在地上。不知什么东西有如此大的力气,竟然将枯树干生 硬地撕裂开来,横躺着的只是其中一半。半爿枯树干上插着一对鲜红的蜡烛,四周 是一根根从松树上砍下来的浸透松脂的松树节。风一起,大家就开始手忙脚乱地点 燃所有松树节。顷刻之间,空气中尽是动人的芬芳。 雪柠的眼睛被一只红袖章蒙得严严实实的,她被女人们嬉笑着推出草棚,天色 显得很暗,果然像夜幕降临。 柳子墨在半爿枯树干后惟一的树墩上坐着。在女人们的按捺下,雪柠半推半就 地挨着柳子墨坐下来。忸怩之际,林大雨狠狠地催促着,一天当中能点蜡烛的时间 并不多,点早了烟会被人看见,点晚了又会被人看见火光。所有人都被红袖章蒙着 眼睛,沉浸在人造的夜色中。点亮了的蜡烛和松树节,照着一群朦胧的人。天黑之 前的风总是从山下往山上刮,想说想笑都是可以的,被风吹到半空的声音,用不着 担心被人听了去。柳子墨的身子猛地动了一下,直挺挺的腰也稍稍弯了一些:“这 棵树不应该在这儿。”柳子墨自语地咕哝一声后,抬起双手在树上摸索起来。雪柠 听不见主持婚礼的林大雨和站在旁边的阿彩说了些什么,只顾留意柳子墨的动静。 柳子墨伸手要将蒙着眼睛的红袖章取下来,有人上来拦住他,还说不要如此性急, 留着眼力好好看脱了衣服的新娘子。柳子墨说自己只想看一眼面前的枯树,仍旧未 被同意。他只好深深地弯下腰,用最近的距离去看眼前的半爿枯树。 “这棵树一定被雷电击中过。”从柳子墨的喉咙里又发出一声咕哝。 “啊哟,还没睡到一起,就有贴心贴肉的话说呀!”看见柳子墨嘴唇在动的女 人叫了起来。趁着要新郎新娘互相鞠躬之际,女人们拥上来,将雪柠往柳子墨身上 推。后上来的男人们看似在推柳子墨,其实他们总是及时地将柳子墨拖进人堆里, 让被女人推过来的雪柠结结实实地跌人某个男人怀里。阿彩嘱咐大家小心,不要发 出太大的声响,男人们竟将柳子墨推了过来。阿彩想躲没处躲,只好听任柳子墨迎 面撞进自己怀抱里。林大雨又在叫,真的要天黑了。最热闹的是男人们想将雪柠从 女人手里抢过去的时候。女人们手挽手将雪柠护在中间,不管是嫁过人的,还是没 有嫁过人的,穿军装的,还是没穿军装的,都将自己了解的男女之事,脸贴脸地说 给雪柠听。雪柠从未听过如此放肆的话,脸庞比春夏之时的燕子红还娇艳。有人对 她说,像柳子墨这样的读书人,只是看着风流,做夫妻久了就没味道,女人要将日 子过得舒心,有机会一定要同杭九枫那样的男人偷情。那些摸不着雪柠的男人,只 好趁浑水摸鱼,将手伸到女人们腰身上肆意地捏捏掐掐。女人们实在受不了时,就 向后抬腿踹几下。男人们一阵接一阵的吆喝,让女人们更加亢奋。几进几退之后, 终于听见林大雨的叫声:“天黑了,要吹蜡烛了!除了新郎新娘一律回去休息!” 说三国,数三国,不提小乔嫁周瑜,不说大乔归孙策,孔明妻子更不说,智慧 齐天丑叉黑。要提就提刘皇叔,江南见了孙权妹,妹问皇叔怎来的。皇叔孤影到江 东,惟一相随赵子龙,不怕周瑜用计赚。妹说皇叔是龙胎,此时莫说烦心事,有情 有义笑开怀,相亲相爱红运来。皇叔一听心欢喜,手拿纸扇戳妹脚,丢了纸扇用手 摸。摸得皇妹开口说,那年借得荆州城,今日又借皇妹我,荆州不还我不还,还了 荆州莫还我,要和皇叔到白头。三国英雄不只男,皇帝妹妹也巾帼。 不知是谁竟然学起了董重里的说书。风中的说书声断断续续,女人们都走远了。 西边山上红得像火烧,晚霞灿烂地从天边奔腾着闯进草棚。 草棚的门不知被谁卸走了,阿彩问时,那些男人一边说不清楚,一边又说等草 棚不做洞房重新由阿彩住时,门就会回来。阿彩不好因为这些取乐的事生气,只能 叫人马上用树枝扎一扇新门。雪柠和柳子墨在草棚里面对面坐着,在燕子红面前, 雪柠和柳子墨都有情意深深的事情可想。占据半个草棚的地铺是阿彩亲手铺的,她 用难得的羞涩语气说:“独立大队的女人只有我生过儿子,大家都说我最有福气, 非要我给新娘子铺床。“雪柠想到这话,又笑起来。 柳子墨伸出手来,将雪柠的手轻轻地握住。雪柠知道柳子墨心里正在想着小岛 和子,仍然像真正的新娘那样红着脸小声提醒他,天还没黑,草棚又没门,有人正 躲在草棚外的大树后面偷看。 “你知道,这不是我在娶你,我也没有办法让自己真正地娶你。”柳子墨松开 雪柠的手,又迅速地握住,“先前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一些新名词前面都有一个闹 字:闹革命、闹暴动、闹红军、闹苏维埃。这一次我算是明白了,闹是为了得到眼 前的快乐,就像闹新房,结婚是别人的事,闹是自己的事。只要自己快活了,别人 是苦是累都已经不相干了。”听到外面传来吃吃的笑声,柳子墨慢慢地放开雪柠, “你同意我的说法,是不是?你我的婚姻是你我的事,不能因为别人一闹就当了真。 真有娶你的那一天,我不会这样的,哪怕有人在旁咳嗽一声都不行。” ; 有人将新做的门送来了,几根细藤往三根木棍上胡乱一缠,再别上几片桐子树 叶,说是一扇门,什么也挡不住。早该来的夜晚到底来了。那种烧沸心灵的激动, 在雪柠身上一阵阵地翻涌,偶尔也有暴雨到来之前的短暂平静,随后的冲动反而更 加不可遏制。再没有任何动作的两个人,让那些躲在草棚四周的人越来越不耐烦, 不时有石子、沙土或树皮飞落在棚顶上。 雪柠忍不住了:“你能抱抱我吗,我一直在想这一天。” 柳子墨像是早就准备着要回答:“不行,除非你病了。” 雪柠伤心起来:“我是病了,这里痛。” 心如止水的柳子墨犹豫起来:“好吧,谁叫你是个让人看着心疼的女子哩。” 雪柠突然改变主意:“不行!” 柳子墨很奇怪:“我还没有碰到你哩!” 雪柠反而平静了:“你不是说自己心疼吗?一个女人不应该看着男人心疼而无 动于衷。这样下去,我更心疼。” 此后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说话。山风更加凉了。 “我能抱抱你吗?”柳子墨主动开口了,他像变了一个人。雪柠心里一抖,不 等柳子墨靠过来,人已经倒在他的怀里。柳子墨又说:“我们在地铺上睡下来好吗?” 内心的渴望让雪柠变成了掬在柳子墨手里的一汪清水。柳子墨的胸脯十分宽阔, 清水一样的雪柠在他身上流呀流,在舒缓的肋沟里飘荡一阵,在圆润的心窝里回旋 一阵。清水舒曼摇动心魂,雪柠在这片熟悉而陌生的胸怀上忘情地想着她所能想到 的一切。那副环绕着她的手臂终于开始用力了,雪柠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子。往 日,人是实的,爱是虚的。此刻,人变虚了,能够抓住的反而是实实在在的爱。她 不再是清水而成了白云,藏在心里的话,也失去了约束,一句接一句地从云缝间飘 逸出来。 “我早就可以生孩子了!” “你不要怜惜我,你若是怜惜,不是害我也是害我!” 雪柠的感觉又回来了,柳子墨的嘴唇轻轻落下来,吻在她的额头上。雪柠抬起 头,将滚烫的嘴唇迎上去。没想到柳子墨说了一句冷冰冰的话:“我要走了!”一 缕月光照进来,柳子墨的脸庞凝固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请你理解,我是不能 同你结婚的。我要一个人离开这里。独立大队的人已经睡着了。我走后你能睡着当 然最好,实在睡不着也要装作睡着了。有人问起来,你正好说不清楚。阿彩不会为 难你。阿彩被雪茄抛弃过,懂得这种事的滋味,她没有理由因为我的过错来惩罚你, 甚至会派人送你回天门口,说不定你会比我先到家。你放心,我是学气象的,不会 迷路。山川地理都有它的规律,只要下到山谷,顺着流水方向,就算它要经过九弯 十八转,最终还是要进西河。” 柳子墨走的时候,一只笑雀儿正好从草棚门前飞过。雪柠整夜不能入睡。天亮 之前,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声音。 不知睡在哪里的阿彩出现在晨风的呼啸中,同哨兵说过几句话后,走到草棚附 近。雪柠很紧张。草棚四壁一伸指头就能捅破,什么也挡不住的门就更不用说了。 不管是谁,只要在门口探头看一眼,就会发现柳子墨不见了。阿彩悄悄地来,悄悄 地去,临走时还吩咐远处的哨兵,不要放其他人过来,让雪柠和柳子墨在自己的天 地里安安静静地享受新婚的快乐。听着这些,雪柠心里涌出一阵感动。 雪柠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阿彩正在拼命地摇着她的肩膀:“你的 新郎呢?”雪柠揉了揉眼睛,见阿彩不停地打量着四周,忽然红起脸来。 “看看你,该红的不红,不该红的却红得像花儿。你的心早就给了柳子墨,洞 房花烛之夜为什么连扣子都没解一颗,难道梅外婆没教过你?”阿彩两眼笑弯了。 雪柠的头抬起又低下,反复多次后,阿彩就看出问题来了:“没想到这么有学问的 人也是个杂种!他想逃婚,除非往后只娶母野猪!” 阿彩扭头吼了一声,林大雨应声出现在门口。阿彩严厉地吩咐,马上派三个组, 每组三个人,分头去追柳子墨。草棚外传来集合队伍的声音。雪柠嘴唇动了几下, 一句话还在舌尖上盘旋着,两行眼泪先落下来了。阿彩的眼睛里也闪着水灵灵的光 泽。追赶柳子墨的人正要出发,阿彩又将他们叫住,过了好久才说,柳子墨要走就 让他走吧。听到这样的命令,林大雨转身走了,嘴里嘟哝着,柳子墨又没长着两副 卵子,为何让天门口最好的女人如此着迷。 雪柠要求阿彩放自己回天门口,免得梅外婆担惊受怕。阿彩正在想别的事情, 恍惚地回答:“说不定他会回心转意,还是多等等吧!” 太阳很好,宿营地里非常安静,多数人都在睡觉。这中间曾经有过一场空喜, 哨兵发现山路上有个人影,大家都以为是柳子墨,等到走近了,才认出是离开独立 大队很久的交通员。 又到太阳下山之际,白天里睡过觉的人,在阿彩的带领下,纷纷离开宿营地, 荷枪实弹地往山下走。雪柠只在这些人出发的前一刻才听阿彩说,她要离开几天, 回来后会立即送雪柠下山。这也是做新媳妇的规矩,满三朝之前,就算亲娘亲老子 死了,也不能回娘家。雪柠既然做了新媳妇,就得按新媳妇的规矩行事。留在山上 的人大部分是女的。雪柠从她们那里得知,上级对独立大队的近况非常不满,指责 他们思想消极,斗志消退,对在困难时期保存实力的指示理解得过于片面。交通员 带回来的上级指示让阿彩不得不马上采取行动。阿彩没有将天门口的马鹞子作为目 标,她认为,奔袭遥远的县城所产生的影响,才能够让那些指责独立大队的人在一 个时期内闭上嘴巴。 第三天傍晚,紫玉来草棚里陪伴雪柠。紫玉早几个月在这里举行过同样的婚礼。 她怀疑自己怀孕了,一进来就使劲地揉着乳房,还要雪柠帮忙感觉一下。雪柠不得 不将手伸进紫玉怀里。紫玉的乳头果真又硬又挺,根部还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硬结。 为了比较,紫玉要摸摸雪柠的乳房。紫玉的手很温暖,刚刚摸着雪柠的乳房,雪柠 便情不自禁地扭动了一下。紫玉摸得越重,雪柠的反应越强烈。紫玉忘了自己的目 的,反而说雪柠这样子天生会让男人着迷。柳子墨太苕了,这样好的女人竟然含到 嘴里又吐出来。当然,也许是柳子墨太聪明了,真的娶了雪柠,一辈子不想再尝试 别的女人,才真是吃了亏。 正说着,面朝门外的紫玉突然张大的嘴巴里失声叫道:“柳子墨!” 雪柠回头看去,柳子墨果然手拄木棍,倚着一棵大树,勉强站在那里。“帮帮 我!‘’直到柳子墨开口说话,雪柠才回过神来。柳子墨的左腿受伤了,半个身子 压在雪柠的肩膀上,好不容易才回到草棚。原来,柳子墨不知道那条勉强可以走人 的小路是野猪路,被从后面冲上来的野猪撞倒了。”幸亏被野猪撞了!看你还敢不 敢逃婚躲婚!“闻讯赶过来的女人们纷纷责备他。柳子墨像散了架一样躺在地铺上, 精疲力竭地说,主要是三天没吃粮食饿得难受,不然就算再被野猪撞几下也没事。 紫玉飞一样地跑开,又飞一样地转回来,捧着两只热乎乎的烤红薯递给柳子墨。 看着柳子墨狼吞虎咽的样子,雪柠出乎意料地平静。紫玉大为不满,她说对迷途知 返的男人,女人更应该细心照顾。紫玉要雪柠将柳子墨身上那些脏得没法看的衣服 全部脱下来洗一洗。雪柠拿不出衣服给柳子墨换。紫玉笑雪柠苕,没有衣服穿,柳 子墨就只能钻在被窝里不出来,雪柠只要脱了衣服贴上去,她和他就成了板上钉钉 的夫妻了。雪柠不让紫玉说下去。在雪柠的坚持下,紫玉只好将林大雨的衣服借给 柳子墨穿两天。 柳子墨吃饱了,洗过一个热水澡,眼看着精神起来。紫玉审讯一样要柳子墨说 清楚,为何逃走了又回来。柳子墨开心地笑起来,像是很喜欢这样的审讯。 比柳子墨更高兴的是雪柠。柳子墨竟然无心插柳柳成荫,在逃跑的路上,无意 中发现这座山谷竟然藏着与众不同的水文和气象特征。雪柠听得热泪盈眶,紫玉她 们却一点也不懂。柳子墨也没有想让她们听懂,一切都是说给雪柠听的。从这儿往 山谷底部走,山顶上的枫叶已经黄了,山腰上的野生桃树仍在开花,越往下去春夏 的景象越明显,长在山谷底部的一片野茶树竟然齐整整地吐出白嫩的芽尖。按照一 般道理,夏季雷电只能劈打那些长在孤立地高处的东西,然而藏在山谷深处的几十 棵大树,活生生地被一年年的雷电烧得焦黑。柳子墨且不敢断言,这一带就是推断 中的中原腹地暴雨气象之源。根据柳子墨的目测,这片山谷不会超过二十里长,结 合他和雪柠在西河上下收集到的水文资料,近年来最大的洪水只能淹到谷底上方十 米处。让柳子墨觉得惊讶的是,最近一场山洪暴发时,经山谷泻人西河的洪水,分 明淹到那段最有代表性的山谷腰部。最先引起柳子墨注意的是横在山腰上的几棵被 撕裂的大树。这让他想起在婚礼上见过的半爿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接下来的事 情就简单了,因为那些被撕裂的大树上明显留着洪水肆虐的痕迹。 柳子墨说:“那几棵树离谷底有三十几米高,这说明,这场暴雨必须是我们所 知晓的最大暴雨量的数倍。” 柳子墨将曾经拄在手里的那根木棍送给雪柠。木棍的一侧裸露着雪白的木芯, 另二侧仍旧包着泛青的树皮。柳子墨打算弄些吃的和喝的带在身上,然后和雪柠一 道再去山谷作进一步勘察。 为此柳子墨在地铺的一头早早地睡着了。雪柠睡不着,半夜时分坐在月光里盯 着黑黝黝的山谷出神。紫玉换岗时特意多绕几步,提醒她,不要太羞涩,只要往那 被窝里一钻,天下男人谁也抵挡不住又香又嫩的女人。雪柠后来还是在离心爱之人 咫尺之遥的地方睡着了。 接下来的两天,雪柠和柳子墨虽然还在一座草棚里睡觉,发生在二人之间的一 切事情却与情爱毫无关系。又过了三天,阿彩带着独立大队的主力回到宿营地。 独立大队对县城的袭扰非常成功,县城的四门同时被烧,还开会公审了几个死 心塌地为国民政府当差的保长甲长,筹到了近一千块现洋。临撤退时,还打了一个 埋伏,将尾随在后面的自卫队打死了十几个。这么多人下山,只有阿彩的右手臂被 冷枪伤了一层皮。阿彩受伤的手臂用白布吊在脖子上,她听了柳子墨去而复归的经 过,立刻派林大雨送柳子墨和雪柠回天门口。柳子墨的伤腿已经恢复了,他想在这 儿多呆几天,详细地对这座令他激动不已的山谷进行考察。阿彩不管什么水文气象 学问的事,她也不怕柳子墨回天门口后向马鹞子通风报信,令她不安的是三朝已过, 新媳妇雪柠还没有回娘家。阿彩想起自己嫁给雪茄时,那一连串的事情多么不寻常, 可她还要在第三天早上走出雪家门,到被临时的所谓娘家呆上半天,天黑之时再回 雪家。 阿彩庄重地对柳子墨说:“雪柠是正大光明地嫁给你的,任何理由都不能违背 明媒正娶的各种规矩。” 柳子墨却问:“这块山谷如何称呼?” “这里还没有地名。” “真是这样,那就叫它燕子红吧!” “好!独立大队就躲在这个叫燕子红的地方!” 阿彩得意的笑声,惊动了三只笑雀儿,一个在前,两个在后,尖叫着掠过头顶。 林大雨拿着两块黑布向柳子墨和雪柠示意将眼睛蒙上。天地间突然黑下来。雪柠不 知柳子墨离开了没有,她对着黑暗说,任何新地方的地名确定,都应体现对发现者 的尊重,所以将这座山谷命名为阿彩也是很恰当的。她告诉阿彩,这里的发现都将 记载在水文和气象日志里,此刻的一念之差,有可能铸成历史的遗憾。雪柠等了很 久,只听到远远近近的林涛声和高高低低的笑雀儿叫。雪柠刚要抬腿,听到了阿彩 的声音:“阿彩命苦,这么好的地方叫这种名字实在可惜。你们都喜欢燕子红,不 喜欢杜鹃花。 我心里也是这样想哟!“ 送雪柠和柳子墨下山时,林大雨出了点意外。半路上,走在前面的林大雨突然 绊到了用来打獐子的地铳。獐子是山里最聪明的野兽,它能发现那些埋藏得很深的 地铳。一般野兽见势不妙只会躲避,獐子却像恃才骄物的雪家男人,发现地铳后, 它会绕道过去。 用后蹄将地铳踢翻。久在山里行走的林大雨竟然疏忽了,只想着解开那根系在 扳机上的细绳,免得后面的雪柠和柳子墨再绊上去,却忘了打獐子的地铳是连环的, 第一支地铳后面,还藏着第二支地铳。枪声一响,林大雨倒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 一张脸上满是鲜血。所幸地铳埋的时间长了,炮药受到潮气影响,射出来的铁子和 铁钎不太有力,只伤了皮肉。林大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找了一处泉水照了照,自 嘲地说,紫玉见到这副样子,一定会劝他学杭九枫,再娶一个女人。因为疼痛,林 大雨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他竟劝柳子墨,不要仗着自己有本钱,连雪柠这样的 好女人都不理,往后他心里会悔得出血的。 日子重归平静,在相关日志上,燕子红和阿彩都没有被柳子墨采用。柳子墨在 叮嘱雪柠此事绝对不能让马鹞子知晓的同时,毫不犹豫地用天堂二字来称呼自己刚 刚去过的地方,并要大惑不解的雪柠相信自己对方位的判断。柳子墨还让雪柠看了 那本从东京寄来的《植物学》。书上写得很清楚,燕子红学名叫木兰杜鹃,生长在 海拔一千二百米到二千二百米亚热带山林中。西河上游达到如 此高度的山峰并不多,而且多为大家所熟知,在传说中无人去过的仅有天堂中 心的几处深谷。柳子墨的解释很简单,而其中的情感十分复杂。